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在京的駐外記者生涯,有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小強”作為他的助手,共享了許多難忘的經歷。但一切都屬于昨天。
剛放下給波恩大學漢學系顧彬教授的電話,傳達室就通知我下去取小強從維也納寄來的《中國密碼》。這本書的作者是德國《時代周報》駐華記者澤林(德國前駐華大使修德先生曾專門向我推薦此人的另一部著作《嬪妃經濟》),譯者即是“小強”——強朝暉。不久前,我在一家網站上看到了這本書的介紹之后,就給維也納的小強發了電子郵件,沒想到她如此迅速地就把書寄到柏林來了。
雖然我與小強的先生十年前曾在瑞士短暫共事過,但與小強本人卻只有一面之交,那也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沒想到多年之后均身居海外的我們,卻因為一本德國記者的書重新建立了聯系。
在與小強MSN網聊的時候,我偶然提到,去年國內一個朋友曾托我了解德國《時代周報》另一位駐華記者花久志寫的書《中國不是邪惡帝國》。沒想到這位中國朋友嘴里的“老花”(老花的德文姓名翻譯成中支叫做“喬治·花”,朋友簡稱其“老花”)居然是小強昔日的“老板”,在小強赴維譴納之前,兩人之間的合作寬長達7年之久!
通常,外國駐華記者為了工作方便,都要在當地聘請若干中國翻譯。這些翻譯對外的身份是記者助理,但實際工作卻遠比記者繁雜得多。簡單地說,不管是內勤還是外聯,統統得包辦。小強甚至連“鬼子” (小強統統稱老外為鬼子,但認識老花之后,只稱他為鬼子)家里的事,比如裝修、和阿姨打架、去宜家采購等都要處理,儼然是“鬼子”的管家。
小強第一次和老花見面是1997年初。當時外交部下屬的服務局分配剛從德國回來不久的小強,到正在籌備德國《時代周報》駐京辦事處的老花那里工作。據小強回憶,當時天很冷,她穿了身花格昵套裙,長長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后,挺淑女的樣子,完全顛覆了其一貫冷峭的氣質。不知怎么回事,本應是老花對小強考察的這次會面,倆人居然談起了中國文學和當時流行的幾個作家。說到莫言, “鬼子”突然扭身出了屋,不知從哪里拿了本厚厚的書回來,一臉的興奮。那是莫言《天堂蒜薹》德文版。二人的合作遂在對中國文學的點評中敲定,這一合作竟然會是七年,二人均始料未及。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默契,他們才能在今后跌宕的歲月里歷經摩擦、磨難和驚心動魄而不改初衷;他們才能在分手之際倍感失落,而又在此后的歲月里相互掛牽。
小強常給剛從日本來北京工作的老花講她小時候對北京的記憶,還時常帶著對北京兩眼一摸黑的老花騎車在小巷里轉。有一天倆人騎車找地方吃早餐。路上沒什么人,路上能聞見槐花味。她說,這就是北京,你聞。后來到了一家老北京小飯館,吃飯的都是遛早的老頭。她要了豆汁,還有焦圈。給他要的好像是豆面丸子湯,他分她的焦圈吃。老花用焦圈蘸她的豆汁。旁邊一老頭說,先試試水。她翻譯給他。他說,真牛,哲學家啊。這種細微的感覺他都能懂。
在一起久了,難免摩擦。我問小強。與老外共事和與同胞共事有什么差別?小強稍微思索告訴我,老花很簡單,兩人之間有什么說什么,即使有沖突,過了也就過了。老花不僅給小強寫過道歉信,甚至還給她下跪過。那天是小強生日,正趕上發稿,要加班。看看該做的都做完了,小強就請示能否離開了。孰知老花大怒: “急你個頭啊?沒看我正忙著,讓你等你就等!”小強也怒了: “我干完活了,陪你作甚?今天是我生日,我壓根沒心思和你吵!”說罷轉身回了自己屋。老花追了進來,“撲通”跪在地上:“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我錯了。”小強嚇壞了,趕緊拉他起來。老花又扭身跑了出去,再進來時,手里端了個小小的碟子,里面是一塊小小的蛋糕,那是老花為自己準備的宵夜。
我不禁莞爾,但我相信德國人能做出這事,率真又不失可愛。
既然和平環境中鮮有硝煙,那小強和老花只好主動去尋找類似戰地那樣的刺激。在老花看來,做選題就要新鮮的、沒人做過的、沖突激烈的、牽扯人數多的、流血的、有傷人死人的最好。用小強自己的話說,就是越是艱險越向前,哪里有危險哪里便有我們,人家不去哪兒,我們去哪兒。
他們逮著了這樣一次機會。
2003年4月3日,小強陪著老花直殺廣東河源,在最早發現非典病例的河源人民醫院呼吸科采訪了參與治療并染上非典的醫生葉俊強。其時,非典尚未曝光,他們采訪剛剛痊愈的葉醫生及其他患者時,沒有采取任何防護措施。
