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陸機賦

關鍵詞： 陸機；賦；主體色調；抒情方式

摘 要： 西晉是建安之后第一個辭賦繁榮時期，陸機是西晉賦家中最為優秀的作家之一。就題旨論，體物言志是陸機小賦斑斕藝術世界的底色，然其狀物昭晰切狀，其言志所表現的覆國亡家之余對仕隱、鄉情、生命的獨特感受，具有強烈的主體色調。就藝術論，情與物、心與物、理與境——三組二元相生的關系，形成陸賦獨特的抒情方式。就語言論，文辭清麗，音韻疏亮，是陸賦語言的基本風格。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60670 07

On Luji’s Fu

LIU Yunh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Luji; Fu; main color; lyric way

Abstract: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is the first prosperous period of Fu after Jianan and Luji is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writers. As for theme， taking things as expression of feelings is a main characteristic of his little Fu. Lu’s explicit expression of his special feelings， such as seclusion， nostalgia， unique attitude toward life， which constitute the main color of his Fu. In terms of art， there are three sets of binary relations: love and objects， soul and matter， philosophy and situation， which is Liji’sunique approach to express feelings. In view of his language， clarity and beautiful diction and smooth tone， are the basicfeatures of his language.

“晉世文苑，足儷鄴都”（《文心雕龍#8226;才略》），西晉是建安后第一個辭賦繁榮時期。據程章燦統計，現存西晉賦家約90人，賦作近400篇^{［1］117。在西晉賦家中，陸機無疑是最為優秀的作家之一。色彩斑斕的體物言志、二元相生的抒情方式、清麗疏亮的語言風格，都使之翹楚當代，垂范后世。然而，對陸機賦的專論目前尚處于期待狀態，故筆者不揣谫陋，依次論述之。}

一

魏晉之賦，題材豐富。如李曰剛所言：“抒情、說理、詠物、敘事，各體具備，登臨、憑吊、悼亡、游仙、招隱、山水，無一而非賦之題材。其尤甚者，草木蟲魚之辨，風云月露之思，充斥各集，觸目皆是。”^{［2］256陸機存賦25首①}

，除《文賦》外，雖仍以體物寫志為基本類型，然其狀物種類繁多，寫志情思富贍，是西晉賦家中涉及題材最為豐富的作家。昭晰切狀的物態描寫，覆國亡家之余對仕隱、鄉情、生命的獨特感受，使陸賦具有強烈的主體色調。

第一，昭晰切狀的物態描寫。西晉狀物賦空前繁榮，題材較漢魏又有拓展。草木蟲魚，風云月露，無不進入詩人審美視野。“題目物件不一，且有大小之異，而皆于前人未著眼處設題，顯現構思新意。”^{［3］271從而構成斑斕的物態描寫。陸機狀物，優游于傳統與時尚之間。或托物言志，如《瓜賦》以瓜德之美而頌張華之德；《桑賦》描寫桑之枝繁葉茂、形奇花縟，突出“世武之所營”、“神明之所相”，隱喻晉室昌盛，淵源有自；《羽扇賦》盛贊吳楚羽扇之美，暗寓家國之思。或昭示物理，如《漏刻賦》描述漏刻妙萬物、包眾理、測陰陽日月的窮神盡化之功用。或游戲筆墨，如《鱉賦》狀自然之生靈，《浮云賦》、《白云賦》描摹天光云影之變化，純摹物態，別無寄托。然描寫物狀，突出特征，追求“物昭晰而互進”（《文賦》）的審美效果，則是陸機狀物賦的基本特點。如《瓜賦》鋪陳其生長之盛，果實之豐，品種之多，形狀之異，色彩之鮮，味道之醇。《鱉賦》以“穹脊連脅，玄甲四周”，寫其靜態之形；以“尾不副首，足不運身”，寫其動態之狀；且將棲居的窘態與恣水的從容進行對比，以詼諧夸張之筆，摹鱉之狀尤為逼真。尤其是《浮云賦》、《白云賦》，雖同是描摹天光云影，然視點與寫法有別。前賦以博喻手法描摹浮云形狀之變化，色彩之斑斕，而由云及雨，寫其澤被天下之德；由云及風，寫其如鐘悠揚之樂，使小賦頗有聲色之美。后賦雖同是寫云，亦描摹云之情狀與變幻，然前者泛寫云，故與風雨合寫，此賦僅寫白云，故抓住白云的特點，突出其光影與靈性，且以霞光、煙靄為襯托，故亦色彩繽紛而富有變化。}

