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身體國家化;救國;互文性
摘 要: 清末新小說中的女英雄不但參與暴力革命活動,有的還舍“身”作妓,或以國為“夫”,終生不嫁。“秋瑾之死”的輿論風潮,是文學啟蒙向輿論抗爭轉型的標志。文本的互文性,使得相關的文本氤氳升華為彼此互補的一個全新語境,并由此梳理出從少年,到青年、中年,再到老年的革命女性譜系,以及這一身體國家化的自覺。“革命-獻身”這一主題,暗含著倫理必須和政治聯系在一起的啟示。
中圖分類號: I207.65 ;C913.68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1004506
Phenomenon of Women’s Sacrifice for Nation in New Novels in Late Qing Dynasty
ZHENG Li-li, GUO ji-n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ngshan teacher’ college, TangshanHebei 063000, China)
Key words: body nationalization; save country; intertextuality
Abstract: In the new nove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heroines not only participate in the activities of violent revolution, but also abandon their virginity as a prostitute, or not marry for life, to the country as “husband.” “the death of Qiu Jin”become a sign from literary Enlightenment to protest by public opinion.Intertextuality makes the relevant texts complementary for each other and form a new context, thus teasing out a pedigree from the childhood, youth, middle age, to old age, as well as the awareness of body nationalization. The theme of “revolution - devotion” implies the combination of ethics and politics.
清末新小說中出現了大量舍“身”救國的女英雄形象。比之傳統,這是一類全新的女性形象,她們一反傳統婦女形象,在“救國”話語體系內,走向社會,投身革命,不惜舍“身”救國,恰如《女媧石》所言,“數盡人材到巾幗,長使英雄淚如線”。
一、作為符號的“秋瑾之死”
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紹興古軒亭口就義,成為近代以來因政治原因被殺害的第一位女性。她的死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尤其是在當時作為公共輿論中心的上海,報刊雜志及各類文學形式都將“秋瑾之死”作為重要事件加以評價,并且所有的悼念詩文、小說,都將其稱作“女中豪杰”。當然,大多數為之鳴不平者強調了其“弱女子”身份,認為她只是辦報、辦學,提倡女子革命的歸國留學生。李細珠的《清末民間輿論與官府作為之互動關系——以張曾敭與秋瑾案為例》[1]與夏曉虹的《紛紜身后事——晚清人眼中的秋瑾之死》[2]等文,已經將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及其引發的思考展開得頗為詳盡。
