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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蕪其人與“胡風事件”

2010-01-01 00:00:00于繼增
讀書文摘 2010年3期

他作為“槍手”被中宣部急召入京

舒蕪1922年出生于安徽桐城縣一個書香門第,自小便受到傳統文化的教育。原名方管,開始發表文章時取筆名“舒吳”,系桐城方言“虛無”的發音,后來他覺得“舒吳”不大像人名,便改為舒蕪。1942年春,二十歲的舒蕪走出家鄉,到重慶中央政治學校擔任助教。那時他深受墨學和古代哲學思想的影響,走的是純文學研究的路。先是在《中央大學文史哲季刊》上發表了一篇墨家學說研究論文《釋無久》(“無久”即沒有時間或曰時間長度為零),接著又寫了《論因果》、《論存在》、《文法哲學引論》等哲學論文,顯示了深厚的學術功底。這時,舒蕪通過青年小說家路翎認識了比他年長二十歲的胡風。

舒蕪認識胡風后,將自己撰寫的《論因果》等幾篇文章送給他看,胡風雖然認為舒蕪的文章“幼稚、混亂、晦澀”,但還是熱心地提攜這位年輕的學人,將他的文章推薦給《文風》、《中原志雜》和《中蘇文化》等刊物分別發表了。胡風還把《釋無久》介紹給也是墨學研究者的陳家康(新中國成立后為外交部副部長)看,并寫信給舒蕪,就他的研究方向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主張舒蕪最好不要搞純學術,“而是結合現實的文化問題,這是最迫切的”。后來舒蕪開始關注社會問題和意識形態,并經胡風引薦結識了陳家康、喬冠華等黨員作家。可以說,胡風是舒蕪的恩師及其學術轉型的引路人。

1942年上半年,舒蕪寫成《論主觀》一文。胡風雖然并不完全同意這篇文章的觀點,但還是發表在他1945年1月創刊的《希望》雜志上。由于《論主觀》過分強調主觀因素,崇尚個人主義和“個性解放”,被黃藥眠、邵荃麟、喬冠華等進行了公開批評。舒蕪1945年7月2日給胡風寫信說:“觀看朋友們的反映,我,似乎已是逐漸走向市儈主義了。”

1947年舒蕪離開重慶去了廣西,在南寧師范學院教書。1949年,隨著廣西的解放和南寧師院遷往桂林,他擔任了南寧中學校長,同時兼任廣西省人大代表、廣西文聯研究部長、南寧市文聯副主席、市中蘇友好協會副會長等多項職務。但舒蕪“不安心長期留在南寧這樣一個邊遠的城市”,于是寫信給在上海的胡風,托他為自己想辦法。廣西方面對舒蕪還是重視的,讓他兼任了南寧市中小學校教師寒假講習班的副主任,實際參加當地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領導工作。許多省市領導都來講習班作報告,舒蕪一邊抓別人的學習,一邊認真聽講。他給胡風寫信說“在老干部身上看到了毛澤東思想的化身”,胡風在來信中也囑咐舒蕪,叫他要“用老干部的理論來解決現實問題”。

1950年10月,舒蕪去北京參加中蘇友好協會總會召開的會議,與胡風和路翎(時為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編劇,后因胡風案被捕入獄二十年)見了面。當時已開始了對電影《清宮秘史》的批判,文藝界和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正在發動,“人人過關”勢在必行。

此后,舒蕪開始檢討自己并批評別人。他說:“人的思想有時離不開大環境的影響,當時國家是這樣,就要這么跟著國家走。”

