摘要: 巴赫金的文化詩學對當今的文學思想有著極大的影響,也指引人們從文化的角度探索文學作品。《血色浪漫》是當代比較成功的長篇小說,它以充滿靈動的、詩意的藝術魅力感染著讀者。這部小說的詩性特質突出表現為怪誕的現實主義、 參與文化轉型期的對話、諷刺是一種現實的態度等。
關鍵詞: 《血色浪漫》詩性特質文化詩學
在新世紀的小說創作隊伍中,都梁簡直就是一個“現象”,他相繼推出的兩部長篇小說——《亮劍》、《血色浪漫》,都在社會上產生了極大的轟動效應,并相繼被拍成電視劇,并在全國熱播。這兩部不同時代、不同題材小說的同時成功,讓我們看到了都梁對長篇小說藝術技巧嫻熟的駕馭能力,以及他對文學消費市場敏捷的適應能力。這或許正得益于他做過教師、干過公務員、當過經理的豐富的人生閱歷。
長篇小說《血色浪漫》為我們敘述的是經歷了“文革”洗禮的一代人,從“文革”的狂歡,到改革開放時失落的心靈史,它以充滿靈動的、詩意的藝術魅力感染著讀者;它獨特的話語方式、敘事方式和風格,以及以小說的方式參與了文化轉型期的對話,構成了這部小說的詩性特質。
一、怪誕的現實主義
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創作中與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一文中,揭示了拉伯雷作品中怪誕現實主義同民間詼諧文化的聯系,認為這構成了拉伯雷作品的詩性特質。[1]
考察巴赫金的怪誕的現實主義,我們會發現一個明顯的傾向,即怪誕是對現實或當代世界的一種否定或超越,他說:“怪誕風格揭示的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世界秩序,一種生活秩序、另一種生活制度的可能性,它超越了現存世界的虛幻的(虛假的)唯一性、不可爭議性、不可動搖性。”[2](p57)可見,巴赫金的所謂怪誕,實際上是文學以形象的方式對現存世界的毀滅,是超越現存制度的虛幻和唯一性。它具有兩重性:一方面,怪誕將制度和現存世界進行貶低化、世俗化,對官方意識形態的嚴肅性和權威性進行脫冕、降格和戲仿,揭示現存真理的絕對性之相對性,另一方面,怪誕又是對現存世界的改造、再生和復活。
現實主義文學是一種側重以寫實方式再現客觀現實的文學形態,它要求文學立足于現實,面對現實,正視現實,并忠實于現實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重要的是藝術始終高度忠實于現實,……藝術不僅永遠忠實于現實,而且不可能不忠于當代現實。”[3](p100)現實主義文學最基本的特征是再現性,它“偏重于對客觀現實的冷靜觀察和理智分析,直接揭示現實矛盾,觸及人生”。[4](p159)現實主義文學要求作家創作要嚴格遵循客觀規律,反對主觀隨意性;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是超時空的、理想化的,而是存在于特定時代社會的具體環境之中,其人物性格具有非常具體、確定的社會內容。社會環境對人物性格的發展變化有極大的制約作用。另外,現實主義文學強調再現要逼真,就是用寫實的手法,按生活中各種事物的本來面貌進行精細逼真的描繪。
根據現實主義文學的這一特質,我們解讀《血色浪漫》,就會發現這部作品具備上述現實主義文學的主要品質,時代是確定的真實的時代,人物是隨著時代的變換,其性格特征也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如鐘躍民,“文革”時期,像每一個熱血青年一樣,在“1968年的某一天,他和他的同伴們,包括北京機關大院、軍隊大院的孩子們,突然像中了邪,腎上腺素激增,一種青春的激情和邪惡的混合物猶如一枚炸彈在這些青少年們的體內爆炸,在一片紅色的背景下,驟然產生一股兇猛的紅色沖擊波,以猛烈的力量向四周擴散,令人驚異的是,這股紅色沖擊波竟影響了他們的一生……”(《血色浪漫》2006年版,第1頁)。在那個特定的年代,當激情被現實無情地割斷后,一群特殊的青春群體開始了他們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在北京的街頭成群呼嘯,身懷利器,隨時為微不足道的事情大打出手,他們“拍婆子”,他們當“頑主”,他們看白皮書、黑皮書……這是“文革”時期城市青少年生活的真實寫照;隨著時間的推移,時事的變化,一群特殊的青春群體,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另一種生活環境,他們的人生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如鐘躍民、鄭桐作為知識青年到陜北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而張海洋、袁軍、周小白等人參軍到部隊。在不同的環境下,他們的性格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隨著“文革”的結束,鐘躍民回到城市,很快融入經濟社會的浪潮中,成為弄潮兒,隨之又被拋棄,等等,這一切敘述,都符合現實主義文學特質。