第二，仕隱選擇的矛盾心態。這種心態突出表現在頌隱、游仙、述志賦中，凸顯了陸賦價值取向的主體色調。《應嘉賦》、《幽人賦》是典型的隱士之歌。前賦乃酬答友人孫承之《嘉遁賦》而作。賦中的傲世公子，身著三閭之服，口詠南榮之歌，體貌閑逸，胸懷高遠，意神澄靜，寄心于道。筑室中陵，濯下泉，溯凱風，抱玄影，含清風，突出其嘯傲山林、逍遙自適的生活境界。《幽人賦》形象雖不及前賦生動，然其超然近仙，反與游仙接近。《凌霄賦》、《列仙賦》乃游仙之作。前賦描述詩人追求遺落世情、超越山林、騰躍煙云、凌霄飄舉的生命歷程，后賦則鋪敘仙人超然世表、因乎自然、沖虛玄遠、長生不老的玄妙境界。由追求隱于世到追求隱于仙，實質上是企望在心造的幻影中獲得更為自由的生命狀態，與阮籍《詠懷詩》表現的情懷近似。魏晉歸隱、游仙題材的發達，不惟是“文的自覺”，其深層亦折射出文人現實生命的顫栗，生存環境的惡劣。“超塵冥以絕緒，豈世網之能加”（《幽人賦》），正是歸隱、游仙的深層心理動因。然而，服膺儒術的入世精神，重振家風的心理渴望，又使陸機最終泥身宦海而無可抽身。雖“顧榮、戴若思等咸勸機還吳”，然“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4］1473。即使橫遭誣枉而九死一生，仍然不能抽身宦海。孫拯《應嘉賦》蘊含的深層勸戒，卻被他誤讀為精神的盛宴，積極入世是詩人生命的支點。《遂志賦》似乎就是詩人后期生命的宣言。賦追溯先祖興邦定國的鴻業，表達無法追蹤前人、重振家風的愧疚。如果聯系《招隱》、《七征》，就可以看出，陸機入洛后，一直掙扎于“進仕而退耕”的矛盾選擇中。“進仕”是主要的人生價值取向，而“退耕”只是迭遭打擊后偶然泛起的幻影而已。}

第三，濃郁深摯的鄉思情懷。入洛仕晉的鄉思情懷，是陸賦情感世界的主體色調。吳亡，機、云屏居鄉野十年，在時間淡化了覆國亡家之痛后，終于選擇了入洛仕晉的人生道路。然而，亡國之余，身事新朝，既無祖蔭可庇，又無故友援契，身在異鄉，且宦海險艱，禍福難測。于是，濃郁的鄉情時時縈繞著詩人的心頭。此類賦，既有離鄉適洛的悲苦，如《懷土賦》序：“余去家漸久，懷土彌篤。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興詠。水泉草木，咸足悲焉。”也有去家漸久、欲歸不得的幽憤，如《思歸賦》序：“余牽役京室，去家四載，……懷歸之思，憤而成篇。”還有抒發由洛返鄉時的復雜心情，如《行思賦》描述離洛途中的情感之悲，歸思之切，以及“途愈近而思深”的“近鄉情更怯”之意。由于這種鄉思常與思親傷悼、感嘆身世緊密地纏繞，故寥寥數語，情思復雜。這在早期賦中已見端倪，如《思親賦》：“悲桑梓之悠曠，愧蒸嘗之弗營。指南云以寄款，望歸風而效誠。”寓居金陵，鄉思濃郁；父母早逝，飄零之感日深。入洛之后，故鄉邈遠，宦海艱險，其思鄉之情又與覆國亡家之痛和身世飄零之感交織，如上所舉之《懷土賦》：“悼孤生之已晏，恨親沒之何速。排虛房而永念，想遺塵其如玉。眇綿邈而莫覯，徒佇立其焉屬。感亡景于存物，惋隤年于拱木……愍棲鳥于南枝，吊離禽于別山。”此情此境，痛何以堪！其實陸機《述先賦》、《祖德賦》，不惟頌贊父祖，自矜家世，其深層亦蘊含強烈的尋根意識和覆國亡家之痛。

