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學與王陽明詩歌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 王陽明;道學;詩歌;心路歷程

摘 要: 王陽明詩歌隨其學術的三變，可分為三個階段。早期的歸越及赴謫詩，氣格高豁雄豪，體現了他求道的堅韌與執著。伴隨著心學體系的建立，他的龍場與滁陽詩境界高遠，精微淵穆。在贛及南征思田時期，既是他建功立業之時，也是他心學的成熟期，這一時期的詩歌盡脫紅塵之氣，沉郁老成，光明俊偉。三個階段的詩歌，深刻反映了一個道學家的心路歷程。無論是抒情詩、敘事詩，還是寫景詩、說理詩，都是他道學情懷的藝術表現，既有道學之玄奧，兼有詩家之本色。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1009510

Neo-Confucianism and Wang Yangming’s Mental Process in Poetry

WU Dao-fang(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Poetic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Wang Yangming; Neo-Confucian; poetry; mental progress.

Abstract: Wang Yangming’s poetry can be divided three periods in coincidence with his three changes of academic interests. In the early period， his potry embodies exuberant and lofty spirits， manifesting his persistent pursuit of Neo-Confucianism. In the middle period， his poetry is characteristic of great grave realm as he establishes the philosophy of Mind. In the later period of his poetry， his poetry free from earthly cares reveals sophistication and aboveboard quality. In a word， his poetry reflects a Neo-Confucian’s mental progress. His lyrics， narrative poems， pastoral poems and poems embodying his philosophy are artistic expressions of his New-Confucianism， so his poetry is both philosophic and artistic.

王陽明是明代心學家，也是開有明一代學術新風氣的人物。他本不以詩人著名，學界也不太關注他的詩歌，但他存詩六百首，成就非常之高。四庫館臣評價他:“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亦自足傳世也。”。^{[1]2311清人黃中評價陽明詩“如梧鳳之音”，并贊嘆說:“宋藝祖生于夾馬營，異香滿室，陽明之詩所謂異香者乎?”[2]即如對心學很反感的清代程朱派學者李光地，對王陽明的詩也不禁另眼相看:“他才高，信筆寫來，便有唐人風韻。”“陽明詩，某少時略皆成誦。”[3]卷三十可知，王陽明不僅在思想史上震爍一時，在詩學史上也應該有其一席之地。}

僅以“秀逸有致”、 “唐人風韻”并不能說明陽明詩的個性問題。因為此類風格的作家在詩歌史上太多了。因此解讀陽明詩，必須別尋蹊徑，才能凸顯其詩人中有血有肉的“這一個”。王陽明是道學家，他的詩歌是他道學情懷的形象化，或許從道學的角度切入，才能真正理解陽明詩歌的內涵與特質。這里用“道學”而不是用“心學”來解讀陽明詩，是因為道學這個概念大，可涵蓋理學、心學等儒家心性之學。王陽明學凡三變①

。他的心學體系是在他37歲時

(正德四年)龍場悟道時才開始構建，至正德十

六年50歲時才正式揭橥“致良知”之教，標志著他心學體系的最后成熟。他37歲之前，雖然還不算是心學家，但曾遍讀宋儒之書，久有成圣賢之志，因此成為心學家之前的王陽明，盡管修養方法不是心學式的，但思想境界已很有道學家氣象，這在他早期的詩歌中已體現出來。

王陽明詩歌創作伴隨著他的求道、見道過程也相應三變。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從弘治十五年以刑部主事告病歸越至正德三年赴謫至貴州龍場驛為第一階段(1502-1508)。其詩集即從歸越詩35首開始。這一階段是他心學建立之前的詩作，總體風格為清新高豁。第二階段是在龍場及滁陽、南都時期(1508-1516)，這是他建構心學體系之時，其詩風格呈現精深淵穆的特色。第三階段是在贛州及南征思恩、田州時期(1516-1528)，這是他以“致良知”總結自己學術時期，這一階段的詩作風格氣勢沉雄，光明俊偉。我們以三個階段為序，結合王陽明的道學思想變遷過程以及人生經歷，對陽明詩歌的心路歷程及生命個性做出解讀。

一

第一個階段是王陽明在道學上的探索與追求時期，此時他心學的理論尚未成型，但成圣成賢之志已經堅定，詩歌也多表現道學家的情懷與趣味。值得注意的是，陽明詩是從31歲時所作的“歸越詩”開始結集的。而據其年譜，他21歲時隨父在京師時曾有過一段“隨世就辭章之學”的經歷。^{[4]1223陽明也自道他此時和倡導學秦漢、盛唐詩文的“前七子”領袖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等人沉溺于鉆研詩、古文辭。[4]931他的詩文在當時的文學圈子中還頗有名聲，被“諸老驚曰:‘天才!’”[4]1223但他并沒有沿著專一于文學的路子走下去，27歲便厭棄了詩古文，認為“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4]1223并感慨“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4]1225從此轉入釋、老之學，以尋求安身立命之心靈寄托。至弘治十五年，他31歲，年譜中記載:“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4]1225也就是說從是年開始，陽明學術開始一心一意于圣賢之學:道學。年譜中提供的這些材料很重要，啟發我們進一步思考為什么王陽明詩歌的結集從31歲時所作的“歸越詩”開始。在這之前，他與文壇第一流的詩人唱和交游，是應該有不少詩作的，但在全集中這些詩竟毫無蹤影。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他31歲之前的詩是文人之詩、詩人之詩，與道學家的審美格調與思想境界尚有距離，因此這些在道學家看來思想境界不那么純正的詩在結集時就悄悄抹去了。}

