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明清;徽州;分家鬮書;民間繼承關系
摘 要: 分家鬮書系諸子均分制度下民間家產分析所訂立的格式契約文書。分家意味著分房。分家析產之后,財產上的眾存共業頗為常見,法權上的分析而不另立戶籍普遍存在,產業交易上的親鄰優先權相沿成俗,明清徽州民間個體家庭之間只是相對意義上的獨立,家戶間往往雖分猶合。并且,明清徽州民間存在女承父產乃至諸女均分家產等分家模式。分家析產不斷孕育家庭這一基本形態,對于不同層次的宗族經濟來說,具有潛在的瓦解作用。
中圖分類號: D92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2018806
Contract of Inheritance Division of Huizhou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Local Inheritance Relationship
LIU Daosheng, LING Guiping(School of Sociolog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izhou; contract of inheritance division; the local inheritance relationship
Abstract: The contract of inheritance division is sort of civil contractus to indicate the details of dividing family property, based on the system of equally inheriting family property by all descendants. Inheritance division meanshousehold division and it is a common practice that properties are legally divided,but not registered as legally independent household. Near blood relatives and near neighbours have the priority of properties transact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 single family was just independant to some degree, but still viewed as a whole. A daughter enjoyed the equal rights to share the her father’s inheritance. Logically, due to the dividing of family and its properties, small new single families emerged, and thus a family is potentially disintegrated.
在豐富的徽州文書中,分家鬮書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分家鬮書系家產分析時訂立的文書。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利用徽州分家鬮書從事相關研究的成果不斷出現,總體而言,此類研究多系個案考察,從文書學角度對徽州分家鬮書作系統探討尚顯薄弱。①
本文擬以明清徽州分家鬮書為中心,對分家鬮書的名稱和格式作考察,在此基礎上,對民間繼承關系作進一步探討。
一、諸子均分制與分家鬮書
分家鬮書的起源與中國傳統社會的諸子均分制密切相關。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一般在有子繼