第四，感懷傷逝的生命意識。人生白駒過隙之感，是陸賦生命哲學的主體色調。如《思親賦》：“天步悠長，人道短矣。異途同歸，無早晚矣。”情深境悲，難以卒讀。而這種意識在感懷傷逝賦中表現得尤為刻露無余。詩人身在異鄉，寄人籬下，心靈敏感而脆弱，所以“見兆域之藹藹，羅魁封之累累”，立刻聯想到“伊人生之寄世，猶水草乎山河”，因此而生無限傷感：“傷年命之倏忽，怨天步之不幾”（《感丘賦》）。詩人的深刻在于：其生命意識并沒有停留在感覺的層面，而是上升到生命哲學的高度，如《大暮賦》序：“夫死生是得失之大者，故樂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無知邪，又何生之足戀？”樂生哀死，人之常性，然而生與死又著實是一個悖論的哲學命題：若死后有知，死亡是生命存在的另一形式，死何足悲傷？若死后無知，死亡是生命狀態的終結，又何知留戀于生？然而，詩人的理性生命意識并沒有消解對生命的感性認知，仍然存在深層的心理沖突。期望“終之以達”的理性，始終無法超越眼前“極言其哀”的感性，“徒假愿于須臾，指夕景而為誓，忽呼吸而不振，奄神徂而形斃”，生命的空幻之感，反而給現實人生涂上濃濃的悲劇，何曾有半點超然！這種生命悲劇意識直接緣生于現實的傷逝感懷，《愍思賦》序曰：“予屢抱孔懷之痛，而奄復喪同生姊，銜恤哀傷，一載之間，而喪制便過，故作此賦，以紓慘惻之感。”又《嘆逝賦》序曰：“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或雕落已盡，或僅有存者。”而其深層則又緣生于覆國亡家之痛。東吳覆亡，二兄殉國，江東世族，轉眼之間“懿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當年充堂衍宇，連駕比軒，如今冥逝殆盡，寥落過半，其間自然不是突出生命的自然消逝，而包含著難以言說的家國傾覆之時生命所受到的戕戮！陸機詩賦的生命悲劇意識之所以比前人強烈，主要就在于他對世家大族覆國亡家之痛的獨特體驗。

二

陸賦涉及三組二元相生的關系：情與物、心與物、理與境。憂端觸物，觸物憂端；由心觀物，返觀內照；境緣情生，由情入理，是陸賦由三組二元相生關系而形成的獨特抒情方式。

第一，憂端觸物，觸物憂端。陸賦有抒情，有體物，有述行。其抒情，憂端觸物與觸物憂端互為因果，交感互生，使情感回環振蕩，從而形成抒情沉郁的基本特點。其狀物，或勾勒與描述結合，或描摹動靜的互相轉化；或慷慨莊嚴，或詼諧調笑；或取一點張惶幽邈，或從整體鋪陳摛文。其述行，以述行 → 見聞 → 興感為基本結構模式，而其興感則又近似觸物憂端的抒情小賦。描述對象不同，抒情方式有別。