王陽明在歸越及赴謫時期，雖然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心學思想體系，但已很有道學家氣象了。這一時期的詩歌有歸越詩35首，山東詩6首，京師詩8首，獄中詩14首，赴謫詩55首。這些詩都體現了道學家的人生境界和心性修養。

道學家追求“孔顏樂處”，認為只要與天理為一，即可消解個人私欲，達到“光風霽月”的至樂境界。一個真正修養到家的人，禍福、進退甚至生死都不足以動其心，正如陽明后學羅洪先所說的:“名位不能使之榮，擯斥不能使之辱，功能不能使之樂，禍患不能使之憂，言論不能使之惑，意氣不能使之改。”^{[5]481以此心態處世，自能處富貴，也能處貧賤，無入而不自得。因此道學家在詩學上更親近陶淵明式的古淡，而瞧不起那些縱欲導悲、沉溺個人利害悲歡的頹唐詩人。弘治十五年，王陽明放棄釋道之學，開始窮究道學，由于身體有病，他從刑部主事任上告假回到家鄉余姚，休養了將近兩年。歸越詩即作于這個時期。這些詩大都玲瓏透徹，空靈優美，有脫俗超塵之氣。例如《山中立秋日偶書》}

見《王陽明全集》卷十九，“外集#8226;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所引王陽明詩出處同，不另注出。

:

風吹蟬聲亂，林臥驚新秋。山池靜澄碧，暑氣亦已收。青山出白云，突兀成瓊樓。袒裼坐溪石，對之心悠悠。倏忽無定態，變化不可求。浩然發長嘯，忽起又白鷗。

此詩把新秋景致寫得豐常生動，同時也展示了一種灑脫澄明的情懷。“倏忽無定態，變化不可求”即是寫云彩的變化無端，也是寫心思的出入無向，暗示一個“求心”問題，富含哲意。又如《化城寺》六首其二:

云里軒窗半上鉤，望中千里見江流。高林日出三更曉，幽谷風多六月秋。仙骨自憐何日化，塵緣翻覺此生浮。夜深忽起逢萊興，飛上青天十二樓。

此詩飄逸豪邁，境界闊大。“仙骨自憐何日化”正暗示了詩人對自己未能脫盡渣滓，脫凡入圣的惶惑。事實上，王陽明曾因“格竹子”失敗，對朱熹式的成圣路徑有所懷疑，但至少說明他對于理學家常說的“睟面盎背”、“天人一體”的圣賢氣象還是非常向往的。

弘治十七年，王陽明返回京師，旋受命主持山東鄉試。在山東期間，他游覽了泰山，寫下了六首關于泰山的詩，氣勢磅礴，境界高遠，同時寄托了追求成為圣賢的迫切心情。例如古風《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中的一段:

扶輿磅礴元氣鐘，突兀半遮天地東;南衡北恒西泰華，俯視傴僂誰爭雄?人寰茫昧乍隱見，雷雨初解開鴻蒙;繡壁丹梯，煙霏靄霨;海日初涌，照耀蒼翠。平麓遠抱滄海灣，日觀正與扶桑對。聽濤聲之下瀉;知百川之東會。天門石扇，豁然中開;幽崖邃谷，襞積隱埋。中有遯世之流，龜潛雌伏，餐霞吸秀于其間，往往怪譎多仙才。上有百丈之飛湍，懸空絡石穿云而直下，其源疑自青天來。巖頭膚寸出煙霧，須臾滂沱遍九垓。

這一段很有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神韻，或許是有意模仿而氣勢過之。但在詩的結尾，卻展示了與李白不同的人生境界:

古來登封，七十二主;后來相效，紛紛如雨。玉檢金函無不為，只今埋沒知何許?……宣尼曳杖，逍遙一去不復來，幽泉嗚咽而含悲，群巒拱輯如相送。俯仰宇宙，千載相望，墮山喬岳，尚被其光;峻極配天，無敢頡頏。嗟予瞻眺門墻外，何能仿佛窺室堂?也來攀附攝遺跡，三千之下，不知亦許再拜占末行。

李白宣示的是“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的傲岸個性，而王陽明此處表達的是對孔圣門徑登堂入室的愿望。歷來儒者都學孔子，但宋明儒理解的孔子是具有高明境界的內圣孔子。窺其堂室，才能入圣。這表達了陽明想成為圣賢的強烈愿望以及找不到門徑的困惑。

陽明決定要學圣賢，他就會檢驗一下自己是否有堅持天理而生死不動于心的勇氣。明武宗正德元年，王陽明很清楚得罪權勢炙手可熱的宦官劉瑾可能會丟失性命，但他還是堅持給皇帝上封事，援救被劉瑾迫害的諫官戴銑等人。結果是“廷杖四十，既絕復蘇”，先被關進監獄，然后發配到貴州龍場驛任驛丞。

陽明獄中詩共14首。這些詩并不見呼天搶地屈原式的憤激，也不見窮途末路般的自哀自憐，而是以苦作樂，順天知命。如《讀易》:“囚居亦何事?省愆懼安飽。瞑坐玩羲易，洗心見微奧。……俯仰天地間，觸目俱浩浩。簞飄有余樂，此意良匪矯。”即便是囚居，也怕安飽虛度，于是研讀《周易》，窮究大道，俯仰之間，只見天地間充滿浩浩正氣。而自己生活所求無多，能像顏回那樣，有簞飄就足以自樂了。他在出獄赴謫之時，為獄友留詩:“累累囹圄間，講誦未能輟。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悅。”(《別友獄中》)這說明他在獄中還堅持講學，并回答獄友說，自己之所以在枷鎖之中還算平靜安詳，是因為圣人之道讓人足以精神歡愉。

