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世俗化敘事;批判;晚清譴責小說
摘 要: 晚清譴責小說在發揮文學的批判功能時,采取了不同于精英立場的世俗化敘事。其敘事空間主要集中于家庭,從普通家庭生活情境中透視官場;批判的價值標準歸結為生活中的人格品行,從最基本的做人層面剖析官員的人性心理;批判敘事效果追求趣味性,顯示一種“笑”的藝術精神,表達出普通民眾俯視官場丑惡而獲得的心理愉悅感和批判主體情感宣泄后的理性缺失。
中圖分類號: I207.41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2017706
Secularized Critical Narrative
FANG Guowu (Academ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nhu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Hefei 230036, China)
Key words: secularized narrative; criticism; the late Qing Dynasty condemnation novels
Abstract: With the critical function of literature, the late Qing Dynasty condemnation novels has taken a secuarized narrative whose space mainly is concentrated in the family to examine officialdom. Its criticism boils down to the value of living standards in the conduct personality, analysing officials' psychology from the most basic life level in pursuit of the fun effect , which shows that ordinary people's psychological sense of joy and loss of rationality overlooking the ugly officialdom.
譴責小說自魯迅界定其類型以來,其政治敘事性質已為學界公認。但譴責小說政治敘事的具體形態語焉未詳。譴責小說從世俗化的存在立場出發,俯就世俗世界,俯視上層政治空間,從直接經驗出發,從樸素的生活事相入手,將宏大的政治敘事拉回到日常的世俗生活層面來展現、揭示,在世俗社會的言論空間內面對廣大的普通民眾來言說,從而形成了批判性書寫的世俗化敘事形態。
世俗化敘事空間:官場與家庭
譴責小說中描寫了眾多官員,上至達官顯貴,下至佐班小吏,但著眼點不在于他們居于廟堂之上的理政愛民行為,而是他們處于日常生活情境,尤其是家庭情境中的行蹤和心態。
首先,譴責小說的批判性敘事往往呈現在家庭生活情境中。官僚人物形象總是被放置在日常家庭生活情境中來展現,《官場現形記》第四十六回描寫一位欽差童子良的愛才如命:
他生平雖愛錢,卻是一文不肯浪費。凡是人家送給他的銀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間小屋。這間屋是墨測黑,連個窗戶都沒有的,然而一步一鎖,無論甚么人不準進去的,就是兒子亦只準站在門外。一天老頭子在這屋里有事情。大少爺進來回話,因為受過父親的教訓,不敢徑入房中,站在門外老等。等了一回,忽聽老頭子在小屋里叫喚起來,方見姨太太點了個亮,掀開門簾,在門口站著,亦不敢進去。仿佛老頭子在地下摸索了一回,忽然一跳就起,說道:“還好!有了!”隨手出來,把門鎖好。
