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蔭桓:戊戌變法的幕后策劃者

摘 要： 張蔭桓雖由捐納出身，卻憑借其過人的才干在官場中步步高升，由駐外使節而成為朝廷重臣，并受到光緒皇帝的信賴。他利用自己的西學知識影響光緒，促使其傾向變法，并向其推薦了康有為，以不同的方式參與了維新派的重要密謀。維新運動高漲之際，他頻繁地被光緒召見，協助其進行改革決策，并積極地推行新政，對變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為免遭物議，張蔭桓策劃新政總是居于“幕后”，但還是未能逃避殺身之禍，成為因變法而被處死的級別最高的官員。

中圖分類號： K2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50591 10

Zhang Yinhuan: Mastermind of Reform Movement of 1898

OU YANG Yuefeng，ZHOU Taozheng （1.School of Sociolog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China; 2. Maanshan No.22 Middle School， Maanshan Anhui 243011， China）Key words: Zhang Yinhuan; the Reform Movement of 1898; nastermind

Abstract: Although he became an official by donation， Zhang Yinhuan was promoted to a higher position successively by his outstanding ability: from a representative abroad to an important minister who was trusted by Emperor Guangxu. He influenced Emperor Guangxu through his western knowledge learnt as he was on a diplomatic mission， which resulted in the latter's tendency to political reform. Moreover， he secretly commended Kang Youwei to Guangxu and he also participated in reformists' important plot through different kinds of ways. During the upsurge of the reform movement of 1898， he was summoned frequently by Guangxu， helping Guangxu to make decisions about reform and push on with the new policies actively. So， he made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the political reform. In order to keep himself form being criticized， Zhang Yinhuan remained in the background when he planed the new deal. Even so， he didn't escape from being killed and therefore became the official with the highest rank who was sentenced to death because of the political reform.

張蔭桓是晚清政壇上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然而過去很長時間內一直未受到應有的重視。近年來，由于《張蔭桓日記》的發現及整理出版，史學界對張蔭桓日益重視，但評價卻很不一致。即使是肯定他的學者，雖然承認他在為光緒皇帝與維新派溝通信息、支持康有為的維新活動等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卻一直是把他當作康有為的配角看待的①。然而這遠不足以揭示其在維新運動中的真實作用。本文試就此問題作一探討。

一、捐員才俊務實趨新

張蔭桓（1837—1900），字皓巒，號樵野，又號紅棉居士，晚號芋盦，先世居廣東新會小范里，后徙居佛山鎮，遂為南海人。早年事跡不詳。張祖廉撰《戶部侍郎張公神道碑銘》稱：

“公幼而奇特，博究書傳鍥意，于學無所不窺，性故通侻，嘗一應有司試不遇，遂棄科舉，入粟以知縣注選。”［1］12《南海縣志》說他“性豪俊，有贍略，倜儻多奇氣，博涉書史，能文章，少應童試不遇，年僅弱冠，即棄科舉。同治三年，報捐知縣，赴山東（候補）”［2］18。其舅李宗岱（字山農）為山東候補道，張蔭桓以知縣分發山東，當然是希望因李的照應而有所發展。時任山東巡撫的是陜西朝邑人閻敬銘，“勵精圖治，留意人才，豐采凜然，屬吏皆嚴憚之”［3］464，張蔭桓很快以自己的文才而得到了他的賞識和重用。

一日，有應奏之事，屬幕府起稿，凡數易，俱不愜意，公自為之，亦覺未當，因以囑李山農觀察。李歸，為張言之，張故工文詞，請于李，試為之。稿成，李以呈文介，意不過塞責。文介閱竟，見其敘事明通，悉中肯綮，深為嘉許。蓋奏章重在明顯簡要，上見之，或交軍機，或交部，大抵無不準之理，不必文采紛綸也。文介問李，何人屬稿，李以張對。遂令進見，與談，大洽［3］464465。

遂“招致幕中掌書記，公牘奏章多出其手。蔭桓天才飆發，每草一疏，俄頃立就，遂以文字達上官賞”［2］18。時，“各省傳教之士驕縱不守繩檢，張承撫臺命，遇事操縱得宜”［3］465，初步經受了外交方面的歷練。

同治五年（1866），丁寶楨署理山東巡撫。“時捻匪猖獗，寶楨方加意治軍，謀根除匪患，計欲追剿流寇，非馬隊不為功，而山東綠營兵勇，難以得用，乃決奏請挑募東三省壯丁三千人赴山東，其奉令命赴關外調練馬隊者，即蔭桓也。”［4］187張蔭桓管帶黑龍江馬隊隨丁寶楨鎮壓捻軍，“每遇疑難事，應機立斷，迭應楙賞”［2］18。

兩年后，被迭保為候補道，分省湖北，入湖廣總督李瀚章幕下，“總辦營務處七年”［2］18。“漢口華洋雜處，交涉繁多，頗善處理”［3］465，顯示了較強的外交才干。

同治十三年，丁寶楨因山東亟需籌辦海防的人才，專折奏調張蔭桓，以其“明干勤能，勇于任事，即飭派總辦防務，會同（登萊青道）龔易圖在登萊口岸設局儲料”［5］16。

光緒二年（1876），張蔭桓署理登萊青道。時因云南發生馬嘉理案，中英簽訂《煙臺條約》，英方“請辟租界于煙臺，其酋議創馬頭捐以斂厚貲，公持不可”［1］13。“又義冢一區為人盜售，有司已鈐契矣；復與力爭，卒返其地”［6］119。