承的正常情況下,家產繼承采取的是諸子均分制,即對家庭產業采取諸子平均分析的分配方式。中國諸子均分制為主體的傳統家產繼承方式,一般認為到戰國時期才定型。[1]第一章至遲到唐代,諸子均分制的規定已見諸法律條文。唐代有關家庭析產分戶的前提是,在祖父母、父母等家庭尊長過世并服完喪期之后,方允許子孫別籍、異財。即所謂“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兄弟別籍、異財者,徒一年。”且規定:在家庭“尊長既在,子孫無所自專”,同居卑幼是不能私輒用財的。但“父母終亡,服紀已闋,兄弟欲別者”,唐代法律視為“應別”,即準許子孫析產分戶,別籍異財,并規定“應分田宅及財物者,兄弟均分。”[2]卷12可見,唐代析產分戶已實行諸子均分制,但國家法律規定的前提是家長過世之后才允許別籍異財。
在唐代諸子均分制度下,分家鬮書已較為廣泛地使用于民間,這從遺存的敦煌文書可得以印證。如《十世紀敦煌分家契》明確記載:“右件分割家囗活具十(什)物,叔侄對坐,以諸親近,一一對直再三,準折均亭[平],拋鉤為定。”[3]冊44,161164從中可見唐代分家已有鬮分和平分兩個基本原則。有些分家書還標注“兄弟三人停[平]分為定”、“兩家停[平]分”等等。[4]454471宋元時期,有關析產分戶的規定基本上沿襲《唐律疏議》的原則和宗旨。[5]卷12,卷3今存的徽州文書遺存年代較早的分家鬮書為元代分家書,如:
至正二年歲次壬午三月,子翌、子璋、子珪、子祈四兄弟,承祖父業今九甲屋基地,當初原是一塊止有大樓屋三間前門屋后過道及從堂屋。其屋與堂叔益卿相共,益卿分得北頭一間半,四兄弟分得南頭一間半,其年議立合同四本。因各人完娶,所居混集,請堂叔、母親主盟,將屋地量作四分橫分,每分屋地直計一丈五尺,橫計一丈八尺。立作文、行、忠、信四鬮。文字一鬮子璋;行字二鬮子祈;忠字三鬮子珪;信字四鬮子翌。于中各人挪移取便長短不等,各列柱心為界。承祖有織染局工役費用并合四分均當。議后各不悔異,為先悔者甘罰統二百貫,一百貫入官公用,一百貫追薦祖囗,仍依此文為據。
主盟母:王阿金、王阿宋
堂叔:王益卿
主書人:王蓋甫[6]
從這份元代分家鬮書來看,是按照房分(“文、行、忠、信”系分析房號)原則,采取鬮分方式,進行家產分割,其與明清時期的鬮書程式基本相似。
明代以后,民間分家析產十分普遍。雖然《大明律》因循《唐律疏議》,亦禁止祖父母、父母在,以及居父母喪期間,子孫不得別立戶籍,分異財產。[7]卷4而在《大明令》中,關于家產分析有比較詳細的規定,如“凡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孫不許分財異居,其父祖許令分析者,聽”;“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蔭襲先盡嫡長子孫,其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止依子數均分。奸生之子依子數量與半分。如別無子,立應繼之人為嗣,與奸生子均分。無應繼之人,方許承紹全分。”[8]大明令#8226;戶令律外之令的這些補充性規定,反映了明清時期民間往往于父母在世時已普遍實現分家析產的現實。正如明代徽州程敏政所云:“東南之人,雖大家巨室,以析產為故常。然亦有析產而相睦者,要以為難也。析產之余相斗訟,至于老而不相能者,亦往往有之。”[9]卷17顧炎武亦曾云:“乃今之江南,猶多此俗人家(指父子異居),兒子娶婦,則求分異,而老成之士有謂二女同居,易生嫌兢,式好之道莫如分爨者。”[10]卷13在明清徽州文書中,因分家析產而遺存下來的分家鬮書之數量頗為可觀。