抒情賦以憂端觸物為基本模式。所謂憂端觸物，即憂思郁集于心，觸物而發，不惟使原有的憂情難以排解，反而滋生出更為深厚難堪的新的憂思，從而形成感嘆 → 寫景 → 抒情的結構模式。如《感時賦》以“悲夫”、“亦何”的深沉嘆息發端，以“憯懔”、“蕭索”的心理感受突出“悲”的內容，總攝全篇。然后從天之高遠、霧之濃郁、白日短暫、長夜綿邈概括描寫，再詳細描寫層云、墜雪、冰寒、風冽、枯條、落葉、山川、宇宙、魚獸、猿鳥，最后抒情：“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歷四時以迭感，悲此歲之已寒。撫傷懷以嗚咽，望永路而泛瀾。”詩人寫景不僅富有視點的變化，將遠與近、概括與細致描寫結合，而且寫景中插入“伊天時之方慘，曷萬物之能歡”的抒情句式，使情感回環振蕩。這種結構模式，在不同篇章中，又有細微變化。如《思親賦》將抒情、寫景、敘事結合。前四句抒情，中間十六句寫景、敘事，后四句又是抒情。而抒情有直接抒情，如“悲桑梓之悠曠，愧蒸嘗之弗營”；有借景抒情，如“指南云以寄款，望歸風而效誠”。寫景有寓情于景，如“回飆肅以長赴，零雪紛其下頹”；有情景交融，如“羨纖枝之在干，悼落葉之去枝”。敘事或情在事中，如“居辭安而厭苦，養引約而摧豐”；或事在情中，如“感瑰姿之晚就，痛慈景之先違”。其抒情方式變化無端。

體物賦，既以昭晰切狀為審美準則，又根據描摹對象不同而所取視角、筆法也富有變化。寫景，有大筆勾勒，境界闊遠，如《白云賦》：“攄神景于八幽，合洪化乎煙熅。充宇宙以播象，協元氣而齊勛。”又有細膩描述，突出特征，如《浮云賦》：“金柯分，玉葉散；綠翹明，巖英煥。……若秬鬯揚芒，嘉谷垂穎。朱絲亂紀，羅袿失領。”或莊嚴慷慨，如《鼓吹賦》：“騁逸氣而憤壯，繞煩手乎曲折。”或詼諧調笑，如《鱉賦》：“其狀也，穹脊連脅，玄甲四周。遁方圓于規矩，徒廣肩以妨逑。循盈尺而腳寸，又取具于指掌。”或寫靜態特征，如《白云賦》：“紅蕊發而菡萏，金翹援而含葩。”或寫動態變化，如上文所引之《浮云賦》；或取一點張惶幽邈，如《漏刻賦》以“窮神造化”之巧，布局全篇；或從整體鋪陳摛文，如《羽扇賦》以“創始者恒樸，飾終者必妍”而展開鋪敘藻飾。

《懷土賦》、《行思賦》是述行小賦，雖以抒情寫景為主體，然述行則是結構的基本線索。如《懷土賦》作于離鄉適洛途中，全文按照由吳適洛之行跡、途中回憶之傷情、所見景物之悲凄、故鄉懷念之殷切的結構順序。而《行思賦》則作于由洛返吳途中，敘寫途中行進路線、所見之景、近鄉時的復雜情懷。二賦均以述行 → 見聞 → 興感為基本結構模式，這種模式與漢魏述行賦有較大的趨同性。如果說抒情賦多是憂端觸物式抒情，而述行賦則主要是觸物憂端式抒情。

第二，由心觀物，返觀內照。廣義上說，“物”既指自然之物，也包括事與人。以此觀之，陸賦抒情，關涉的心物關系有三種類型：外物與我，現實與我，歷史與我。抒情對象不同，心物的觀照方式也不相同。

程章燦說：“如果說建安賦家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主體內部的情志，對外物的關注多以返觀內心為歸結；那么，西晉賦家的目光則更多地向外投射，落向前人未曾凝眸過的宇宙萬象，開辟新的表現空間。”^{［1］125其實西晉賦家所表現的“物—我”關系，遠比程先生所說的復雜。就陸賦言，由心觀物，物皆著我主觀之色彩，又由物返觀內心，心皆著物客觀之境。境因心造，心由境生，互生推衍，以臻抒情佳境。如上文所論，陸賦抒情，常以憂端觸物始，以觸物憂端結，或二者相合，互生振蕩；或二者有別，取其一端。如《思親賦》因心情之“悲”之“愧”，以此心而觀物，故見風云、纖枝、落葉，皆著悲情，此即境因心造，觸物憂端者。《行思賦》由飄風、陰云、淫雨、川禽遵渚、山鳥歸林，而“感”而“悲”，則因物而返觀內心，此即心由境生，觸物憂端者。而技巧最為圓熟，當是憂端與觸物互為因果、交感互生的作品。如《感時賦》，因心境之“悲”，眼前之景皆著悲情，從而生出“伊天時之方慘，曷萬物之能歡”的感嘆；又由此種興感，觀照萬物，使“萬物能歡”與“余情含瘁”，形成鮮明對比，另生出一段悲情。情與境相融，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豪士賦》與《遂志賦》是兩篇特殊的敘事抒情賦。這類作品皆因事興感而返照自我，或抒情，或自警。《豪士賦》是憎惡齊王冏矜功自伐、受爵不讓而作，是由現實人事而觸發理性思考。賦言司馬冏于遭國顛沛、群奸交會之際，因時而動，位極人臣，然不悟“伊天道之剛健，猶時至而必諐。日罔中而弗昃，月何盈而不闕”的天道人事之理，故不能遠志浮云，反而操弄國柄，潛生不臣之心，終于重蹈覆轍，禍至自隕，從而得出“忌功名之過己，惡寵祿之踰量”的普遍性結論，不惟開導世俗，亦含強烈自警的意味。實際上也是由心觀物（事）、返照內心的一種模式。