值得我們關注的是,在這樣的現實主義敘事中,作者加入了怪誕的特質,從而使得這部小說“充滿了靈動的詩意”。
和巴赫金的怪誕現實主義對比,我們發現,《血色浪漫》一書,其實就是在否定著現存世界、現存制度的虛幻性和唯一性,是對十年“文革”的嚴肅性、恐懼性的顛覆。在小說人物的命運上,我們看到的是一代人的悲劇,主人公鐘躍民是代表,他的人生經歷、他的一切言行,都是在對當時現實制度的否定。他從小志向不高遠,就是長大后當個爸爸,因為爸爸太厲害了,一巴掌下去,他就會原地360度轉圈,這樣的人生志向是和當時社會主流教育思想格格不入的。上學后,在教師的教育下,他有了高遠的志向,特別是“文革”的狂熱,使他少年的心里萌生起了“打到華盛頓,解放全人類”的沖動和理想。然而就在他們這群少年為了心中崇高的理想而興奮時,“文革”就把斗爭的矛頭對準了他們的父輩,“他們向來是革別人的命,怎么這次革命革到自己家來了?”(《血色浪漫》2006年版19頁)于是,鐘躍民們就成了當時社會的顛覆者,他們打架斗毆、拍婆子、充頑主,用“實際”的革命行動和當時社會的嚴肅性對抗,而作者借鐘躍民之口所說的一段話,更是直接的對社會的否認:“鐘躍民說,我算明白了,很多著名的史詩都是這么問世的,最早出現在一個多喝了二兩酒的家伙嘴里,有人聽了就向別人轉述,轉述中又按照自己的想象進行了藝術加工,傳來傳去,代代相傳,于是就成了史詩。”(《血色浪漫》2006年版,第20頁)充斥在小說中的類似的話語,讓我們看到的是現實世界都在被顛覆。而小說在塑造鐘躍民這個人物形象時,更是通過他的言行顛覆著真理的絕對性,如他為什么如此喜愛信天游,因為信天游的悲涼凄婉而又蘊含的不屈抗爭是與他的內心相謀和的;他在部隊完全可以有個美好前程,然而他選擇了復員;回到地方,他完全有機會進入公安機關,但是他選擇了烙煎餅,公然和社會作對,等等。鐘躍民的一切行為,都是在對主流社會的背叛,而在這種背叛的背后,是鐘躍民這一代人人性的復活。他們蔑視崇高,追求“在路上”的感覺;他們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這一點正和巴赫金所研究的“怪誕現實主義”相符,從而構成了這部長篇小說的明顯的詩性特質。
二、參與文化轉型期的對話
巴赫金詩性理論中一個重要內容,是文學與文化的對話,這也是《血色浪漫》的一個重要追求,這部作品思慮之深,在于作者將歷史化為當下,參與進文化的轉型期的對話。
社會總是由兩極組成的,一個是制度文化,一個是民間文化。制度文化由于占統治地位的真理夢想,并認為自己是永恒的,超越時間存在,極力把自己打扮成世界真理和永恒真理的模樣,用嚴肅的教條的音調令人恐懼地說話,讓人生活在恐懼中。在中國,“文革”時的嚴肅性、恐懼性,成了中國人必須的選擇,許多有志于革命的青年都被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所感發,從而去革命。改革開放以后,真理的討論成為焦點,并引起了社會思想文化的大變革,此時,幾乎所有的作家都參與了社會變革期的文化討論,并將自己的文學活動自覺規定在思想的對話中,形成了新時期第一個創作高峰。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社會全面開放,經濟社會高速發展,特別是網絡技術普及,中國由此告別了過去的單純,而進入多元文化碰撞、采納、融合時期,人們在享受物質豐富的同時也在享受多元文化的營養,同時在價值觀念、生活信仰等方面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過去的一切崇高理想在現實的豐富中蕩然而去,代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困惑,每個人都在想“我的生活應該是怎樣的?”這種文化的轉型在《血色浪漫》中,除了遍布的否定以外,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作者對當下文化的思考和對話。
都梁的《血色浪漫》出版于2005年,此時的中國社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濟上已融入了全球化的行列;政治上,伴隨真理的討論,中國人再也不會只相信一個聲音了,全民都參與進了文化轉型期的討論或對話中。而在這部小說出版之時,正是中國文化轉型的高峰期,經濟方面的成熟和文化方面的幼稚,一直困擾著文化界的所有人士,在接受世界文化多元化的趨勢下,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在思考中國的出路,于此環境之下,中國文化進入到轉型期,而轉型期的最主要表現,就是對主流文化的否定、對真理相對性的承認。《血色浪漫》正是通過文學的手法,與當今多元文化進行對話,從而達到了巴赫金的詩性特質要求。
《血色浪漫》敘述的事件是從“文革”到改革開放這一段歷史,但是我們奇怪的是,翻開所有頁扉,我們聞到的都是當代的氣息,這種當代的氣息,正來自于作者對當代社會的思考。
