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言慧珠

香港京昆藝術家、評論家楊明說:“百年京昆藝壇獨一無二的維納斯女神!”

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蔡瑤銑說:“有人說，上海是張愛玲的上海，是陸小曼的上海，我覺得上海更像言慧珠的上海:精致、個性、張揚，正面是光彩奪目，背后是淡淡的憂愁。”

梅蘭芳兒媳屠珍女士聞訊后，主動幫助我尋找線索，畢竟不是公家是梅家!終于有了消息。原來言清卿在生母被迫害致死的二十年里，掙扎求生……

———章詒和:《伶人往事#8226;言慧珠往事》

媽媽受迫害自盡于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頭一年，即一九六六年九月。那年我才十一歲。

要是沒有文化大革命，要是沒有“四人幫”，媽媽決不會這么早離開人世，我也不會在媽媽去世后的這么多年里，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確如章詒和大姐所寫的那樣“掙扎求生”。我為媽媽的冤死流淚，媽媽在世的時候遭遇了太多的不公;她去世后，又被潑上了太多的污水。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沉默著，如同媽媽沉默了四十多年一樣。但我不能一直這樣緘默下去———為了媽媽，為了社會公正，我要說，我必須說，我要為媽媽討公道!我要推開四十多年壓在我身上的沉重的屏障，剝開長在我心頭的老繭，讓殷紅的鮮血酣暢地流淌……

媽媽，你在哪里?

從我出生的那一天算起，到生父與媽媽離異，我和生父在上海華園(舊稱德園)———華山路1006弄11號，一座溫馨舒適的小洋樓里共同生活了六年。生父常年在外地演出，我與他在一起生活實際僅有二三年時間，那時我年幼，在我的腦子里生父并沒有多少印象。

同樣在華園，我與我的繼父俞振飛，我一直稱呼他為“好爸”，卻前前后后共同生活了十四年。所以，我對“好爸”的印象卻比生父深刻得多。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噩夢般的早晨……

1966年9月11日早晨，一輛白色的救護車緩緩地駛出了華園。

媽媽赤著雙腳，一塊白布裹住全身，華園一名門衛工人叫小冬的把媽媽從二樓抱下來。

媽媽是干干凈凈走的。自盡前，她一定將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媽媽一生清白:認認真真唱戲，清清白白做人。

在我讀小學的幾年時間里，媽媽要我學外語、彈鋼琴，四年級的時候，媽媽就為我聯系了外國語學校，她的愿望就是讓我長大了做一名外交官，不要唱戲。“清”，就是清白，清廉;“卿”，士大夫，官，做一名清廉之官是也。

媽媽只求認真唱戲，但就是這一點最起碼的要求也難以做到，可惡的文化大革命又將媽媽逼上了絕路。

我一直記著媽媽出事的那天早晨，我呆呆地站在客廳里，看著忙亂的人群將媽媽從樓上抬下來，從人們嚴肅、緊繃的表情上看，我意識到媽媽出了事，一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是不是我今后再也看不到媽媽了?

是的，媽媽從此消失了，消失在華園，也消失在她心愛的兒子的視野中……

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怎么離得開媽媽?而一個母親又怎能離得開她心愛的兒子，而且她的骨肉還在上小學啊!

在我稍為長大以后，我終于明白了，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媽媽是我最親的人，媽媽在世的時候，她最疼我，最寶貝我，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是她生命的寄托。

在媽媽走了以后的日子里，我在同學的家里看到設著同學長輩的靈堂，先輩的骨灰放在桌上，遺像掛在墻上，于是，我也想起了我的媽媽。

我媽媽的骨灰在哪里呢?