由外物而返照自我，由抒情而升華哲理，以《遂志賦》最為典型。詩人“頤情志于典墳”，閱讀前人“明道述志”之作，聯想歷史人物，返觀現實人生，遂生無限感慨。歷史上武王定鼎，姜尚受封，胡公承嗣，敬仲復國，都成就了定國興邦的鴻業。父祖雖在東吳定鼎中功勛蓋世，可而今卻覆國亡家，如陳之失國。而陳雖失國，因生敬仲，使宗廟重開，鳳鳴百祀。返觀自己，既無法追蹤先人，又不能重振家風。然聯想歷史，理道多變：或君臣遇合，際會風云；或凌霄自舉，終至頓委；或忠而見謗，遂及隕首。人生禍福難期，萬物盛衰紛糾，返視現實，所能為者惟有性隨物變，內方外圓，效前賢，求誠信，窮達進退，唯命而已。全文由外物（歷史）而返照自我，再由自我又返觀外物（歷史），最后仍然回到對自我的審視返照——推演振蕩，循回往復。歷史的敘述浸透著詩人的情感，而返觀自我則又是歷史感悟的自然生發，這就使得歷史的枯骨投影現實生命的光輝，現實人生又映現歷史的投影，所以產生驚心動魄的藝術魅力。

第三，境緣情生，由情入理。《文賦》強調“詩緣情”：詩因情而生，情因物而感。而情與物的先后、主次的關系，《文賦》則未論。然《豪士賦》曰：“孟嘗遭雍門以泣，而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繁哀響也。”主體之情潛蘊于心，因外物而感發，物乃觸發情感之媒介，非物可移情感人。可見，陸機強調情為本而物為末，這與嵇康《心無哀樂論》“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的美學思想相近，而與鐘嶸《詩品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有別。

在陸機時代，佛教之“境”已經出現，美學之“境”則未產生。陸機所言之物，并非指單純地外在客觀之物，而是指物境。境在佛學上是指心所游履所攀緣的境界，如色為眼睛所識，為色境；法為意識所覺為法境。物境為作者所識所覺之物，是浸染了強烈主體色彩的物象。因此，無論是憂端觸物，還是觸物憂端，其物都染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故為物境而非止物也。“孟嘗遭雍門以泣，而琴之感以末”，一切外物感蕩人心，其興感本源于心，非外物所有，物之境乃緣情而生。陸賦強烈的主體色調，是這一美學思想在創作上的表現。擴展言之，魏晉詩賦強烈的主體特征，亦可作如是觀。

由外物而生成物境，不僅是觸物憂端或憂端觸物，也包含著“理”。從佛學角度言，所觀之理亦為境。所以，陸賦抒情、敘述、寫景，大多都能從表達感性之情而進入抽象之理，表現出很高的哲學智慧形態。如《思親賦》在抒發“悲桑梓之悠曠，愧蒸嘗之弗營”、“感瑰姿之晚就，痛慈景之先違”的情感后，又以“天步悠長，人道短矣”作結，將人生短暫與天道悠悠對比，生命的存在僅僅是一個過程，生死殊途而同歸，是必然規律，“雖萬乘與洪圣，赴此途而俱稅”（《大暮賦》），“伊人生之寄世，猶水草乎山河”（《感丘賦》），無論生前如何顯赫，也僅是夢幻空花，死亡是上帝賜給人類最為公平的一份禮物。尋常語，平凡理，一經詩人點破，顯得如此驚心動魄！