從京師赴謫貴州，萬里窮途，生死難卜。陽明在渡錢塘江時，一度遭遇劉瑾派出刺客的追殺;在荒山野寺中還差點被老虎吃掉。“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泛海》)這是他走海路取道福建時寫下的詩句，說明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世間萬象，白云蒼狗，不過浮云一樣倏忽無常，不變的是自己寧靜的心體，如太虛一樣長存。他把長達一年多的赴謫險途，當成一次求學訪友、欣賞奇異山水的絕佳機會。很多詩寫得非常有情韻。如《因雨和杜韻》:

晚堂疎雨暗柴門，忽入殘荷瀉石盆。萬里滄江生白發，幾人燈火坐黃昏?客途最覺秋先到，荒徑唯憐菊尚存。卻憶故園耕釣處，短蓑長笛下江村。

客途清秋，燈火黃昏，此時的陽明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貶謫的罪官。他想到的是，君子所求無多，能耕能釣，有短蓑、長笛足矣。在萍鄉道中，他去拜謁濂溪祠。周敦頤是他崇敬的哲人:“碧水蒼山俱過化，光風霽月自傳神。”(《萍鄉道中謁濂溪祠》)像濂溪一樣“光風霽月”是他所向往的心靈境界。旅途中雖然也有“天際浮云生白發，林間孤月坐黃昏”(《夜宿宣風館》)式的審美愉悅，但更多的是漫漫前程的艱險和苦難:

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我足復荊榛，雨雪復紛驟。邈然思古人，無悶聊自有。無悶雖足珍，警惕忘爾守。君觀真宰意，匪薄良亦厚。(《雜詩》)

遠赴貴州要翻越許多高山惡水，隨時會遭遇不測。雖然困苦，但詩人聊以自慰的是尚能做到圣人所說的“遯世無悶”;而且有此心態的同時，還要警惕不能攙雜道家式的消極，儒家的治世信念一刻也不能忘記，這才是心靈的真宰!也是道學家調和出世、入世為一的真精神。

王陽明歸越及赴謫時期的詩歌偶或表現一種“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不能見道的焦慮。(《陽明子之南也其友湛元明歌九章以贈崔子鐘和之以五詩于陽明子作八詠以答之》)他的“不動于心”仍不免有勉強硬持的痕跡，因此這一階段的詩雖然高豁而雄豪，然氣格未能全脫浮氣。在這之后，他的龍場與滁陽詩則更表現出一種精微淵穆、萬物與我為一的自由情懷。

二

王陽明歷經一年多的長途跋涉，千辛萬苦來到了龍場驛，才發覺生存環境比想象的還要糟糕。“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鴂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4]1228初至之后，沒有住所，陽明只好范土架木，結成一個僅能容身的草棚。并為此賦詩曰:}

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緝。靈瀨響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環聚訊，語龐意頗質。鹿豖且同游，茲類猶人屬。(《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以居之》)

這是他初到時的情景，條件的艱苦可想而知。更為要命的是，閹宦劉瑾恨意未已，隨時都會派人來謀害他。陽明只好搬進荒洞，居以俟命而已。如此苦難的生活，沒有強大的生命意志是很難活下去的。而苦難恰恰成了他開悟成圣的契機。他在洞中日夜端居澄默，感覺富貴利達等鄙吝之念已經消去，疾病夷狄患難也已對他無可奈何，唯有生死之念還未能擺脫。靜坐久了，漸覺胸中灑灑。在一個深夜，他在石洞中忽然大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仿佛是“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4]1229他長期困惑于朱子所主張的要窮盡事物之理才能入圣，并曾經格竹子想格出天理來，而一無所獲，還為此大病一場。此時大悟，他明白了，圣人之道全在我的心性之中，換言之，圣人不是無憂無慮嗎?我就是圣人，圣人就是我。不須向外求理，天理在我心中;換言之天理就是我的心靈，我的心靈就是天理。天理本是空闊潔凈的，既是本體又是道德，煩惱憂慮甚至生死恐懼都不合天理，也不是心靈該有的東西。有此大悟，他的心學思想開始浮現，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平心而論，陽明這些觀點與南宗禪很是相近，頓悟之間，我成了佛，佛成了我，自性清靜，永無煩惱。但又不同，佛教是遺棄事世，只求清心;而陽明學則是圣人是我，我是圣人，儒家圣人是要干預世事，積極進取的，但心靈本體卻永遠祥和清靜。}

生命作如是觀，陽明心態一下子明亮起來，發現天地萬物以及人生在世是如此的美好!他把安身的荒洞取名為“陽明小洞天”，并略作收拾，“營炊就巖竇，放榻依石壘。穹窒旋熏塞，夷坎仍灑掃。”當然得要把帶來的書籍擺放好，還不忘喝上一杯表示慶祝:“卷帙漫堆列，樽壺動光彩。”并由此感嘆:“夷居何所陋，恬淡意方在。”(《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三首》)仿佛此時才真正明白了孔子“欲居九夷”時所說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圣人情懷。他為此洞寫下三首詩，其一曰:

童仆自相語，洞居頗不惡。人力免結構，天巧謝雕鑿。清泉傍廚落，翠霧還成幕。我輩日嬉偃，主人自愉樂。雖無棨戟榮，且遠塵囂聒。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有這樣的天然石洞聊以免去蓋房之苦。清泉傍著鍋灶飛泄下來，洞口的薄霧形成了天然的帷幕。一般人難以忍受的惡劣環境，在詩人的筆下竟如此詩情畫意，沒有很高的覺悟或修養是很難超越苦難而達此樂境的。“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生活是嚴酷的，接下來衣食也成了問題。伴他同來的童仆病倒了，陽明只得親自去砍柴取水:

朝采山上荊，暮采谷中栗。溪谷多凄風，霜露沾衣濕。采薪勿辭辛，昨來斷薪拾。晚歸陰壑底，抱甕還自汲。薪水良獨勞，不愧吾食力!(《拾薪》二首其一)

不僅砍柴擔水，陽明還決定親自開荒種田，以解決斷糧問題:

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山荒聊可田，錢镈還易辦。夷俗多火耕，仿習亦頗便。及茲春未深，數畝猶足佃。豈徒實口腹?且以理荒宴。遺穗及鳥雀，貧寡發余羨。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謫居絕糧請學于農將田南山永言寄懷》)

雖然連仆人都難耐困苦，心生慍見，但陽明還是很樂觀，決定從明天開始，學習當地土人燒荒耕田。他設想得很好，種田不僅自救，還能惠及鳥雀;如有多余，也能接濟當地孤寡百姓。此時還有兼濟情懷，實為難能可貴。看來他種田的效果不錯，而且也摸索出了經驗: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寒多不實秀，暑多有螟螣。去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即是參贊功，毋為輕嫁穡!(《觀稼》)

王陽明的父親是成化朝的狀元，還作過弘治帝的帝師。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王陽明此前大概是不知稼穡為何事的。但從這首《觀稼》詩看，他對農業生產已是非常熟悉，不親自勞動是不可能有此老農一樣深刻農業經驗的。相比之下，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倒像是對務農不太認真。他不只種田，還從種田中體會物理，體會天地之生機，認為種田也具有參贊化育之功，即《中庸》所說的“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從種田中細細感受天人一體、仁者化育萬物，由此進入一種高明的道學境界。

陽明在龍岡與當地土人關系處得很好，夷人同情他穴居潮濕，想幫他伐木建房，于是他“欣然趨事，不月而成。”^{[4]697此時，遠近的年輕人也趕來向他問學。他把新建成的小廬命名為“何陋”軒，并賦詩《龍岡新構》以慶新居:}

謫居聊假息，荒穢亦須治。鑿巘薙林條，小構自成趣。開窗入遠峰，架扉出深樹。虛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畦蔬稍溉鋤，花藥頗雜蒔。宴適豈專予，來者得同憩。輪奐非致美，毋令易傾敝。

他把新居寫得如此詩情畫意，最后還說，此新居并非只為自己安適，也方便前來問學的后生休息。他當起了農夫，也義務做起了先生。有學生前來問學，讓他格外高興，“夷居雖異俗，野樸意所眷”，“門生頗群集，樽斝亦時展。”(《諸生來》)少數民族雖然與漢地風俗不同，但學生的質樸讓他感動，偶爾還和他們喝上一杯。“云窗臥披卷。澹泊生道真。”(《諸生來》)勞動之余，在窗下還可以讀讀書。他把謫居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陽明的謫居詩，沒有對命運不公的抱怨，也沒有懷才不遇的悲嘆，甚至連衣食無著，也寫得盎然有趣。讀來讓人感覺他仿佛是消遙于田園的羲皇上人。其實這是因為，王陽明已經把人生的痛苦消融于道學的智慧觀照之中。假如他沒有哲人的智慧，假如他自哀自怨又自憐，在如此嚴酷的生存環境下，他不一定能活著走出龍場。王陽明有一篇散文《瘞旅文》，寫一位自京城貶官貴州的吏目，攜一子一仆，萬里跋涉，路過龍場，陽明曾在草籬間望見之。結果第二天，先是吏目死在不遠處的蜈蚣坡，其子和仆人在旁哭泣，一兩天后其子與仆陸續全死了。陽明因此寫道:“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益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筯骨疲憊，而又瘴厲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憂者?”他總結自己赴謫兩年來歷盡千萬磨難，之所以不死，是因為“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4]952由是可知，正是因為他“未嘗一日之戚戚”的道學修養功夫才使他真正做到了《中庸》所說的“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也。”這使他堅強地活了下來，而且還活得詩情畫意。}

正德五年，劉瑾倒臺。王陽明的苦難生活終于結束，命運出現了轉機。隨后，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兩年后又升任太仆寺少卿，順道探家，隨后赴任至滁州，任務是督理馬政。他在滁期間，由于地僻官閑，于是開門授徒，專心講學。他自龍場悟道之后，心學已漸趨成熟，對弟子提倡靜坐。為什么要靜坐呢?是因為“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斗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后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知其家業之所歸。”^{[4]56學者追名逐利，內心浮躁，不知所守，所以要以靜坐補小學一段功夫。在靜坐中體會心中天理清明的感覺。天理清明之后，物各付物，也就是按照天理去做事，就能做到動亦定，靜亦定，無論是動、靜，都能心定。只有“真宰”確定，思想有了定盤針，才能“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4]30因此通過靜坐心悟，才能得大自在，不受心亂如麻、手忙腳亂之苦。}