張蔭桓以自己的才干和政績贏得了一批封疆大吏的交章保舉，山東巡撫丁寶楨奏稱：“該員器局開展，才具閎通，治事精密，究心世務，前在山東、湖北總管營務，兵勇咸服。嗣在山東署理海關道，于通商事務，操縱得宜，華洋輯睦。”［5］52烏魯木齊都統恭鏜稱贊他“器識宏通，志慮忠實，熟悉洋務，堪膺重任”；繼任山東巡撫周恒祺說他“才猷練達，心地光明，于中外交涉事宜，剛柔得中，能當大體”；湖南巡撫李明墀保舉他“精明練達，果敢有為，堪勝司道之任”［7］6271。于是，張蔭桓于光緒七年短暫署理山東鹽運使后，實授安徽徽寧池太廣道（注：蕪湖被辟為通商口岸后，該道亦稱蕪湖關道。）。“皖之蕪湖關沿襲舊規，層牽互綴，吏胥侵漁，率因緣以為奸欺。公至，首抉其弊，蠲苛息煩，稅既驟進，民以大和。”未幾，皖南一帶“久霪雨，江流暴漲，州邑告災。即出俸錢以振饑困，復躬履屬竟董誡甿吏，卵翼備至，歲財再周，媺政粲然畢舉”［1］13。翌年，署理安徽按察使。

中法戰爭期間，朝廷令大臣保舉出使人才，張蔭桓再列是選，于光緒十年五月，與江蘇江安糧道張富年、浙江寧紹臺道薛福成一同被召見。三人中惟張蔭桓一人以奏對稱旨，被賞給三品卿銜，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學習行走。隨即補授太常寺少卿。“蔭桓精敏，號知外務，驟躋巍官，務攬權，為同列所忌。給事中孔憲瑴，摭其致蘇松太道邵友濂私函為泄朝旨，劾之”［6］119，被撤去總理衙門大臣差使，旋左遷直隸大順廣道。

清代最重科舉，州縣以上文職漢員多半由科舉出身；沒有科舉功名者，在官場備受歧視。而張蔭桓連個秀才都不是，純由捐納出身，27歲才以候補知縣出道，31歲即升為候補道，44歲補實缺道，47歲就當上了總理衙門大臣，升遷速度之快在晚清官場中是不多見的。所以很容易引起科舉正途出身官員的忌妒。時人評論其于光緒十年連遭四封彈章而左遷之事說：“當時風尚，京朝九列清班，除滿蒙外，漢則居恒科甲出身，少則亦由門蔭，家閥隆重，罕有雜流羼入。侍郎以外職崛起，至于卿貳，即不露鋒铓，亦難久安于位，況機鋒四露，遇事任性耶？”［3］465

張蔭桓能以捐納出身而位至卿貳，除了加倍的努力之外，靠的就是異于常人的才干。也正是因為他具有真才實學，才能夠多次得到封疆大吏的保舉，乃至于慈禧太后的首肯；才能在左遷數月之后再膺出使之任。次年六月，復以四品京堂候補，派充出使美、日（注：日斯巴尼亞，即西班牙。）、秘三國大臣。臨行前陛辭請訓，奉慈禧太后面諭：“爾向來辦事認真，能辦事人往往招忌。”［8］3可見，朝廷對他的才干是充分肯定的。

光緒十二年三月張蔭桓抵華盛頓履任，適值美國掀起排華風潮，當地華僑屢遭迫害，生命財產損失嚴重。僅洛士丙冷案（Rock Spring Massacre）華僑被害即“數至二百余人\"，“蔭桓既達美都，即與其外部辯論，凡償墨西哥銀十四萬七千有奇”，“其它烏盧公司槐花園、澳路非奴、姑力、阿路美的欽巴新蕾（槐花園）諸案，亦多所斡旋”［6］119120，美國賠償華工損失之總額增至26.6萬余元。又多方促使西班牙政府同意清政府在小呂宋（注：今菲律賓，時為西班牙殖民地。）設置領事。張蔭桓了解到，美洲華僑往往以原籍分為不同的幫派，經常為了眼前的利益而發生械斗。乃一面親自撰文“諷諭之”，希望他們能團結一致，共同維護華僑群體的利益；一面積極倡導華僑教育，在舊金山、古巴等地籌建華僑學堂，以提高華僑的文化素養。張蔭桓不但在與各國政府打交道時能夠力爭國家利益，維護民族尊嚴，而且注意實地考察西方社會，對歐美近代文明有了切身的感受，由務實兼而趨新，當甲午戰后民族危機高漲之際乃順理成章地成為維新派。張祖廉所撰《戶部侍郎張公神道碑銘》稱頌他：“駐節三載，其間更往來于日斯巴尼亞、秘魯兩國都，冠佩雝穆，弸中彪外；決疑定難，縝密而栗。尤務尊國權、師敵伎，軀軀踐履，以不克稱職是懼。自其國人言之，未嘗不曰動中窾會；自吾士夫之甄核人物者論之，亦未嘗不嘆為絕域使才也。”［1］1314雖不無溢美之嫌，卻絕非向壁虛構。何炳棣60余年前即曾指出：“就蔭桓個人言之，其出使三國，實為其一生訓練之極重要時期。……于外國之典章制度、風土人情，身加體驗，其所受裨益更不可以道里計，故其后能主持變法，創立綱領，蔚然具有政治家之規模，非復可以洋務人才限之矣。”［4］192193

出使期間，張蔭桓在清朝中央政府的官職已由太常寺少卿，升通政司副使，轉太仆寺卿。三年任滿回國，“仍命在總理事務衙門行走，旋以左副都御使署禮部右侍郎，擢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仍兼署禮部右侍郎，轉補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賞加尚書銜，賜紫禁城騎馬”［1］14。

