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司空圖;柳宗元;詩文關系
摘 要: 介紹司空圖的有關理論,同時闡發司空圖對柳宗元一篇序文所作的巧妙而微婉的補說。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50527 03
Sikong Tu’s Connecting Theory of Poetry and Articles and His Supplement to One Preface of Liu Zongyuan’s
YU Shucheng(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Poetic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China)
Key words: Sikong Tu; Liu Zongyuan; relationship between poetry ans articles
Abstract: Introduce Sikong Tu’s relevant theories and his subtle supplement to one preface of Liu Zongyuan’s.
不同文體之間的關系問題,涉及面很廣。就作家而言,一人往往會兼有幾種文體的創作,這些創作的異同優劣,可以作為考究辨析文體關系的一種依據。唐代作家柳宗元、司空圖于此皆曾發表過意見。并且司空圖在對柳宗元詩與文均予高度評價的同時,對其關于文體關系的言論,則有所辨析補正。回顧這兩位作家的有關論述,對我們認識兩家的文學思想,深入研究詩與文等不同文體之間的關系很有意義。本文試予介紹。不妥之處,希專家指正。
司空圖《題柳柳州集后》云:
金之精粗,效其聲,皆可辨也,豈清于磬而渾于鐘哉?然則作者為文為詩,格亦可見,豈當善于彼而不善于此耶?思觀文人之為詩,詩人之為文,始皆系其所尚,既專則搜研愈至,故能炫其工于不朽。亦猶力巨而斗者,所持之器各異,而皆能濟勝以為勍敵也。
愚常覽韓吏部歌詩數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雷抉電,撐抉于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
今于華下方得柳詩,味其深搜之致,亦深遠矣。俾其窮而克壽,玩精極思,則固非瑣瑣者輕可擬議其優劣。又嘗觀杜子美祭太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贊,宏拔清厲,乃其歌詩也。張曲江五言沉郁,亦其文筆也,豈相傷哉?……因題柳集之末,庶裨后之詮評者,無或偏說,以蓋其全工①。
司空圖以金屬被鑄成不同樂器的發聲和力士持不同武器的格斗,比喻作者用不同文體寫作,即“文人之為詩”和“詩人之為文”。認為:同一作家雖然所用文體不同,但都基于作者的素質而可見其精粗,可辨其格調,即具有某種統一性。他用“驅駕氣勢”等語評論韓愈詩歌,用“深搜”、“深遠”評論柳宗元詩歌,跟韓文給人的“氣盛言宜”、柳文給人的幽深旨遠的印象是一致的。顯然,在司空圖看來,韓、柳之詩,與其文相通,有其統一性。同時,他又用杜甫祭房琯文、李白佛寺碑贊,以及張九齡之詩文皆具有沉郁的特征,進一步說明作家為詩為文,格調往往通之于其人。
司空圖不僅從理論上,而且以具體作家作品證實了詩文之間的聯系和相通。但他為之題跋的《柳柳州集》中卻有一篇《楊評事文集后序》,序云: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易》之《象(彖)》《系》,《春秋》之筆削。……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茲二者,考其旨意,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唐興以來,稱是選而不怍者,梓潼陳拾遺。其后燕文貞以著術之馀,攻比興而莫能極;張曲江以比興之隙,窮著述而不克備。其馀各探一隅,相與背馳于道者,其去彌遠。文之難兼,斯亦甚矣。若楊君者,少以篇什聲稱于時……晚節遍悟文體,尤邃敘述。學富識遠,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風與時增加……用是陪陳君之后,其可謂具體者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獲省謁。故得奉公元兄命,論次篇簡,遂述其制作之所詣,以系于后。