王陽明在滁州與弟子遨游瑯琊山水之間，“月夕則環龍潭而坐者數百人，歌聲振山谷。諸生隨地請正，踴躍歌舞。”^{[4]1236看來弟子們在陽明的啟發下，都有自由自在、天機流行的感覺。 陽明在這一時期的詩作，總體有兩種類型，一類是精深淵穆的道學哲理詩，一類是秀雅有致的山水詩。總之都是他道學心態的形象表現。即如他的哲理詩，也并非質木無文，而是形象與思致兼得，既有理趣也有詩的美感。如《山中示諸生五首》其一:}

路絕春山久廢尋，野人扶病強登臨。同游仙侶須乘興，共探花源莫厭深。鳴鳥游絲俱自得，閑云流水亦何心?從前卻恨索文句，展轉支離嘆陸沉!

以鳴鳥游絲、閑云流水喻心中的天理不待外求，得之自然。以“索文句”、“支離”批評朱熹理學的不能見道，并暗中表明自己的心學主張。全詩既有說理，又有形象，靈動而不板滯，玄奧并非無文。又如《送蔡希顏三首》其三:

何事憧憧南北行?望云依闕兩關情。風塵暫息滁陽駕，鷗鷺還尋鑒水盟。悟后六經無一字，靜余孤月湛虛明。從知歸路多相憶，伐木山山春鳥鳴。

這是一首點化朋友的道學詩。“憧憧”二字出自《周易#8226;咸卦》:“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后用來形容人的心思不定。這里批評友人心神不定，既想做官又想隱居，人生的方向還沒有找到。而對于見道的人來說，六經只不過是我心靈的注腳，故說“無一字”，而心靈本體無論仕與隱都是如湛清虛明的月亮一樣，永遠寧靜祥和。這首詩哲理淵深，而又富有情韻。

陽明在滁州及南都時期間的詩作并不全是哲理詩，他的山水詩藝術成就也很高，表現了詩人對自然之美的禮贊以及光風霽月般的情懷。如“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幾人?莫負詠歸興，溪山正暮春。”(《山中示諸生五首》其二)“溪邊坐流水，水流心共閑。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 (《山中示諸生五首》其五)“山色古今余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登閱江樓》)他把山水、自然寫得如此之美，應與一般嘲花草、弄風月的詩人不同，這是他在心學的觀照下，天地萬物生機流行的情懷外現，詩中雖無說理，但理趣已融化為物境。他的送別詩也沒有尋常詩人的傷感消沉，而是具有瀟灑達觀、豪邁雋永之美:

雪里閉門十日坐，開門一笑忽青天。茅檐正好負暄日，客子胡為思故園?椿樹慣經霜雪老，梅花偏向歲寒妍。瑯琊春色如相憶，好放山陰月下船。(《送德觀歸省二首》其一)

“開門一笑忽青天”化用黃庭堅的名句“出門一笑大江橫”。詩人閉門靜坐，靜中感受天理即是吾心，開門時看到青天萬里，這又何嘗不是心如青天、無纖毫之塵雜呢?有此心境，無往而不自得，即便寒冬，也可負暄對日;再看椿樹、梅花，在酷寒中更見生機。這也未嘗不是見道之后便能超越生命困苦的一種隱喻。結句勸友人回到家鄉后也不要辜負大自然之良辰美景，應該詩意地生活。其它詩如《諸用文歸用子美韻為別》、《送惟干二首》等都寫得深情綿邈，自然灑脫。

三

正德十一年，王陽明受兵部尚書王瓊的推薦，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朝廷任命他這個職務，是讓他去平定江西、福建等地的流寇。臨去之前，其友人王思輿便對陽明弟子季本說:“陽明此行，必立事功。”季本問他何以知之，思輿曰:“吾觸之不動矣。”^{[4]1238“觸之不動”也就是孟子說的“不動心”，是道學家很向往的修養境界。也正是具備沉著冷靜、能應對各種復雜事變的干才，王陽明深受王瓊的賞識，從而讓他有了一次展示軍事才能的機會。真正的儒者不僅內圣，還能外王，本末兼該，這才是道學家的人生理想。陽明在江西，將朝廷多年難以剿平的積寇一舉蕩平。他更為輝煌的事功是鎮壓了寧王朱宸濠的叛亂，以區區數萬人打敗叛軍幾十萬，并活捉叛首朱宸濠，創造了軍事史上的奇跡。不僅如此，他還重視標本兼治，說出那句名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在他看來，軍事蕩平只是技術層面的，關鍵還是要以圣人之道教化人心，使人知禮義廉恥，以收移風易俗之效。}

在贛及南征思田時期，王陽明的哲學進一步成熟。正德十六年，也就是他50歲時，拈出“良知”二字，以此為中心來概括闡發他全部的哲學思想。所謂良知，按陽明的說法，即是“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4]1290也就是說，良知是心體與天理的合一。人須要時時“致良知”，就要常保持一顆敬畏之心，“所謂敬畏者，非恐懼憂患之謂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4]1290圣賢無恐懼憂患之心累，所恐懼的只是天理與心體不能為一，故時時需有敬畏之心，才能保此良知，也才能超拔世俗負累，使心靈有一種灑落的感覺。所以陽明對灑落的解釋是“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于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4]1291圣賢的灑落并非是道家齊是非、一生死式的曠蕩，也不是佛教“無所住而生其心”式的拋除執著，而是堅持自己儒家理想而不動搖的心定境界。}