東晉玄言詩、宋代言理詩皆遭后人詬病。其實，只有熙熙盛世、個性張揚的時代，才可能使直覺與感性迸發飛揚，生命呈現出繽紛的色彩。若逢季世，現實的困窘和生命的危淺，都迫使詩人對現實人生作深層思考，哲思淹沒了感性，理性替代了直覺。季世原有秩序的解構，生命的壓抑，文化的多元，恰恰是一個催生哲學的時代，而這個時代的詩賦也正是哲學的詩化表達。玄言詩、宋詩都是時代的特定產物。所以說，哲理是詩人痛苦的智慧形態。在陸機筆下，現實人生、宇宙歷史，無不體現深刻的生命意識和理性感悟。如在《嘆逝賦》中詩人感嘆：聚水成川，然逝之無止；聚人為世，而人之將老；春花必凋，草露無遺；吐故納新，盛衰相續，乃品物之常然。這就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古詩十九首》與《春江花月夜》對生與死的思考。其實，陸機的思考既與古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有別，也與張若虛“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同。古詩突出自然永恒，人生短暫；張若虛則突出江月依然，人類如斯，人與自然在差異中都是永恒的存在。前者是衰瑟之曲，是理性的痛苦沉思；后者是盛世之音，是直覺的靈性飛濺。陸機則是莊子式的相對主義者，無論自然還是人類，都是相對的存在，而沒有絕對的永恒，這比古詩透出更為徹骨的悲涼。后來蘇軾的《后赤壁賦》又何嘗不是如此！由情入理，升華了陸賦的精神境界，給人以心靈的深層震顫！

三

《文賦》以“瀏亮”為賦的基本美學原則。何謂“瀏亮”？前人或認為辭藻清麗明朗，如《文選》李善注：“綺靡，精妙之言；瀏亮，清明之稱也。”^{［5］241張說《墨詔批答》：“放言體物，詞藻瀏亮。”或以為音韻疏朗響亮，如白居易《賦賦》：“雅音瀏亮，必先體物以成章。”其實，“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的“綺靡”與“瀏亮”乃對舉成文，均就文辭、音韻而言［6］3032。“瀏”與“綺”相對，曹植《與吳季重書》：“曄若春榮，瀏若清風。”《說文》：“瀏，流清也。”引申為清純、明麗；“亮”與“靡”相對，《世說新語#8226;文學》：“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亮。”《玉篇》：“亮，朗也。”引申為疏朗、響亮。故“瀏亮”乃指文辭清麗，音韻疏亮。“瀏亮”，也正是陸賦之語言風格。}

第一，文辭省凈清麗。陸機嚴格區分詩賦不同的審美特質，特別標示二者題材取向和語言風格之別，因此，其詩賦在語言風格上有較大差異。然而，情繁辭繁，鋪陳摛藻，語意繁復，是陸詩主要特點，而陸賦則情深而不繁縟，辭清而不秾艷。以賦筆寫詩，以詩筆作賦，則是陸機創作凸顯出的有趣的詩賦錯位現象。陸云曾以“清省”為標準批評《文賦》“綺語頗多”（《與兄平原書》），或許受陸云影響，陸賦并無綺語之累。文辭的省凈清麗，是陸賦的基本特點。