在這一段詼諧風趣的敘述中,一個堂堂的欽差大人仿佛成了市井土財。據此,有學者認為《官場現形記》長于小官刻畫,而對大官描寫卻不夠真實。胡適就認為《官場現形記》“寫大官都不自然,寫雜佐小官卻都有聲有色”[1]87。袁進將其歸為想象力的缺乏,“這是一個想象力疲軟的時代,小說家大都采用記憶的模仿而不愿從事艱難的創造”[2]116。文學表現政治的確不應成為傳聲筒式的反映,而應以文學想象性的方式去傳達、表現政治生活和政治生態的真相。譴責小說因其過于直露的政治批判意圖而一直為人詬病。但這也是譴責小說離開文人化的悲天憫人情懷走向世俗凡間的政治表達過程中的必然失落。文人化的詩情畫意、悠閑適中的審美心態在極度衰敗的末世已轉化為痛心疾首、切齒痛恨的情感宣泄。因此,還原這些萬惡事相于生活經驗層面是最為直接、淺近而又有效的一種政治敘事方式。在中國古代社會,民與官是兩個相隔甚遠的階層,官高高在上,統馭著民眾。但在這里,由于作者將官的形象還原到家庭生活的本真層面,于是,無論官職大小,所有的官員表露出共同的道德缺陷。作者居高臨下,對批判對象不持任何恭謹之心。因此,在生活化情境中,一切官員都被脫去了冠冕堂皇的外衣,任何高官貴人都被扯去了斯文的虛偽面紗,變成了一幕幕鬧劇中的小丑。
同樣,即便作者表達某種理念,也經常通過世俗層面的瑣事敘述來體現。如《官場現形記》第二十六回吳繼之母親的一番閑談:
老太太道:“哦!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矩。一家人只要大節目上不錯就是了,余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么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
作者對此段自評:“瑣瑣敘家庭事,似甚無謂,然細玩之,實共和專制兩大影子。共和之果良,專制之惡果,均于隱約間畢露。”[3]53這段話借老太太之口批判禮教,作者的啟蒙、批判意識是放置在一個家庭日常生活中,并沒有借助空洞的政治口號來宣傳。
其次,譴責小說中,官僚政治層面與家庭生活層面是相互連接在一起的。官僚人物往往都活動于官場與家庭之間,在他們的活動關系中,家庭成員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們的丑惡行徑與家庭成員的活動糾集在一起。這種家庭生活空間的敘事模式可分為三類。第一類,家庭成員利用官僚人物職權,肆意斂財。《官場現形記》第五回中三荷包為其哥哥何藩臺出賣官差,從中獲利;第三十七回湖北湍制臺的姨太太們偷梁換柱,收取賄賂等等都屬此類。第二類,家庭成員主動或被動地輔助官僚人物獲取利益。主動者如《官場現形記》第三十八、三十九回中的窮知縣瞿耐庵的妻子巴結制臺的姨太太,為瞿耐庵弄到一個委任;被動者即文本中重復出現的“嫁妻女”事件。如《官場現形記》中冒得官嫁女做小的“跪女”描寫(第32回)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茍才跪媳”(第89回)如出一轍。他們都是通過“嫁妻”“嫁女”來換取利益。第三類,為追求物欲,家庭成員間爾虞我詐,喪失親情。如《官場現形記》中三荷包兄弟間因分利不均而大打出手(第五回);《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葉伯芬兄舅之間成仇(第90回)等等。
將家庭生活空間與官場連接,以普通的人事、家庭空間來表現官場的丑惡行徑似乎是譴責小說作家極為熱衷的敘事方式。譴責小說作家在面對社會敘事時,總是喜歡沿著社會的框架展開對日常生活的書寫,還原和重構“食色”層面的家庭日常生活。在古代士大夫階層的生活空間中,日常生活往往是以一種背景情境出現,“廟堂之高”或“江湖之遠”是他們精英化的生存環境。在這種環境中所建構的也必然是一種宏大敘事,其背后也更多展現的是關乎國家民族的沉重思考。顯然,譴責小說更可以說是一種瑣事化敘事,更多展現的是生活表象細節,缺乏對生活背后的更深層次的思考,這樣的小說敘事顯然是和五四精神不合拍的,但對中國老百姓卻具有很強的影響力。小說表現的平民意識符合中國老百姓的生活觀念和習慣心理。吉登斯曾將政治分為“解放政治”和 “生活政治”。“解放政治”從宏大的敘述話語中建構起的上層政治圖景,關注的是權利和資源分配的不平等,意圖建立正義、平等、民主的社會秩序。“生活政治”更加關注每個人“自我”的整體性、個體性(individuality),呼吁重新關注道德和存在的問題。