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歐陽修;潁州情結;精神家園;人生悲情
摘 要: 歐陽修中年自請來潁州為守后,便把潁州定為終老之地。離開潁州后,他寫下了諸多思念潁州,表達歸潁愿望的詩作。潁州的魅力是歐陽修思潁的顯性層面。思潁實際上就是思隱。對故鄉缺失的家園情感也移聚到對潁州的思念中,思潁又是思家。歸隱情懷與家園情感最終共同融注到思潁之中。思潁是對宦海風波、現實無奈的遠離,對寧靜淡泊而又自由穩定的精神家園的尋找。激發歐陽修尋找精神家園的因素即他的人生悲情,其現實來源有三:健康狀況的衰退、政治理想的失落以及親人故交的零落。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1010506
Seeking Spiritual Home— Analysis of Ouyang Xiu’s “Yingzhou Complex”
RUAN J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Key words: Ouyang Xiu; Yingzhou complex; spiritual home; life pathos
Abstract: Ouyang Xiu decided to spend his rest years in Yingzhou City since he was asked to go there as a satrap in his middle age. After leaving there , he wrote a lot of poems to express his wish to return Yingzhou. The dominant reason is the Yingzhou City’s charm and his nostalgia for Yingzhou is actually his longing for seclusion for his homesickness is also expressed in Yingzhou and combined together. His nostalgia for Yingzhou is isolation from reality and search for free spiritual home. It is caused by his life pathos: decline of health, loss of political ideal, and scattering of relatives and friends.
皇祐元年(1049),43歲的歐陽修自請來潁州(治今安徽阜陽)為守,《思潁詩后序》自述:“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時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也。”[1]卷44離開潁州后,他寫下了一批思念潁州,表達歸潁愿望的作品。治平四年(1067)閏三月,歐陽修由京都出知亳州,上任途中至潁州停留。他擴建宅第,修葺舊居,為自己終老此地做準備,并應潁州知州陸經所請,翻檢詩稿,將第一次離潁后所寫的十三首“思潁詩”,刻石立于州署,撰寫了《思潁詩后序》。熙寧三年(1070)八月,由青州赴蔡州任上,道出潁州,他又以足疾為由,在潁州滯留了一個多月。九月,他將亳州及青州任上創作的17首思潁詩,編輯成《續思潁詩》,序中稱:“蓋自南都至在中書十有八年而得十三篇,在亳及青三年而得十有七篇,以見余之年益加老,病益加衰,其日漸短,其心漸迫,故其言愈多也。庶幾覽者知余有志于強健之時,而獲償于衰老之后,幸不譏其踐言之晚也。”歐陽修的“思潁詩”共30篇[2],以治平四年(1067)作者赴亳州過道留潁為界,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本文以“思潁詩”為切入點,結合詩人生平經歷來探析其“潁州情結”原因。
