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詩僧;僧詩;詩情;道性
摘 要: 作為詩人,詩僧們不能回避詩歌的本質要素——情,而作為僧人,他們的創作又要引人見“性”,但“情”與“性”對佛教修行者來說勢如水火,因此詩僧經常處于詩情與道性的矛盾之中,僧詩的合法性也成為唐代教內外討論的熱點。“詩情”與“道性”之間的張力,在僧詩題材的選取、物象的創設、意境的營構等方面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2015506
Poetic Charm and Character of Dao
ZHANG Yong(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Poetic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China)
Key words: monk poets; monk’s poetry; poetic romance; Dao
Abstract: As a poet, monk poets cannot avoid the essential elementcharm, but as a monk, their works is of character. Since charm and character are incompatible, so monks are often in a dilemma. Meanwhile, the legitimacy of the monks’ poetry was hotly debated. The tension between charm and character is a decisive factor in theme, image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中國僧侶的詩歌創作源自東晉,經南北朝至隋,共有僧侶詩人約有四五十位,存詩近百首,這些詩散見于《玉臺新詠》、《樂府詩集》、《古詩類苑》等詩歌總集之中。唐代以降,隨著佛教中國化進程的完成,尤其是禪宗的流行,僧侶的詩歌創作進入全面繁榮時期,中唐甚至出現了專門從事詩歌創作的“詩僧”階層。據高華平統計:“佛教僧侶詩人共365人,詩4598首,占唐代詩人總數的約10%、唐詩總數的約28%。”[1]236詩僧群體旺盛的創作力由此可見一斑。盡管這些作品良莠不齊,整體水平不能與文人詩相比,但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不容忽視的。近年來相關的研究論文、論著不斷出現,表明人們對其價值的逐漸認可。
與一般世俗詩人不同的是,詩僧們身兼詩人與僧人雙重身份。作為詩人,他們不能回避詩歌的本質要素——情,而作為僧人,他們的創作又要引人見“性”,但“情”與“性”對佛教修行者來說勢如水火,因此,如何把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恰到好處地糅合到一起,是件十分頭疼的事。本文從詩情與道性之間的張力這一角度對僧侶的詩歌創作進行分析。
一
在分析詩情與道性之間的關系及其張力下的僧詩創作之前,有必要分析“性”在佛教尤其是禪宗中的本體地位及其與“情”之間的關系。
在禪宗中,“性”指一切事物本來具足,真實不變的體性,與“相”對舉。“性”屬于“體”的層面,在有情眾生方面又稱為“自性”、“佛性”等。在中國禪宗看來,“性”或“自性”,能含容萬法,是萬法的本體,慧能所謂“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2]50