他從北京回來后便寫了《向錯誤告別》。1951年12月4日,舒蕪到邕寧縣搞土改試點,巧遇北京文藝界土改工作團成員、劇作家魯煤,舒蕪就將寫好的這篇文章拿給他看,說是為了思想改造寫的。魯煤看了這篇文章覺得不妥:怎么能夠把自己過去寫的文章和自己的思想全盤否定呢?他給北京的朋友徐放寫信表示不同意舒蕪的做法,覺得應提醒胡風要多了解舒蕪這個人,并說,你可以把我的這封信給胡風先生看。胡風很快給魯煤回了信,說舒蕪“往往從現象入手,憑觀念演繹……‘新觀念’變化太大了,把過去都否定了”,“他是想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了”。可是舒蕪仍覺得“我雖然寫了一篇萬把字的《向錯誤告別》,但思想上卻一直輕松不起來。覺得這么大的問題,做這么一點工作,很不夠。越來越感到應該要做一個比較像樣的交代”。(《舒蕪口述自傳》)

1952年5月25日,舒蕪在《長江日報》上發表《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篇文章的頭一句便說:現在很多人不重視毛澤東的文藝思想,呂熒(著名美學家,畢業于北大歷史系,時任山東大學中文系主任)在講課時把毛澤東的“講話”作為最后一章來講,還說:“我和路翎還有幾個人……有共同的錯誤,是跟胡風理論上拘泥的傾向很相適合。”當時呂熒正在接受“思想改造”,見到舒蕪點了自己的名,就一氣之下辭了職。舒蕪這篇文章被認為是他“反戈一擊”的開始。文章一發表,立即引起了時任中宣部常務副部長胡喬木的注意,指示《人民日報》于6月8日全文進行了轉載,并根據舒文“還有幾個人”加上了按語,指出存在一個“以胡風為首的資產階級文藝集團”。這就為以后對胡風的批判描繪了雛形。舒蕪事后說:“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老實說也有點兒后悔,覺得畢竟搞出了一個‘小集團’的概念。”

胡風對舒蕪的這種做法深表不滿,說他“無恥”,你檢討自己的思想問題好了,干嗎把別人也拉扯上,還把這些人都推到了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對立面?這種方式實在太可惡了!他在給路翎的信中談到:“曾由武漢轉信給他(指舒蕪),要他深入地寫一寫,他就這樣‘深入’了。”緊接著,舒蕪在6月22日的《文藝報》上發表了《致路翎的公開信》,又點了他的老朋友路翎、呂熒、胡風等人的名:“路翎,作為一個曾在錯誤的道路上同行了好久的老朋友,我寫這封信給你……還有幾個人,曾經具有相同的思想。路翎就是一個。”胡風批駁這封信說:“看了以后,覺得意外。在我的理解上,他所說的理論問題不但混亂得很,而且也是和我連不上的。對路翎同志的批評,在我看也是和路翎同志連不上的。”

1952年7月,胡風被周揚通知從上海來京“討論文藝思想問題”,參加全國文聯整風。

舒蕪的兩篇文章發表后,受到胡喬木、周揚等人的重視,認為舒蕪是個能寫文章的“槍手”,決定將他調來北京。9月,舒蕪離開南寧時,廣西省委宣傳部負責人曾挽留他。但舒蕪執意北上。離開“邊遠城市”是他多年來的夢想。

途經武漢時,舒蕪對他的老朋友曾卓(“七月派”著名詩人,曾因胡風案被逮捕入獄)說:“北京拿胡風沒辦法了,請我這次去是當大夫,開刀!”舒蕪到北京后即參加了由周揚主持的“幫助”胡風的會議。會議將舒蕪提交的《向錯誤告別》印發給了代表。這個“幫助會”從9月到12月共開了四次。胡風表示:“大家對我的幫助很好,但是,我還要慢慢地消化。”

1952年12月27日,舒蕪給胡風寫信,“那篇文章(指《向錯誤告別》),回去后將重寫。因為大致是要發表的,將只檢查自己。那篇文章對你們提的意見,則想著只幾個人看看的性質,所以盡所能理解的寫出來,其中不對的地方一定有,僅提供參考”。胡風后來說:“他安詳得很,這是轉過頭來用笑臉把我也當做小孩子看待了。”