省凈，首先表現在以簡約之語抒情敘述上。抒情如《思親賦》之開頭：“悲桑梓之悠曠，愧蒸嘗之弗營。指南云以寄款，望歸風而效誠。”故鄉邈遠，一悲；父母已逝，二悲；歸祭不能，三悲；托云風以寄情，則是更深層之悲。如此濃郁之情，僅用二十四字，可謂一字千金。陸賦雖以抒情為主，亦間有描述，如寫幽人、列仙，則全用敘述。《幽人賦》曰：“世有幽人，漁釣乎玄渚。彈云冕以辭世，披霄褐而延佇。是以物外莫得窺其奧，舉世不足揚其波；勁秋不能雕其葉，芳春不能發其華。”以漁釣玄渚，云冕霄褐，寫其外；以超然物外，兀然而靜，寫其內。僅八句就將“超塵冥而絕緒”的世外高人表現了出來，語言省凈、錘煉且如口語。其次表現在以簡約之語狀物寫景上。寫景如《感時賦》：“悲夫冬之為氣，亦何憯懔以蕭索！天悠悠其彌高，霧郁郁而四幕。夜綿邈其難終，日晼晚而易落。敷層云之葳蕤，墜零雪之揮霍。冰冽冽而浸興，風謖謖而屢作。鳴枯條之泠泠，飛落葉之漠漠。山崆巄以含瘁，川蜲蛇而抱涸，望八極以曭漭，普宇宙而寥廓。”一二句寫詩人對冬的整體感受，接下四句和最后四句總寫冬的季節特征，中間八句具體寫景，選取云、雪、冰、風、枯條、落葉依次寫來，以簡約之語描摹意象，突出時令特點，而且以“葳蕤”喻云，“揮霍”狀雪，“冽冽”寫冰，“謖謖”擬風，“泠泠”描繪枯條，“漠漠”摹寫落葉，同樣是語言省凈，錘煉精美而不見斧鑿之跡。單純狀物之《瓜賦》、《漏刻賦》、《羽扇賦》也有這樣的特點。值得注意的是，這類狀物賦，常以精警的議論點明主旨，如《漏刻賦》：“夫其立體也簡，而效績也誠。其假物也粗，而致用也精。……考計歷之潛慮，測日月之幽情。信探賾之妙術，雖無神其若靈。”言刻漏構體簡單，而功能準信；所藉之物理簡略，而所達之功用精確；述其功用，嘆其靈巧，沒有冗繁蕪雜，如其點睛，一筆即活。

清麗，主要表現在語言淡而有色、華而不艷上。所謂淡而有色，指語言簡淡而設色華美。陸賦狀物寫景，特別注意景物色彩的對比與變化。如《瓜賦》：“五色比象，殊形異端。……或攄文而抱綠，或披素而懷丹。”運用對比，寫瓜之花紋舒展而內抱綠色，外表素白而內懷丹紅。《白云賦》：“內揚琭祲，外襲紫霞。紅蕊發而菡萏，金翹援而含葩。”琭祲、紫霞，紅蕊、金翹，既有色彩對比，亦有色彩形態；而發、援，則包含形、色之變化。《浮云賦》：“金柯分，玉葉散；綠翹明，巖英煥。”金柯、玉葉、綠翹、巖英，不惟寫形，亦寫其色；分、散、明、煥，亦見形、色之變化。故其寫云，不僅富有色澤之美，而且通過色彩對比寫出層次，色彩變化寫出動感。在抒情賦中，詩人寫景設色，或與情感色調和諧統一，寓情于景；或與情感色調形成反差，反襯悲情。如《行思賦》“托飄風之習習，冒沉云之藹藹。商秋肅其發節，玄云霈而垂陰。涼風凄其薄體，零雨郁而下淫”，以風凄、云厚、雨密，突出陰霾之凝重，與詩人凝重的悲情和諧統一，故寓情于景，亦景亦情。而“睹川禽之遵渚，看山鳥之歸林。揮清波以濯羽，翳綠葉而弄音”，則以川禽濯羽清波，山鳥弄音綠葉的歡快之景，反襯詩人的悲情，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與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有相同的審美特質。所謂華而不艷，則指語言設色華美而不綺艷。《瓜賦》自不待言，即如《浮云賦》、《白云賦》設色相當艷麗，然而或以玉喻之，或以荷喻之，或以山花喻之，使艷麗中透出一份清潤，一份簡淡。而陸賦設言取境，凝重而不沉悶，如《行思賦》，寫云濃雨郁，然以涼風飄動其間，稀釋了凝重的氣氛。特別巧妙的是，詩人在寫云濃雨郁之后，又反插出川禽濯羽清波、山鳥弄音綠葉的畫面，使凝重中透出一份明麗，一份空靈。