這一時期王陽明的詩歌包括任職僉都御史以后所作“贛州詩”36首，平寧王之亂及任職江西巡撫時的“江西詩”120首，家居時的“居越詩”34首，以及嘉靖年間平思恩、田州之亂時的“兩廣詩”21首。這些詩歌內容很豐富，既有精微深奧的道學哲理詩，也有表現道學情懷的抒情狀物詩、山水詩。

他此時作了不少道學哲理詩，雖然有一些缺少形象思維，缺乏美感和情韻，但讀來卻意味深長，發人深省，這樣的詩也不能不謂之詩之一格。如《詠良知四首示諸生》: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圣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此詩說孔子之道即在人心中，不必外求，只要致其良知，便得心之本體。人之所以心事重重，煩惱纏身，是因為不能回歸良知本體。致良知可收道家參同契之效。為什么這樣說呢，孔子所謂仁者無憂，即是我的良知，致此良知可得長壽之效。良知不僅是我心中的定盤針，也與天地萬物之根本相連結。拋棄了自家良知，卻向外求理以企見道(此是批評朱熹之說)，這是顛倒錯亂之見，就如一個富人不知自己有財(良知)，卻去沿門乞討一樣。全詩意在說，只有良知才是人的至樂之鄉，才能使人從世俗的悲歡中解脫出來，真正成為超越的圣人。

其它如《示諸生三首》、《答人問良知二首》、《答友人問道》等詩，都是以韻語的形式解說他的哲學思想。當然語錄體散文或哲學論文也許能更好地表現思想，但以詩歌的形式表現也有其它文體所沒有的長處，那就是更易讓人記住，也更便于讀者咀嚼回味。

另有一類哲理詩，并不純粹寫玄理，而是與寫景、抒情、狀物結合起來寫。相比之下，這類詩詩味稍足一些，更具有形象性及美感。如《次謙之韻》、《秋聲》《夜坐》等詩。這里舉《月夜二首》為例:

萬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靄忽然生。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均天滿太清。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

據陽明《年譜》，此詩作于嘉靖三年的中秋節，陽明在出征思田前夕，宴門人于天泉橋。“中秋月白如晝，先生命侍者設席于碧霞池上，門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聲漸動。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有‘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于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于精微，則漸有輕減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于道一也。”^{[4]1291年譜中的這段話是對《月夜》詩很好的注腳。這首詩是說，只要信得良知，就能讓人從富貴聲利場中解放出來，外物是不能干擾如宇宙太清般的心靈的。陽明還非常自信自己的良知說是圣門千年絕學。他對鄭玄及朱熹的漢宋學都進行了批評，認為只需致其良知，便能如孔門弟子曾點那樣達到“舞雩春風”般的自由灑脫之境。當然，陽明的自由灑脫并非遺棄世務。入世中有出世，在經綸世務中以收圣賢不動心之效，這才是真正的見道、得道。}

陽明心學并非只圖一己受用，這樣只能成為“自了漢”，其理論最終還要落實在治國安邦、經世濟民的儒家理想上來，這畢竟是宋明道學的第一義。因此，陽明不少詩寫軍旅生活，寫憂國憂民，寫鄙視功名富貴，寫追求孔顏之樂，這些都是道學家情懷的應有之義。如他在贛州時所作的《祈雨二首》其二:

見說虔南惟苦語，深山毒霧長陰陰。我來偏遇一春旱，誰解挽回三日霖?寇盜郴陽方出掠，干戈塞北還相尋。憂民無計淚空墮，謝病幾時歸海潯?

他在江西平盜，正值大旱，放眼全國，從南到北，不是有民變就是有邊患，這使他常恨自己憂民無計，治國乏術。又如《回軍九連山道中短述》:

百里妖氛一戰清，萬峰雷雨洗回兵。未能干羽苗頑格，深愧壺漿父老迎。莫倚謀攻為上策，還需內治是先聲。功微不愿封侯賞，但乞蠲輸絕橫征。

他很快平定了南、贛一帶的盜賊，雖然取得了戰績，也深受百姓歡迎，但他還是慚愧沒有教化好百姓，認為只有教化才能治本，并表達了不愿封侯，只愿朝廷薄斂賦稅以絕民變的愿望。

陽明在江西平定宸濠之亂，是他一生中最為驚濤駭浪的時期。他出奇兵打敗了寧王朱宸濠的叛軍，并活捉了宸濠，沒想到荒唐的正德皇帝又給自己加了一個封號“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親率萬余人馬“奉天征討”。武宗聽說王陽明已捉到朱宸濠，正準備從南昌出發獻俘，竟派人追還之，議將朱宸濠再放回潘陽湖，等他自己親與決戰，而后“奏凱論功”。王陽明對這種視國事如兒戲的做法非常憂心，對皇帝的荒唐的命令也決不服從。據其《年譜》:“武宗嘗以威武大將軍牌遣錦衣千戶追取宸濠，先生不肯出迎。三司苦勸。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亂命，若可告語，當涕泣以從，忍從諛乎?’不得已，令參隨負敕同迎以入。有司問勞錦衣禮，先生曰:‘止可五金。’錦衣怒不納。”^{[4]1269由此可見，陽明的忠孝也不是愚忠愚孝，他是有原則的。不僅如此，太監張忠、安邊伯徐泰帶來的京師軍隊已進入南昌，與陽明的軍隊對峙，“北軍肆坐慢罵，或故沖導起爨。先生一不為動，務待以禮。”[4]1269王陽明在叛軍決戰時面臨生死考驗，沒想到平叛勝利了，面對昏君佞臣，仍憂讒畏譏，風險反倒更大。此時他的道學定心法派上了用場，面對生死禍患，他泰然處之，以智慧使自己轉危為安。《年譜》言:“自經宸濠、忠、泰之變，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他遺書鄒守益曰:“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眼法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4]12781279由是可知，這里的“良知”，不僅兼含本體與道德的涵義，而且也指不攙雜個人的主觀成見，循事物的規律以爭取最好結果的思維方法。有如此良知，才使他不畏不懼，鎮定自若。}