明清徽州分家鬮書的名稱不一而足,有鬮書、分書、分單、支書、關書、標書、標單、析產鬮書、勾書、議墨、分產分墨、鬮分合同、分產議約等之稱,其中,以鬮書、分書之稱為常見。這些名稱總體上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考察。第一,就分家鬮書的文本性質而言,大多稱“書”、“單”、“議墨”、“合墨”、“合同”、“文約”、“簿書”等,大致看來,分家鬮書的議立多按照房分原則,一式復份,其屬于合同契約性質的法權文書,并在家產產生糾紛時具有憑據作用。弘治本《問刑條例》有:“告爭家財田產,但系五年之上,并雖未及五年,驗有親族寫立分書已定,出賣文契是實者,斷令照舊管業,不許重分再贖,告祠立案不行。”[8]問刑條例分家鬮書主要采用合同文本形式與諸子均分制的實施互為表里。第二,就分家析產的行為方式而言,有所謂“摽”、“勾”、“支”、“關”、“鬮”等,因此,分家書又稱“摽書”、“勾書”、“支書”、“關書”、“鬮書”。“摽” 字源于“摽分”、“摽撥”等詞。據《三國志#8226;吳志#8226;魯肅傳》記載:“肅不治家事,大散財貨,摽賣田地,以賑窮弊,結士為務”,這里的“摽”含有“標價”之謂。又據《名公書判清明集》中“但摽撥產業,自為殯葬之資”來看,“摽”與“標”通,具有“標明”之義。[11]卷7因此,“摽書”當是一種標明產業并進行處置的文書。“勾”同“鉤”,先秦《慎子#8226;威德》篇中有“夫投鉤以分財,投策以分馬,非鉤策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德,使得惡者不知所以怨,此所以塞愿望也”。[12]
慎子這里所言“投鉤”,后世俗稱拈鬮,投鉤即拈鬮均分之意。“支”含有按照房支析分之謂。“關”與“關文”、“關約”相聯,意為一種文書。《文心雕龍#8226;書記》中有“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可見“關”在古代是一種平行于官府間的質詢文書,《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就有將關書稱為“關書文約”或“關約”的提法。[11]卷5傳統民間諸子均分家產的重要手段是拈鬮。“鬮”同“鉤”,當源于古人“投鉤分財”,后世俗稱“拈鬮”。如“托憑親族將所遺產業搭為二股,作天地二鬮,對天拈分,自分之后永無違議”。[13]38
明清徽州分家的基本格式大致分為序文、各鬮分所得田產貲財之詳細開列兩大部分。鬮書序文屬分書所立之契約部分,一般涉及內容有:家世、身世介紹;所生子女及其婚嫁情況;分析原因;家產概況;分析原則;鬮分字號;拈鬮結果;違約處罰等等。序文末尾有主盟者、受分人、親人、族人、見人及代書人等的署名畫押。各鬮分所得田產貲財清單,則一一詳細臚列品搭分析的各項土地貲財情況。在諸子均分制度下,分家鬮書一般為一式數份,運用“天地人和”、“仁義禮智”、“和氣”、“松竹梅”、“福祿壽”等等吉祥性文字予以編號,每一字號書寫一本,以受分人所拈之鬮為定,各收一本,相互署名畫押,故又有“連環鬮書”之稱。另外,一個家庭的家產繼承和分割很多情況下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往往從當初的父子分析開始,隨著世代的衍變,又有兄弟之間分析諸如父母口食田土,叔伯子侄分析諸如眾存共業田土等,如下例:
立永清字人元魁公、元棟公后裔盛世、德恩等。身等叨沐祖德,人丁漸發,從前所管老產,原各有分單字據,不須贅列。今商議將康公眾未分土名老祠邊牌坊下首碓屋兩間,并置天恒河墈屋宇一所,并門前余地一塊以及茅坦厝屋兩行,拈鬮以忠、恕二字分執,免后爭端。詳載清晰,一一備列,至從前帳目亦已面算清吉。自分以后各執拈鬮管業,仍有眾存產業開列于后。今欲有憑,立此一樣陸紙各執一紙永遠存照。
計列(略)
嘉慶十三年正月日立永清(字)人:長行元魁公、二行元棟公后裔徐盛世(等)[13]164
由上可見,一個家庭在某一次正式鬮分之后,對于祖產、眾存共業財產進行復次分割常書立有別于正式鬮書的清業合同,這在徽州文書亦比較常見。
二、民間繼承關系