作為輿論的延伸,文學創作也大力跟進。以清末取材于秋瑾的小說為例,短篇有王鐘麒的《軒亭復活記》[3]、哀民的《軒亭恨》[4]等,長篇有包天笑的《碧血幕》[5]、靜觀子的《六月霜》[6]等。通過“文學秋瑾”與真實的革命黨人秋瑾的比較,可看出持不同政治立場的作者對之相異的解讀策略。
這些小說皆以秋瑾原型的鋪敘為能事。欲成長篇的《碧血幕》僅以四回問世,“生就一副敏慧勇決的性子”的秋瑜(即秋瑾),庚子事變后決意舍生取義以救國,東渡扶桑,尚未涉及日后的壯舉;持革命派立場的王鐘麒在《軒亭復活記》中,用荒誕的手法令“夏瑜”(即秋瑾)復活;哀民的《軒亭恨》主要寫秋瑾幫助被紹興縣官強納為妾的民女,認為秋瑾是生于自由,死于自由;持改良立場的靜觀子在《六月霜》稱秋瑾所從事的是“家庭革命”,而非“種族革命”。
以文學性的強弱觀之,靜觀子12回的《六月霜》無疑是最成功的。小說取倒敘手法,詳細描寫了秋瑾與徐錫麟的交往,以及她在紹興的活動。但作者一直將秋瑾的思想與行動限定在“男女平等,家庭革命”的層面上,認為秋瑾以革命黨的身份被殺,冤比竇娥。
秋瑾的確倡導女權,宣傳女性解放,但她更是個具有明晰政治理念的革命黨人。她不但是光復會、同盟會的重要成員,是因刺殺安徽巡撫恩銘就義的徐錫麟的親密戰友,而且她所主持的大通學堂肩負著培養義勇隊的使命。事實上,秋瑾案的基本案情明晰,據清廷對待革命黨的一貫立場,捕殺秋瑾合乎大清律例。只不過在處死秋瑾的1907年,“預備立憲”已經實施,僅寫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秋瑾,沒有舉事,也無證人,并沒有留下認罪伏誅的口供即被處死,此與憲法精神相違背,這正是輿論界攻擊的重點,也是清廷在輿論的壓力下窮于應付的原因之所在。
當時的輿論在秋瑾案的定性問題上,多以之為冤案,對之表示同情,由此痛斥浙江官府的殘暴。《申報》一文較有代表性:“秋瑾因株連而死,既無口供,又無證據,時人莫不冤之。蓋始則株連無辜,為升官發財之計;繼則鍛煉周納,為文過飾非之謀。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夫秋瑾之死不足惜,而當在預備立憲之時代,竟聽一班昏黑官吏之作威作福,而政府不派大員為之調查,以敗壞預備之基礎足惜。”[7]《時報》載《記大通學堂秋瑾被殺事》,“山陰縣令問:女子何以要講革命?秋瑾答:是男女平權的革命,非政治的革命。又令其將平日所作為用筆書寫,秋瑾但書一‘秋’字。又詰之,又書‘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字。”[8]這與小說《六月霜》第六回的描寫基本一致。革命派在由章炳麟編發的《民報》第十六號刊登了徐錫麟與秋瑾的圖像,在同期的“時評”欄目亦題“安徽巡撫恩銘被刺事件”,提及秋瑾、吳樾,“大同學堂女教員秋瑾被紹興府貴守派兵拘至府署并不訊供即幫赴市中用刑。”
秋瑾死后,報刊輿論發揮了重大作用,以致參與秋瑾案的官員無一再有政治前途可言。這足以說明此時民間漸已成熟,已具可與朝廷相抗的輿論力量。
“秋瑾之死”毋寧說已然符號化。如秋瑾一般,巾幗不讓須眉,在清末動蕩的政治格局中并不少見。以清末規模最巨之“拒俄運動”為例,在國家危亡時刻,涌現出了大批女杰。
在“拒俄運動”高漲的1903年,秋瑾與陳擷芬等發起由留日女生組成的共愛會,這一救國團體乃是中國最早的婦女團體。