[4]“生活政治”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政治。對于中國普通老百姓來說,上層空間的“廟堂”和“江湖”似乎離他們太過遙遠,也高高在上,只能是他們想象的空間;而“生活政治”的家庭空間則是他們最熟悉的、最親近的生活場所。將曾經為普通民眾仰視的廟堂官場連接至家庭生活,虛實空間的位移顯示了一種批判姿態的改變,因為譴責小說極力展現的是老百姓心理想象中的官場,而老百姓最熟悉的是日常家庭層面,所以,從家庭層面進行批判性敘事正符合了普通民眾的心理想象。文學敘事中的政治,并非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心中的政治,而應是涉及具體人的生存,關乎個體精神、情感并且有多種表現形態的政治。文學中的政治不是單數,而是復數,它影響到日常生活、并變成了日常生活有機構成內容的部分,文學是從日常生活政治中去了解和面對高層政治的。
譴責小說作家大多是報人,是職業小說家或從事實業的自由人士。他們生活在世俗生活空間,同廣大普通民眾有著密切聯系。一方面,同梁啟超等精英知識階層相比,譴責小說作家由于長期處于民眾的生活領域,對普通民眾的情感心理也有了更為感性的體驗。因此,譴責小說作家更接近于普通民眾,他們的身上帶有一定的民間化色彩。這種民間化身份體現在他們的批判性書寫姿態上,其中頗有代表性的是吳趼人逝世前總結自己的創作生涯時所說的一番話:
夫呵風云,撼山岳,奪魂魄,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志蟲魚,評月露,寫幽恨,寄纏綿,此兒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憤世嫉俗之念,積而愈深,即砭愚訂頑之心,久而彌切,始學為嬉笑怒罵之文……[5]195
正如陳平原所說,吳趼人“不屑”于“兒女之文”是實話,“不能”為“雄夫之文”卻是托辭。雖然身處政治體制之外,但譴責小說作家群體仍懷有對民族國家的強烈關注之情和對現實人生的參與之心。因此,充滿社會關懷的批判書寫而非“兒女之文”書寫依然是他們小說創作的唯一選擇。但同時,他們又舍棄了梁啟超等精英人士的“呵風云撼山岳”式的“雄夫之文”的書寫方式。他們走向民間,“或托諸寓言,或涉諸諷詠,無非欲喚醒癡愚,破除煩惱。意取其淺,言取其俚,使農工商賈、婦人幼子,皆得而觀之”[6]453。 他們創作譴責小說的目的,是創造一個廣大民眾參與的思想輿論空間,在知識階層與普通民眾的雙向流程中,使現代文明的觀念得到傳播和討論。
同時,作者也不得不注意到這是個商業化時代。小說進入市場,是一種文化消費品。它必須依賴觀眾的認可來求得它的生存與發展,也就是謀求它自己的利益。所以,在不動聲色的批判渲染中,它不得不向大眾的品味靠攏。這使得晚清譴責小說在塑造丑惡形象時,盡可能避免將批判對象抽象化、概念化。如上文中的欽差大臣描述,一幅愛錢如命的小家子氣極富生活氣息,符合民眾的心理想象。
世俗化敘事的批判價值準則:人格品行
譴責小說對于官僚的批判,總是把他們拉回到世俗層面,以最基本的做人準則——人格品行審視他們,揭示他們的人性缺陷。對于中國普通民眾而言,任何高深的政治理念或神圣的革命話語都顯得與他們相距遙遠。在日常生活層面,普通民眾最能理解、最能切身體驗、最容易做出價值判斷的就是做人問題。因此,做人問題是普通民眾在世俗層面評判人的行為的最為感性的價值標準。而被廣大民眾所深惡痛絕的晚清官場就是一個處在人格卑劣、品行不端的“非人”的生活情境中。正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回中的“九死一生”對“官”的批判:
我道:“繼之不在這里,我敢說一句話: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了卑污茍賤,才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過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才弄得著錢。這兩件事我都辦不到的,怎么好做官!”