(一)分家即分房。房是宗族內部相對于父子系譜關系所構成的由近及遠的不同親屬群體之稱謂,與宗族之下分、堂、支、派、門等這些稱謂多有相通之處。基礎房的產生始于分家析產,其最初形態就是分家析產后的個體家庭。分房遵循諸子平均分析的基本原則。按照明清律令規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蔭襲先盡嫡長子孫,其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止依子數均分。”[8]大明令#8226;戶令先看下例:
材料一:十七都四圖江村立鬮書分單合同人洪巖德同弟齊德、玄德等。原吾祖諱玄鼎,祖母李氏,生父叔三人。父諱仁榮,生子巖德;叔諱仁傳,生子齊德,次子道德早逝;季叔諱仁僖,生子玄德、茂德。后庶又生叔四人,俱各婚娶。祖遺產業等物,照子七房均分,各本經營無異,鬮書并存后。(下略)
萬歷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立鬮書分單人:洪齊德(等)[13] 310346
材料二:藤溪市主分單父王應云,有妻江氏生二子,長男汝傳,次男汝傅。又妾意蘭懷孕將期,有親人朱秀珪乏嗣,央親求娶。過門不久,所生一子照依伊家排行,名曰五得。不諒秀珪身故,妾復改嫁。伊戶不容異姓承嗣,批與田地易銀百兩禮送五得歸宗,更名汝修,教讀成人,婚娶完聚,俱各另爨。其朱氏所批該數田價銀兩公用無存。身今夫妻年老別無余蓄,請憑親族子侄商議,將承祖父薄業不分嫡庶,俱照天、地、人三分均分。恐后無憑,立此分單一樣三張存照。
萬歷十三年十一月日立分單父:王應云[14]
以上材料一中,以洪玄鼎為中心,其所生七子有嫡出3人,庶出4人,通過諸子均分制,遵循按房析分原則,而“照子七房均分”,從而形成七個獨立的房。材料二中的五得(回宗后改名汝修),其母意蘭改嫁朱秀珪時已懷身孕,五得雖降生于朱氏之門,但本系王應云之骨肉。其回宗后,妾生之子五得與同父異母之二兄享有分析家產的同等權利。
分家析產時所鬮得字號往往成為新立房分的代名詞而存傳下來。如:
立議清業分價清單康信祀、榮祀、仁祀,情緣住基朝山橫路上截,向蓄樹木,近因人心不古,不能成材,是以合房人等眼同眾拚,復立興養所有拚價銀兩,照依原股并買受兼贖回股分照乾隆三十二年拚單分價銀,各房執事之人扦押各領各股價銀分派,如有各股兄弟分價不清盡是本股領價之人承當,所有股分列載于后,永遠為照
嘉慶三年十月初七日立議清業分價清單康興仁堂有分秩下:信祀、榮祀、仁祀[13]清民國編卷2,122
以上清單中的“信祀”、“榮祀”、“仁祀”等為房分名號,這種名號與原初分家析產所立房分字號當有聯系。因此,從房發生的社會學意義上看,其本濫觴于個體家庭的親子關系,在諸子均分制度下,分家即分房。
(二)分家與共族。分家析產之后,個體家庭之間只是相對意義上的獨立,家產分析之后,家戶之間的宗法性聯系十分密切,而處于雖分猶合之狀態。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在產業形態上,因按房均分,“肥瘦品搭”而形成的產業共股或共業十分普遍,其表現形式是形成錯綜復雜的分籍地權,即家戶及其之間既存在被細分化了的、個體權屬明確的份額土地又彼此相互關聯的地權占有形態。如:
十三都康輻同弟康輗,今承祖開掘荒田一備,坐落本都七保土名白石塢并塢口大坑邊,其田本位兄弟與旦對半相共,本位二人各六分得一分,璟、珩二人共得一半。本位該得分籍盡數立契出賣與兄康英弟侄貢士祠項為業(下略)。
嘉靖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康輗書[13]宋元明編卷5,274
這種錯綜復雜的分籍地權,既是土地私有化的表現,亦表明地權之間之宗法性特征。
第二,因莊基、祭祀等禮俗需要,普遍于分家析產時留存有眾存產業。不少分家鬮書中即附有眾存產業的詳細情況和管理規定。如《天順七年休寧黃氏析產華字鬮書》末尾即附有有關眾存產業管理的詳細規定。[15]第三冊眾存產業屬于宗族祠產和個體家業之間的一種產業形態。一方面,這種產業權益擬制于組織化祠產而名義上為某家族全體家戶所共有;另一方面,眾存產業的實際權屬為不同形式的個體家戶。