光緒二十年，張蔭桓與湖南巡撫邵友濂奉命赴日議和被拒。次年，復受命與日本駐華公使林董議訂商約，“蔭桓力爭優待利益、征收稅則二事，成通商行船二十九款”［6］120。是役，吳永“曾從事左右，相處逾歲”，由衷地嘆服“其精強敏贍，殊出意表”［9］42。當時，李鴻章、翁同龢皆為總理衙門大臣，“凡遇交涉，必使侍郎為處理。文恭（注：翁同龢，謚號文恭，江蘇常熟人，又稱翁常熟。）尤為推重，其籠絡手段，每日函牘交馳，侍郎亦懃懃納交，款接益密”［3］465。

張蔭桓博覽群書，熟知典章制度，在詩文、書畫等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

清朝重視禮制，禮部漢籍尚書、侍郎一定要用翰林、進士，以確保各項典禮儀式皆能符合舊制。張蔭桓雖非進士出身，但在這方面的知識卻不亞于進士出身者。戊戌年四月初十日（5月29日），恭親王奕逝世，進士出身的李鴻章、胡燏棻、許應骙，都曾就喪禮的服式詢問張蔭桓。

時人對張蔭桓的文采有更多的贊譽。羅惇曧說：“蔭桓警敏剛決，有冠世之才，詞章華贍，駢儷文尤昳麗”［10］320321，費行簡《近代名人小傳》稱：“蔭桓才氣恢張，文詞贍麗”，“所制沈博絕麗，翰詹中鮮其媲”［11］126。翁同龢也曾嘆服：“觀樵（野）和樊云門詩四首，真絕才也。”［12］3079據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載：張蔭桓“駢散文詩皆能卓然成家，余力作畫，亦超逸絕塵”，“嘗見其為人所畫便面，濕云滃郁作欲雨狀，云氣中露紙鳶一角，一童子牽其線立一危石上，自題詩其上曰：‘天邊任爾風云變，握定絲綸總不驚’”［13］60。大約是戊戌年五月被劾時所作，其胸襟與意境自非一般世俗畫家所能及。

二、維新中堅皇帝親信

說張蔭桓是戊戌變法的幕后策劃者，首先給人的感覺是與他擔任的官職不符。按照清朝的官制，中央政府主要職能機構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各設尚書、左右侍郎滿漢各一人，通稱“六堂官”；尚書相當于部長，侍郎相當于副部長，左侍郎排名在右侍郎之前。在清朝，滿漢任同一官職，漢員地位通常在滿員之下。張蔭桓于光緒十七年署理禮部右侍郎，在禮部“六堂官”中排名第六；次年任戶部左侍郎，在戶部“六堂官”中排名第四；遠不能說他掌握了清朝的禮制、財政大權。

張蔭桓的另一重要職務是總理衙門大臣。然而，晚清政府中樞機構是軍機處，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主管涉外事務和因近代社會轉型而產生的一些新事務，地位在軍機處之下。張蔭桓從光緒十六年閏二月初九日至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九日一直干了八年半總理衙門大臣，卻從未擔任過軍機大臣。清代總理衙門大臣數額通常在3－11人之間，一般由王公大臣兼任；其排名先后，不是按兼職時間早晚，而是按本任官職的大小。戊戌春總理衙門大臣共10人，張蔭桓任該職的時間雖然僅次于慶親王奕劻和軍機大臣刑部尚書廖壽恒，但另外7個人分別是領班軍機大臣恭親王奕、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翁同龢、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榮祿、戶部尚書敬信、禮部尚書許應骙、刑部尚書崇禮，無論哪一個的本任官職都比張蔭桓大，張蔭桓在總理衙門大臣中的排名只能在最后。鑒于這種情況，對其戊戌維新幕后策劃者的身份提出質疑是完全有理由的。

但是，當時的情況有些特殊。一是甲午戰爭之后，以三國干涉還遼為契機，列強掀起了在華強租海港、劃分勢力范圍的狂潮。外交問題倍加敏感，總理衙門作為主管外交的機構備受關注，總理衙門大臣作為主管外交的官員，在清政府中的地位也日益凸顯出來。二是當時兼任總理衙門大臣的官員人數雖多，而真正有見識、能辦事者卻甚少。

據李提摩太記載：一天，李“應約到張蔭桓的家里”，張曾親口對李說，晚清政府中“僅有他及李鴻章明瞭外國事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事務皆系他親自辦理，其他的人僅是些傀儡而已”［14］557。對此，可以從史料中找到充分的證據。

張祖廉《戶部侍郎張公神道碑銘》稱：張蔭桓出使歸來，“再入譯署，則益殫竭忠款，研幾杜微，錯綜變化，各適其指，事有鉤棘，或同列愕顧，徐起應付，妙如轉圜，顧獨條理精整，彌縫罅漏，遇所不可，輒抗辯廣坐，詁釋名義，常服遠人”［1］14。上引黃浚《花隨人圣盦摭憶》、吳永《庚子西狩叢談》等相關記載都充分表明了同為總理衙門大臣的翁同龢對張蔭桓的推重和依賴。張蔭桓嘗謂：“自甲午九月以來，與恭邸共艱難，恭邸遇事俯詢。” ［8］535就是說，當時負責管理總理衙門的恭親王奕對他也是相當倚重的。

當時的總理衙門大臣中，只有張蔭桓與李鴻章出過國，對西方國家相對比較了解，有一定的近代外交意識，太后和皇帝對他倆也另眼看待。據張蔭桓日記：戊戌年二月二十一日（3月13日），“合肥約午初來晤，謂常熟頃過訪，述口敕奉派與余商論俄事”［8］517518。這里所謂的“俄事”是指俄國要求租借旅順口和大連灣之事。張蔭桓深知這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俄情不測，拒之即生變，此在人人意中；允之而俄交能否永固，實不可必；且各國能無違言，亦不可必”［9］520。從朝廷的角度而言，是倚重張、李二人；而張蔭桓卻擔心出力不討好，“余語合肥，以奉派俄事，毀我兩而已。合肥謂，同歸于盡，何毀兩人之足云”［8］519。顯然，李鴻章于甲午戰敗、馬關簽約后對于個人聲望得失已不甚在意，更多地表達了對于犧牲民族利益的無奈。三月初一日（3月22日），光緒皇帝專門為此事在頤和園仁壽殿召見張蔭桓、李鴻章：