批判會期間,舒蕪按林默涵的要求到胡風家里去了一次,他們到一個小酒館吃了飯,又去天壇公園交談。胡風問:“我們過去的理論究竟錯在什么地方?”舒蕪也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看法。天晚兩人分手,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友好地告別”。

舒蕪在“批胡”的同時,與中宣部領導談妥了條件:調往人民文學出版社任編審。半年后,三十一歲的舒蕪正式舉家進京。這意味著一群人的悲劇和他本人的悲劇拉開了序幕。

被胡風當面罵為“混賬東西”

隨著舒蕪越來越“積極”的表現,胡風對這個“忘年交”愈發反感。1954年5月,胡風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揭露舒蕪“是市儈主義者、品質惡劣的欺騙者”,他“因被捕問題被清除出黨以后,表示了強烈的反黨態度,是打進黨內的破壞者”,“對解放軍和老干部強烈不滿”。需要指出的是,胡風在這里首先引用了舒蕪給他的私人信件和私人談話內容,作為舒蕪“反黨”的依據。胡風蒙冤值得同情,但把他說成無懈可擊的“圣人”也不公平。7月27日,胡風又提交了一份《關于幾年來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后稱“三十萬言書”),陳述自己對新中國成立后文藝問題的看法和意見,認為存在著制約文藝家的“五把理論刀子”,其中不乏對主管文藝工作的中宣部一些領導人的批評,指出“利用叛黨分子(指舒蕪)在黨和群眾面前公開地造謠侮蔑不向他屈服的作家”。中央將報告退中宣部處理,中宣部認為這個報告是錯誤的,反動的,于是組織中國文聯和中國作協主席團二百多人先后召開八次會議批判胡風。只有路翎為胡風和自己進行了申辯。12月8日聯席會議結束時,周揚在會上作了題為《我們必須戰斗》的報告,宣布與胡風學術思想和文藝理論的分歧“已經變為意識形態領域里的一場階級斗爭”。

舒蕪雖然不是主席團成員,卻以“槍手”身份參加了與胡風的當面“戰斗”,這使胡風愈發來氣,他想不到這個與自己有著多年親密關系的盟友“起義”得這樣徹底。

舒蕪在自傳里講述了胡風曾經當面辱罵他的這件事:在“批胡”高潮中,民主人士何劍勛從重慶來北京開會,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看朋友聶紺弩(該出版社副總編輯),在院子里碰到舒蕪。三人在地安門吃完飯,聶紺弩說胡風就住在附近,何劍勛說:“好,我們看看他去。”舒蕪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去了。在胡風家里,胡風夫人梅志見到舒蕪時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個“死對頭”會在自己的家里出現。胡風從客廳出來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話是跟何劍勛握手時說的:“開會啊,還有幾天住吧,我們改日再談。”說完掉頭往屋里走,一面走一面說第二句話:“老聶,你也不事先通知一聲,什么人都往我這里帶!”又回頭沖著舒蕪說了一句:“我這里,不是那些混賬東西可以來的!”說完就進屋了。胡風在7月7日這天的日記上寫道:“紺弩引無恥和何劍勛來,即罵出門去。”

舒蕪幾個人那天尷尬地離開胡家,到北海喝茶。舒蕪說:“這真是奇怪得很,胡風怎么這個態度呢?何至于生這么大的氣?”聶紺弩說:“胡風氣就氣吧,你檢討就檢討,不該把他也拉上。”又說:“他當初發表你的《論主觀》是為了批判的。”舒蕪一聽很生氣,說:“怎么是這個說法呢?要是這樣講,那好,他給我的信都還在,可以拿出來證明嘛,看看當初是不是為了批判。”聶紺弩趕緊勸他說:“你在氣頭上,這種事,非同小可,冷靜了再說。”聶紺弩特地讓愛人周穎去告訴梅志,說舒蕪可能要把信拿出來。在舒蕪心目中,胡風的信件或許是他的一種“秘密武器”。既然是武器,遲早會被“槍手”打出去的。盡管舒蕪曾聲明這時想“拿信”和1955年的“拿信”不是一回事,但畢竟最終還是“拿”出去了。