上述共業和眾存產業,嚴格地說,它們是以眾存分籍和共業分股為表現形式,不是一種獨立的所有制形式,而更多體現為產業經營與管理上的聯合,這種聯合可以說是一種“前組織化”形態下家戶之間的合作和協作。分家析產后,家戶間存在的眾存、共業產業,由于所有權分散,家戶之間主要依據分股分籍進行經營管理和分配,這種經營管理聯合的產業形態反映分家析產之后,家與族既相對獨立,私與公又彼此膠著,是“私”與“公”的有機結合。
第三,析產而未分戶,這里的“戶”主要是指保留于官府冊籍中的賦役戶籍。在明清徽州文書中,析產而未分戶亦普遍存在,賦役辦納往往是以分家析產前的總戶形式為單位,隨著時間的推移,原立總戶戶籍日趨固定化,實際上因不斷析產分戶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子戶,從而形成賦役立戶上的總戶與實際繳納的子戶之關系。如:
材料一:龍源汪于祚同弟于祜、于衽、姪必晟,今因戶役重疊,家事紛紜,難累一人支持,同弟姪商議,將家分析各便解納,托憑親族胡時、饒學禮、汪燦等將嘉靖三十一年自父蛟潭公故后起,至四十五年本月止,于內有因戶役支費等項,揭借家外并眾己銀兩逐一清算明白……所有稅糧各扒供解,其義產稅糧差役四人同心供解,毋得獨累一人,自立清白之后,俱各宜遵守,毋許別生異議以傷和氣,如違聽自遵守人赍文告理,甘罰銀五十兩入官公用,仍依此文為準,今恐無憑,立此合同文約四紙各收一紙存照。
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日立約人:汪于祚、汪于祜、汪于衽、汪必晟
親眷:胡時、饒學禮
族人:汪燦、汪棠[13]385
材料二:重立合文人李來泰、邦禮、孟駪、元珪、秉謙、世祿、應科等,原于萬歷年間各族共用價銀買受……其稅糧原在十東都一圖六甲李時華戶,二圖一甲李時尚戶,八甲李時春戶供解,今奉清丈黃字叁百零玖號,其業李御書主名僉其地稅,眾族合議,不便分散歸戶,今合并歸入十東都二圖一甲李時尚戶供解,遞年照則付銀上官完納,今欲有憑,立此合文柒紙各收一紙存照。
順治十一年十月十六日重立合文人:李來泰(等)[13] 41
以上材料一是一份分家合同,分析后的眾存義產當仍以原有戶籍反映于官府冊籍之上,并由析分后的家戶共同負擔。即使是“各扒供解”的稅糧,如果其原有戶籍不變,其賦役的具體承擔方式亦當依平均分析之原則,由新分各戶或輪流管辦,或按股分攤,或平均輸納等。材料二中,李氏家族于明代萬歷年間共同置辦的產業,到順治清丈時,該宗族族人采取合并稅戶,分攤稅額的做法辦納賦役。總之,在明清時期的徽州,家族與家戶之間在賦役辦納上呈現疊相為用的局面,即家族普遍通過共同立戶,分攤負擔的形式承當國家賦役。一方面賦役立戶體現為家族整合,以組織化“總戶”的名目出現于官方冊籍之上,另一方面,又帶來家族內部總戶與子戶之間因賦役辦納而發生的聯系十分密切。[日]片山剛曾在研究清代華南圖甲制時,提出了“子戶——總戶——甲——圖——官”的民間稅糧征繳模式,即子戶稅糧要由總戶統一征收匯納到圖,再由圖中值年之甲匯總向官府交納。[16]這一模式在明清徽州在某種程度亦存在,如果根據文書資料作進一步考察,不難看出,由于宗族人口的繁衍,分析和繼承的不斷進行,作為宗族組織的“總戶”之下又呈現出“總戶——子戶(總戶)——子戶”相對統屬的層級結構和更為復雜的賦役運作關系。
第四,地產典賣遵循“親鄰優先權”。 親鄰優先權包括親族權與地鄰權兩個方面。所謂親族權是指在典、賣田宅時,親族人對欲賣產業有優先購買權,以盡量不使祖產、族產脫離本族。所謂地鄰權是指具有業緣聯系者有優先典買鄰業地產者。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對于家族內部繼承性產業,具有蔭及子孫、耕種傳家以及寓示家業興旺的重要象征意義,一般禁止典賣外人和外姓,即所謂“產不出戶”、“倒戶不倒族”。有些分家鬮書中甚至明確規定:“倘分析之后,或有興衰不齊,遺貲殆盡,棄產售業。必須賣與本支兄弟、叔侄之輩。改股房產更要湊與共業,不得故意拆賣出售他人,致使同業難保。而共業親支力可受者,亦不得故意掯拒不受。”[17]193這種親鄰權體現于民間土地買賣契約中,往往詳細標明“一切不明等情”、“本家內外人等毋得生情異說”、“內外人等不得阻攔”等格式文字,這種文本表達即潛含有親鄰權慣例的影響,使得繼承性地產在實際流動中的自由程度大打折扣。