作為本體,“自性”是清凈、空寂的。“清凈”是相對污染、煩惱而言的,禪宗所反復強調的“自性本凈”、“自性常清凈”,即是指眾生本來具有清凈、無污染、無煩惱的本性。所謂“空寂”,是指眾生本性的無生無滅、無形無相、無去無來,超越時空的特性。慧能說:“本源空寂,離卻邪見。”[2]81“本源”即自性,它是空寂無相的,如果執之為實有,就是“邪見”。“自性”的以上兩個特點各有側重,“清凈”強調“自性”的無污染、無煩惱,“空寂”強調“自性”的虛空無相;兩者又是相融相通的,“清凈”本身也是虛空無相的,如果以“凈”為相,把“凈”當成一種對象來追求,就是被“凈”所系縛,慧能所謂“凈縛”。[2]36
在禪宗看來,“自性”或“心性”不但是宇宙的本體、萬物的本源,而且是眾生成佛的內在根據。禪宗認為,佛就在人的自性之中,是人之自性本來具有的,“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2]66眾生與佛的區別就在剎那之間“自性”的迷與悟。
關“性”與“情”的關系,宋代云門宗禪僧契嵩曾有過很好的概括。他在《鐔津文集》卷二中說:“情出乎性,性隱乎情,性隱則至實之道息矣,是故圣人以性為教而教人。天下之動,生于情;萬物之惑,正于性。情、性之善惡,天下可不審乎?”[3]655這段話包含三層意思:
第一,情出乎性。佛教認為,情欲是人之“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攀緣“六境”(即色聲香味觸法)而生起的帶有沖動性的心理反應。關于“情”,佛教有“七情”說,即喜怒哀樂愛惡欲七種情感,這與《禮記》“喜怒哀懼愛惡欲”之說大體相當。關于“欲”,佛教有“四欲”、“五欲”、“六欲”等說法,其中“五欲”是指財、色、名、食、睡,即金錢欲、性欲、名譽欲、飲食欲和睡眠欲。禪宗認為,情欲并不是來自佛性之外,而是佛性自身之“作用”的表現。
第二,性隱乎情。禪宗認為,人之本凈的心體(即佛性)常被其作用(即情欲、妄念等)所染污、覆蓋而不能顯現,佛教修持的目的就在于掃除情塵欲垢,從而見性成佛。慧能說:“自性常清凈,日月常明,只為云覆蓋,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星辰。忽遇惠風吹散,卷盡云霧,萬象森羅,一時皆現。”[2]39情如烏云,遮蓋住“自性”之光,云開霧散,“自性”重顯。
第三,性善情惡。與傳統儒家倫理、道德意義上的“性善論”不同,契嵩所謂的“性善”是指人之本心、佛性的空寂、清凈、無染污,這是佛教心性論的普遍說法。方立天說:“佛教論性凈是指無煩惱,無痛苦,是指空寂性,與儒家以先天道德意識為性善有所不同。但是佛教的性凈論、佛性論與儒家的性善論在對人性的價值判斷上又有共似性,都突出了人性的正面價值,肯定人性本具的完美性。”[4]536與“性善”相對,禪宗認為人之情是惡的,因為它能遮蔽本凈之性,要恢復佛性之本明,就要徹底去除情欲。
綜上所述,在中國禪宗看來,“性”或“自性”是萬法的本體,也是眾生內在生命的主體,是眾生成佛的內在根據。情是“自性”之作用,但又能反過來遮蔽“自性”之光明,禪宗修行實踐的終極旨趣在于引導眾生去除情塵欲詬,見自本心、達自本性,即“見性成佛”。禪宗的“性”本體論及情性關系論,直接影響了人們對詩情與道性關系的看法,也把詩僧的創作置于詩情與道性的矛盾之中。
二