柳宗元這里所提出的“文有二道”與司空圖所說的“文人之為詩,詩人之為文”可以相兼的理論,有無牴牾呢?司空圖既然為《柳柳州集》作題跋,不可能繞開文集中的這篇文章。并且,追究其題跋的動機,很可能即與這篇文章有關。他的題跋,既要在當時人們普遍推崇韓愈而對柳宗元的認識尚有不足的情況下,正確評價柳宗元,又不能不對柳宗元這篇文章在理論上有所補說分辨。究其實,柳宗元“文有二道”說,不過源于六朝時期的文筆之辨。由文筆的區別,推到二者難兼。但難得兼善,并不是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兼,更不是說二者沒有任何聯系和相通之處。就連柳文本身也沒有將問題絕對化——“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所謂“偏勝獨得”,只是恒見常有的現象,而并非盡皆如此;“兼者”只是“罕有”,而并非沒有。否則,便不可能出現陳子昂了。對于詩文可以相通,司空圖除了在理論上予以說明,并舉出包括柳宗元自己在內的作家為證外,還進一步就柳文中所提到的張九齡作了申述:“張曲江五言沉郁,亦其文筆也,豈相傷哉!”雖只是點到為止,未曾展開。但張九齡在文壇的地位和成就,唐人是熟知的。作為開元時期的重臣和文壇盟主,他與張說都是繼陳子昂之后,在詩文革新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其以《感遇十二首》為代表的五言詩,抒寫被貶后的憂國傷時之情,深于比興,妙于寄托,沉郁蘊藉,為文學史上的名篇。除詩外,他的文賦也有很高成就。著名的《荔枝賦》被杜甫在《解悶十二首》中隱括成詩(注:參見錢謙益《錢注杜詩》卷十五《解悶十二首》第九首后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1年版,第529、530頁。),可見他的賦確實通之于詩。又其《荊州謝上表》,抒寫懷抱忠貞,無辜被貶的心情,與其《感遇》情感相通,也足以印證司空圖所說的“五言沉郁,亦其文筆也”。根據其針對張九齡予以申辯,可見司空圖的議論與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是相關聯的,雖未直接點出柳文,卻對柳文有所補說和辨正,所闡述的理論很重要,但下筆微婉,表面上似乎只是單方面陳述自己的意見。
關于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司空圖無疑是了解其背景和寫法的。他的這篇題跋,用筆微婉迂曲,跟能夠理解柳文的特殊背景,當有一定關系。柳宗元是為人作序,此種序文,一般總是要贊美對方的文才。且柳宗元為其文集作序的楊評事(名凌)是其父親柳鎮的朋友、妻子楊氏的叔父(注:參見《柳河東集》第十二卷《先君石表陰先友記》,第十三卷《亡妻弘農楊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此次寫作,更是“奉公元兄命”,即奉其岳父楊憑之命,因而格外需要推崇對方。序文說唐朝只有陳子昂詩文兼善,張說“以著述之馀,攻比興而莫能極”;張九齡“以比興之隙,窮著述而不克備”。兼善是這樣困難,但楊評事卻是晚節“遍悟文體,尤邃敘述”,可以陪“陳公(子昂)之后”,可見說文之難兼,原來是一種鋪墊,用意在子突出楊評事能夠兼美。這是中國古代文人為人作碑銘、作序常用的以賓襯主之法。司空圖讀柳宗元文集為之題跋,知道柳宗元序文的背景和語境,當然不宜過分較真,只要能讓人避免對柳文產生誤解,即算達到目的,寫法則不妨含蓄一些。
《楊評事文集后序》還有一層值得思考和玩味,即作者在這篇文章中不免以具有宏觀的精鑒的眼光自矜,他看到前人有的詩文兼美,有的不能兼美,看到楊評事能“遍悟文體”等等,而柳宗元自己既寫詩又作文,并且在文壇上早已有名,其成就又如何呢?此處當然不便說及或點破,但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卻可供參悟,其中說他自己的創作: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柳宗元在這里交待他是“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繼承吸取的對象既有《書》、《春秋》、《易》之類,同時亦有《詩》、《騷》,可見他認為詩文之間是可以相通的,創作上是可以而且也必需多方面吸取。既然如此,則柳宗元之能夠“遍悟文體”、詩文兼善,也就不必待言。司空圖沒有援引柳宗元在不同場合的言論作對照分析,而只是對《楊評事文集后序》所論及的詩文關系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觀點很明確,但由于表達上稍近含蓄,不免需要深入體會。除本文以上所述者外,我們還應該特別注意對于一般認為屬于散文家的韓愈和柳宗元,司空圖著重提出的是二家的詩歌,從其風貌特征通之于二家之文方面,給予準確描繪,高度評價,不僅推許其詩文兼善,且特地于文章結尾強調:“無或偏說,以蓋其全工”,意即不要以“偏勝”之說掩蓋了柳宗元等人實際上的“(詩文)全工”。言外,當然也包括提醒人們對柳宗元在特定場合下所謂“偏勝獨得”之說,不要產生誤解(注:僅孤立地看《楊評事文集后序》中“文有二道”一段話,而未能對全文和柳宗元在它處所發表的有關看法作全面理解的,不乏其人。如沈德潛《李修子詩序》云:“客有謂李生曰:昔柳子謂詩與文二道:文則辭令褒貶,本于《易》、《春秋》;詩則導揚諷喻,本于《詩三百篇》。考其旨義,乖離不合。子欲工詩,于前所求《易》、《春秋》之旨,將離而去之矣。愚謂不然。《詩三百篇》與諸經相貫通者也。……學者不能窮經耳,能窮經,詩學深矣。彼柳子歧而二之,亦辭章之說,則然而豈通論哉!”沈德潛所轉述的“客”對李生之言,即是對柳文的片面理解。沈德潛未細究柳文的寫作背景,對柳氏的批評,亦不免帶有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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