他的江西詩呈現出復雜的內容，但道學的精神都貫穿其中。一類詩表現憂心國事，有一種對現實的無奈之感。如《書青萍驛二首》:

一戰功成未足奇，親征消息尚堪危。邊烽西北方傳警，民力東南已盡疲。萬里秋風嘶甲馬，千山斜日度旌旗。小臣何爾驅馳急?欲請回鑾罷六師。

千里風塵一劍當，萬山秋色送歸航。堂垂雙白虛頻疏，門已三過有底忙。羽檄西來秋黯黯，關河北望夜蒼蒼。自嗟力盡螳螂臂，此日回天在廟堂。

此詩有序曰:“九月獻俘北上，駐草萍，時已暮。忽傳王師已及徐淮，遂乘夜速發。次壁間韻紀之二首。”從詩中可見王陽明對國家內憂外患憂心如焚，更對皇帝視國事如兒戲有一種無奈和焦慮。正德皇帝駐在南都(今南京)，而張忠、徐泰又日夜詆毀王陽明必反，以致他想去南京朝見，而被權臣阻于蕪湖，只好上九華山在草庵中靜坐等候消息。他此時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對年邁的老父仍放心不下，他說:“以一身蒙謗，死即死耳，如老父何?”“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吾亦終身長往不悔矣。”^{[4]1271他引用孟子“竊父而逃”的典故，說出了他盡忠被謗，盡孝不能的困境。此時寫的詩，多表現憂讒畏譏、思親戀家，甚至時有隱居之想。如:}

一絲無補圣明朝，兩鬢徒看長二毛。自識淮陰非國士，由來康節是人豪。時方多難容安枕?事已無能欲善刀。越水東頭尋舊隱，白云茅屋數峰高。(《歸興》)

尚勞車駕臣多缺，無補瘡痍術已疎。親老豈堪還遠別，時危哪得久無書!明朝且就君平卜，要使吾心不負初。(《即事漫興四首》其三)

茅茨松菊別多年，底事寒江尚客船!強所不能儒作將，付之無奈數由天。徒聞諸葛能興漢，未必田單解誤燕。最羨漁翁閑事業，一竿明月一蓑煙。(《即事漫述四首》其四)

莫怪鄉思日夜深，干戈衰病兩相侵。孤腸自信終如鐵，眾口從教盡鑠金。碧水丹山曾舊約，青天白日是知心。茅茨歲晚饒風景，云滿清溪雪滿岑。(《用韻答伍汝真》)

這些詩表達了陽明對時局的無奈，對家鄉親人的思念，也表明了安之若素、聽天由命、希求歸隱的曠達人生態度，是可以作為詩史看的。

雖然如此，陽明并不頹唐，而是運用智慧排解災難，濟時救難之志時刻沒有忘記。如“平難心仍在，扶顛力未衰”(《楊邃庵待隱園次韻》);“欲斬蚩尤開白日，還排閶闔拜重瞳。小臣謾有澄清志，安得扶搖萬里風。”(《元日霧》)甚至在困于九華山，時逢大旱，他還表達了“吾欲鞭龍起，為霖遍九州島”(《觀九華龍潭》)的雄心壯志。他所瞧不起的是那些汲汲于富貴權勢的功利之徒。人能擺脫升官發財的俗念，才能真正得到身心的自由。他說:“君不見富貴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須五斗?未妨適意山水間，浮名于我亦何有?”(《重游開先寺戲題壁》)，他認為那些滿腦子利欲俗念的人其實活得很可憐:“鉆求富貴未能得，役精勞形骨髓枯。竟日惶惶憂毀譽，終宵惕惕防艱虞。”(《賈胡行》)即使是面對生死患難，門生、部下都為他的命運擔心之時，他仍達觀地表示:“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啾啾吟》)仁與智是良知應有之義，也是人生在世真正意義上寶藏與富貴，有此境界才是真正的人生坦途與瀟灑。所以他憂危患難時期仍不忘講學。在九華山他看到一個僧人在巖中已靜坐三年，感慨僧人求成佛尚且如此虔誠，我們學習儒家大道為何不能如此專一呢，因此他作詩教育門生、隨從:

莫怪巖僧木石居，吾儕真切幾人如?經營日夜身心外，剽竅穅秕齒頰余。俗學未堪欺老衲，昔賢取善及陶漁。年來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起予。(《有僧坐巖中已三年詩以勵吾黨》)

他啟發部屬、門生應虔誠于自己的身心性命之學，而不是剽竊儒經，作為教條和門面。大舜曾向陶工和漁父學習，我們也應該學這位入定僧人的志堅意誠，而不是去追求那些功名富貴身心之外的東西。陽明的圣賢理想由是可見一斑。

