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修華岳廟記;李商隱;北魏
摘 要: 《樊南文集補編》所收《修華岳廟記》既非李商隱文,亦非唐文,而應(yīng)為北魏文。《集古錄跋尾》所載《大代修華岳廟碑》、《寶刻叢編》所載《后魏修華岳廟碑》與《修華岳廟記》實為同一碑文。文中出現(xiàn)的“常英”為北魏人;“直勤”為北魏宗室成員的特有封號,“直勒”應(yīng)為“直勤”之誤;“侯尼須”為北魏宗室成員,并與常英為同時代人。《修華岳廟記》作于北魏文成帝興光元年九月四日至太安元年三月三日間。
中圖分類號: I207.6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1011803
Record of Huayue Temple Construction inThe Supplementary Volume of Fan Nan’s Works was Written in Northern Wei Dynasty
DING Zhij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 China)
Key words: “The Record of Huayue Temple Construction”; Li Shangyin; Northern Wei DynastyAbstract: “The Record of Huayue Temple Construction”, collected by The Supplementary Volume of Fan Nan′s Works,was not written by Li Shangyin, nor by anyone in the Tang Dynasty, but by someone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The Record of Huayue Temple Construction”and other different versions in Jigulubawei and Baokecongbian are just the same article. Chang Ying was a person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Zhi Qin was a peculiar appellation belonging to roalty at that time. Zhi Le in this article was an error for Zhi Qin. Hou Nixu was an imperial kinsman who lived contemporary with Chang Ying. “The Record of Huayue Temple Construction” was a work written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between September of the first year of Xingguang and March of the first year of Taian.
李商隱現(xiàn)存《樊南文集》十卷采自《文苑英華》、《唐文萃》;《樊南文集補編》十二卷系錢振倫、錢振常兄弟據(jù)《全唐文》所載李商隱文輯錄而成。《補編#8226;補遺》所收《修華岳廟記》并不見于《文苑英華》及《全唐文》,唯孫梅《四六叢話》卷二十一有云:“商隱此《記》,《樊南甲、乙集》無之,獨見于《華岳全集》,為諸家搜羅之所不及。”[1]錢氏兄弟以此將《修華岳廟記》收入《樊南文集補編》[2]。據(jù)此,有學者遂推定李商隱在開成元年“極有可能受常英、荀尚、侯尼須等人之預(yù)請而撰寫此文”,認為《修華岳廟記》“反映了唐開成元年重修西岳廟的情況,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為研究李商隱早年的駢文創(chuàng)作活動和早年駢文風格提供了重要材料,填補了現(xiàn)存李商隱文章中無‘記’文體的缺撼,有助于了解李商隱駢文的文學性特點。”[3]筆者認為,在未能確認此文創(chuàng)作年代的情況下,這種評價值得斟酌。