關于詩歌的本體,中國詩學有“情”、“志”、“情志”、“情性”諸說,歸根結底屬“情”本體論。從現存資料來看,《禮記#8226;樂記》是最早把“情”用于藝術理論中者,其曰“情動于中,故形于聲”,以“情”解釋音樂的起源。漢代,樂府民歌發達,人們多以“情”解釋其起源,如劉歆:“詩以言情”(《七略》);班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漢書#8226;藝文志》)。至魏晉,“詩緣情”作為一個理論命題被陸機正式提了出來。“詩言志”,作為一個詩學命題,產生、成熟得更早,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詩言志”是中國詩學“情”本論的另一側面。“詩言志”與“詩緣情”,雖然一個強調社會責任的踐履,一個強調個體性靈的抒發,但這并不意味著兩者之間的對立。“志”雖然更注重儒家的政治理想、倫理道德,但這種理想與道德是建立在“情”基礎之上的,因為整個儒家思想體系就是建立在血緣關系基礎之上的,而血緣關系在本質上則表現為濃濃的情感。正因為如此,中國詩學經常把“情”與“志”并舉。《文選》中,李善注釋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說:“詩以言志,故曰緣情。”把“言志”與“緣情”統一起來。陸機本人也情志并提,他在《文賦》中說:“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唐代,白居易把情比喻為詩之“根”,明確指出“情”在詩歌中的本體地位,而他所謂的“情”既包括個體的“閑適”之情,也包括“補察時政,泄導人情”之志。王文生說:“‘詩言志’的‘志’是以情為主的精神活動。”[5]這種說法是符合中國詩學之實情的。
明人陳宏緒在《與雪崖》中說:“詩以道性情,而禪則以期于見性而忘情。”[6]221詩情與道性之間的矛盾,使僧詩的合法性問題成為人們討論的熱點。
早在印度佛教中,詩歌與佛法之間的關系就已經成為人們的討論話題。以“出離心”即自我解脫為出發點的小乘佛教,一般對詩歌存有戒心,認為詩歌令人心生攀緣,易造下妄語、綺語之業;而以“菩提心”為出發點的大乘佛教,其理論核心是以真俗不二、染凈不二為主要內容的“方便善巧”,不但不反對詩歌、文藝,而且認為詩歌、文藝可以作為弘法之資糧。[7]
唐代,詩歌創作與佛教傳播同時達到高峰,兼具詩人與僧人雙重身份的詩僧,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創作熱情。與此同時,詩情與道性之間的關系也成為教內外討論的熱點。唐代馳名律苑的高僧道世,把“破出家心”的因素分為口掉、身掉與心掉三大類。掉,即佛教術語“掉舉”之簡稱,指浮動不安的心理狀態。道世認為,“好喜吟詠”屬口掉,“思惟文藝”屬心掉,兩者都會使人“心情放蕩”,“縱意攀緣”,不能專心于道業。[8]2120當時的文人在與詩僧的交往中,也熱衷談論詩情與道性的話題。如白居易《問遠師》:“葷膻停夜食,吟詠散秋懷。笑問東林老,詩應不破齋。”
全唐詩:卷446[Z].北京:中華書局,1960.本文所引唐詩均出該書,以下只注篇名.
楊巨源問廣宣上人:“問師登幾地,空性奈詩何?”(《和權相公南園閑涉寄廣宣上人》)從白、楊二人近似玩笑式的詩句中,可以看出此話題在當時已經十分流行。
詩僧們普遍認為詩歌具有弘法之功能。靈一經常“示人文藝,以誘世智”,[9]359皎然也常“以詩句牽勸,令入佛智”。[9]728他們還從理論上尋找詩情與道性的契合點。皎然在《秋日遙和盧使君游何山寺宿敡上人房論涅槃經義》中說:“詩情緣境發,法性寄筌空。”這兩句話交待了“境”、“情”與“性”之間的關系:外界“物色”引起主體情感的波動而產生創作欲望,主體通過藝術構思創設意象,但與一般意象不同,皎然所強調的是那些能引人體悟現象背后空空之“性”的意象,其詩中經常出現的“水月”、“溪云”、“虛舟”等意象都具有這種功能。詩能助禪,禪也能助詩。皎然說:“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徹。及通內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邪?”[10]229認為謝靈運詩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高的藝術成就,是因為得到了佛教般若學的幫助。