王陽明一生的理想，就是要做個自覺并覺人的圣賢，他講學的興趣超過他做官和帶兵。但是他的一生似乎總是與軍事有緣。嘉靖六年，已家居的陽明被起用為都察院左都御史，征兩廣一帶思恩、田州的叛亂。其間有“兩廣詩”21首。這21首詩與以前的詩相比，格調更為沉郁老成，境界更為闊大高遠，義理更為成熟精深。道學哲理詩如:

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探歷，悠悠鬢生絲。微軀一系念，去道日遠而。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復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生死期?彼哉游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歧。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圣皆過影，良知乃我師。(《長生》)

這首詩雖然以“長生”為題，其實是對他一生學術的總結。說他中歲之前曾沉迷于學道以求長生，到了中年才真正覺悟，認為長生不需要道教的爐鼎丹藥，也無需道教所說的坎離互補以結內丹

坎離互補以結內丹，是道教的一種長生修養術，朱熹解釋說:“《參同契》所言坎離、水火、龍虎、鉛汞之屬，只是互換其名，其實只是精、氣二者而已。精，水也，坎也，龍也，汞也;氣，水也，離也，虎也，鉛也。其法以神運精氣，結而成丹。”參見《文獻通考#8226;經籍考第四十八》。

，只要參透本來無始無終，人的良知乃萬物之本體，與宇宙之萬古清虛通為一體，有此識見，便會了脫生死，超越生死。陽明曾有一封給陸元靜的信，其中說:“養德、養身只是一事。元靜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于理，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4]1282即是說果信得良知，則養生之說亦在其中，根本不須去求仙求道。}

一些南征思、田的寫景抒情詩則是敘他定亂安民的志士情懷，這也是道學家思想境界的應有之義。這些作于晚年的詩，沉郁頓挫，有老杜詩的風味。如:

南浦重來夢里行，當年鋒鏑尚心驚。旌旗不動山河影，鼓角猶傳草木聲。已聞閭閻多復業，獨憐饑饉未寬征。迂疏何有甘棠惠，慚愧香燈父老迎!(《南浦道中》)

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無窮。前途且與停西日，此地曾經拜北風。劍氣晚橫秋色凈，兵聲寒帶暮江雄。水南多少流亡屋，尚訴征求杼軸空。(《重登黃土腦》)

這些詩境界闊大，氣勢沉雄，其愛民之情，憂民之心令人感動。

再看王陽明臨終前所作的《謁伏波廟二首》:

四十年前夢里詩，此行天定豈人為?伹征敢倚風云陣，所過須同時雨師。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樓船金鼓宿烏蠻，魚麗群舟夜上灘。月繞旌旗千嶂靜，風傳鈴柝九溪寒。荒夷未敢先聲服，神武由來不殺難。想見虞廷新氣象，兩階干羽五云端。

伏波廟位于廣西橫縣，是為紀念漢代南征交趾的伏波將軍馬援而建。王陽明早在十五歲時曾在夢中作絕句一首，以詠馬援南征事，而今他也南征兩廣，拜謁伏波祠下，“宛如夢中，茲行殆有不偶然者。”^{[4]797在這兩首詩中，詩人并不以自己的軍事事功為榮，以殺戳平定四夷，畢竟不符合儒家的理想。他慚愧于自己“無術救瘡痍”，不能解民于倒懸之中，也訴說“神武由來不殺難”的迫不得已。他期望嘉靖新朝廷要有一個新氣象，不要再有戰爭，而是要象《尚書》所說的“舞干羽于兩階”，亦即通過文德教化來使四夷賓服。這才是道學家治國平天下的最高政治理想!寫完這首詩一個月后，王陽明便因病去世于從廣西北返的舟中。}

總之，王陽明詩歌從他31歲時的“歸越詩”開始，到他57歲去世時結集，這三個階段的詩歌深刻反映了一個道學家的心路歷程。無論是他的抒情詩、敘事詩，還是寫景詩、說理詩，都是他道學情懷的藝術表現。只有結合王陽明道學思想的變遷過程和人生經歷，才能捕捉他詩歌的心路歷程和生命個性，也才能對其詩歌表現的高遠超拔的人生境界做出準確的解讀。王陽明的詩歌，反映了他求道、見道的艱苦過程，能讓讀者感受到他面對苦難超越憂患的巨大勇氣和力量。在陽明的詩中，看不到汲汲于個人功名富貴的庸俗之氣，甚至也不見杜甫式的“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式的可憐兮兮和自艾自怨。他的詩脫盡世俗紅塵之氣，超拔灑脫，光明俊偉，有著巨大的人格力量和道德勇氣。他詩中既有深邃的智慧，又有在這智慧觀照下體會到的天地之生機、自然萬象之美好。即如他的寫景詩，看似與道學無關，其實也是他道學情懷的一種審美外顯，只是不露痕跡而已。宋代以來，道學家的詩，多是邵雍式的“擊壤體”，不少就是押韻的語錄或理學講義。而王陽明的詩，除一部分是“擊壤”式的詩歌外，大部分重視形象思維，既有唐人的詩格韻致，氣象空靈飛動，語言沉博偉麗;另一方面又詩中有人，詩中有事，讓人感受到他高遠超拔的人生哲學與生命境界。所以他的詩兼有道學之深奧，同時又兼有詩家之本色，其成就在當時的詩壇上也許還超越了一味模古擬古的李夢陽、何景明等七子派詩人。不僅是他的哲學獨步當時，對他在明代詩壇上地位也應予以重新評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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