共愛會者,留東女學生所立也。聞學生既有義勇隊之舉,乃商議協助。茲錄無錫胡女士彬夏演詞于左:嗚呼!我最愛之祖國,將為他族所統轄,我最親愛之同胞,將為異種所奴隸,豈不傷哉!豈不恥哉!……我雖不才,欲以螳臂之微,為國盡力,愿從義勇隊北行。事雖無濟,即至捐軀殞命,誓無所惜。[9]
1904年,在上海的黃芬慧署名慕雄女子,在《俄事警聞》上發表《謹告全國之女子》一文,號召全國的女性捐出零用支援拒俄運動:
夫列強之所以欲瓜分我而尚遲遲者,畏我人民之眾耳。使我二萬萬女同胞,意不能設一策,則我人民四萬萬已去其半矣。男女平權,豈分彼此。[10]
可見,早于“秋瑾之死”,清末社會即已涌現出了與之類似的女杰。清末新小說中,比之現實生活中“秋瑾”們的激烈有過之而無不及者,亦在1903年前后大量出現,比如《瓜分慘禍預言記》(1903)中的夏震歐、《自由結婚》(1903)中的關關、《女媧石》(1903)中的金瑤瑟等。她們不但參與暗殺等暴力活動,甚至舍“身”作妓,或者以國為“夫”,終生不嫁。
這是一個空前絕后的文學事件。與“拒俄運動”所渲染的亡國滅種的恐懼相一致,這些女性,已經超越出了傳統的女英雄(如花木蘭)序列,而具有了世界性身位,與其時頗受崇拜的羅蘭夫人與蘇菲亞相呼應。無獨有偶,上述小說文本都明言羅蘭夫人或蘇菲亞或盧梭的影響。
作為符號化的“秋瑾之死”,可以說是上述文學啟蒙的政治后果。這一邏輯關系的確立,說明清末新小說地位的提升,正在于以文學為啟蒙工具的自覺;關于“秋瑾之死”的輿論風潮,是此前文學啟蒙的現實化。要言之,這是由文學啟蒙向輿論抗爭的轉型。
二、“姿色柔術”:扮妓救國
傳統中國強調“貞節”, 朝廷獎勵烈女,甚至出資為那些貞潔女子樹立牌坊。號召女性“三從四德”的《女戒》(班昭),成為典范的女子教育書籍。信手拈來,《儒林外史》中的腐儒王玉輝對女兒殉夫,不但不悲傷,反而大笑“死得好!死得好”。雖然古代中國娼妓合法,諸如李香君、柳如是等尚為文人雅士所頌揚,但這種行業畢竟被視為“賤業”,為良家女子所不齒。
清末新小說中的女杰,不但資質清雅,而且博學多才,尤受西方文化的浸潤。為運動官場或拯救無知少年,本著自愿自決原則,她們或不惜舍“身”成妓,或者嫁與官員作妾,如《女媧石》中的金瑤瑟所言,“想在畜生道中,普渡一切亡國奴才”。她們結成“救國”團體,而非孤軍奮戰,如《自由結婚》中的女光復黨,《女媧石》中的春融黨、中央婦人愛國會等,皆以“姿色柔術”從事救國。其中以《女媧石》描寫最為集中。
話說那時有個女子,姓金,名瑤瑟,自號花濺女史。天性伶俐,通達時情,又喜得一副愛國熱血。前在海城做了個女子改造會領袖,后又往美洲留學三年。因見中國國勢日非,滅亡禍害便在眼前,即時邀約同學數人回國,在京城運動一番。止是政府諸人,好比傀儡一般,又頑又愚。日日吃花酒,玩相公,或是抱著姨太,國家事情絲毫不管。不得已,心生一計,便在京城妓院學習歌舞。又加姿色娟麗,談笑風雅,歌喉舞袖,無不入神。京城內外,都大大地震動起來。
金瑤瑟的行跡為日本公使夫人所知,大為贊賞,決意延請一見。
卻說金瑤瑟在妓院屈辱已久,想把那些亡國奴隸鼓舞起來,卻又是些麻木痿痹,拉扯不動的,心中好不悲憤。正想得個機會,再設方法。忽聞日本公使夫人請他說話,滿心歡喜。
金瑤瑟與同樣關心“東亞全局”、“黃種勢力”的日本公使夫人相處甚歡,引為知音。公使夫人決心助她一臂之力,以完成刺殺胡太后(影射慈禧)的夙愿,遂將其扮作日本國妓女,獻與太后。不料,太后狡猾,洞穿一切,以致瑤瑟欲以象箸、炸藥行刺而未果。