我當時聽到一個傳言，說是超過三年的骨灰如無人去認領，將作為無主骨灰而被處理掉。

一九七○年，我十五歲，已經是一個初二的學生。那時候的孩子似乎比現在的孩子早熟、懂事。我要找媽媽的骨灰的意識很強烈。

然而之后，學校紅衛兵在華園的我家門口貼上《最后通牒》，勒令我在二十四小時內回校。我膽戰心驚地去學校報到。我被工宣隊請進了“學習班”，關進了位于凱旋路的橡膠廠倉庫，由工宣隊、軍宣隊、紅衛兵對我進行了長達兩個星期的“批判改造”。理由是我企圖拿回“反革命”、“黑幫”言慧珠的骨灰，妄想“變天”。他們揪住我的頭發，又打又踢。

“言清卿，你至今還不跟你的那個自絕于人民的‘反革命’、‘黑幫’的母親劃清界線么?”

“你想變天么，你妄圖向革命人民示威么?”……一連串的責罵劈頭蓋腦而來。

學校的“工宣隊”怎么知道我想取回媽媽的骨灰呢?

我年少，沒有言語，我怕挨他們的拳腳。我一次一次寫檢查，挖“反動思想”的根源，在檢查中罵自己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學習中，其他同學都學“老三篇”，而叫我讀《南京政府向何處去?》《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將我打入“另冊”，編入了“反動派不打不倒之列”。

那個年代，“黑五類子弟”是被人看不起的。媽媽是戲劇界的典型，“黑名人、黑權威”;我是學校里的典型，“黑小子”，同學們遠離我，嘲笑我，罵我是“狗崽子”;在家里，“好爸”和保姆虐待我，不讓我吃飽。我經常流落在弄堂里、馬路上，成了人們眼中的“小癟三”和“賊”。

白天，當著同學們的面，我不哭;只有在晚上睡覺時，躺在被窩里哭，我想媽媽，“媽媽呀，你怎么丟下我一個人就走了呢?清卿想你呢，媽媽呀，快來救救我……”但媽媽聽不見了。真是想不明白:我尋找媽媽的骨灰，有什么錯?

母子連心，我找媽媽骨灰的意志決絕，哪怕他們再關我進去。

時隔三十八年，我尋找媽媽骨灰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我先是到處打聽媽媽骨灰的存放地。聽說在閔行有一個叫北橋公墓的，上海人的骨灰都放在那里。那時候，從市區到閔行有一條徐閔線，從徐家匯起點站上車到閔行終點站，全程車資四毛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只得逃票。

從徐家匯起點站逃票是沒門的，那里的檢票員是站在車門口檢票的，唯一有逃票希望的是從第二站上車。

我步行到徐閔線的第二站，混在人群里上了車。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能逃票的原因，一是我人小，才讀初二;二是時值文革高潮期，社會比較亂，人多車擠，賣票員看管也比較松。

到了公墓已是夕陽西下了。

墓地里，真是昏鴉枯樹，荒草萋萋，幾間簡陋的竹片搭起來的小屋算是存放骨灰處。里面只有一位年長的看墓人。

“老伯伯，我想找一個人的骨灰。”我對看墓人說。

“叫什么名字?”老人問。

“言慧珠。”

老人聽罷，朝灰蒙蒙的竹片屋里面走去。過了大約十多分鐘，老人出來了。他態度和藹地對我說:“小朋友，沒有叫言慧珠的。”

“沒有?老伯伯，她是我媽媽，謝謝你再幫我找找。”我懇求他。

這是一位善良的老人，他聽說我是來尋媽媽的，顯然很同情我。他又在里面轉了一圈，出來對我說:“姓言的只有一個叫言吾生的，沒有言慧珠。”

言吾生!正是我媽媽，在她的戶口本上的名字就是言吾生。

“言吾生，正是我媽媽!正是我媽媽!”我叫了起來。

老人從屋里捧出媽媽的骨灰，上面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可憐啊，這么多年了，從來也沒有人來看過，”老人說，“本來三年過后沒有人來認領是要作無主戶處理的，但這個人太可憐了，連家人也沒有，我就留著，萬一有一天有人來了怎么辦?”老人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手中的這個“可憐人”曾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平劇皇后”啊。

我從老人手中接過媽媽的骨灰，用袖管拼命地揩抹骨灰盒上的灰塵，號啕大哭，一下子跪倒在地:“媽媽，我是清卿啊!媽媽，我是清卿啊!”