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思想文化界是個多事之秋。1955年1月20日,中宣部向中央提交了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不過,這時中央還只是把對胡風的批判控制在“思想斗爭”的范圍內的。《文藝報》、《人民日報》開始發表批判文章。在強大的壓力下,胡風寫了《我的自我批判》。

舒蕪是“胡風派作家”中公開批評自己和批評別人的第一人,他此時想的是如何盡快劃清與大勢已去的“胡風派”的界限,爭取可能獲得的立足之地。1955年4月13日,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胡風文藝思想反黨反人民的實質》,此文是由他當初認定的胡風有“拘泥傾向”轉化為“反黨反人民”論斷的開始,也是舒蕪在批判胡風問題上思想演變的標志。此時擔負“批胡”任務的《人民日報》、《文藝報》,早已注意到舒蕪的潛力,認為他有可能在批判胡風上“有所作為”,于是便排出計劃主動約稿。

他打出的“炮彈”將胡風置于死地

接下來發生的,便是那樁著名的“交信事件”。盡管后來人們對這一事件的細節描述不盡相同,但大致的過程還是清楚的。

林默涵提供了這樣的說辭:“大約在1955年5月的一天,舒蕪來到中南海中宣部辦公室找我,他交給我一本裝訂得好好的胡風給他的信件,說其中有許多情況,可以看看。”林認為私人信件沒有什么好看的,便一直放在書架上。隔了一段時間偶然翻翻,看出了信中對很多黨的和非黨的作家的仇視的態度,很多的暗語看不懂,于是又把舒蕪找來,請他把信中看不懂的地方作些注釋,把信按內容分分類。“舒蕪同志便很快整理完,一兩天后交給了我。我看后交給周揚。周揚看后與我商量可否公開發表,我表示同意。周揚把材料給了《文藝報》,排出清樣加上主編的按語后,周揚又轉給了毛主席。”(林默涵:《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載《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這就是說,舒蕪曾去中宣部兩次,并親手把胡風信件交給了林默涵。

而舒蕪就“交信”一說卻給出了另一種版本:“我可以確切地說明一下,所謂‘交信’,根本就不存在。我從來就沒有向任何人交過什么信。當時,只是《人民日報》編輯葉瑤奉命給我出了一個‘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這個題目,她向我組稿,我覺得宗派主義這個問題,在當時批判胡風已經達到的程度上,是個‘不上綱’的次要問題,而且也符合我對胡風早就已有的想法(覺得他太孤立自己),所以就接受了這個約稿。我所指的宗派主義,主要是指胡風對于文藝界許多人一概過于否定,過于蔑視。這在他的公開文字中表現得還比較含蓄,在私人通信中就說得很明顯。我的文章要說清楚這一點,就不能不引用胡風給我的信。《人民日報》要發表我的文章,葉瑤為了核實我文章中所引用的胡風給我的信的原文,向我借信去校對,是借用一下,我就借給了她。‘借出去’和‘交上去’這兩個性質上完全是不一樣的。”他還說:“……完全是《人民日報》當時的文藝組長袁水拍他們,背著我,葉瑤其實也不知道,把信交到林默涵那里,結果搞得不可收拾。等到林默涵從袁水拍手里看到了這些信,那就等于給公安部看到了,我想捂也捂不住了。他(林默涵)找我談話,我當然不敢反抗了。既然林默涵發了話,我就不敢不按照他的‘指示’編出了那個材料……”(《舒蕪口述自傳》)