上詢合肥：“俄事如此，爾去年密約如何立的？”合肥奏言：“現事不決裂，密約仍有。”隨請旨作何辦法。上諭：“爾們打算怎樣？”合肥奏言：“皇上曾商太后否？”上諭：“爾們都無辦法，如何能商量太后？”合肥伏喘無言。上諭：“蔭桓有辦法么？”當奏言：“容通籌妥當，請旨遵行。”上諭：“要請旨么？”徐奏言：“商量后，奏明辦理。”上詞色略霽，垂詢合肥：“爾正月患喉癥么？”合肥奏言：“已愈。”旋詢蔭桓：“聞爾這幾日亦有病？”當碰頭奏言：“亦患寒癥在喉，數日始解。”上頷之，徐徐諭：“總理衙門事，責成爾兩人。”合肥奏言：“無日不到署。”蔭桓奏言：“竭心力以圖報。近事棘手，亦在圣明鑒中。”上頷之，令出［8］519520。

顯然，光緒皇帝對于李鴻章簽訂《中俄密約》后，俄國仍然要強租旅大非常不滿；對于李鴻章自己不拿主意，“請旨作何辦法”也很不滿意。他雖然說“總理衙門事，責成爾兩人”，實際上倚重的是張蔭桓。王伯恭《蜷廬隨筆》說：“維時，總署惟張樵野一人主政。余皆伴食，合肥往，亦默坐不作一語，委蛇進退而已。”［15］11黃浚《花隨人圣盦摭憶》也說：“李文忠以舊輔再出，眷注甚隆，在總署亦惟侍郎之言是從。”［3］465基本上是符合當時的歷史事實的。費行簡《近代名人小傳》有一段更為生動的記載：“時，奕劻領譯署，大臣中唯蔭桓差諳外交，接賓議事，多以屬之，俄使嘗笑言，初謂貴署僅君一人耳。”［11］126誠如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所言：張蔭桓“為人權變多譎謀。使美利堅回，遂入譯署，充總理大臣。自海疆多故，朝廷憂外交，倚為奔走，使令之才號通洋務”［16］82。盡管張蔭桓當時位份偏低，但特殊的時代背景使他在清廷中所起的實際作用已非位極人臣者所能比。

有一件事最能表明光緒皇帝與張蔭桓之間的關系。

戊戌年五月初三日（6月21日），御史胡孚宸彈劾張蔭桓“專擅營私”、向英俄借款時受賄，慈禧太后打算乘機予以嚴懲，先讓左翼總兵英年傳諭步軍統領崇禮做好準備。初五日，慈禧與光緒一同召見慶親王奕劻與軍機大臣廖壽恒、剛毅等，嚴厲地問：“近日張蔭桓遇事頗為專擅，參奏甚多，爾等有所聞見否？”廖壽恒居然回答道：“總理衙門所稱能辦事者，惟張蔭桓一人，實亦非伊不可。”氣得慈禧破口大罵：“若張蔭桓死了，則將如何？”廖壽恒回答的是實話，表明其他總理衙門大臣平時就是這么認為的，顯然慈禧對此也早有耳聞，經廖壽恒當眾這么一說，所謂“專擅”的罪名已不成立了。慈禧畢竟心有未甘，過了一會兒，以稍微和緩一點的口氣說：“我亦知張蔭桓頗能辦事，究竟有無專擅之跡？”廖壽恒在慈禧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委婉地說：“張蔭桓在總理衙門遇有事件，有與同官商議者，亦有一人專主者，緣張蔭桓所識洋人頗多，凡交涉密議，行蹤詭密，旁人不得聞知。”這話聽口氣像是順著太后的，其實等于什么也沒說。慈禧覺得不便再堅持要處罰張蔭桓了，只好讓“皇帝明日叫起入見，可以嚴加申飭，使知警戒”［17］494。

（次日光緒召見張蔭桓）胡摺即陳于御案，其匣則子良手捧也。上詢：“已閱過否？”徐奏言：“閱過。總是奉職無狀，辜負朝廷，乞恩治罪罷斥。”上不答。徐奏言：“膠澳事奉派與翁同龢同辦，旅大事奉派與李鴻章同辦，借款事與敬信、翁同龢同辦，奉旨專辦只有日本商約一事。”上聽畢，問廖壽恒：“昨日在太后前說是他一人經辦，何以今日不說？你們甚么事不管，問起來絕不知道，推給一人捱罵。”上詞色甚厲，仲山碰頭不已。上又詰廖壽恒：“昨在太后前說他行蹤詭秘，到底如何詭秘？今日為甚么不說？”仲山碰頭不已。子良解之曰：“廖壽恒說話太呆。”上又詰廖壽恒：“昨言許景澄回來換他，今日何以不說？”仲山奏言：“昨因太后盛怒，且亦奏明與張蔭桓時有意見不投處。”上顧禮邸：“爾傳諭張蔭桓不必憂慮。”禮邸回述恩旨，跪聆之下，不禁零涕，伏地叩頭。子良乃云：“皇上有恩典，從此改過自新，報效皇上，爭回幾處口子來便了。”余方蒙溫諭，若稍予辨，類于恃恩放恣，默然受之。上徐諭令先出［8］540。