潁州的魅力——歐陽修系情之處
首次離潁赴應天府的途中,歐陽修云:“道途無阻,行已及陳,時時得雨,舟中不熱。自過界溝,地土卑薄,桑柘蕭條,始知潁真樂土,益令人眷眷爾。”(卷147)歐陽修眷戀穎州,其中有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兩方面。
(一)客觀因素 北宋時的潁州,“襟帶長淮,控扼陳蔡;東連三吳,南引荊汝;梁宋吳楚之沖,齊魯汴洛之道;淮海內屏,東南樞絕。”(《正德潁州府志》卷一)[3]潁州處于二京之交,水路交通比周圍各郡更便利。潁水由西北而東南貫串全州;淮河在州南一百二十里,東過潁州南鄉,與汝水合,又馳入正陽下流與潁河合;西南有汝河;州西有黃河。水路貫通,地勢開闊,農業發達,在當時是富庶之地。歐陽修赴亳途中經潁州時給長子歐陽發的信中說:“酒則絕佳于舊日。巨魚鮮美,蝦蟹極多,皆他郡所無。至于水泉、蔬果,皆絕好,諸物皆賤。閑居之樂,莫此若也。”(卷153《與大寺丞發》其三)潁州不僅是“魚米之鄉”,且民風淳樸、風光秀麗,又有“平湖十頃碧琉璃”的西湖,風光秀美。歐陽修《憶焦陂》云:
焦陂荷花照水光,未到十里聞花香。焦陂八月新酒熟,秋水魚肥鲙如玉。清河兩岸柳鳴蟬,直到焦陂不下船。笑向漁翁酒家保,金龜可解不須錢。明日君恩許歸去,白頭酣詠太平年。
焦陂荷花,清河岸柳,在思念中倍加美麗;八月新酒、秋水肥魚,亦令詩人更加懷念。
(二)主觀因素 歐陽修知潁前曾任揚州太守。揚州繁華,世代艷稱,但歐陽修來到潁州后,卻是別樣的感受:
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西湖戲作示同游者》)
歐陽修偏愛潁州,與其個人經歷有關。慶歷八年(1048)冬,他在揚州因行道家內視之術損傷雙目,釀成目疾。揚州是大郡,官員往來頻繁,政事煩多,他不堪重負,因而自請小郡潁州。潁州政簡物豐,契合了疾病中的歐陽修對平淡悠閑生活的追求。知潁期間的悠然閑適,一方面源于政簡事少,另一方面也源于良好的人情氛圍。歐陽修愛賞潁州西湖,并采取一系列措施治理西湖。《正德潁州志》載:“歐陽修知潁州,……因吏傷,奏免黃河夫萬余人,筑陂堰以通西湖,引湖水以灌溉民田,建書院以教民之子弟。”歐陽修并不因潁州為小郡而輕視政事,疏浚西湖,興農桑水利,建書院,這些措施造福一方,深得民心,也為他嬴得了良好的聲譽。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載:“慶歷后,歐陽修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4]作為文壇領袖,歐陽修所到之處,往往有眾多的追隨者,來到潁州也不例外。通判呂公著為宰相呂夷簡之子,歐陽修與其父在朝時政見有分歧,但不因此排斥呂公著。《宋史#8226;呂公著傳》云:“通判潁州,郡守歐陽修與為講學之友。后修使契丹,契丹主問中國學行之士,首以公著對。”[5]正是這種不因怨隙推挽后進的高尚品格,使更多的文人雅士、青年才俊慕名而來。是時,徐無逸、徐無黨兄弟,焦千之、魏廣、王回同在門下,劉敞、劉攽因丁父憂居潁守制,諸人日相從游,歐陽修還建聚星堂,宴飲賦詩,一時稱盛。[6]這種賦詩論文風雅閑逸的生活是許多官員所欽羨的,也是歐陽修“潁真樂土”的重要內容。
思隱與思家——“思潁”的深層意蘊
(一)思潁——歸隱情懷的另一種表達
將歐陽修思潁詩與回憶洛陽、滁州的詩作相對照:
我昔初官便伊洛,當時意氣尤驕矜。主人樂士喜文學,幕府最盛多交朋。園林相映花百種,都邑四顧山千層。朝行綠槐聽流水,夜飲翠幕張紅燈。(《送徐生之澠池》)
三年永陽子所見,山林自放樂可勝。清泉白石對斟酌,巖花野鳥為交朋。崎嶇澗谷窮上下,追逐猿穴爭超騰。酒美賓佳足自負,飲酣氣橫猶驕矜。(《伏日贈徐焦二生》)