一、 《修華岳廟記》并非唐代文章
(一)《修華岳廟記》不應(yīng)為李商隱文
錢氏在《修華岳廟記》篇題下加按語曰:“文中有‘開成元年’句,考大和九年王茂元出鎮(zhèn)涇原,其明年即開成元年,義山正在茂元幕中,自涇至華,地亦不遠,此時地之相及者也。”[2]然據(jù)《李商隱詩歌集解》所附《李商隱年表》,李商隱開成二年進士及第,開成三年春方入王茂元幕,[4]在“時”與“地”上皆無法成立。此其一。《記》中有“命史臣為之頌”之語,而李商隱開成元年尚未及第,既不可能有“史臣”身份,亦不得奉旨作文。此其二。由此可見,錢氏所收《修華岳廟記》為李商隱文的可能性較小。
(二)《修華岳廟記》不應(yīng)為唐文
錢氏不能自圓其說,又提出《修華岳廟記》為開元間作品的推測,曰:
……文云‘闡皇風于五葉’,則當為玄宗。《舊唐書#8226;玄宗紀》,先天二年九月封華岳神為金天王,是年十二月改元開元,豈‘開成’即‘開元’之偽耶? [2]
劉學鍇、余恕誠先生《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所列《李商隱文存目》頗贊同錢氏關(guān)于“‘開成’即‘開元’之偽”的推測,并進一步提出“誤‘李尚隱’為‘李商隱’” [5]的猜測。
據(jù)陳垣先生《二十史朔閏表》,開元元年(亦稱“先天二年”)九月一日為“辛酉”日,如此推算,則開元元年無“戊戌”日。[6]可見,“‘開成’即‘開元’之偽”的推測頗值得商榷。作為唯一標識文章寫作年代的“開成元年九月戊戌”之語,不能證明《修華岳廟記》出于唐代文人之手。
二、 《修華岳廟記》應(yīng)為北魏文章
對《修華岳廟記》歸屬的論證,必須跳出“大唐”、“開成”(或“開元”)等時代限定,并提出實質(zhì)性證據(jù)。
(一)宋代對《修華岳廟記》的記載
北宋已有《修華岳廟記》一文的相關(guān)記載,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四載《大代修華岳廟碑》,跋曰:
右大代修華岳廟碑。……其曰闡皇風于五葉者……故以為世也。……魏自道武天興元年議定國號,群臣欲稱代,而道武不許,乃仍稱魏。自是之后,乃仍稱魏,無改國稱代之事,今魏碑數(shù)數(shù)有之,碑石當時所刻,不應(yīng)妄,但史失其事耳。[7]
歐陽修所見為碑文真跡,“代”即北魏的別稱,跋語中引用碑文“闡皇風于五葉”之語,正與《修華岳廟記》所言相同。又南宋陳思《寶刻叢編》卷十載《后魏修華岳廟碑》,跋曰:
不著書撰人名氏,后魏興光元年,詔遣侍中、遼西王常英,析曹尚書茍尚等重葺岳廟,二年立此碑。[8]
此碑系陳思轉(zhuǎn)錄自歐陽修《集古錄目》,跋語中所言“常英”、“茍尚”皆與《修華岳廟記》所載相同。《金石錄》亦有《后魏華岳碑》,題為“興光二年三月”。[9]由此看來,《大代修華岳廟碑》、《后魏修華岳廟碑》、《修華岳廟記》、《后魏華岳碑》本為同一碑文,并足以證明《樊南文集補編》所收《修華岳廟記》為北魏作品。自錢氏兄弟以來,治李商隱文者無人提及上述兩則文獻,恐怕與碑文數(shù)易其名有關(guān)。
(二)對《修華岳廟記》所載人名的考索
在以上論證的基礎(chǔ)上,考索《修華岳廟記》中所載人名,可進一步明晰該文的時代歸屬。
《修華岳廟記》中有“元舅侍中、太宰、征東大將軍、遼西王遼西常英”。按《北史》卷二《魏本紀二》,太安元年,“以遼西公常英為太宰,進爵為王。”[10]又《魏書》卷八十三上《外戚列傳》第七十一上:
先是,高宗以乳母常氏有保護之功,既即位,尊為保太后。興安二年,太后兄英,字世華,自肥如令超為散騎常侍、鎮(zhèn)軍大將軍,賜爵遼西公。[11]