與皎然不同,詩僧齊己則從體用角度來論證詩情與道性之間的關系。他在《勉詩僧》中說:“道性宜如水,詩情合似冰。”大乘佛教般若學常用水與冰來比喻“真空”與“幻有”之間的體用關系。水為體,冰為用,兩者不一不異,同樣,萬法因緣而生,故不真,不真即空,但空不是絕對的虛無,它要通過“幻有”來顯現,“真空”為體,“幻有”為用。齊己也借用水冰之喻來說明詩情與道性之間的關系:道性為體、為“真空”,詩情為用、為“幻有”,詩情是道性的顯現,道性寓于詩情之中。齊己詩中的“蓮”、“苔”等意象,都意在啟發人證悟現象背后的“道性”,難怪詩僧尚顏在《讀齊己上人集》中說:“詩為儒者禪。”
詩僧們雖然相信詩歌具有弘法之功能,也努力從理論上加以論證,但在實際創作中卻很難把兩者圓融起來,因此經常處于詩情與道性的矛盾之中。貞元初,皎然拜謁南宗祖師,了悟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頓悟法門,遂對詩情與道性關系產生了新看法,認為詩文“適足以擾我真性”,“非禪者之意”,不如“孤松片云,禪座相對,無言而道合,至靜而性同”,于是決定屏息詩道,與松云為偶。[9]728齊己也無可奈何地說:“正堪凝思掩禪扃,又被詩魔惱竺卿。偶憑窗扉從落照,不眠風雪到殘更。
皎然未必迷前習,支遁寧非悟后生。傳寫會逢精鑒者,也應知是詠閑情。”(《愛吟》)落日、風雪等自然風光撩撥起詩僧敏感的情思,使其無法入定,明知詩情乃“禪外”之事,卻無法阻擋“詩魔”的降臨。詩僧的創作就是在這種詩情與道性的張力之下進行的,這直接影響了其作品題材的選擇與藝術風格的形成。
三
周裕鍇評價詩僧說:
和那些禪宗大師、士大夫們相比,詩僧兼有兩方面的優點:一方面他們通曉佛理,在不同程度上有寂照了悟的體驗,為一般士大夫所缺欠;另一方面多具深情,且有詩歌創作的經驗,為心身皆空的地道出家人所少有。這種兼二者所長的特點,使他們比較自然地將宗教轉化為審美,成為溝通詩與禪的重要中介。[11]44
詩僧們兼備“佛理”與“深情”,這是他們的優勢,同時也是他們的劣勢,因為如何把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恰到好處的糅合到一起,是件十分困難的事。
為了解決詩情與道性之間的矛盾,詩僧們對“情”作了技術處理,把它分為“世情”與“道情”兩個層面。皎然在《送顧處士歌》中說:“禪子有情非世情。”“世情”,即世俗的喜怒哀樂之情;“非世情”,指詩僧們常說的“道情”,即合“道性”之情。因為“世情世界愁殺人”(貫休《將入匡山別芳晝二公二首》),所以詩僧們主張在詩歌創作中應盡力忘掉“世情”。皎然說:“倚石忘世情,援云得真意。”(《奉和顏使君真卿與陸處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貫休說:“軒窗領嵐翠,師得世情忘。”(《題令宣和尚院》)棲白也說:“一度林前見遠公,靜聞真語世情空。”(《寄南山景禪師》)
在忘掉“世情”的同時,詩僧們又主張在詩歌創作中表現“道情”:
道情何所寄,素舸漫流間。真性憐高鶴,無名羨野山。經寒叢竹秀,入靜片云閑。泛泛誰為侶,唯應共月還。(皎然《西溪獨泛》)
為依爐峰住,境勝增道情。涼日暑不變,空門風自清。(皎然《夏日與綦毋居士、昱上人納涼》)