對洛陽的回憶是對朋友與青春,對揮斥方遒的少年意氣的回憶。回憶幽谷,回憶豐樂亭、醉翁亭,回憶當時醉翁之態,處處是滁州生活的印記。思潁詩中卻絕少提及知潁時期的具體生活,試看歐陽修的思潁之語:
決計不宜晚,歸耕潁尾田(《偶書》)
吾已買田清潁上,更欲臨流作釣磯。(《歸田四時樂春夏二首》其一)
有田清潁間,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黃犢,幅巾駕柴車。(《清明》)
待君歸日我何為,手把鋤犁汝陰叟。 (《小飲坐中贈別祖擇之赴陜府》)
感事悲雙鬢,包羞食萬錢。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 (《秋懷》)
潁田二頃春蕪沒,安得柴車自駕還。(《表海亭》)
這些思潁之語更多的是指向未來在潁州的生活。如果說憶洛陽、滁州主要是對過去豪縱瀟灑生活的回憶,交織著懷念與時光不再來的悵惘感傷;那么,思潁詩則往往是在不如意的現實引起的人生思索后,欲圖疏離眼前生活、化解憂愁悲傷的一種方式,對過去潁州生活的懷念隱含在對未來寧靜淡泊生活的向往之中。
在詩人的思念想象中,未來在潁州的生活是趕著黃犢,駕著柴車,手把鋤犁,臨流垂釣。思念潁州,實際上思念的是潁州所代表的遠離現實名利紛爭,寧靜淡泊的歸隱式田園生活。思念潁州的感情和回歸田園山水的思隱情懷已相互交融:
買地淮山北,垂竿潁水東。稻粱雖可戀,吾志在冥鴻。 (《下直呈同行三公》
軒冕非吾志,風霜犯客顏。惟應思潁夢,先過穆陵關。(《曉發齊州道中二首》)
可以說,思潁就是思隱,歸潁之愿也正是歸隱之愿。
除了思潁詩,詩人離潁后也有大量并未指明潁州的思隱詩,先依創作時間順序排列如下:
至和元年(1054)——治平四年(1067)赴亳州前(與前期思潁詩相對):《述懷》《內直晨出便赴奉慈齋宮馬上口占》(卷十二)《白兔》(卷五十四)《久在病告近方赴直偶成拙持二首》(卷五十七)《感興五首(齋于豐泉宮作)其一》《和圣俞感李花》(卷六)《憶鶴呈公儀》(卷十二)《奉酬揚州劉舍人見寄之作》(卷七)《答梅圣俞大雨見寄》《圣俞在南省監印進士試卷,有兀然獨坐之嘆,因思去歲同在禮闈,慨然有感,兼簡子華景仁》《和武平學士歲晚禁直書懷五言二十韻》(卷十三)《送劉虛白二首》(卷五十七)《寄閣老劉舍人》(卷十三)《試筆》(卷五十七)《夜宿中書東閣》《齋宮尚有殘雪,思作學士時攝事于此,嘗有聞鶯詩寄原父,因而有感四首之二》(卷十三)《初寒》《崇政殿試賢良晚歸》《感事》(卷十四)。
治平四年(1067)——熙寧四年(1071)致仕前(與后期思潁詩相對):
《游太清宮馬上口占》《歲晚書事》《球場看山》《題東閣后集》《日長偶書》(卷五十七)《答和王宣徽》(卷十四)《出郊見田家蠶麥已成,慨然有感》(卷九)。
這些思隱詩內容結構和情感意緒的流動與思潁詩十分相似。歐陽修已把潁州定為歸老之地,這些詩中的思隱之想在潛意識中可能是指向潁州的,但嚴格說來,只是廣泛意義上的思隱詩,而不是思潁詩。古代士人普遍存有山林之思、歸隱之念,但很多時候只是欲圖超越現實,表達高潔之志和追求精神自由的象征,是一種心理精神的需求。歐陽修亦是,潁州之前思隱詩的歸隱意識是短暫的、模糊的、抽象的,是一時情感的遙想,并不是真的想歸隱。隨著年齡、境遇的變化,激發觸動歸隱之思的各種因素重重出現并不斷增大加深,歐陽修的歸隱情懷也由涓涓細流匯作滄瀾大海,最終成為主要的思想情感。在這個過程中,潁州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并成為他思隱之念具體的物質承載,他的思隱不再是空想。把思潁詩放入離潁后的思隱詩中來看,治平四年前的十幾年間共作思隱詩32篇,其中思潁詩13篇;此后到致仕前的四年間思隱詩24篇,其中思潁詩占17篇。這個比例不僅可以看出詩人歸隱情懷越來越濃,更可見晚年歸隱情懷越來越集中地凝結到思潁詩中了。最終,歸隱情懷已經成為詩人主要的