同卷又曰“英為長兄”,常英之稱“元舅”,即緣于此。如此,則《修華岳廟記》中常英的“元舅”、“侍中”、“太宰”、“遼西王”等稱謂皆與《北史》、《魏書》所載相合。毛鳳枝《關(guān)中金石文字遺存考》卷八首次考證出“常英”為北魏人,并與歐陽修《集古錄跋尾》相印證,得出《修華岳廟記》為北魏文的結(jié)論,[12]研究李商隱文者亦未能引用。
毛氏論證尚不夠充分,今更考“直勒侯尼須”、“茍尚”二人如下。文中有“立節(jié)將軍、安定侯、直勒侯尼須”。“直勒”無考,但“直勤”一詞卻屢見于《魏書》、《北史》。《宋書》卷九五“校勘記”第三十七條認為,直勤“皆魏主子弟之稱”。[13]據(jù)羅新《北魏直勤考》,“直勤”實際上是北魏特有的一種稱號,貫于人名前,作為具有特殊身份的宗室成員的象征。羅氏認為,史書所見之“宜勒”、“宜勤”,皆為“直勤”之形訛。“直勤”這一名號涵蓋了全部北魏宗室成員的范圍,即全部神元帝力微子孫的后代,中華書局的校勘記所謂“皆魏主子弟之稱”的說法不夠準確。[14]由此可以推斷,《修華岳廟記》中的“直勒”為“直勤”之形訛的可能性較大。
又《元寧墓志》稱:“寧字阿安,武陽侯渴洛侯曾孫,始平公俟尼須之孫。”[15]何德章認為,“從元寧姓氏、祖先名字任官、本人任官經(jīng)歷及‘河南洛陽人’的地望,我們可以斷定,他屬于北魏宗室。”[16]而元寧為“俟尼須”之孫,則此墓志上所指“俟尼須”亦應(yīng)為北魏宗室成員。墓志作于孝明帝普通元年(公元520年),照此推算,“俟尼須”與常英為同時代人。故頗疑此處所指元寧祖父“俟尼須”即《記》中提及的“侯尼須”,“俟”、“侯”為形訛。不合之處在于《記》中所稱“侯尼須”為“立節(jié)將軍、安定侯”,此墓志所稱則為“平遠將軍、散騎常侍、殿中尚書、冠軍將軍、始平公”,蓋時代變遷、地位差異所致。
“冠軍將軍、禮曹尚書、河內(nèi)公河內(nèi)荀尚”一人,現(xiàn)有關(guān)于北魏的史書未見記載,而《寶刻叢編》卷十《后魏修華岳廟碑》,跋語稱“析曹尚書茍尚”[8] ,“荀”、 “茍”之異當為形訛所致。史載茍氏、荀氏皆出于河內(nèi),《通志#8226;氏族略四》:“茍氏,《國語》云黃帝之后,有茍實、茍參。或言以河內(nèi)多茍杞,因以為氏。”[17]因《寶刻叢編》所載在前,姑作“河內(nèi)茍尚”。
三、《修華岳廟記》的寫作年限
《記》中稱帝王“闡皇風于五葉”,即此帝王為北魏第五世皇帝。自北魏建國稱帝之時算起,開國道武帝拓跋珪為一世,則“闡皇風于五葉”指文成帝拓跋濬。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四載《大代修華岳廟碑》,跋曰:
按《魏書》文成帝興光二年三月巳亥改元為太安,故《魏書》興光無二年,而此碑云二年三月甲午立者,蓋立碑后六日始改元也。其曰闡皇風于五葉者……故以為世也。[7]
按歐陽修所述,此碑立于太安元年三月甲午,即三月三日,碑文的寫作時間當在太安元年三月三日前。陳思稱重修華岳廟在興光元年。《修華岳廟記》中有“元年九月戊戌”,興光元年九月“戊戌”即為九月四日。則《修華岳廟記》的寫作時間當在文成帝興光元年九月四日至太安元年三月三日間。如此正與“闡皇風于五葉”相呼應(yīng)。
以《修華岳廟記》為李商隱文者,首見于明代《華岳全集》。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十六,該集“舊本題華陰縣知縣李時方撰”,而“書多舛錯”。[18]偽誤蓋始于此。由此可得出以下結(jié)論:《樊南文集補編》所收《修華岳廟記》既非李商隱文,亦非唐代文,而屬北魏興光元年九月四日至太安元年三月三日間的作品。據(jù)《華陰縣志》載,開成元年確有重葺岳廟之事,文中“大唐”、“開元”等語極有可能是篡改所致,至于為何偽誤為李商隱的作品,不得而知,大約與李商隱常游華山并留下題名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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