在他看來,做官就意味著對“做人”的放棄,因為“卑污茍賤”、“把良心擱過一邊”是做官的前提。《官場現形記》四十八回至五十一回關于一個官僚刁邁彭升官發財的批判性敘事就集中體現了這一價值準則。刁邁彭從候補知府爬到三品卿銜的出使大臣正是其喪失做人準則的全過程:其一是寫他如何巴結上司,毫無官德。其二是表現他如何“忍絕良朋義”,人格卑劣,良心泯滅。其三是刻畫他如何哄騙張軍門妻妾的錢財,貪財好利。這三點幾乎涵蓋了人性缺失的方方面面。
在人格品行的基本準則下,譴責小說對于官的批判就是將他們放置在一種低劣人格的情境中,最突出的手法就是以最為卑賤的比擬貶損他們。比較典型的幾類如下:一類是將妓女與官對接,《官場現形記》、《老殘游記》中多次出現了妓女與官的對舉:描述瞿耐庵嫖妓之樂為“接印之后第一次升堂理事,其開心也不過如此”(第三十九回);妓女談官“做官的人得了錢,自己還要說是清官,同我們吃了這碗飯,一定要說清倌人,豈不一樣的嗎”(第十四回);傅撫院嫖妓得子,慶幸不是女兒,可免落為娼(第二十二回);老殘將要為官時一句“她卻從良,我卻從賤”,對官做了揶揄(第十五回)。另一類是盜賊與官的關聯,《老殘游記》借當事強盜的反悔揭示了玉大人的殘忍;《官場現形記》中記敘了胡統領麾下剿匪官兵之害有甚于匪(第十四回);《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則直接描繪了一個賊臬臺(第二十六回)。娼妓、賊是中國普通民眾生活觀念中最為卑劣的人格形象,將官員與他們對舉,實是對官員人格的極大貶損。事實上,整個晚清官場幾乎都處于一個“非人”情境,到處呈現的是王德威所說的“魅幻的價值論”。
譴責小說作家將所有的社會問題、政治弊端都根源于關于人格品行的做人問題,這顯然與革命家和思想家對社會的看法很不相同。革命家和思想家都相信一切的問題根源在于社會制度,只要把制度改變了,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因此晚清政治小說敘事中經常出現抨擊政治制度的批判言辭。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就猛烈地抨擊了專制政體,認為是“一件悖逆的罪惡”。 與梁啟超等人為代表的精英知識分子相比,譴責小說作家處于社會政治文化的話語邊緣。譴責小說作家與這些近代精英知識分子之間,保持著很大的距離。首先,精英知識分子積極建構著自己的政治文化主張
如他們以資產階級的社會政治學說為武器,倡天賦人權、自由平等,代封建政治結構為君主立憲,并進一步提出“商為本富”的思想,要求發展資本主義工商業。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傳統的思想,代表著中國知識分子變革政治的新趨勢。對于專制政體,維新人士以君民共治為出發點提出了批判。嚴復認為國家主權在民,而不在于君主。他說,人民“出什一之賦,而置之君,使之作刑政、甲兵,以陳強梗,備其患害。”“國者,斯民之公產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仆隸也。”“斯民者,故斯天下之真主也”(《嚴復集》)。與其他維新人士相比,譚嗣同對君主專制的批判更為徹底。他說:“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由是二千年來君臣一倫,尤為黑暗否塞,無復人理,沿及今茲,方愈劇矣。夫彼君主猶是耳目手足,非有兩鼻四目,而智力出于人也,亦果何恃以虐四萬萬之眾哉?則賴乎早有三綱五倫字樣,能制人之身者,兼能治人之心……”(《仁學》)