情感而不是一時的情思,思隱便是思潁了。
(二)思潁——家園情感的最終凝聚
值得注意的是,歐陽修的故鄉在江西,按常理,致仕后應歸故鄉,他自葬母親鄭夫人后卻不復回鄉。洪本健《歐陽修致仕卒葬未歸江西芻議》一文指出,歐陽修致仕卒葬未歸本鄉是有當時社會背景,北宋大臣告老未歸鄉者并不只有歐陽修,如杜衍、范仲淹、呂公著、蘇軾等。[7]但猶有可論者,歐陽修的尋根之思是強烈的,在潁州時他搜訪家譜,并于晚年完成《歐陽氏譜圖》。嘉祐年間,他七次上疏乞知洪州(治今江西南昌),希望就近營葺吉州瀧岡墓地,只是一直未得允。但他想去江西也僅僅為了營葺父母墓地,至于致仕居住之地,仍念念不忘潁州:
江西得請在旦暮,收拾歸裝從此始。終當卷簟攜枕去,筑室買田清潁尾。(《有贈余以端溪綠石枕與蘄州竹簟,皆佳物也。余既喜睡,而得此二者,不勝其樂。奉呈原父舍人、圣俞直講》)
政策允許可以不歸故鄉,但并沒有禁止歸故鄉。可以不歸故鄉,但可以思鄉。但歐陽修的確是只思潁,幾乎不思鄉。這和他的生活經歷相關,歐陽修出生于綿州(治今四川綿陽),當時父親歐陽觀任綿州軍事推官。四歲喪父后,他又隨其母往隨州(今屬湖北)依叔父歐陽曄,此后便一直在隨州長大,直到天圣年間登進士第。為官后,他便輾轉漂泊各地,乞知洪州又終不得允。他雖祖籍吉州永豐,又自稱廬陵人,其實一生中基本未在祖籍地生活過。可以說,歐陽修對江西吉州有潛在的家園意識而無顯露的家園情感。從某種程度上說,在他鄉是“客”,回故鄉也是“客”。實體性的“故鄉”和“客”的意識相互沖突,加倍產生身在故鄉的孤獨感,也加倍促使著他重新尋找另一個“家園”。中國人的“家”是溫暖穩定的象征,飄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園,其實心理需求的成分常遠遠超過了實際需要,對“家”的思念是對“家”所代表的溫暖與穩定的渴望。試看歐陽修赴亳州途中經潁州所作的《再至汝陰三絕》:
黃栗留鳴桑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朱輪昔愧無遺愛,白首重來似故鄉。
十載榮華貪國寵,一生憂患損天真。潁人莫怪歸來晚,新向君前乞得身。
水味甘于大明井,魚肥恰似新開湖。十四五年勞夢寐,此時才得少踟躕。
黃栗留(鳥名)、桑椹、紫櫻桃、麥風、水甘、魚肥——這是一幅恬靜安寧的田園生活圖景。由受到種種束縛的狀態終于回歸到了天真本性,魂牽夢繞終歸來。對家鄉江西吉州缺失的家園情感凝聚于潁州。如果說家園有雙重含義,一是指物質之家,即實體性的故鄉故園,二是指精神家園,是陷入困頓中的個人對人生歸宿的追尋。那么歐陽修的思潁無疑是屬于后者,他把潁州選定為歸田之所,營造宅第,正是“營造”自己的“家園”,為晚年找到一個安頓心靈的處所。“自憐思潁意,無異旅人愁。”(《謁廟馬上有感》)——知青州時思潁的愁緒就如同漂泊在外游子的鄉愁了。
歸隱情懷與家園情感最終一起融注到思潁之中,歐陽修思念潁州,從本質上看,思念的是精神家園。這個精神家園擺脫了現實種種社會關系的束縛,擺脫了人生中的種種無奈,是一個穩定的寧靜淡泊、自由自在的世界。這才是歐陽修思潁詩的內在意蘊。這還可以從思潁詩的另一極——對現實人生的失落中得到印證。
歐陽修的人生悲情——尋找精神家園的內因
沒有對現實人生的失落,就不會有對精神家園的苦苦祈盼,歐陽修也就難對潁州如此魂牽夢繞。但人生悲情作為對整體人生的感悟,并非在某個時候某個事件才觸發的,應放入其全部的人生進程來觀照,才不致孤立片面。歐陽修詩文中多人生悲情的傾訴:
30歲:那堪多難百憂攻,三十衰客一病翁。(《題薦嚴院》)
39歲: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李開落間。(《鎮陽殘杏》)
44歲:人生一世中,一步百險艱。(《感春雜言》)
48歲:清霜一以動,眾木少堅勁。物理固如此,人生寧久盛?(《述懷》
53歲: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秋聲賦》)