看墓老人把我從地上扶起來說:“小朋友，不早了，你快點回家吧。”

我一路上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懷抱著媽媽的骨灰，回到了華園。

那個時候，媽媽是戴著“黑幫”、“反革命”的帽子，我是黑五類子弟，要是讓“革命群眾”和“造反派”知道我將“黑幫”、“反革命”言慧珠的骨灰拿回家，正如保姆所說的“想變天”了，也會如“好爸”所擔心的給他“添麻煩”了。

七十年代的華園小樓，大門兩旁有兩只石凳，兩旁各有一棵冬青樹，我將媽媽的骨灰小心翼翼地藏在樹叢后面。

我敲響了華園的大門，出來開門的是保姆，她瞪我一眼，嘴里咕嚕咕嚕地罵著“小癟三”，轉身就進了“好爸”的房間。自媽媽離開人世后，她只關心“好爸”，從來不過問我有沒有吃過飯。她和“好爸”一起吃飯，錢也掌控在她手里，每月來收水電費，“好爸”從不過問，總是一揚手，意即去找保姆，這哪像是主仆關系?到后來，竟鬧到保姆吵著要嫁給“好爸”的地步。

我趁保姆進“好爸”房間的間隙，快速地從冬青樹后取出媽媽的骨灰，帶進門放在我的小板床下，用一些零亂的棕毛密密地蓋在上面。

誰也不會去注意我的臟亂不堪的小床，媽媽的骨灰就這樣被我保存了下來。

當天夜里，媽媽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又與媽媽住在一起了。

十幾年后，媽媽的好友、《解放日報》的許寅叔叔來到深圳，來到我家，看到我設在家里的媽媽的靈堂，高興地說:“想不到言慧珠培養出了一個孝子。”

從那天晚上開始，媽媽與“好爸”又“同住”在華園，一住就是八年，直到“好爸”搬出華園。加上媽媽生前四年，夫妻同住華園正好一個年輪。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八年里，“好爸”始終不知道妻子就在他的身旁，仍在同一個屋檐下。要是知道的話，我想，“好爸”會嚇成什么樣子呢?也許，“好爸”決不會讓媽媽繼續留在華園，會做出向“組織”交待的舉動;也許，他會讓她繼續風餐露宿在荒郊野外……有一點可以肯定:“好爸”是絕不會讓媽媽的骨灰留在華園的!這么多年來，“好爸”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媽媽的骨灰，甚至于也不讓我去拿媽媽的骨灰，就是最好的明證。

而這八年里，妻子卻一直看著自己的丈夫與保姆同住同吃，言談嬉笑;也一直看著他與保姆如何一同歧視、欺凌她的兒子。

所不同的是:媽媽在陰間，“好爸”在陽間。

這個世界上的事，常常會陰陽顛倒!

“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適了!”

媽媽生于1919年。1919年，也正是程硯秋棄榮蝶仙改拜梅蘭芳為師。媽媽的從藝，從出生那時起，就注定要與這兩位大師結緣:媽媽先學程派后拜梅師。

媽媽四歲的時候，就見到了梅蘭芳。

1923年，梅蘭芳第五次到上海登臺演出，因合作者王鳳卿年老多病，不能隨梅南下，于是有人向他推薦了外公去協助梅蘭芳演出，月薪是三千大洋。這也是外公與梅蘭芳大師的第一次合作。

全體演員坐火車從北京南下上海。外公很喜歡聰明伶俐的媽媽，盡管媽媽當年才四歲，但外公還是將媽媽帶在身邊，隨團到了上海。在火車上，梅大師十分喜歡身邊這位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一身紅襖，頭上扎兩根小辮子，梅大師說媽媽很像京劇里的“紅孩兒”，親切地將媽媽拉到他的身邊，逗她玩。媽媽第一次見了“生人”也不害羞，總是有說有笑的。梅大師當時就對外公夸獎媽媽機靈聰明，將來當演員一定會是一塊“好料”。外公聽了梅大師對自己女兒的夸獎，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莞爾一笑。在外公的心目中，他是很不情愿讓他可愛的女兒長大后學戲的。因為學戲苦，他不舍得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吃這碗難吃的“梨園飯”。尤其是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在惡勢力橫行的社會里，女孩子的“戲飯”更難吃。