,而譴責小說作家在批判現行社會政治的同時并沒有任何理論建構。譴責小說將一切社會政治罪惡都拉回到世俗社會的日常倫理層面來審問。在把神圣政治世俗化的同時,也消解了政治的神圣性。在譴責小說作家看來,曾經高高在上的神圣政治不是人的神化,而是人格品行的喪失,是非人的狀態。譴責小說的敘事并非從經濟、政治的角度觀察政治,從政治制度革命反映民族的出路。它們習慣于從“人倫”“人格”的角度來思考和評價政治問題;他們常常把目光凝聚在國人的精神層面,尤其是人倫道德信仰的危機上。正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九死一生”所說的“這官不是人做的”,反過來即是“做官的都是非人”。就這一意義而言,譴責小說是一種祛魅式的批判,它把古代知識分子最高的人生目標下降到世俗社會,接受最基本的做人問題的質詢。
以人格品行作為批判的價值準則,自然也就決定了在譴責小說中那些正面美好的人物即是理想人格的代表。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吳繼之、《老殘游記》中的老殘等。但同時,譴責小說也并不愿意把人提升到一個神圣化的道德境界,因此不會出現像《儒林外史》中王冕那樣的人格理想形象。它們更多的是展現普通人的一般的日常生活道德準則,所以,老殘也好、九死一生也好,一方面他們是文本敘述中的理想形象,同時他們照樣出入妓院或以逐利為人生目標,在他們的身上,一切世俗化的物欲追求也都有體現。相反,小說中倒諷刺了大量沽名釣譽的所謂“名士”。
無論是李伯元,還是吳趼人或劉鶚,都深受中國傳統儒學影響。儒家的政治觀正是通過倫理教育實現個人與社會的協調,以緩解社會的矛盾。譴責小說批判社會現實也僅僅將目光專注于官員的人品性德,一方面這是為普通民眾最為熟悉的道德批判敘事,契合了他們痛惡官場丑惡的簡單理解,同時也造成了政治批判敘事的內涵缺失,仍將官場罪惡的根源歸結為人的道德墮落而忽視了對制度的反思。
世俗化敘事的批判效果:趣味性
袁進在《中國小說的近代變革》中區別了以晚清政治小說和譴責小說為代表的兩類小說的敘事特點:“‘政治小說’主要是發明‘理’,(包括科學小說和其他說理小說),‘譴責小說’主要是描摹‘事’,(包括歷史小說和其他紀事小說)……”[7]62政治小說的“理”是存在于神圣層面,體現社會主流思想的政治理念,譴責小說的“事”則是存在于世俗生活層面普通民眾親身所感之事。后者正是以“事”為中心,形成生活化的批判性敘事。
晚清政治小說在啟蒙救國、開通民智的創作動力下,經常自覺放棄曲折有趣的故事敘述,而代之以長篇大段的政論、演說。按照政治小說家的觀點,小說只是“借以吐露其所懷抱之政治思想”的工具,因此,梁啟超創作《新中國未來記》“茲編之作,專欲發表區區政見”[8]54。這樣形成了小說敘事體式的政論化傾向,使小說簡單地變為了時代的傳聲筒。
譴責小說中雖也夾雜著一些議論清談,但總體上在敘事體式上都回歸于講故事傳統。四大譴責小說在敘述體式上都采取了多個故事組相連的結構手法。因此,一個個的故事敘說是批判性文體的基本模式。由于以報刊雜志為發行空間,為小說提供了講故事所需要的現場氛圍和廣大市民為主的閱讀群體。更為重要的,譴責小說作家身處市場,讀者因素決定著他們小說創作的審美標準,讀者的心理需要、情感滿足、價值取向成為作者創作的基本立場和寫作視野。作者的精英化的思想主張讓位于以廣大民眾為主體的讀者群的生活理解和生存經驗。譴責小說作家也都有這樣的一種理論自覺。李伯元在規定自己的文學創作時說:“語奇而趣,意譎而諷……斯為雅俗共賞之作。”吳趼人在《兩晉演藝》序中提出“寓教育于閑談”的主張,在《月月小說》序中又指出:“深奧難解之文,不如粗淺趣味之易入也。”“讀小說者,其專注在尋繹趣味,而新知識實即暗寓于趣味之中,故隨趣味而輸入之而不自覺也。”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書末總評中,吳趼人明確地指出了當時以政治小說為代表的概念化、政論化弊端,著意強調了小說對讀者的藝術感染力:“讀新著小說者,每咎其意味不及舊著之濃厚。此書所敘悲歡離合情景,及各種社會之狀態,均能令讀者如深入個中,竊為于舊著不必多讓。”因此,譴責小說非常注重把故事講的富有吸引力,力求“趣味”的審美要求,而不是抽象地發表宏篇大論。