瑤瑟出逃,邂逅留美同學伍巧云。巧云回國已加入了“專撲民賊”的天山省的中央婦人愛國會,“十日以前,由妹妹帶來會中絕色少女十人,專嫁與政府中有權勢的做妾。今已一一嫁訖,再遲幾日,定當發作了。”巧云安排女仆鳳葵伴瑤瑟投奔愛國會。未料二人路見不平而寡不敵眾,被賣與“妓院”。因禍得福,瑤瑟等加入了以“天香院”為掩護、“專講刺殺”的女子愛國團體“花血黨”,成為女首領秦愛濃的得力助手。花血黨人“百來萬,各處支會不過二千余所”,一年之內“刺死督撫州縣三百余人”,全國震動,“大小官員閉門不出,辭職者四千余,出妻妾者二萬奇。有大臣四人奏請痛剿,政府責以賊在何處?無言被斥。”花血黨的實力大增,“入會的人更加踴躍,每日平均可得三千四百人。”入會人員被要求滅“四賊”:“要絕夫婦之愛,割兒女之情,這名叫滅內賊”;“要斬盡奴根,最忌的是媚外,最重的是自尊獨立。這名叫滅外賊”;“遇著民賊獨夫,不共戴天,定要贏個他生我死方罷。這名叫滅上賊”;“務要絕情遏欲,不近濁穢雄物,這便名叫滅下賊”,遵“三守”:“第一,世界暗權明勢都歸我婦女掌中,守著這天然權力,是我女子分內事。第二,世界上男子是附屬品,女子是主人翁,守著這天然主人資格,是我女子分內事。第三,女子是文明先覺,一切文化都從女子開創,守著這天然先覺資格,是我女子分內事。”“剛俠好義”的鳳葵破戒,被逐黨外,秦夫人介紹她參加另一個愛國女子團體“春融黨”:
我看你天真爛漫,不守范圍,不是我黨材料。我今指引你一個地方,離這里二千余里,名叫芒澤剩省中有個黨,名叫春融黨。……那黨不忌酒色,不惜身體,專要一般國女,喜舍肉身,在花天酒地演說文明因緣。設有百大妓院三千勾欄,勾引得一般睡狂學生,腐敗官場,無不消魂攝魄,樂為之死。所以他的勢力比我還強百倍。
鳳葵離開后,瑤瑟“意欲往外游覽一次。借看全國黨派情形,或能聯絡情誼,為他日獨立一助。”先是落入另一個愛國女子團體“白十字社”的陷阱,又因參加“國民演說會”,被朝廷追捕,以至于上了“赤洗世界賤男子,掃盡奴才根”的搗命母夜叉三娘子的“賊船”。
那婦人道:“咱姓魏,名水母,排行第三,渾號搗命母夜叉三娘子;大姊名山精,渾號花面閻羅;二姊名社狐,渾號豬愁姑子。咱們三個姊妹,立定主意,做些天理人情,專門搜殺野豬,不許世界有半個男子。所以三人分頭行事,大姊專在山野,截殺路男;次姊專在城市,盜殺居男;止有咱最不肖,止在古渡野泊,誘殺舟男。今兒見娘子男衣男服,疑道是個野豬,所以做下這迷天大罪來。”
這些極端“女權主義”者的所在是女子的天堂,其中,“有位年長的,足有二十四五歲來,姓曾名綺琴;第二一位面如滿月,眉如遠翠,舉止沉重,神情溫文,姓梁名翠黛;第三一位便是前在門前的,姓洪名朝霞;第四一位年可十三四,梳一對鴛鴦髻,胸前佩個菊花球,眉清目秀,舉止與玲瓏,姓楊名輕燕。”
瑤瑟之來,令翠黛心事漣漪,取閱署有“救國女子”的法文《約翰亞爾德傳》,不禁癡想:“難道這女子,凡是國家他都能救么?”翠黛閱歷、家世皆與約翰亞爾德相仿,“父親也曾署過總督,入過內閣,兄弟也是江北候補道。一非寒賤,二非牧家,為何我翠黛偏做不到呢?”思慮過度,南柯一夢,見大明國女指點,“目令陰陽代謝,大運已交,四十八位女豪杰,七十二位女博士,都在你們分內。”或可遙想,將來翠黛必是中國“約翰亞爾德”。
力辭眾姊妹的挽留,瑤瑟獻身使命的初衷不改:“我非不欲久住,原奈國家大勢已急,我等趕緊一日,便多預備一日。現今各國勢力,雖在我國已布得齊齊整整,但尚有權力不到之處。我等今日不乘舊政府未滅之時,趕緊自立,將來落于各國之手,那獨立一事便是癡心妄想了。我看世界自后膛槍發明以來,便無既亡而能復立之國。想到此處,真令人寒心喪膽。故我們今日正當一發千里之時,尤不可不趕急下手為是。”
以本篇專務女子救國的小說為證,她們不再是武俠小說里替天行道“俠女”形象,而是有宗旨,有組織的救國團體,并且這些不同的女子救國團體之間互通聲氣,團結一致,共襄救國。正如“白十字社”社長湯翠仙勸妹妹瓊仙所言,“方今國家勢如累卵,朝不保夕,俺等姊妹正要顧全大義,破除私見。”
這些女子救國團體因法俄女杰的精神感召,而非出于本土精神資源。在清末革命派創作的新小說中,這類女子形象不在少數。《自由結婚》中“已經有了五千余人”的女光復黨亦為類似的女子團體,她們亦派出年輕女子,“仿著野蠻宮女之例,自戕其身,托跡勾欄,去救那些無知少年。”浪蕩少年甘師古受惠而改邪歸正,“干尸骨”因新思想的洗禮而新生。