楚水和煙海浪通,又擎杯錫去山東。道情雖擬攀孤鶴,詩業那堪至遠公。夢入深云香雨滴,吟搜殘雪石林空。朱門再到知何日,一片征帆萬里風。(貫休《別李常侍》)
暮角含風雨氣曛,寂寥莓翠上衣巾。道情不向鶯花薄,詩意自如天地春。夢入亂峰仍履雪,吟看芳草只思人。手中孤桂月中在,來聽泉聲莫厭頻。(貫休《春末寄周璉》)
這里,“道情”與“真性”具有完全相同的內涵,“詩情”與“道性”是圓融無礙的。“道情”,在僧詩中又稱為“高情”、“幽情”、“閑情”、“遠情”、“野情”、“山情”等等,如“遠情偶茲夕,道用增寥夐”(皎然《答鄭方回》);“真思凝瑤瑟,高情屬云鶴”(皎然《奉酬于中丞使君郡齋臥病見示一首》);“蘿徑封行跡,云門閉野情”(靈一《秋題劉逸人林泉》)。
在詩情與道性的張力下,詩僧們竭力忘掉“世情”而表現“道情”,這直接決定了僧詩題材的選取、物象的創設及意境的營構,彰顯出其與一般文人詩不同的獨特個性。
(一)涉佛題材
在強烈身份意識的支配下,詩僧們一般愛選擇那些與佛教主題有關的題材入詩,概言之,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第一,山居詠懷詩。佛門山居、詠懷之作始自支遁,至唐代而大發異彩。寒山隱居浙江天臺山30年,整日與青石、白云為伴,清幽的環境不但助長了其“道性”,也增添其“詩情”,創作了近百首山居詠懷之作。中唐以后,詩僧皎然、齊己、貫休等人創作了大量山居詩,這些作品有不少深邃幽靜的景物描寫,蘊含著濃厚的山林幽隱之趣。
第二,寄贈酬唱詩。中唐以后,禪宗一統叢林,其出世不離世間的大乘佛教精神與方便法門,使禪師與士子的交往更加頻繁,彼此之間的酬唱、奉和之作也蔚為大觀。皎然《杼山集》中有《奉酬于中丞使君郡齋臥病見示一首》、《贈李中丞洪一首》、《答蘇州韋應物郎中》、《答鄭方回》等等。僧侶的贈答、酬唱詩除表現在釋子與文人之間外,更多地還表現在釋子與釋子之間。如:齊己的《酬微上人》、曇域的《贈島云禪師》等等。這些寄贈酬唱之詩大都為佛教內容。
第三,題寺院詩。這類題材的詩雖然唐代以前就已經出現,但真正興盛于中唐以后。自六祖慧能正式創立禪宗三傳至馬祖道一,百余年間,禪侶或巖居穴處,或寄居律宗寺院,沒有專屬于自己的道場。貞元、元和間,禪宗日盛,馬祖道一及其弟子百丈懷海開始另建寺院以安禪侶,至晚唐五代,南方禪院數量大增。眾多禪院的建立,在方便禪侶修行與交流的同時,也為詩僧的創作提供了更多的靈感,于是題寺院詩興盛起來。如靈一的《題僧院》,齊己的《題中上人院》,貫休的《題簡禪師院》等等。
以上三種題材占據了僧詩的絕大多數,其它還有懷古詩、送別詩等。由于歷史的是非成敗轉頭空正契合了佛教的無常主題,因此懷古題材也常出現于詩僧的創作之中。如棲一的《垓下懷古》:“拔山力盡烏江水,今古悠悠空浪花”;《武昌懷古》:“堪嗟世事如流水,空見蘆花一釣船”。與世俗文人一樣,唐代僧人也有作詩送別的習慣,所不同的是,詩僧們總是盡力淡化其中的情感要素。來看皎然的幾首送僧詩:
昨日雪山記爾名,吾今坐石已三生。少年道性易流動,莫遣秋風入別情。(《送勝云小師》)
楚山千里一僧行,念爾初緣道未成。莫向舒姑泉口泊,此中嗚咽為傷情。(《送僧游宣州》)
綿綿渺渺楚云繁,萬里西歸望國門。禪子初心易凄斷,秋風莫上少陵原。(《送僧之京師》)
對這幾名道機未成熟的僧人,皎然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努力消除世俗情感,遠離易引起情緒波動的環境。在這種最易挑人情思的送別詩中,詩僧們也要把世俗情感過濾得干干凈凈。
(二)靜態的、冷色調的物象
僧詩的終極旨趣在于引人“證性”,因此詩僧們特別喜歡擇取枯木、寒巖等靜態的、冷色調的物象入詩。皎然在《送王居士游越》中說:“野性配云泉,詩情屬風景。愛作爛熳游,閑尋東路永。何山最好望,須上蕭然嶺。”明確提倡融詩情于閑云、清泉、寒巖等物象之中。再看他的《南池雜詠五首》:
水月
夜夜池上觀,禪身坐月邊。虛無色可取,皎潔意難傳。若向空心了,長如影正圓。
溪云
舒卷意何窮,縈流復帶空。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
虛舟
虛舟動又靜,忽似去逢時。觸物知無迕,為梁幸見遺。因風到此岸,非有濟川期。
寒山
侵空撩亂色,獨愛我中峰。無事負輕策,閑行躡幽蹤。眾山搖落盡,寒翠更重重。
寒竹
裊裊孤生竹,獨立山中雪。蒼翠搖動風,嬋娟帶寒月。狂花不相似,還共凌冬發。
這五首詩都貫穿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學思想。皎潔的水月、舒卷的溪云、漂泊的虛舟、蒼翠的寒山、裊裊的孤竹,都啟發人透過眼前“物色”而去領悟背后的那個“空”字。
(三)清冷的意境
在“情”的處理上,皎然提倡“情在言外”,[11]261追求“體格閑放”之“高逸”品格。[11]242他贊獻上人的詩曰“高逸詩情無別怨”(《送如獻上人游長安》),贊周昉的畫曰“雅而逸,高且真”(《周長史昉畫毗沙門天王歌》)等。“情在言外”加上“體格閑放”,便構成了僧詩清冷的意境特征。來看齊己的幾首詩:
獨憐蒼翠文,長與寂寥存。鶴靜窺秋片,僧閑踏冷痕。月明疏竹徑,雨歇敗莎根。別有深宮里,兼花鎖斷魂。(《秋苔》)
嵐光疊杳冥,曉翠濕窗明。欲起游方去,重來繞塔行。亂云開鳥道,群木發秋聲。曾約諸徒弟,香燈盡此生。(《留題仰山大師塔院》)
夜久誰同坐,爐寒鼎亦澄。亂松飄雨雪,一室掩香燈。白發添新歲,清吟減舊朋。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除夜》)
明人胡震亨評論齊己詩曰:“清潤平淡,亦復高遠冷峭。”[12]82從以上幾首詩,可以明顯地看出這種風格。“清冷”是詩僧們的自覺追求。貫休說:“清吟得冷句,遠念失佳期”(《薊北寒月作》);“發豈無端白,詩須出世清”(《早秋夜坐》);“詩琢冰成句,多將大道論”(《桐江閑居作》其五)等等。
僧詩清冷的意境特征是由創作主體強烈的身份意識決定的。劉禹錫幼時曾受教于靈澈、皎然,因此對詩僧的創作特點非常清楚,他在《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序》中說:“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詩僧由于拋開了世俗情感,以寧靜的心態觀照自然,有意選取枯木、白云等無情之物來營構意象,從而形成其清冷的藝術特征。
綜上所述,為了緩解“詩情”與“道性”之間的矛盾,詩僧們的創作多選擇與佛教有關的題材,在詩中努力創設靜態的、冷色調的物象,營構清冷的意境,因此僧詩多具有高逸的品格,能帶給人超塵脫俗的審美感受。但總體來說,受身份意識的影響與“道性”的約束,詩僧的創作題材比較狹窄,主題相對單一,僧詩也由于缺少生活熱情,過于清苦,而招致后人的批評。清人賀貽孫在《詩筏》中說:“僧詩清者每露清痕,慧者即有慧跡。詩以興趣為主,興到故能豪,趣到故能宕。釋子興趣索然,尺幅易窘,枯木寒巖,全無暖氣,求所謂縱橫不羈,瀟瀟自如者,百無一二,宜其不能與才子匹敵也。”[13]192這種批評無疑是正確的,但若從另一角度來看,正是由于這種“全無暖氣”的清冷品質才成就了僧詩不同于世俗文人詩的獨特品格,從而為燦若繁錦的中國古代詩苑增添了另一種清幽之美,僧詩的價值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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