老花的出色工作自然得到了國內的賞識。有一次,他甚至被提名為德國新聞大獎的十個候選人之一,且是唯一駐外記者。雖然德國的這個新聞大獎含金量遠不如美國的普利策獎,用小強的話說,兩者的區別大概相當于“奧斯卡”和“金雞獎”,但這也足以讓老花興奮不已。該獎的評委會給老花的評語是“不帶槍的詹姆斯·邦德”,這更讓老花忘乎所以得找不到北。候補“邦女郎”小強恭維之余張羅要他請客,孰知大獎最終花落他家,老花從德國空手而歸,只訕訕地給小強帶了盒巧克力交差了事。
老花在德國媒體中如今也算是名人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他兩次因為“非法采訪”而被羈押。根據我國有關部門規定,外國記者凡到外地采訪,都得向當地外辦提出正式申請,批準之后方可前往。不照此規定辦的,就叫非法。老花每次被羈押,德新社都在第一時間向全世界發消息。老花所任職的《時代周報》更是每次都把老花的肖像登上頭版,總編大人還親自撰寫編者按。
老花兩次被羈押,作為助理的小強自然是共患難。所謂“非法采訪”,其前半程通常都是合法的。在獲準的正式采訪結束之后,他們捎帶著再自行其事采訪些別的。這“捎帶”著的采訪因為沒有申請,自然就是非法的。不止老花這樣打擦邊球,估計所有外國駐華媒體也都這么干。因非法采訪被抓,其實也沒有國外媒體公開炒作的那樣邪乎。一般情況下是教育一下,再就是外辦同志把政策重申一下,然后讓停止采訪,如此而已。怒江那次,在當地官員的陪同下,他們在鎮上飯館的豪華包間中享用了當地各種特色風味,其中包括百聞不曾一嘗的松茸。席間,中德雙方還就正在進行中的世界杯對陣形勢以及各隊表現深入交換了意見,并達成共識:跟德國足球水平相比,中國足球……唉,瞎玩玩兒算了。
如果《時代周報》的總編大人知道他的部下是如此在中國被“羈押”的,不知作何感想?
絕大多數外國記者會借機幫自己撈資本。我有關方面抓了他們,卻拿他們并沒有辦法。每次都讓他們寫保證,不報道什么的。但誰聽呢?說實話,人家愿意被抓,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如果本來讓他們就那么采訪,寫出來的未必對我們不好。限制本身卻容易被人家拿來說事兒。
是以老花一被抓就激動不已。據說新出臺的《外國記者管理條例》規定,外國記者外出采訪不再需要以往的報批手續。 “老花”們聞之,失落之情油然而生,畢竟這使他們失去了成為新聞人物的機會,失去了讓領導重視的機會。
我一度對西方媒體的公正、客觀、真實的新聞觀持欣賞態度,但現在覺得這純屬扯淡。小強他們去怒江是采訪在江上修建水電站一事。老花的老板在提出這個選題時,已經帶有很強的主觀性。于是,老花問當地村民是不是不愿意搬家,因為修建水電站可能會破壞環境。但當地人的回答很明確: “當然愿意搬,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兒,窮都窮死了。山再漂亮,有什么用?又不能吃。搬家的話,政府會發給我們錢。修了壩,村子里的人可以到電站打工,又能掙到錢了。” 事后,德國領導打來電話問,當地人對修壩怎么看?答:他們愿意修啊。對方逼問:難道你們的來訪是政府安排的嗎?
在小強的影響下,在自己的切身感受下,老花真是喜愛上了中國。許多西方駐華記者跟老花的感覺差不多。他們喜歡中國的文化,喜歡中國淳樸的百姓,喜歡北京的生活環境。用小強的話說, “他們在中國生活久了,如果不是心理有問題的人,一般都會對中國有好感。”說到這里,我不能不嘆服老花們領導的官僚主義。他們一直按照中國官方的說法把中國當成發展中國家。既然是發展中國家,給的補貼自然多(就這樣領導還以為“老花們”在北京受苦呢)。其實北京比許多發達國家的首都還發達,但生活消費又方便又便宜。外國常駐記者甚至是常駐外交官都希望一直待下去。老花自己對中國的印象再好,對中國變化的看法再積極,他有時也得附和國內的編輯口味,不可能一味對中國唱贊歌,否則不僅在北京待不長,以后在德國都沒法混了。他寫的很多題目也是照顧國內,未必是他愿意做的。他對中國的看法,比小強還樂觀。
小強走了。這些關于老花的記憶在小強來到維也納之后,都一并留在了三里屯東三街那棟破舊的磚樓里。 “我不是個絕情或決絕的人。正相反,我的毛病恰恰是戀舊,不可救藥地戀舊。但凡是過去的,就會自動在記憶中去粉飾,直到把一切不美好都變成美好,把一切不如意都變得津津樂道。更何況那些原本就美好的東西。貪戀過去,是危險的。頻回首,脖子難免轉筋。不如拿起刀,狠下心來,揮斷和過去的聯系。”
老花繼續奔走于中國的城市與鄉村,他的失落也是顯而易見:“我正坐在太湖的船上,沒有你的旅行是如此孤單。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冷眼而寂寞的觀察者。這種距離感未必一定是壞事,我的文字或許因此而變得客觀,但卻從此失掉了它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