還以鐘躍民為例,他生活在一個瘋狂而浪漫的時代,那時的他們,人人都是激情澎湃,但是殘酷的現實很快粉碎了他們的夢想,他們開始以“革命”的方式過自己生活,而且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革命”實際上在革自己的命。他們的任何行為實際成了對當時制度或者荒唐的否定,而更加讓人思量的是,在對歷史的陳述中,當代主流文化的兌換在作品中成了一個避不開的話題。這一點在鐘躍民身上或其他人身上都有著充分的體現。
在《血色浪漫》中,荒唐成了文學的上帝。鬧革命是少年者的盲目理想,理想破滅后的失落變成了盲目的“頑主”生活,上山下鄉是一種盲目,是盲目的熱情;參軍是一種盲目,是盲目的追求;堅決要求回地方是一種盲目,因為自己并沒有個人生活;烙煎餅更是盲目,那是一種生活的自由,還有無奈;而為了煎餅車而打架,就直接是對制度的否定了。
在鐘躍民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事實:他是一個有追求的人,是一個詩意的人,是一個追求生活自由的人,等等,但是,殘酷的現實卻使他成了一個廢人,他必須仰仗他人而生存,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必須依靠女性,這簡直就是與千年傳統文化的對話并予以否定。
我們最不可思議的是,作者為什么設置了鐘躍民的烙煎餅、經濟場的失意,從中我們品嘗出是澀澀的酸楚,那就是鐘躍民曾經的輝煌,在多元文化的對話中,他找不到自己了。他有一身本領,但是,在經濟社會環境下、在全球化語境下,他的一切在新的文化狀態下都成了虛無,他和社會幾乎格格不入,不是他自己,而是社會現實在一次次擊碎他的浪漫、擊碎他的夢。
都梁作如此之思,歸根結底是都梁對文化轉型的思考,從而參與進當下的對話。都梁生活或創作的時代,正是中國多元文化時期,閱歷豐富的都梁,將自己對文化的思考貫穿到自己的作品中,也是一種必然。每一個當代人,在與社會相謀和時,都想找到一個契合點,都梁找到了。
三、諷刺是一種現實的態度
諷刺是一種話語方式,它存在于人類的每一個民族的話語生活中,但是,在巴赫金看來,諷刺已經超越了它原本的話語方式,而成為一種文學的必然,他說:“諷刺并非作為一種載體,而是作為創作者對其所寫現實的一種態度。在這個意義上最好的定義,出于希勒之手”[2](p22)在諷刺藝術上,巴赫金是對希勒的繼續,希勒說:“在諷刺中,不滿的現實是和作為最高現實的理想對立的。”[5](P291)巴赫金繼承了這個觀點,但是,巴赫金對希勒的觀點,并不是全面繼承,而是有所發展,他認為,諷刺是對現實的態度,是對不完善現實的否定,是對當代現實各個不同方面的形象性否定。[2](p23)
《血色浪漫》這部小說給人影響最深的就是強烈的諷刺效果,而且是對最高理想的對立甚至是顛覆。
這部小說給人的感覺,在語言上簡直就是在對政治嚴肅的戲謔,在戲謔中,將現實生活中相互沖突、無法協調的種種矛盾,在文學作品中加以諷刺性的反映。這里面突出的就是小說中對“中心話語”的消解,并且在消解中實現對現實的顛覆。
我們在閱讀文本時,常常感受到的是對“文革”詞語的重組,我們到處看到的是相互矛盾的物象關系、人物之間、時間之間的不協調的組合。可以說,都梁的語言,是巴赫金意義上的“狂歡化”場所,其中各式各樣的“文革”語匯、政治術語、領袖語錄、民間俚語、江湖切口、廣告用語等共同匯聚成一爐,相互指涉,在語言的烏托邦中想象性地摧毀了社會等級制度。
在“文革”那樣極端政治化的年代里,強有力的崇高理想語言決定了它在日常語言、民間語言、私人語言中的恐怖,一切都被政治化了,到處充斥著惟一、機械、呆板的政治術語。而今天已經遠離了那個時代,但是,有過經歷的人都會在記憶深處有著隱隱的痛,所以就對當時的話語極為敏感,而都梁正是針對這種心理,在王朔的基礎上,創造性地將嚴肅話語庸俗化。我們說都梁是一種創造,是因為王朔小說中的人物,是真正的流氓,他們玩弄生活,戲弄女性,將愛情當性;而在都梁,所謂的流氓實際上是被當時社會制度拋棄的一代有知識人的形象,他們有很好的家庭出身,有很好的教養,有較好的知識涵養,他們的“墮落”是對制度的抗爭,所以,他們在運用政治術語時,就不僅僅是一種褻瀆,而是對制度或不完善現實的否定,在這種玩弄政治術語的語言游戲中,完成了巴赫金式的語言狂歡。
《血色浪漫》不能說是當代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但是卻是有著研究價值的小說,它蘊含著我們感覺很深的社會哲理思考和文學的詩性特質,它的流行絕不是偶然的,是由于在社會轉型期,人們對自己的命運作思考,正如鐘躍民的“在路上”,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路上,所以,盡管“文革”過去已經30年了,這部小說還能在廣大讀者中產生共鳴,這是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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