這哪里是什么“嚴加申飭”？簡直是專門給張蔭桓出氣的。光緒一生受慈禧壓制，這一次發這么大的脾氣當屬罕見，既發泄了他對慈禧的不滿，也有替張蔭桓樹立威信的意圖，可見其對張信任、依賴之深。百日維新期間一舉劾倒禮部六堂官而名噪一時的王照認為：“是時德宗親信之臣，以蔭桓為第一。”［18］7誠非虛言。

光緒皇帝的特殊眷顧，使張蔭桓參與策劃新政成為可能。

張蔭桓由捐納進入仕途，始終為科舉正途出身者所歧視，很容易遭到排擠和攻擊。特別是中法戰爭期間出任總理衙門大臣不到半年即連遭四封彈章而降職的經歷，使之在官場中一直十分謹慎；甲午至戊戌間雖因受光緒信任而得參機要，但因其位份偏低而尤易招忌；熟諳晚清官場門道的張蔭桓當然不敢稍事張揚，其策劃新政只能居于“幕后”。

三、策劃變法推行新政

盡管因其在“幕后”而甚少記載，很難恢復歷史的原貌；但仔細爬梳史料，特別是現存的《張蔭桓日記》，還是能夠發現一些重要的蛛絲馬跡。總的來說，張萌桓在戊戌維新中的作用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1．幫助光緒皇帝了解西方，促使其傾向變法

甲午戰爭后維新運動日趨高漲，光緒皇帝的態度如何就成了至關重要的問題。因為無論康、梁等維新派對變法有怎樣的設想或規劃，無論朝廷內外的大小臣工提出了什么樣的變法措施，都必須經光緒皇帝采納后，才能作為“新政”推行全國。而光緒皇帝只有在比較全面地了解了西方，切實認識到歐美的社會制度優于中國，才會愿意變法。張蔭桓當時是駐外使節任滿回國后在中央政府任職最高者，光緒皇帝若要詢問西方國家的有關情況，第一個就會想到他，幫助皇上了解西方成為其當仁不讓的職責。

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稱：“南海張侍郎曾使外洋，曉然于歐美富強之機，每為皇上講述，上喜聞之，不時召見。其為人雖無足取，然啟誘圣聰，多賴其力。”［19］331梁啟超《戊戌政變記》也說，張蔭桓“久游西國，皇上屢問以西法新政”［20］283。

張蔭桓出使美、西、秘三國歸來，“回京復命”，光緒皇帝當面問起日記之事。張回答說：“蕪雜過甚，須大收拾”。光緒命其“收拾完備，即行進呈”。“越日，樞中復述旨相促。”張蔭桓見光緒又讓軍機大臣催促，只好抓緊“芟刪以付抄胥”，擬名《奉使日記》（注：該日記后又由張蔭桓“就草本中重為綴拾”，“補輯”進呈本刪除的內容，改名《三洲日記》，于光緒二十二年“就廠肆刊之”。），于光緒十六年“五月秒疏呈，奉旨留覽”［8］441。

張蔭桓出生于最早受西方影響的廣東，未曾為博取功名而死讀四書五經，很容易接受西方新事物，其日記內容除了英美政治制度、工廠、銀行、郵政、保險、博物館等近代設施外，還記載了一些國人聞所未聞的海外軼事，諸如：舞會、海水浴、斗牛、演藝乞討者、馬戲（雜技）、變戲法（魔術）、種洋痘（疫苗）、經緯度、傳話機（電話）、寒暑表（溫度計）、西人葉子戲（撲克牌）、光學畫（幻燈片）等等，文筆又相當生動，為大多數中國人所喜聞樂見。時年19歲的光緒皇帝也像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對新鮮事物充滿了好奇，他當然迫不及待地要先睹為快了。

現存的《張蔭桓日記》至少記載了在下列兩件事上張蔭桓對光緒的影響。

其一是戊戌年間光緒接見外賓禮儀的改善。是年，德國親王亨利來華訪問，光緒決定采用西方禮節接待，并交由張蔭桓安排。正月二十一日（2月11日），“蒙召問德國親王來華事，跪對兩刻余”［8］511。二月二十四日（3月16日），張蔭桓“訪海使，論款接德藩事”。三月初二日（3月23日），光緒召見張蔭桓，詢問“德親王到京接待之儀”，令其“且繕節略來”［8］518。十二日（4月2日），張蔭桓呈遞德親王覲見禮節，內有“握手”、“賜坐”、“賞游”等項。次日“午初，常熟來言，今日上詞色甚慍，似承太后申飭。德親王覲典，定在毓慶宮，特開前星門出入”［8］520。慈禧對此似有異議，所以訓斥了光緒。十四日“上召見，述懿旨仍在園內見德親王，并未言毓慶宮，且有‘爭小節吃大虧’之諭”［8］522。顯然，接見所用西方禮儀都是由張蔭桓擬訂的，光緒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意見。翁同龢在日記中說：“德王進見禮節，張公所定也”［12］3106；光緒“見德親王口勅語，張侍郎所擬也”［12］3109。

三月十五日(4月5日)，俄國公使巴布羅福覲見，“呈遞國電，上親接受（注：以前均由大臣代接。），仍令慶邸宣旨，一切禮節均加優厚”［8］522。對此，翁同龢日記稱：“此次禮節，慶邸不知，臣等亦不知，真辟門達聰之意矣。”［12］3108言下之意，這一切都是張蔭桓前一日被召見時讓光緒這么做的。閏三月二十七日（5月17日），法國公使畢盛呈遞國書，“上綴法國寶星于龍褂，親答頌詞，皆異數也，法使歡欣鼓舞而去”［8］531。光緒主動向外國公使示好，當然是受張蔭桓影響所致。