第二，音韻疏朗響亮。《文賦》曰：“既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強調宮商合韻，遞相交錯，猶如五色文采，相互襯托而凸顯其美。就謀篇而言，陸賦注意音韻的轉換與選擇；就句式而言，陸賦又注意音節的選擇與變化，使整飭中顯現出變化，形成疏朗響亮的音韻特點。

陸賦用韻的特點，一是依據文章主旨選擇用韻；二是依據句群意義變化而轉換用韻。其用韻大都具有朗亮的特點，然而有時也依據意義不同而富有變化。如《列仙賦》：“夫何列仙玄妙，超攝生乎世表。因自然以為基，仰造化而聞道。性沖虛以易足，年緬邈其難老。爾乃呼翕九陽，抱一含元，引新吐故，云飲露飡。違品物以長盼，妙群生而為言。爾其嘉會之仇，息宴游棲，則昌容弄玉，洛宓江妃。觀百化于神區，覲天皇于紫微。過太華以息駕，越流沙而來歸。”此賦凡三次換韻：第一組是“妙、表、道、老”；第二組是“元、飡、言”；第三組是“妃、微、歸”。相對來說，雖然這三組用韻元音節都比較響亮，但具體分析又有區別。若用音韻學理論分析，第一組是齊齒呼，復韻母；第二組合口呼，鼻韻母；第三組是合口呼，復韻母。齊齒呼比合口呼音強較弱，而第二、三兩組雖同為合口呼，但第二組有一個輔音n，所以又比第三組顯得低沉。可見，此賦的三組韻母是由弱漸強，收尾最為響亮，與清麗的文辭相輔相成，形成一種瀏亮的特點。魏晉時期，雖有李登《聲類》，但是對漢語內部音節的分析尚未完全進入自覺階段，與后來永明體對漢語音節的理性認識無法相提并論。因此，我們不能不驚嘆于陸機敏銳的語言直覺！而全賦三組用韻，每組都形成一個自然的句群意義單元。如第一組言列仙幽深精妙，超然塵世之外；因乎自然，仰觀造化之道，總寫列仙之特點。第二祖言性情玄虛，年壽久長；攝生天地，守道含元，呼吸吐納，餐云飲露；目所視，超越萬物之外，口所言，妙得眾生之理，分寫列仙之特點。第三組言宴會游止，遠居來歸，補寫列仙之游處。三組句群意義單元，或以虛字“夫”領起，或以“爾乃”、“爾其”轉接，既有清晰的層次，又形成渾融的結構。

注意句式長短的錯落，語詞音節的選擇，對偶選擇的變化，是陸賦句式的藝術特點。陸賦也以四六言為基本句式。但又往往根據表達的需要，大量使用散句。如《瓜賦》“佳哉！瓜之為德，邈眾果而莫賢”；《幽人賦》“世有幽人，漁釣乎玄渚”；《大暮賦》“夫何天地之遼闊，而人生之不可久長”；《感時賦》“悲夫冬之為氣，亦何憯懔以蕭索”等，這類句式用于開頭，由散入駢，顯其變化。有時賦中亦用散句，或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八言乃至于九言，與四六言主體句式，形成錯落，造成張弛有致的情韻。在語詞音節的選擇上，《感時賦》最有特色。賦開頭一段，有迭音詞“悠悠”、“郁郁”、“冽冽”、“謖謖”、“泠泠”、“漠漠”，有雙聲連綿詞“綿邈”、“晼晚”、“揮霍”，有疊韻連綿詞“葳蕤”、“崆巄”、“蜲蛇”、“曭漭”等，而且交錯運用，特別富有音韻的美感。在對偶選擇的變化上，陸賦不僅注意上下句對偶，還能圓熟地運用隔句對，如《懷土賦》：“遵黃川以葺宇，被蒼林而卜居。悼孤生之巳晏，恨親沒之何速。排虛房而永念，想遺塵其如玉。眇綿邈而莫覯，徒佇立其焉屬。”前四句是上下對，后四句則是隔句對。隔句對的典型句式還有《感逝賦》：“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隔句對在曹植《贈白馬王彪》詩中已經出現，到了陸機手中已是十分圓熟，《詩品》謂機其源于曹植，從語言看，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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