當時“肅反運動五人小組”成員之一、《文藝報》常務編委康濯提供的情況支持了林默涵的說法。而《人民日報》編輯葉瑤披露的情況又支持了舒蕪。

四位當事人的證言出現了二比二的局面。到底是誰充當了這個信使的角色,也許永遠是個謎。不過,這對于整個案件的進程似乎并不重要,信件到了上層領域并進入運作才是關鍵的。林默涵得到信件后約舒蕪在辦公室談話,對他說:“你的文章(指《胡風的宗派主義》)和胡風的信,都看了。你的文章可以不必發了。現在大家不是要看舒蕪怎么說,而是要看胡風怎么說了。”林默涵要求舒蕪將他在信上畫記號的地方摘下來,按內容分為四類:胡風幾十年來怎樣一貫反對和抵制我們黨對文藝運動的領導,怎樣一貫反對革命文藝隊伍,怎樣進行反黨宗派活動,其宗派活動以怎樣一種思想和世界觀做基礎。舒蕪“回來大約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按照林默涵同志給擬定的四個小標題,進行摘錄、分類、注釋”,寫成后來改的題目《關于胡風小集團的一些材料》,交了上去。此時的舒蕪已經上了“戰車”,身不由己。

林默涵、周揚商量,決定讓《文藝報》登載這批材料和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隨后由《文藝報》常務編委康濯執筆撰寫了“編者按”,這個按語仍然把胡風框定為“文藝思想和作風問題”,希望他“檢查改正”。周揚覺得“胡風的檢討和舒蕪的材料還是要送主席看一看才好”。于是在5月9日將清樣呈送毛澤東并寫了一封信。一天后毛回信說:

周揚同志:

按語不好,改寫了一下,請你和陸定一同志看看可用否,如以為可用,請另抄付印,原稿退還給我為盼。如不同意,可偕定一于今晚十一時以后,或明日下午,來我處一商。可登人民日報,然后在文藝報轉載,按語要用較大型的字。

毛澤東五月十一日

周揚看到,這個材料的原題中“胡風小集團”,改成了“胡風反黨集團”,并推翻原來按語,由毛澤東親自寫了一個八百字的編者按,并說:“應當借此機會,做一點文章進去。”他在按語中號召向舒蕪學習,“交出與胡風往來的密信”。

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舒蕪的《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接著又相繼推出第二批、第三批材料,公布了胡風“追隨者”們被迫交出的一百五十八封信,并將“反黨集團”又改稱為“反革命集團”,將這些材料匯編成冊,毛澤東親自寫了《序言》,印發七百六十多萬份發往全國,對胡風思想的批判演變成政治上的對敵斗爭。由舒蕪提供的信件和批判文章,成為引爆“重磅炸彈”的導火線。大家對這位橫空殺出的“黑馬”刮目相看,舒蕪一下子變成全國矚目的“新聞人物”。

周揚說:“我也沒有想到主席會這樣改變性質。”

舒蕪說:“我沒想到胡風由此成了反革命。”

胡風看到《人民日報》后,幾乎驚呆了。他說:“想不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不得了啊,要害多少人!”

1955年5月18日,全國人大正式批準逮捕胡風及“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杭州、長沙等地的收審“胡犯”工作同時進行。審判員不約而同地動員“胡風分子”們像舒蕪那樣“起義”,揭發“同黨”。有二千一百多人受到株連關押,正式被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有七十八人。舒蕪感到心驚肉跳,他說沒想到“結果被搞得不可收拾”。

胡風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又被加判為無期徒刑。胡風說:“我是唯物主義者,我相信歷史會對我做出公正的結論的。”后來胡風經三次平反,當選為全國政協常委、中國作協和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問。他曾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向受到他牽連的朋友、讀者們致歉。1985年6月8日,著名文藝理論家胡風在北京逝世。悼詞說:“胡風同志的一生,是追求光明、要求進步的一生,是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并努力為文藝事業作出貢獻的一生。”