其二是對《勸學篇》的刪改。戊戌維新中，張之洞著《勸學篇》，并由其門生翰林院侍講黃紹箕進呈于皇上。六月初七日（7月25日），光緒諭令：“原書內外各篇，朕詳加披覽，持論平正通達，于學術人心大有裨益。著將所備副本四十部，由軍機處頒發各省督撫學政各一部，俾得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巵言。”［21］43十八日（8月5日）張蔭桓日記稱：“香帥《勸學篇》精美無倫，救時良藥也。只述西俗婚配數語為誤，當請伯棠轉告黃仲弢（注：張之洞，號香濤，故稱香帥；汪大燮，字伯唐；黃紹箕，字仲弢。），函令刪削。”［8］549七月初五日（8月21日）光緒召見時，張蔭桓乘間建言：“鄂督《勸學篇#8226;明綱》篇中述西俗婚配一段若刪去，則成善本，請頒行天下，俾得家喻戶曉，裨益良多。”［8］554翌日，光緒即頒布上諭：“《勸學篇》一書，著總理衙門排印三百部，內‘明綱’一篇，自‘議婚有限’至‘皆不為婚’二十一字，注語自‘七等’至‘無為婚者’三十四字著刪去。余即照原文排印。”［21］59不折不扣地采納了張蔭桓的意見。

顯然，在光緒皇帝的心目中，凡涉及西方的事務，張蔭桓的意見都是帶有一定權威性的。那么，在學習西方、維新變法方面，自然也很容易采納張蔭桓的建議。

盡管張蔭桓在日記從未表明自己的政治態度，但他在戊戌年間主張變法卻是毋庸置疑的。費行簡《慈禧傳信錄》認為：“其時，廷臣主變法者為翁同龢、張蔭桓；主守舊者為徐桐、剛毅；主變法而專師西人練兵制械通商開礦者為奕、李鴻藻、榮祿；余者伊違于二者之間。然帝素親同龢，故意向變法，而持祖宗舊制，不可盡更，新進之士，不可遽用，帝亦聽之。”［22］463何炳棣先生斷言：“非蔭桓之先啟沃君心，則維新之論不能遽入，非蔭桓之為有為先容，則變法之計不能驟行。”［4］205祁景頤《鞠谷亭隨筆》則曰：“德宗立意維新，孝欽久生疑忌，宵小內豎，從而構之，嫌怨日深。侍郎翕熱功名，又恃兩宮俱有援系，德宗召見時，私有所陳，兼進新學書籍。”［3］466即認定張蔭桓是通過私下陳言和新學書籍來影響光緒皇帝政治態度的。

2．向光緒皇帝密薦康有為

維新運動期間，給事中高燮曾、侍讀學士徐致靖、禮部尚書李端棻、內閣學士張百熙都曾舉薦過康有為，光緒皇帝顯然不會輕易采納他們的意見。過去史學界一般認為，光緒召見、任用康有為是出于翁同龢的密薦。

但據翁同龢日記：光緒十四年十月十三日（1888年11月16日），“南海布衣康祖詒（康有為，原名祖詒）上書于我，意欲一見，拒之”；十余日后，又拒絕了國子監祭酒盛昱為康有為代遞封事之請［23］2232、2235。光緒二十年五月初二日（1894年6月5日）讀康有為《新學偽經考》，感覺是“真說經家一野狐也，驚詫不已”；端午日，“答康長素，未見”［24］2696、2697。翌年閏五月初十日（1895年7月2日）梁啟超登門拜訪，亦“未見”［24］2815。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日（1898年1月24日）傳康有為到總理衙門問話后，認為他“狂甚\"［12］3086（注：湯志鈞認為“狂甚”二字后來加上的。）。二、三月間雖曾以總理衙門大臣身份兩次代康有為呈遞奏折，至四月初七日（5月26日），“上命臣索康有為所進書，令再寫一份遞進。臣對‘與康不往來’。上問‘何也？’對以‘此人居心叵測’。曰‘前此何以不說？’對‘臣近見其《孔子改制考》知之’。”［12］3128九月初四日（10月18日）見報紙“今日所刊康逆語，謂余論薦，尤奇”［12］3167。即使如孔吉祥先生所言，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初九日（1895年7月1日）翁同龢曾與康有為長談，并認為“此君舉世目為狂生，自余觀之，蓋策士也”［25］。也不能說明二人關系多密切，更不能證明翁同龢曾密薦康有為。

真正在背后起關鍵作用的到底是誰？清季工部尚書祁世長之孫、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吏部尚書李鴻藻之外孫祁景頤曾指出：“康南海之進身，外傳翁文恭所保，其實由于侍郎（指張蔭桓）密奏也”。《花隨人圣盦摭憶》的作者黃浚轉錄祁景頤的話之后，亦加案語曰：“以予所知，康南海之得進于德宗，實樵野所密薦，常熟诇知德宗意，始具折保康。從南海自編年譜中，數見當時康梁與樵野往來之密。或疑南海年譜中言常熟者多于樵野，以為南海純得常熟之力，此實大誤。”［3］466

另據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載：康有為“進用之初，唯張蔭桓以同里，日與之游，常以總署密情相餉。二人稱服泰西，私相褒重”［26］375。國子監司業貽谷奏稱：“張蔭桓與康有為往來最密，通國皆知。康有為時宿其家，無異于家人父子。數月以來，種種悖逆，張蔭桓實與康有為同惡相濟。”［27］469魏元曠《魏氏全書#8226;堅冰志》謂：“康有為居京，日夜于侍郎張蔭桓宅圖之，張蔭桓私以康有為進。”［28］312這么多人幾乎眾口一詞，肯定不會是無中生有的。所以，蕭一山先生曾分析道：“總而言之，有為之受知于帝，由于同龢，其向用變法，則由于蔭桓，所謂徐致靖、楊深秀、高燮曾、李端棻等推薦，皆系官樣文章，其奏疏全出梁任公手，觀梁任公先生年譜稿可以知之。惟諸當事人所親記，如翁，如康，如梁，均只言其一方面，實際暗中為之運用者，皆張蔭桓，而蔭桓之名竟不彰，殊可惜耳。”［29］2102