提取這些小說的互文性,實可見出,當時確有為數不少的女子,為“救國”而不惜身體與生命,自覺自愿將身體國家化。
三、“嫁”與國家
革命派小說中的救國女子,還有一類,她們或將祖國與愛人作比,或者“救國”不能,不慮婚嫁。馮自由在其回憶錄中以《猛回頭作者陳天華》為題,實錄陳天華的婚姻觀,“年三十一,尚未娶,或勸之娶,輒泫然曰: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與此相類,《自由結婚》中的關關、黃禍、一飛公主,《瓜分慘禍預言記》中的夏震歐與畢永年,均發愿矢志革命,從而徹底地與傳統婚戀生育觀念相決裂。“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魯迅),應該說正是這種大時代中救國意緒的真實寫照。
《自由結婚》中的關關與黃禍,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志士,當黃母問及婚配,關關曉以大義:
侄女與哥哥年齡相同,籍貫相同,處境相同,志愿相同,性情也是相同。自古迄今,那有這種奇遇。我們不要婚嫁就罷,若要婚嫁,豈有舍近取遠的道理?不瞞伯母說,侄女和哥哥初見的時候,就你戀我愛,無限恩情布滿腦海,有不期然而然的。這大約是天假之緣,非人力所能勉強的了。但是侄女從前曾經發過一誓,說一生不愿嫁人,只愿把此身嫁與愛國。現在伯母有命,侄女也不敢違,然亦不敢忘了那句話。所以侄女今天同伯母約,締姻之事,請自今始;完婚之期,必待那愛國驅除異族,光復舊物的日子。
黃禍亦然,“我現在最寶貴的‘驅除異族,光復舊物’八個字的心思”,并與關關相約,“妹妹呀!愛國獨立,你我完婚。”
這的確是清末新小說中反映出的具有典型性的現象,是革命排滿派的“小民族主義”的衍生物。
《自由結婚》中的女光復黨首領一飛公主,也是“把此身嫁與我最愛之大愛國祖國”,其所領導的光復黨中人,“盡是女中鐵漢,痛心疾首,一副寡婦面孔,日夜只要報仇。你只看他們的體操,整齊嚴肅,比武備學堂還要認真百倍。隊中沒有一個不會打槍,沒有一個不會放炮,沒有一個不知兵法。”為“救國”發愿,她們已經將自己的性別意識降到了最低限度。這是一種超出歷史文化的自覺。
《瓜分慘禍預言記》的青年女豪杰夏震歐,已經意識到鑄造“國民母”的重要性,“大凡歸女,為國家生強壯之兒,為本族培聰明之種,是為天職。……若不能養練身體,浚開智慧,考求學問,操練技藝,并考究那求良種、育嬰兒、教子女之法,則毋寧放棄生子之想,以免滋生劣種弱民,遺害于國。若是有智慧、有才德、有學問,而尚守迂儒之腐義,是自暴而且忘情于其國也。”并且,她還鼓勵興華邦獨立國的男女志士結婚生子,但她自己卻將祖國比作愛人:“這中國就是我夫,如今中國亡了,便是我夫死了。這興華邦是中國的分子,豈不是我夫我兒子么?我若嫁了人,不免分心有誤撫育保養這孤兒的正事,是以不敢嫁人。”而與夏震歐青梅竹馬的男豪杰畢永年亦將祖國比作自己的妻子,“吾有一強壯美麗之妻,已經亡失了。剩這遺留簪珥,吾望著,每暗自神傷,不忍復娶也。’臣訝問何謂?彼言:‘中國乃其愛妻,而今所存之興華邦璇潭,乃遺留的簪珥也。’”
這些男女志士為了“救國”,不惜犧牲私人情感,一如夏震歐與畢永年,“終身不肯嫁娶,以便專心謀國。又當夏統領任滿,眾公舉永年為統領,承前統領之緒,益加修整,國勢驟益興隆。歐美各國新聞,皆言必能光復全省,以漸全復中國故址。”
無論是關關與黃禍、夏震歐與華永年,還是一飛公主領導的女光復黨,他們都秉承著《女媧石》中花血黨的宗旨“滅內賊”——“絕夫婦之愛,割兒女之情。”但若女子都不結婚生育,豈不如金瑤瑟的疑慮,“男女媾精,萬物化生。便是文明國也要結婚自由。若照夫人說來,百年以后,地球上還有人么?”如何做到沒有男女私情,又能達到延續種族的目的?花血黨的領袖秦愛濃甚至提出了一個“科學的”解決辦法:“女子生育并不要交合,不過一點精蟲射在卵珠里面便成孕了。我今用個溫筒將男子精蟲接下,種在女子腹內,不強似交合嗎?”