這使我想起了1955年1月，媽媽在公私合營期間，受到排擠，一氣之下服了安眠藥，后來被梅夫人福芝芳救起時，對媽媽說的一句話:“干咱這一行，唱好了是‘戲飯’，唱不好了是‘氣飯’。”在梨園界一個女孩子受的氣肯定要比男角來得多，這是毫無疑問的。

所以，當梅大師當著外公的面夸獎媽媽是塊當演員的“好料”時，外公并沒有表態。但后來發展的趨勢，卻完全違背了外公的旨意，媽媽不僅走上了戲路，而且成了梅大師的嫡傳女子弟。

媽媽走上戲路，一是家庭的氛圍;二是媽媽自己的苦學。媽媽并不是科班出身，但她的戲并不比科班出身的人差。因為她自己喜歡就會想盡各種辦法去學戲、偷戲。所以，媽媽很早就會唱戲，比如她在春明中學讀書的時候，就會唱《女起解》，那時候，媽媽才十二三歲，又沒有專門的人教，全是她自己偷偷學的，跟家里人唱的。有一年，春明中學校慶，媽媽就上臺演出了《女起解》，博得了全校師生一片熱烈的掌聲。戲中演崇公道的演員跟媽媽開玩笑說:“都是你家老爺子死腦筋，如果讓你當演員，準能一下子轟動北京城。”媽媽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竟瞞著外公學會了十幾出青衣、花旦和武旦的戲，這使外公對媽媽刮目相看了，加上外公的一些朋友都紛紛勸說外公要讓媽媽學戲。外公見媽媽在演戲方面確也有天賦，見攔也無用，最后也只得同意了媽媽學戲。外公對媽媽說:“你要唱戲，我本不贊成，你既然十分愛好，又有這方面的才華，我也不便阻攔，只是學戲要下苦功才行。”外公還針對媽媽的條件讓她學梅派。

外公經常給媽媽講梅、程、尚、荀四大名旦的特色，媽媽后來經常跟我回憶起和外公學戲的少女時期，她說，每當外公在黃昏傍晚、在瓜棚豆架下，和媽媽、大舅他們說起各位名伶的表演，梅蘭芳、程硯秋等，這是媽媽一天最為開心的事。外公還時常帶媽媽、大舅、小舅等人去什剎海去玩，在那里有北京最原始的各種文化娛樂活動:雜耍、平劇等;聽劉寶全的《長坂坡》、《別母亂箭》等，聽完了就帶他們去吃豆腐腦，外公對媽媽說，劉寶全的玩意兒里邊有譚鑫培、楊小樓的東西。聽完了，他們幾個兄妹一路哼唱著回家:“二八的佳人，她懶梳妝……”(《大西廂》)“適才離了汾河境，一馬兒來到柳家村……(《汾河灣》)”

媽媽向梅大師學戲，很有心眼。她設法與梅大師的愛女梅葆玥交朋友，給她說故事，弄得梅葆玥“言姐姐，言姐姐”十分親熱，最后央求她爸爸讓媽媽睡在她家里，這無形之中又多了向梅大師學戲的機會;再是媽媽十分懂得“敬師”。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梅大師愛吃北京“豆汁”，因他三代生長在京城，飲食上有吃北京小吃的習慣，上海住久了，很想念北京的“豆汁”，媽媽從北京南下上海，專門為梅大師裝滿了好幾瓶北京最好的“豆汁張”給梅大師吃。梅大師喜出望外，深感弟子的一片情意。