那么，為什么康、梁都一口咬定是翁同龢暗地里向光緒推薦了他們，康有為自己撰寫的年譜還繪聲繪色的描述了他與翁同龢之間的密切交往？黃浚認為：“常熟負重望，又有知己之感，故數言之；樵野結納深，而為謀主，故不數言之也。”［3］466翁同龢曾推測說：“想我拒絕，欲計傾我耶。”［12］ 3167愚以為：很可能是張蔭桓與康有為等達成了某種協議，為了免遭物議，他甘愿自居于幕后，不讓康、梁在著述中過多地提及。

3．參與維新派的重要密謀

盡管張蔭桓極力掩飾，還是無法完全抹去他與康有為等交往的痕跡。其日記：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七日（1898年1月28日），“晚飲潤苔宅，杜奐民、康長素、關詠琴作主人”［8］508。四月二十二日（6月10日），“晚震東、小山、卓如、煥民來晤”［8］536。二十七日（6月15日），“傅相、長素、菊生共晚飯畢，勸以早睡，即返臥房”［8］538。

康、梁雖刻意回避，其有關記載也不能不提到張蔭桓。康有為自編年譜一則曰：當俄國1897年強租膠州灣時，英使“請將旅順、大連灣、威海衛通商”，康上書翁同龢“欲盡開沿邊口岸，以眾國敵俄”，“又與張樵野言，張以吾言英可聯，今英果出，甚信之”；二則曰：“時嚴范孫請開經濟特科，常熟主之，此事遂成。其章程與沈子培同議之者也，乃說常熟并張樵野成之，藉此增常科以陰去八股”［30］139140；三則曰：“中允黃思永請用外國公債法行昭信股票，下戶部議”，“吾聞而投書常熟，力諍之”，“并以書責樵野，而摺已上，即日奉旨行，不可挽回”［30］142。梁啟超《戊戌政變記》稱：“自四月以來，北京謠言極多，皆言皇上病重，……或言張蔭桓進紅丸，或言康有為進紅丸，亦皆言之確鑿。蓋皆西后與榮祿等有意造此謠言，以為他日弒害皇上，及坐康、張等罪名之地也。”［20］261所謂“進紅丸”當然是荒誕不經之說，但將張蔭桓與康有為同列為進紅丸者，表明京城輿論是將其二人視為同伙的。

御史文悌彈劾康有為折中說：“康有為兩三月中，凡至奴才處十余次，路隔重城，或且上燈后亦至，往往見其車中攜有衾枕。奴才家丁問其隨仆，皆言其行蹤詭秘，恒于深夜至錫拉胡同張大人處住宿。蓋戶部侍郎張蔭桓與康有為同縣同鄉，交深情密。是則許應骙言其寅緣要津，亦屬有因。”［31］487康有為若常于深夜訪張，應該是有所密謀吧。

王照曾說：

戊戌之變，外人或誤會為慈禧反對變法。其實慈禧但知權利，絕無政見，純為家務之爭。故以余個人之見，若奉之以主張變法之名，使得公然出頭，則皇上之志可由屈而得伸。久而頑固大臣皆無能為也（英之維多利亞即貪財，英人讓之容之以全大局。慈禧黜二妃，亦因爭買賣之故。此等內容，凡久居京者皆知之。景皇何能制慈禧也）。此策曾于余之第一奏摺顯揭之，亦屢向南海勸以此旨。而南海為張蔭桓所蔽，堅執扶此抑彼之策，以那拉氏為萬不可造就之物［32］56。

說明維新派當時商討過變法的大政方針，張蔭桓曾參與此項密謀。王照主張奉慈禧太后之名以變法，即表面上將“變法之名歸諸太后”，而實際上由光緒皇帝“體皇太后之意以變法，善則稱親，以孝治鎮服天下，天下孰敢持異議”，希望藉以減少來自頑固派的阻力。張蔭桓則主張撇開已經撤簾歸政的慈禧太后，將變法的名與實皆歸之于光緒皇帝。而康有為“偏信蔭桓之言”［18］4、5，拒絕采納王照的意見。

事實上，與張蔭桓經常交往的維新派絕對不止康有為一人，交往的方式也絕非只有“夜宿張宅”之一途。黃浚說：“吾聞當時樵野與康梁私人抵掌談政治，輒昌言無忌，實為致死之由。”［3］467若張蔭桓在與維新派的私下交往中果真是無所顧忌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那么，由他們親密無間的關系基本可以確定：張蔭桓以不同的方式參與了維新派的大部分密謀。

4．協助光緒皇帝決策并推行新政

戊戌春夏間，張蔭桓經常被光緒皇帝召見。據孔祥吉查證，僅農歷三月份，光緒皇帝即單獨召見了張蔭桓7次［33］。晚清皇帝基本上都是很勤政的，若無特殊情況，每天早上照例要召見軍機大臣，處理當天政務。但這是集體召見，所有的軍機大臣都一起參加。像張蔭桓這樣頻繁地被單獨召見，卻是不多見的。皇上召見軍機大臣時所處理的雖然不乏機密要政，但對于所有的軍機大臣而言卻已無秘密可言。而光緒單獨召見張蔭桓時所商討的，則完全有可能是不為第三者所知的更機密的事務。當戊戌春夏之際，對于光緒皇帝來說，最機密的事務莫過于怎樣進行變法、應當頒行哪些新政。