以此涉及女子舍“身”救國的清末新小說的互文性為據,可以梳理出“革命女性”從少年,到青年、中年,再到老年的革命女性譜系,而其中青年與中年占大多數:
只有12歲的關關可以說是少年早慧,“仿佛二十許人”的一飛公主已經成了女光復黨的首領,21歲的夏震歐已經是“新立興華邦共和國”的大統領。從小說的描寫中可以推測,金瑤瑟、楚湘云、湯翠仙等乃20歲左右的青年人,而黃繡球、秦愛濃等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關關的乳母、黃禍的母親、一飛公主的奶奶已是五六十歲的老年人。
從上述女杰序列,可以歸結出,女性解放的社會化進程乃是一個累世遞進的“最漫長的革命”[11](語出英國女權主義者朱麗葉#8226;米切爾)。由這一互文性關系進一步推想,《女媧石》中的金瑤瑟好似歸國的華明卿(《東歐女豪杰》);《瓜分慘禍預言記》中的夏震歐與畢永年,好似《自由結婚》中成熟的關關與黃禍;花血黨、春融黨可以說是擴大化了的女光復黨。
由上述分析可見,文本的互文性使得相關的文本超出了各自自身的價值,從而氤氳升華為彼此互為補充的、相互支撐的一個全新的語境。這一語境的獲得,才是清末新小說的真正價值所在。
這些女性最崇拜的偶像乃法國的羅蘭夫人與俄國的虛無黨人蘇菲亞,無論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都曾宣傳她們的事跡。比如《新民叢報》中即有梁啟超所撰《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而他的親密戰友羅普則寫小說《東歐女豪杰》鼓吹俄國女虛無黨,尤其是重點講述蘇菲亞的事跡。正如第二回談虎客的總批所言,“蘇菲亞以千金之軀,雜伍傭作,所至演說,唇焦舌敝,百折不磨,虛無黨之精神全在于是。今日中國所謂志士,乃日日在租界中坐馬車、吃花酒,讀此能無愧煞!”當時的羅普與梁啟超一樣,處于傾向革命、鼓吹“破壞主義”時期。
革命派所作的小說中,羅蘭夫人與蘇菲亞更是常常出現在小說中。持革命立場的金松岑譯述了“俄國虛無黨史”《自由血》,特別對蘇菲亞進行謳歌,表彰虛無黨的同時,也對羅蘭夫人大加稱道。小說《孽海花》的續寫者曾樸,亦以蘇菲亞為原型,塑造了俄國女虛無黨人夏雅麗的形象,如若將之與《東歐女豪杰》對勘,作互文性閱讀,可以說正好復原補敘蘇菲亞的革命歷程。
《民報》更是不遺余力宣傳暗殺、刺殺等鐵血手段,介紹無政府主義與虛無黨,如第二號即刊登了“虛無黨女杰蘇菲亞”的照片,第十五號發表《蘇菲亞傳》,與此同時還配發了系列文章,比如《無政府黨與革命黨之說明》(第7號)、《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第9號)、《復仇論》(第10號)、《虛無黨小史》(第11號)、《敢死論》(第11號)、《刺客校軍人論》(第16號)、《巴枯寧傳》(第16號)、《釋俠》(第18號)、《崇俠篇》(第23號)等等。
如果說蘇菲亞更多得到革命派以及無政府主義者的關注,羅蘭夫人在當時的知名度則更高。尤其是自梁啟超所撰《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12],吸引了不少熱血青年:
