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苦就要怨政府，點背就要怪社會

所謂日本經濟增長的奇跡，不光是日本在上世紀60年代所創造的經濟增長的高速度，還有在增長的同時發生的不合常規的社會安定。

一般說來，經濟增長會帶來收入差距的急劇拉開，都市化的進程會帶來嚴重的犯罪問題。而日本在高度經濟成長時期的收入差距不但沒有拉大，反而在縮小，進入了所謂“一億總中流”的階段。尤其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雖然收入所得差距不大，卻并沒有發生懶漢增多的現象，企業雇員們仍然是勤勤懇懇地勞動，學生們也依然是在努力地學習。

問題是怎么來解釋這種不合常規的現象。原來經常有日本人希望做出回答，結果總是以“日本人勤勉的天性”、“日本人平等的天性”作為理由，多少有點牽強附會，甚至有點種族主義的嫌疑。

真的是這樣嗎?當然不是。最近幾年，充斥了日本傳媒的報道就是貧困問題，尤其是去年發生了金融危機以后，日本各大企業效益普遍下降，連日本人最引為自豪的豐田汽車公司都出現了赤字。這種經濟狀況的惡化立即影響了就業率。貧困問題，特別是大量幾乎可以稱為赤貧人口的出現，最終形成了一個社會問題。

日本企業的雇員分為“正社員”和“派遣社員”兩種：前一類人受各種法律的保護，不易被解雇；但后一類人簽署的只是受用人企業和一種“派遣會社”之間的用人合同。企業在裁減人員時只需要不續簽合同或者支付違約金，就可以削減那些“派遣社員”。而派遣社員和派遣會社的關系也只是一種登記關系：派遣會社向社員介紹用人企業，然后收取手續費，對被派遣的人沒有必須負擔的使其就業的責任。

這些派遣社員幾乎沒人有社會保險，一旦被用人企業解除合同，就會立即成為沒有失業救濟金的赤貧人口。不少人連住處都沒有，無家可歸，失去了工作以后只能露宿街頭。自殺、犯罪和餓斃的新聞時有所聞。

傳媒當然會關注這些事，以前那種高傲的論調自然消失了。同時，這個問題又成了一個黨派爭執的問題，仿佛一切都只是自民黨政府在建設社會救濟措施上的失策，但到了最后也只是一個用來互相攻擊的道具。到底出了什么問題、誰應該負什么樣的責任、今后應該怎么辦，反倒無人過問。

其實所謂日本奇跡式的在保持社會安定和縮小收入差距的同時，實現了經濟的高速增長，當然有日本人努力的一面，但實際上更大程度還是因為在特殊的環境中，由一群特殊的人在特殊的條件下得到的結果罷了。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慘敗，被解除武裝也不允許擁有武力，被納入美國的保護傘下。這樣，日本在當時各國都在拼命擴軍備戰的冷戰時代省下了一大筆軍費，這就可以用在發展經濟上；當時美蘇兩極的冷戰國際政治構造又使得東南亞國家內亂不停，根本沒有精力過問經濟，由此在世界上就形成了一個生產不足的局面。填補這種不足的就是不需過問軍事而又害怕政治的日本。

日本的高度經濟增長其實并不是一次革命，而僅僅是一種復蘇。日本從明治維新以后就開始走上了工業化的道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已經形成了相當規模的工業生產體系。戰敗以后，雖然硬件設備遭到嚴重破壞，但六十多年以來積蓄起來的人才和經驗等軟件儲備還在。日本又正好趕上了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這兩場典型的冷戰時期局部戰爭，為它的經濟復蘇創造了好機遇。

經濟高度增長時期的日本人，正好是參加過戰爭、經歷過窮兵黷武，或者起碼是體會過戰爭帶來的物資極度短缺的痛苦的那些人。對戰爭的恐怖回憶刺激著他們拼命地工作，為自己尋找安全的庇護，而戰爭帶來的大量傷亡造成的勞動力短缺，使得就業率能夠保持一個非常高的水平。

在談論這些因素的時候，當然不應該忽略日本人特有的手藝人式的敬業精神，和天皇制封建制度所帶來的特有的“終身雇用”。“終身雇用”制造出了長期從事同種工作的工人，使得技藝水平得到深化，這就進一步使“日本制造”成為一個國際公認品牌，加大了國際市場對日本產品的需求。