(三)女承父業等新的分析形式的出現。諸子均分制本是賦予男性子孫家業繼承權利的制度,一般有子家庭,女兒對家產的繼承是以嫁妝費形式體現的;對于無子乏嗣家庭,在同宗無人應繼的特殊情況下,女兒方具有繼承家產的權利。如《大清律例》規定:“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所有親女承受。無女者,聽地方官詳明上司,酌撥充公。”[18]卷8但在明清徽州,往往存在或子女共同分析家產;或招贅多名女婿而采取諸女均分家產的現象。如洪武二十二年(1389),祁門五都王阿許無子,在王氏主盟下,其家產析分在三個招贅女婿之間進行。這既不符合以上所述的明初《大明律》、《大明令》、《大清律例》等的相關規定,而且這種招贅多個女婿并繼承家產亦在傳統宗族繼承實際中頗為罕見。[4]1086又如,乾隆四十八年(1783),徽州汪友儒因其子經商于外,招贅女婿成為支撐門戶者,從而家產在兒子與女婿之間平均分析。[19]凡此種種,反映了民間繼承方式具有對既有制度的超越性,而體現出多元的實際運作模式。
(四)家產分析對宗族經濟的瓦解。分家析產乃祖產、家產被不斷裂公為私、化整為零的制度化分配過程,其邏輯趨向是不斷孕育家庭這一基本形態并私有化。從明清徽州文書看,個體家庭的普遍存在,加上土地私有和買賣的不斷作用,一些家庭的共業產業、家族的眾存產業亦出現鬮分現象。如:
材料一:奇峰鄭梅同弟鄭璋、瓘、侄鄭諒等承祖買受山……今因其山住近人眾,共業不便,托憑親族為證,立為天、地、人、和畫圖埋石為界,鬮定各業……自立文之后,各宜遵守,毋得悔異。如有悔者,甘罰白銀五兩入官公用,仍依此文為始。今恐無憑,立此合同四紙各收一紙為照者。
嘉靖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立合同文約人:鄭梅等[4]1106
材料二:立合同人王河卿、王紉蘭、王藥齋、王樹扶、王應如、王警齋等,緣祖遺有十四都荊川令字號土名文進塢莊屋一業并田地山塘,向系德華公派、培英公派、震標公派統業收租,今將田地品搭鬮分……爰立合同三紙,各派執一紙永遠存照。
同治四年五月日立合同人:王河卿(等)
中見:王澤周
執筆:王應如[13]21
以上文書資料均乃分家析產后,隨著時間和世代的推演,家族內部鬮分眾存共業產業的記載。這種復次鬮分是分家析產之后家族內部財產再分配的接續,使得原有眾存、共業產業日漸失去共業的性質。各戶(人)分得的分籍具有相對獨立的權益,在明清商品經濟的作用下,或遲或早難免投入流通領域,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斷的分家析產,對于不同層次的家族經濟來說,具有潛在的瓦解作用。
結語
從明清徽州分家鬮書看,個體家庭與家族、宗族是一對矛盾統一體。宗族的發展始終處于“一家之私”與“一族之公”,“賢愚不一”與制度規范,親疏遠近與倫理有常等對立和統一的動態之中。一方面,傳統繼承制度在官方制度和宗族規法規范下,民間繼承關系趨于穩定和有序。另一方面,民間繼承方式具有對既有制度的超越性,而體現出更多的實際運作模式,這種運作模式往往于更大程度上,是在地方民眾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行為模式、風俗習慣、主體意識、利益關系、社會交往等制約和內在要求下,而呈現出多元性秩序、流動性關系和彈性慣俗。明清徽州遺存數量豐富的分家鬮書,為深入研究明清經濟史、社會史,提供了寶貴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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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肖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