65歲:人事從來無處定,世途多故踐言難。(《寄韓子華》)
歷代文人多感嘆生命的短暫,歐陽修更強調現世人生的各種苦難加速了個體生命的衰亡。而這種認識是他畢生思索情感經歷的沉淀。大致而論,歐陽修人生悲情源自三個方面。
(一)健康狀況的衰退
歐陽修可謂是早衰多病之人。36歲所作的《送呂夏卿》便有“嗟我今年已白發”之語。滁州任上,四十歲便“蒼顏白發”,自號“醉翁”。到了潁州,更是“奈何乖離才幾日,蒼顏非舊白發增。”(《伏日贈徐焦二生》)來到潁州后,母親病逝,他為卜葬事忙碌苦惱,又因守喪食素患上腰病。眼疾更給歐陽修帶來恐慌,“但恐由此遂為廢人。”(卷147《與王文恪公樂道》其一)疾病帶來的不僅是外在的生理衰退,更引起心理的變化。離潁后,他反復感嘆道:“壯心銷盡憶閑處,生計易足才蔬畦。”(《寄圣俞》)“壯志銷磨都已盡,看花翻作飲茶人。”(《依韻答杜相公寵示之作》)在京期間,他給朋友的書信中更常常感嘆不堪疾病的折磨而想遠離繁雜事務,嘉祐四年(1059)他因病移居城南,《與趙康靖公書》云:“今夏暑毒非常年之比,壯者皆苦不堪,況早衰多病者可知。自盛暑中忽得喘疾,在告(請假)數十日。近方入趨,而疾又作,動輒伏枕,情緒無悰。深思外補,以遂初心。”治平二年(1065)春,他患上淋渴疾,復發眼疾,韓琦、曾公亮欲薦為樞密使,但他力辭。他官位屢升,卻不減歸隱之念,其中當然有遠避宦海風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疾病衰老,是健康狀況不允許自己再繼續追求功名,“某患病難名,凡老疾,或目或耳,不過一二。諸老之疾,并在一身,所以歸心不得不速也。”(《與王文恪公樂道》其六)。
歐陽修思潁詩中,嘆老之語俯拾皆是,如:
孤懷念時節,朽質驚衰病。(《述懷》)
少壯務貪得,銳意力爭前。老來難勉強,思此但長嘆。(《偶書》)
自慚竊食萬錢廚,滿口飄浮嗟病齒。(《初食雞頭有感》)
齒牙零落鬢毛疏,潁水多年已結廬。(《書懷》)
生理變化引起心理變化。衰老的無奈更常常擴展到人生的無奈,進而產生人生短暫渺小感。“煌煌腰間金,兩鬢颯已白。有生天地間,壽考非金石。”(《感興五首》其二》 )“向老光陰雙轉轂,此身天地一飄蓬。何時粗報君恩了,去逐冥冥物外鴻。”(《球場看山》)面對少年人的熱情和繁華的場景,他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得酒雖能陪笑語,老年其實厭追隨。”(《寄閣老劉舍人》)“少年相與探花開,老病惟愁節物催。”(《聞沂州盧侍郎致仕有感》)
(二)政治理想的失落
慶歷新政是歐陽修一生最為踔厲風發的時期,當新政失敗,面對朝廷各種異議,他深切地感到“身榮責愈重,器小憂常溢”(《班班林間鳩寄內》)。至和元年(1054),48歲的歐陽修由滁州回到京都,七月,權判吏部流內銓,九月,遷翰林學士。二年,奉使契丹。嘉祐二年,知禮部貢舉,三年,加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五年,拜禮部侍郎,又拜樞密副使。六年,升參知政事封開國公。七年,更進階正奉大夫,官位愈來愈高。從功名看,歐陽修位極人臣,本不該有什么政治上的失落感,便他給劉敞的信中卻言:“某區區于此,忽復半歲。思有所為,則方以妄作紛紜為戒;循安常理,又顧碌碌可羞。”(卷148《與劉侍讀原父》其二十)。他的政治理想不是一己之顯達,而是儒家“外王之道”的最高政治理想——王道理想。此時新政人物零散殆盡,重振革新十分艱難。雖然官位屢升,理想難成的失落感卻始終縈系于心,加上危機四伏的朝廷斗爭,他的憂患意識愈加濃重。至和元年,他初回京判吏部流內銓。才六日,就為宦官所忌,出知同州,最后以修《唐書》的名義才留在了京師。留京風波后所作《述懷》云:“慚無羽毛彩,來與鸞鳳并。鎩翮追群翔,孤唳驚眾聽。”他深感自己像一只孤鶴在長空哀鳴,使人聽到驚詫,因而動了“何日早收身,江湖一漁艇”的念頭。治平三年正月,濮議之爭起,呂誨、司馬光等指濮議為邪說,斥歐陽修為“豺狼當路,奸邪在朝”,言辭十分激烈。次年,御史中丞彭思永、御史蔣之奇又以“帷薄不修”誣蔑歐陽修,事情連及長媳吳氏。他連上章自辯,并杜門俟命,神宗親自詰問,雖然澄清了這場風波,但他的聲譽受到了無法挽回的損害。