梅大師對媽媽也格外地器重，常常手把手地教媽媽學戲，所以，在梅身邊的人說，梅大師對言弟子也是格外地“破格栽培”。

媽媽雖得“破格栽培”，但她自己還是不懈地、刻苦地學梅，她還買了梅大師的所有唱片，百十遍的聽、學、唱。

李能宏在臺灣出版的《中外雜志》上撰文說:“梅蘭芳生前授徒不少(據統計有109個)，但很少有像言慧珠那樣一招一式悉心教授的，她能獲此殊榮，一方面是梅師特別喜愛她，另一方面也因為梅先生早已看出言慧珠是可塑之材。梅師曾這樣評價言慧珠說:‘慧珠學我，最少也有六成以上’。”梅大師有一次看了媽媽的表演后，高興地對媽媽說:“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適了!”

媽媽聽到梅大師如此高的評價，十分高興，說:六成，說明我學梅及格啦!學梅能及格，這在梨園可是個了不起的事情。

媽媽拜梅學藝，親得梅師親授，最終也沒辜負梅大師的栽培。梨園界、輿論界稱媽媽是“女梅蘭芳”、“梅派嫡傳弟子”、“梅門弟子第一人”……

從“自絕于人民”到“含冤而死”

一九七八年，上海市文化局革命委員會為媽媽下了所謂的“復查結論”。

本來就是荒唐的“審查”，現再加上一個堂而皇之的“復查”，而這一切都在所謂的“革命”的名義之下。

《復查結論》，立此存照:

言慧珠，又名義來、仲明、吾生，女，一九一九年八月生，蒙族，家庭出身藝人，本人成分藝人，一九五六年參加民盟。原任上海市戲曲學校副校長，文藝二級。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一日不幸去世。

文化大革命中，對言慧珠同志的政治歷史和社會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審查。一九七三年六月一日由原文化局黨委作了屬于人民內部矛盾予以結案的決定。

現經復查，言慧珠同志解放前的政治歷史已經清楚。言與敵偽上層人員的關系社交往來，未發現參與政治活動。

解放以后，言慧珠同志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在京劇表演藝術上做出了貢獻。文化大革命初，在林彪、“四人幫”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假左真右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沖擊下，致使言不幸去世。

為此，撤消一九七三年六月一日原文化局黨委的決定，并做好善后工作。

七八、七、五

上海市文化局革命委員會

這是一個歷史的記錄。錄以備考。

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大革無辜者的命;知識，知識分子的生靈遭受空前的涂炭，是歷史的空前大倒退。

一張薄薄的、輕描淡寫的“結論”與“撤消”，抵消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媽媽才活了四十七個年頭啊!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日，媽媽死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革中的當局宣判她是“自絕于人民”。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日，經過十三年后，媽媽獲得平反，同年二月十六日上午九時三十分，在上海龍華革命公墓舉行追悼大會，上海市文化局、上海市文學藝術聯合會宣告媽媽是“因受林彪、四人幫政治迫害含冤逝世”。

追悼會是為五位同遭“政治迫害，含冤逝世”的同志一起舉行的:

徐玉森(全國人大代表、國務院文史館副館長、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委員、上海市博物館館長);嚴獨鶴(全國政協委員、市人民代表、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上海圖書館副館長);言慧珠(上海市政協委員、中國農工民主黨上海市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國民主同盟上海市委員會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上海戲曲學校副校長、表演藝術家);畢云程(市政協委員、中國福利會主任秘書、華東財委專員、韜奮紀念館館長);何無奇(中國音樂家協會上海分會常務理事、上海民族樂團副團長、指揮)。

以上五人，均是各個文化領域中的專家。

文化一革命，專家就斃命。

“黑漫漫乾坤覆翻，磣磕磕社稷摧殘!”(《驚變#8226;埋玉》)

媽媽戲劇人生的大舞臺主要是在上海，她的生命終點也在上海。媽媽愛上海，上海有令她留戀、難忘的戲劇舞臺;有她無數眷戀的觀眾;有她許多親愛的朋友……因此，在追悼會后，我將媽媽的部分骨灰存放在龍華烈士公墓里;另一部分媽媽的骨灰，我永久保留在我的身邊，因為，媽媽是我的最愛，我也是媽媽的最愛。

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宇宙萬物中，實在是太渺小了;但是對于一個具體的人來說，生命又是顯得多么的可貴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對于媽媽，她的死實在是太過沉重了。而對于“極左”的執政者而言，卻是那么的輕飄，輕飄得如同一張紙。從“自絕于人民”到“含冤而死”，薄薄的一張“通告”，卻對一個人的生命作了如此輕薄的反復———而一正一反的結論，僅僅是發生在十余年之間!