這一點可以《老殘游記》的創作為例,劉鶚顯然意識到了議論與對話過多給小說帶來的沉悶感和敘事節奏的單調呆板,于是他就聰明地制造出一個個插曲,打斷冗長的議論與談話,調整故事的節奏,力圖打破沉悶單調的格局,使整個故事進行得有張有馳,跌宕起伏,以期抓住讀者的注意力。黃人瑞向老殘講述齊東村命案一節的敘述,就是極好的一例。那被夏志清稱為“中國小說中最長的一夜”,[9]486劉鶚足足用了四回的篇幅(第十三至十六回)。從第十二回末黃人瑞拉住老殘,說要給他講述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開始,到十六回講述完畢,中間大大小小的插曲不下四五個。一會兒二翠痛訴身世,一會兒老殘與人瑞商議拔救翠環,一會兒借翠環之口評論詩歌創作,一會兒客店突發火災。期間零零碎碎的小“事變”如伙計進來送鋪蓋,人瑞不時的抽煙之類還有許多。這些插曲,或喜或憂,或靜或動,大對話中套著小對話,大主題下生出小主題,都在不停地分割著情節的發展,調劑著故事寓含的情緒。這漫長的一夜,就在趣味橫生的一個個插曲中悠然度過。即便是桃花山上那一段最為高深的哲理清談,劉鶚也是在主客問答中插入“山中古調”,氛圍的渲染與失意的烘托使得玙姑、黃龍子的長篇大論顯得饒有情趣。
這種趣味化的審美追求其實體現的是譴責小說一種“笑”文化的藝術精神。巴赫金認為:“笑,是針對現實的一種確定的但無法譯成邏輯語言的審美態度,亦即藝術地觀察和把握現實的一種確定的方法”[10]218。 譴責小說批判敘事的魅力,正在于它能將人從對諷刺對象的厭惡、仇恨、無奈、沮喪等消極的感受和體驗中超拔出來,使作者、讀者與之保持一種心理上的距離,最終體驗到一種愉快、輕松的積極感受,在笑聲中展示出戲弄對象后的精神滿足感。
在文學寫作上,譴責小說作家們并不認同以梁啟超等精英知識分子大力倡導的政治小說語言即所謂“雄夫之文”,認為如果小說要啟蒙民眾,有益于世,應選擇“諧語”、“笑話”等喜劇性語言方式才能取得理想的表達效果和現實作用:“竊謂文字一道,其所以入人者,壯詞不如諧語,故笑話小說尚焉”[11]278。為此,他們都以創作實踐來體現自己的這種主張。吳趼人編寫了《新校史》、《新笑林廣記》、《俏皮話》以及《滑稽談》等雜著,李伯元也編寫了許多笑話與諧文,如《時事新談》、《滑稽新語》等。因此,在他們的譴責小說作品中,我們經常能感受到諧語、笑話等文體滲入所產生的幽默滑稽的諷刺效果。這一點,陳平原早已指出:“吳趼人、李伯元把小說當官場、社會笑話寫還不過癮,而且真的讓書中人一再講起官場、社會的笑話來。可能是書中人可笑,也可能是書中人講的笑話可笑,倘若書中人可笑,可笑的人講的笑話也可笑,那全書就可真的笑話連篇了。”[12]163因此,譴責小說敘事的藝術效果也是笑聲不斷,此起彼伏。
譴責小說中“笑”的精神與《儒林外史》中的“戚而能諧”的“笑”有著較大區別。《儒林外史》中的諷刺語言指向官場和士林,以沉緩的敘述語調,將一個貫穿全篇的悲憫情結蘊涵在笑謔中。在每一場精心營構的鬧劇或丑劇背后都浸透著深藏的淚水,并由此產生了古典小說中難得一見的悲劇審美意味。同為鬧劇、丑劇場面,《官場現形記》中太太頭上的虱子只包含著對窮愁卑瑣的挖苦,而在《儒林外史》中,莊征君頭巾里的蝎子和權賣婆褲腰里的虱子卻承載著尖刻的象征意味,其笑聲中隱含著淡淡的悲涼。同時,譴責小說中的笑聲雖在顛覆上層空間神圣形象的同時滿足了批判主體的情感宣泄,從而獲得某種精神的愉悅,但這里的笑聲并不賦有某種更為積極的“新生”力量。在一片嬉笑怒罵聲中,譴責小說暴露出虛無的精神特征,正如王德威所言,“這笑聲迫使我們面對的,其實是人性自欺欺人、自甘墮落的一面。晚清作者與讀者都明白,單憑笑聲是無法驅遣君父體制或是儒家道德等建構的。”[13]274因此,譴責小說批判性敘事所生成的笑聲只變為批判主體面對現實無奈的情感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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