功業難成,宦海沉浮,使身在朝廷的歐陽修苦悶憂愁,歸潁之念十分急切:
報國無功嗟已老,歸田有約一何稽。終當自駕柴車去,獨結茅廬潁水西。(《下直》)
誤蒙三圣知,貪得過其量。恩私未知報,心志已凋喪。軒裳德不稱,徒自取譏謗。豈若常夫子,一瓢安陋巷。(《新春有感寄常夷甫》)
平生自恃心無愧,直道誠知世不容。……明年今日如尋我,潁水東西問老農。(《寄答王仲儀太尉素》)
既然政治理想的實現如此困難重重,君恩難償,身居高位只是尸位素餐,還不如盡快退居潁州。
(三)親人故交的零落
天圣九年(1031),25歲的歐陽修娶胥偃之女,不到兩年,胥氏夫人病逝,年僅17歲。次年,歐陽修再娶諫議大夫楊大雅之女,不幸一年后又逝,年僅十八。30歲前,歐陽修在仕途上剛剛起步,還未遇到大挫折,但接連的喪妻之痛給年輕的歐陽修以巨大的打擊。《題薦嚴院》云:“那堪多難百憂攻,三十衰客一病翁。卻把西都看花眼,斷腸來此哭東風。”一生中共有八個孩子夭折,也讓他倍嘗失去親人的痛苦。此外,友人的逝去也讓常感到生命之有限脆弱。天圣年間,歐陽修在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時,與尹洙、梅堯臣等人同在錢惟演的幕府中,以詩歌相唱和,過著文酒詩會的豪縱生活。當他來到潁州時,卻是“死生零落余無幾,齒發衰殘各自嗟。”(《酬孫延仲龍圖》),洛陽舊友辭世者大半。慶歷八年,他一向贊賞的石曼卿(991-1041)、好友蘇舜欽逝去。嘉祐五年(1060),相約歸潁的朋友梅堯臣去世。《哭圣俞》云:“三十年間如轉眸,屈指十九歸山丘,凋零所余身百憂。”故友凋零殆盡,一種天地之間一過客的孤獨感便時時襲上心頭。身體日衰,兒女多病,更讓他憂心忡忡。治平元年,他又喪一女,“凡庶常情,不免悲苦”( 卷92《乞外任第一札子》)第二年,因大雨,全家驚奔,只能暫時寓居寺院,他因此而連上三表乞避位。
治平四年的“長媳案”風波,猶如一副催化劑使歐陽修抽身而退的心意更加堅定。在轉走亳州、青州、蔡州期間,他連章告老,詩中的思潁主題被不斷強化。熙寧四年(1071)五月下旬,他上《再乞致仕第三表》后,整裝待命,志在必歸。6月11日,終于獲允,11日,他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7月,65歲的歐陽修終于回到了潁州,實現了多年心愿。
歐陽修知潁時作有《夢中作》一首云: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詩分寫秋夜、春宵、棋罷、酒闌四個不同的意境,詩以夢題,顯示是夢里光景,主題隱晦不易捉摸,但恰因其模糊而傳達出一種曲折而復雜的情懷。梁遇春在《天真與經驗》一文中說:“必定要對于人世上萬事萬物全看淡了,然后對于一二件東西的留戀才會倍見真摯動人。宋詩里常有這樣的意境。歐陽永叔的‘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全能夠表現出這種依依的心情。”[8]對歐陽修而言,由種種人生悲情而激起遠離政治,傾向自然,遠離繁華,傾向淡泊的“回歸”意識。一次次的思潁,正是一次次陷入難以排解的悲情時對精神家園的追尋。最終,他把這個精神家園凝定在潁州,吟唱出一曲又一曲的思潁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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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