十余年時間正是媽媽自由張揚、毫不設防的個性與她所處的時代之間的抵牾，是媽媽身上不可克服的、所謂的“資產階級”與那個時代的、所謂的“無產階級”之間的經緯。

朋友譽她是“一朵玫瑰”，而媽媽卻說:“我是一朵不適合在當今社會里開放的玫瑰!”

新中國成立后，媽媽一度脫下華麗的裘皮裝換上了列寧裝，脫下閃亮的高跟鞋換上洗白了的土布鞋———她一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走來，過了一關又一關，到了文化大革命，終于再也過不了關了，她只得轟然倒下，美麗而壯烈地倒下!

江青說我媽媽“死得也反動”!對了，媽媽是反“極左”而動，反愚昧而動。

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江青們”最后走上歷史的審判臺，是他們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必然，是真正的反動!

媽媽上了天堂，而“江青們”卻永久地入了地獄!

“以死抗爭，曠古奇悲”，這是著名作家黃宗江先生對我媽媽的評價。

“我崇拜這樣的女人:活得美麗，死得漂亮。”這是作家章詒和對我媽媽的贊頌。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一代悲劇的文化人的香魂，已化作了開遍神州大地的爛漫山花。

噩夢煙逝，天光重現。可以告慰媽媽的是:一個陰霾、沉重的歷史已經翻過去了，二十一世紀來了!和諧春風，麗日當空，當今日之中國開始融入世界文明之大同，一個更為開放、理智、包容的文化，也為時不遠了……

人生若戲。媽媽以戲為生，一生演出了數不清多少臺的戲，但我以為，最精彩的一臺戲是她自己的人生大戲。

舞臺上的戲都是假的，是人們編的;而媽媽的人生大戲卻是真的:悲、喜、歌、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人的一生是夢也是謎，真是說不清來道不明。讀者諸君，你是否也有同感呢?你的人生，以及在你的人生途中所發生、所相遇的人與事，是否也常常充滿著困惑不解的謎團?我想，媽媽也一定是帶著這樣重重的不解與困惑，無比惆悵地去了另一個世界的。

媽媽曾于六十多年前寫過一則心得，這則心得充滿了禪意，至今讀來，也是促人聯想浮翩:

人生是謎，從出生到入死，也不曾有人真正揭穿了謎底，假如一生優哉游哉，當然不暇體味。不幸生在特殊的環境里，遭許多打擊磨折，不禁要對人生發生一串問號，天生造人究竟為什么?造物者是仁慈還是殘忍?

我說人生是探險。我現在正是做了遇險者，曾到鬼門關探險想打破生死之謎，毫無所得，仍舊帶一肚皮莫名其妙回到人間，現在只好繼續在這艱險的人生旅途上探險……

前怕狼，后怕虎，左怕陰溝，右怕泥水，試問立足何處?既要活，就要大膽活下去，勇敢地追求理想。愛也是探險，我決不會因為要得到大眾的同情而愛，也斷不因外界的非難而不愛，請不要恫嚇我不愛，也不必鼓勵我去愛，希望在我沒有到達目的地以前，用冷靜的目光來對著我看，等待異日，究竟是我對還是錯!

“等待異日，究竟是我對還是錯!”媽媽的一生，歷史已作出了公正的判決。

(選自《粉墨人生妝淚盡———母親言慧珠與“好爸”俞振飛》/言清卿 口述 余之 執筆/上海文匯出版社/200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