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是北宋杰出詞人蘇軾左遷黃州(今湖北黃岡縣),充黃州團練副使時創(chuàng)作的一首詞,原題是“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是借物喻人、寫法獨特的好作品。詞中借月夜孤鴻這一形象托物寓懷,表達了詞人孤高自許、蔑視流俗的心境。
蘇軾自幼才華橫溢,嘉佑二年(1057)中進士,有過一個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時期,但在激烈的新舊黨爭中,卻遭到了悲劇式的厄運,他因為不滿王安石新法在執(zhí)行過程中的某些過頭做法,被排擠出京城,供杭州、湖州刺使等職;元豐三年,(1079)又因為一語“愚不識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可牧養(yǎng)小民”的話,釀成千古著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被指斥為“謗訕朝廷”,在經(jīng)歷了一番殘酷折磨后,貶作黃州團練副使的閑職。在不斷經(jīng)歷了宦海浮沉,直到徽宗即位后,才得以蒙赦北歸,結束漫長的游宦生涯。蘇軾這個時期盡管已把釋、道作為自己險惡政治逆境中自我排遣的精神支柱,企圖用一種豁達的氣度來實現(xiàn)對自我的超越,然而,在遠離朝廷的異地,政治的失意,思想的苦悶,在他的詩文中不可避免地有較明顯的流露。他于“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賦)的超然物外的背后,常常隱含著凄婉的淡淡的哀愁;他去黃州時,也有過“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梅花其二)的話,但這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強顏歡笑而已,而“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在黃州寒食二首),才正是他深感仕途險惡,進退維艱,壯志難酬的拊膺長嘆。《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就是他此時落寞、孤寂、悲涼心境的真實寫照。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起筆兩句用白描手法勾勒出一幅深秋寒夜圖。缺月即殘月,疏桐,枝條疏朗的桐樹,寫作這首詞的時間是十二月,(王文浩《蘇詩總案》)樹葉早經(jīng)凋零,枝條變得疏朗起來,故稱疏桐。殘月一彎,斜掛于枝條疏朗的桐樹枝上,首句交代時間是在夜里,第二句進一步順筆交代,已經(jīng)是漏斷人靜的時刻了。漏,漏壺。是古代計時的器具,“漏斷”是說漏壺的滴答的水聲已經(jīng)消歇,夜已正闌,萬籟俱靜。這兩句看起來似乎信筆娓娓而來的句子,可以說是既交代了時間,描寫了央夜凄清景色,更重要的是為后文作了感情上的鋪墊。它很好地營造了一個夜深人靜、月掛疏桐的孤寂氛圍,為幽人、孤鴻的出場作鋪墊。試想,殘月、疏桐、漏斷、人靜,該是多么冷清、寂寥和令游子傷懷的時辰啊!接下去作者自然沿著此時此景,像電影中的鏡頭移動,把更富有詩意和更具象征意義的景致推移到我們面前,“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這里有了人,但像在暗夜朦朧中只有一個線條和輪廓一樣,使人難以辨識。總之那是一個殘月下的獨步者,他徘徊躑躅,孑然一身,幽靈般夜游著,無人知曉。只有那被驚動的未棲的孤鴻,或許可以借凄清夜月黯淡輝光瞥見他這個寂寞孤獨的“幽人”。這兩句,先是點出一位獨來獨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隨即輕靈飛動地由“幽人”而孤鴻,使這兩個意象產(chǎn)生對應和契合,讓人聯(lián)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像縹緲若仙的孤鴻之影嗎?這兩句,既是實寫,又通過人、鳥形象的對應、嫁接,極富象征意味和詩意之美地強化了“幽人”的超凡脫俗。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這兩句緊承上闋,首句寫鴻被“幽人”驚醒,逡巡不進,回頭顧盼。第二句進而想象此刻的它孤獨不群,形影相吊,滿腹愁絲恨縷而不被理解。暗喻那個“幽人”(就是作者自己)宦途騫逆,去國懷鄉(xiāng),蟄居異地的愁懷的無可告語,更無人理解。這兩句敷墨于物,用意在人,語語雙關,不露痕跡。而盡“曲寫”之妙。“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是下闋乃至全詞的“眼”,意思是想象那鴻不肯就木而棲,低徊躑躅于寂寞冷清的沙洲上。這里的“揀”字,是作者精心提煉殊見用心的字眼,作者把自己的遭際和孤鴻完全融為一體,寫活了不逢時,遭冷落而又不愿茍合世俗、討乖買寵的倔強性格特征。煉字如此,可謂出神入化、爐火純青。