另據翁同龢日記，軍機大臣每天“見起”時間多為“二刻”左右，事簡時“一刻余”，事繁時莫過于“三刻”，鮮有例外。而三月初二日（3月23日）“樵野有起，四刻始退”［12］ 3104；十四日（4月4日）“張樵野起，四刻始下”［12］3109。朝臣蒙皇上召見，無論是有所“垂詢”，還是交辦事件，都說明他受到了“圣上”的青睞，當然是好事；但“跪對”時間過久，年老體弱者往往難以支撐，所以也是苦事。張蔭桓時已年過花甲，正月二十九日（2月19日）因患感冒，“跪對三刻余，忽眩暈欲倒，兩腿幾不自持”［8］513，光緒令其扶著炕才站了起來。三月十八日（4月8日）“跪對四刻，扶琴桌而起，出殿門幾不能下階，衰頹極矣”［8］523。宗室溥颋三月初十日被召見后向張蔭桓抱怨說：“跪對如許之久，真難事。”［8］521光緒皇帝若無要事相商，肯定不會讓張蔭桓“跪對”那么長的時間。

大學士徐桐在彈劾張蔭桓折中說：“臣竊料張蔭桓屢蒙召對，其敷陳時事，必有聳動圣聽之處。\"［34］本屬懸揣虛擬之言，卻甚合情理。若非張蔭桓對變法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對于新政決策有莫大有助益，光緒皇帝怎么可能多次長時間地單獨召見他？王照后來說：“是時，張蔭桓蒙眷最隆，雖不入樞府，而朝夕不時得參密沕，權在軍機大臣以上。”［18］10黃浚《花隨人圣盦摭憶》也認為：“張樵野之生平，則極關政局，為甲午至戊戌間之幕后大人物。”［3］464應該都是基于這一點而作出的較為準確的判斷。

由于張蔭桓對新政的重要策劃是在光緒召見時口頭進行的，當時并未留下文字記載，所以很難證實他究竟對變法提出了哪些具體的建議。費行簡說：“人謂其嘗勸帝異章服、更正朔，舊黨咸疾首。”［11］127完全是道聽途說，顯然與當時的實際情況不符。黃浚《花隨人圣盦摭憶》說他“又介伊藤博文進覲德宗，欲用為客卿，傳亦樵野之謀，《國聞報》曾記之”［3］466。來自報刊的新聞報導，亦尚有待于證實。

張蔭桓在推行和實施新政方面所作努力基本是公開的，也留下了一些較為可信的記載。

例如：張蔭桓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五日（1898年1月26日）日記，“晨起，汪伯棠來商特科明發稿，囑攜回繕正”［8］507508。可見，“經濟特科”章程是由張蔭桓交汪大燮起草的。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談及“詔各省籌辦團練，頒行曾國藩清訟章程，凡實缺計典，候補委署，及年終密考，俱以清訟功過，分別予奪優劣，皆從張蔭桓之議也”［26］369。黃浚《花隨人圣盦摭憶》也提到：“廢八股，亦樵野力贊之。南海有奏請仿歐洲各國制新器、著新書、尋新地之事，折交總署，樵野即屬任公擬稿議定。”［3］466467

特別是由他本人具體負責的新政事宜，更是推行得格外積極主動。戊戌六月十五日（8月2日）光緒皇帝諭令：“鐵路礦務為時政最要關鍵，……著于京師專設礦務鐵路總局，特派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王文韶、張蔭桓專理其事，所有各省開礦筑路一切公司事宜，俱歸統轄，以專責成。”［21］4849是年五月初王文韶由直隸總督調任戶部尚書兼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位居張蔭桓之前。但王于此類新政顯然不如張內行，于是張蔭桓當仁不讓，立即開始對路礦事務進行全面籌劃。六月十七日“辰刻，王夔翁（注：王文韶，字夔石。）來訪，起與接談，將路礦局務略與商榷，即派定提調四員、管股四員”。二十日“午后，伯棠來晤，以現草路礦疏稿示之，謂余將開罪于現辦鐵路之人，余亦不暇計也”［8］549。旋于二十四日與王文韶聯名奏準“就總理衙門西院權為總局，選派提調管股章京，先將路礦檔案分別清厘，以憑核辦，即于七月初一日開局”；并“請將總理衙門原撥官書局每月經費銀一千兩（注：時官書局已并入京師大學堂，由戶部另行籌款。），自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初一日起，改充礦務鐵路總局公用”［27］435。七月二十五日（9月10日），又與王文韶聯名奏請推廣鐵路礦務學堂，“并請飭下南北洋大臣，通行遴選聰穎子弟在二十歲以內、已諳西語者，籌給經費出洋游學，令其專習礦務”［27］288289。盡管十余日后新政即告夭折，但張蔭桓推行新政的積極性于此可見一斑，也是不應被抹殺的。

八月初六日（9月21日），慈禧重新“訓政”。初九日，“張蔭桓、徐致靖、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均著先行革職，交步軍統領衙門，拿解刑部治罪”［21］100。經英、日出面干預，十四日，以“居心巧詐，行蹤詭秘，趨炎附勢，反復無常”等罪名，令將張蔭桓“發往新疆，交該巡撫嚴加管束”［21］104。義和團運動高潮期間，清廷于光緒二十六年六月初七日（1900年7月3日）諭令：“已革戶部侍郎張蔭桓，著即行正法”［35］29。盡管時隔近兩年，但毫無疑問張蔭桓是為變法而犧牲的。

張蔭桓是因變法而被處死的級別最高的官員。當年一同血染菜市口的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早已被譽為“戊戌六君子”而備受尊崇，在變法中的實際地位和作用遠遠高于他們的張蔭桓卻一直被冷落至今，其身后之榮哀何乃相去如此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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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肖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