在民族性之外，還有很多因素也是不能被忽略的，而日本政府和日本傳媒界長期以來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民族性以外的因素，使日本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日本第一”(Japan i s number one)的意識。應該說，正是這種自我膨脹的古怪意識，才是造成日本出現一批貧民、甚至赤貧的根本原因。直到十幾年前，日本人經常說的一句話還是“在日本只要你有工作，總能過上一份像樣的生活”。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出現貧窮，僅僅是由于懶惰、不愿就職和不愿勞動，因此不值得同情。

這句話在以前可能確實有些道理，但是現在就不同了。看看幾個例子就能發現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問題。

第一個例子是現年42歲的沖繩人。他記憶中的父親除了酗酒就是打老婆，從來不過問孩子們的教育，口頭禪是：“只要將來不給人添麻煩就行了。”這位仁兄高中畢業以后在一家水產批發公司干了幾年，之后來到了本州，在一家電器公司當派遣社員，月收40萬日元以上，大約相當于4千美元左右，這是在任何國家也不能算低的收入。但是此人全部的收入都花在了賭馬和旅游上面，一分錢積蓄都沒有。隨著日本經濟的逐漸衰退，被派遣的企業也換來換去，只要和這個企業的合同滿期，立即就成為無家可歸的人。

還有一個例子也是42歲，富山人。和那個沖繩人不同，這位初中時的學習成績優秀，進了富山縣最好的高中，很順利地考進了國立的富山大學。可是進了大學以后，他沒有把精力放在學習上，而是熱衷于課外打工，不愛去學校。那時的工作機會很多，每月能夠收入將近40萬日元，可結果是四年以后被迫退學，無法畢業。在東京和名古屋各混了7年以后，現在又回到了東京。從名古屋搬到東京就是自己騎著一輛自行車，所有家產都在后面的行李架上。現在他在東京制藥公司做被實驗人謀生，年收200萬日元，不到全國平均收入的一半。

前幾天電視里報道的一個餓死以后一星期才被人發現的例子，也是大約這個年紀，原來是一家銀行的派遣社員，做計算機編程工作，年收入500萬以上，后來因為身體不好而辭職。工作換來換去，最后一次被辭退以后半年以上沒有工作，尸體解剖的結果表明胃里全是空的。

這幾個例子共有的特點就是他們不是一直是這么貧窮的，相反還都有過不錯的過去，但同樣都有著可悲的現在。

當然他們在為什么不肯正式就職而滿足于這種不安定的生活方式、從而最后淪落到這種地步上，有自己的責任。但政府也應該更加積極地行動起來救濟這些貧民，這類悲劇不應該在日本這個世界第二的經濟大國發生。

更深的問題是，這類貧民的出現，政府和傳媒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責任不僅是在沒有及時提供社會救濟方面，而是在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政府和傳媒的犧牲品。日本政府不但有意無意地宣傳那些荒唐言論，而且文部省就直接削減公立中小學的教學內容，搞什么“輕松式教育”，以至于近幾年的畢業生質量大幅度下降，無法滿足用人企業的需要。由于日本政府和傳媒的宣傳，使不少日本人真的認為本國的經濟萬歲萬萬歲，“只要能干活就能過上像樣的生活”這種觀點成為了不少日本人的信條。而日本政府也真的相信這種荒唐的觀點，因此日本的稅收在發達國家中是很低的。一旦出事，政府拿不出錢來建立社會保險的安全網絡。而有些人不愿意受企業正式雇員所必須忍受的拘束，喜歡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們又不愿意繳納更多的社會保險金，就把政府和傳媒的言論當作為自己辯護的依據，去追求無拘無束的所謂“自由”。

這種觀點隨著冷戰結束、大家都開始重視經濟建設而告終。加上計算機IT技術的發展，使得低端產品對于制造工人的手藝的要求不是那么高。這樣，日本的制造業受到了嚴重的沖擊，社會就業率急劇下降，是他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沒有正式工作而被隨意解雇，投有能夠謀生的知識和技能，使得他們在尋找工作時無比艱難，甚至毫無可能。問題是那些社會自由人已經或者正在付出他們的代價，而在道義上制造出這些悲劇的日本政府和傳媒界卻沒有什么要反省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