下闋專寫孤鴻遭遇不幸,心懷幽恨,驚恐不已,揀盡寒枝不肯棲息,只好落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這里,詞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獨運地通過鴻的孤獨縹緲,驚起回頭、懷抱幽恨和選求宿處,表達了作者貶謫黃州時期的孤寂處境和高潔自許、不愿隨波逐流的心境。作者與孤鴻惺惺相惜,以擬人化的手法表現(xiàn)孤鴻的心理活動,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加以對象化,顯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
本詞中所寫的孤鴻,正是他自己的寫照。這首詠物詞句句寫雁,但同時又象征著某種高潔的人格。上片第一句寫環(huán)境,殘月高掛在稀疏的梧桐樹頂,滴漏聲斷了,顯得一片寂靜。誰能見幽居人獨自往來徘徊,唯有那縹緲高飛的孤雁的身影。下片接著寫鴻雁。在江邊沙洲,鴻雁剛剛睡去,卻又驚醒,回頭看看,并沒有別的大雁來伴,它滿懷幽怨,但無人能理解。為什么睡下了又常常驚醒呢?并不是什么聲響動靜,而是心里不寧靜。它渴望理解,不希望孤獨。但它因為不揀高枝,不愿棲息在梧桐上,只能孤獨地、高傲地在冰冷寂寞的沙洲上過夜。本詞托鴻以見人,自標清高,寄意深遠,風格清奇冷雋。
綜觀全詞,不難看出作者切切實實地找到了抒發(fā)感情的突破口,以鴻喻人,曲抒懷抱,寫得哀婉凄麗、楚楚動人,是蘇軾言志抒情詞作中的上品。詞中寫鴻筆觸冷竣而蒼涼,我們不難想象殘月下那幽人悲涼神態(tài)和殘破心理,這其實就是詞人自己思想的觀照。因為這與詞人孤獨寂寞蟄居生活中的獨特感受不能不說是十分吻合的。
此詞很受后人推崇,如《山谷題跋》有云:“語意高妙,似非吃人間煙火語。”而“非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俗氣。”則不能到。但是,正因為此詞的仙骨氣質,歷來爭議很大。有一種說法最為有趣,據(jù)《宋六十名家詞·東坡詞》載,此詞還有一序,講的是一個美麗而凄涼的故事。如下:“惠州有溫都監(jiān)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坡至,甚喜。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下,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曰:‘當呼王郎,與之子為姻。’未幾,而坡過海,女遂卒,葬于沙灘側。坡回惠,為賦此詞。”
這段小序和蘇軾的詞一樣寫的仙氣飄渺。前半段寫得虛幻迷離,要不是前面有段引言:“惠州有溫都監(jiān)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頗有點遇仙的感覺。蘇軾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詩時,總有一位美女在窗外徘徊。當推窗尋找時,她卻已經(jīng)翻墻而去。此情此景豈非正是蘇軾詞上闋所寫:“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由此說來,句中的幽人該是指那位神秘美麗的女子,上闋則是記錄此事了。當時蘇軾六十幾歲,張先七十還納妾,六十歲也不算什么的。我很憤慨他為什么不納那個女子為妾,卻物色王郎之子與她為姻,最終使她郁郁而亡。這個女子好像是為蘇軾而存在,在蘇軾離開惠州后,女子就死去了,遺體埋葬在沙洲之畔。當蘇軾回到惠州,只見黃土一堆,個中幽憤之情可想而知。于是,就賦了這篇著名的《卜算子》。由此可見,此首詞的下闋是為了紀念那女子而寫:“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篇序言,短短的數(shù)十個字,就婉娩道出了一個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真是精彩絕倫,令人拍案叫絕。
這首詞的境界,確如黃庭堅所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這種高曠灑脫、絕去塵俗的境界,得益于高妙的藝術技巧。作者“以性靈詠物語”,取神題外,意中設境,托物寓人;在對孤鴻和月夜環(huán)境背景的描寫中,選景敘事均簡約凝練,空靈飛動,含蓄蘊藉,生動傳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