“嗚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此法國第一女杰羅蘭夫人臨終之言也。羅蘭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羅蘭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羅蘭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侖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瑪志尼、噶蘇士、俾士麥、加富爾之母也。質而言之,則19世紀歐洲大陸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羅蘭夫人。19世紀歐洲大陸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羅蘭夫人。何以故?法國大革命,為歐洲19世紀之母故。羅蘭夫人,為法國大革命之母故。
羅蘭夫人之于文學文本的結構性影響,已然逸出“歷史事實”。之于時人,羅蘭夫人就是自由、平等的化身,甚至將秋瑾看作是羅蘭夫人在中國的傳人。文學文本中的女杰受羅蘭夫人鼓舞,比如《黃繡球》中的黃繡球。《獅子吼》中孫繩祖妹孫女鐘,亦受日本《維新兒女英雄記》與“法國羅蘭夫人的小傳”的鞭策。
不過,如《黃繡球》中黃通理所言,時人以羅蘭夫人為榜樣,乃學其皮毛,不明就里,“你記得你夢見羅蘭夫人嗎?他臨終時,有兩句話道:‘嗚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現在那社會上的千奇萬怪,不論男女,都應著這兩句話,真是可恥!所以我們在內地辦點事情,講些教育,要著實力矯其弊,不可一窩蜂的鬧些皮毛。”今天,羅蘭夫人在法國大革命中的際遇,已成為“革命吞噬革命之子”的典型個案,其學理性的分析指向著道德理想國的覆滅。
正如《東歐女豪杰》開篇即有“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女媧石》第十六回也借翠黛之夢談及“豈不聞英雄造時勢,時勢鑄英雄。”這些舍“身”救國的女子可以說正是時勢所造,同時也是借助西方文化資源,女性意識逐步覺醒的過程。而這與清末女子出洋留學、組織女子社團、創辦專門針對女子的報刊、出版有關女權思想的書籍有著極大的關系。
以上《瓜分慘禍預言記》、《女媧石》、《自由結婚》等的文本分析說明,政治小說都是有著明確的革命傾向的。女性的“舍生取義”平添了時代的思想底色,即舍“身”取“義”。這一價值取向,是以“正義”政治理念為依傍的,這無疑是對傳統觀念的突破,為中國女性求取更高的價值而達到了歷史所允許的高度。傳統的義利之辨及其定評,已不足以承納涵括“革命-獻身”這一主題。這一主題暗含著倫理必須和政治聯系在一起的啟示。但是,這一“革命性”在清末新小說中的凸顯,盡管有著西方思想的動力學根據,然而關于政治與倫理的啟示,卻并未如人所愿的那樣,亦即“生命之神圣不可侵犯”的基督宗教倫理,被予以充分揭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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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慕雄女子.謹告全國之女子[M]∥楊天石,王學莊.拒俄運動(1901-1905).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207208.
[11] 李銀河.婦女:最漫長的革命——當代西方女權主義理論精選[M].北京:三聯書店,1997.
[12] 中國之新民.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J].新民叢報,1902,(17/18).
責任編輯:王俊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