從胡風出獄到去世的十幾年里,有許多“胡風分子”及同情者前去看望胡風一家,然而在長長的探視者名單中,卻沒有近在咫尺的舒蕪的名字。

他被指控歪曲了胡風的信

胡風逝世后,對于這個案件的反思和對舒蕪的質疑接踵而來。

了解情況的當事人提出一個“道德底線”問題,他們一致認為,此前沒有任何人存心要把胡風置于死地,也就是說,一直到舒蕪“交信”為止,胡風的問題仍屬于“思想范疇”,盡管已到了危險的邊緣。這個冤案的發生、發展固然有其復雜的政治背景和極左因素,但導致對胡風批判升級和性質轉變的直接原因,則是從舒蕪提交的私人信件開始的。胡風夫人梅志及其子女也說:舒蕪擅自公布受憲法保護的私人信件已屬“違法侵權”,私信說的自然都是個人的看法,有些可能會激烈一些,也不可能深思熟慮,有很多的事實根據。可是一被拿出來,加上別有用意的注釋和按語,又由于是摘錄,這樣就為曲解原意留下了很大的空間。舒蕪在這“兩天兩夜”里又“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文字創造力”,運用了“歪曲事實、移花接木的手法”,經他“摘編”而成的文章是“建國后一大冤獄的發端”。

從已出版的《胡風全集》第九卷“書信”卷可以看出,其中完整地包括了《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中取自二十九封信件的全部三十四則摘引,結合《胡風全集》的編者注,可以清楚地看出舒蕪發揮了怎樣的“創造力”。

因為信件是胡風寫給舒蕪的,所以舒蕪便是信件的“權威”解釋人,他說的話別人不能不相信,包括毛澤東在內。作為最高領袖,毛澤東不可能對舒蕪提供的材料一一核實,于是他才寫下了這樣的按語:“從舒蕪文章所揭發的材料,現在可以看出,胡風和他領導的反共反人民的文藝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恨和痛恨中國共產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

聶紺弩夫婦曾上書,認為“不應該從一些信上的只言片語就認定胡風是反革命”。

當事人康濯也指出:“在學術和理論的斗爭中,最后搬出私人之間的信件作為反革命政治定性的根據,這在今天看來顯然可以肯定是不妥的。”

舒蕪的出現是中國當代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它開創了以私人信件作為“政治定性”的先河。舒蕪被稱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公開“告密者”。

但舒蕪并不認可,并且他還舉例說魯迅當年也是在未獲授權的情況下,發表過徐懋庸的信件,以證明自己“交信”有理。

有資料顯示,舒蕪把胡風的信件握在手中伺機“拿出去”的想法由來已久。舒蕪后來曾說,他想拋信,是因為1954年7月聽聶紺弩說胡風“當年發表《論主觀》是為了批判”,一怒之下說:“我手里有他的信,拿出來可以證明事實完全相反。”而按梅志撰寫的《胡風傳》中的說法,舒蕪當時對聶紺弩說的這句話是:“他別厲害,我手里還有他的信呢!”———由此可見,信件始終是舒蕪押在手中的一個“法寶”,打出這個法寶是遲早的事。在胡風去世十二年后,舒蕪又在1997年第二期《新文學史料》上發表的《〈回歸“五四”〉后序》中,再次引用了胡風的另外三十七封信。為此招致胡風親屬們的指責:“……時隔四十多年后,在社會主義法制正逐步建立與完善的今天,舒蕪先生仍舊如此行事,于法于理,都令人不能容忍!”

良知的懺悔與悲劇的終結

然而,因批判胡風作出“獨特貢獻”的舒蕪并沒有得到提拔重用,他甚至被當做“異類”,使人覺得有些“可怕”,他被安排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主辦的《中國社會科學》做業務編審。1957年他同樣被打成“右派”,撤銷編審職稱和編輯室副主任職務。“文革”中被抄家勞改。

當潮水退盡,復歸平靜后,舒蕪的心情并不平靜。盡管胡風家人曾說過“我們從來沒有要求他懺悔”的話,但舒蕪還是意識到“交信事件”產生的嚴重后果,他在撰寫的《回歸“五四”》、《舒蕪口述自傳》等著作中表示了他的悔恨之情:“雖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我青年時代的全部好友,特別是一貫勢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沉重的責任。”

胡風當年出獄后,周揚曾親自到胡風家中去看望,他握著胡風的手說:“責任由組織來負,我向你誠懇道歉。”他又在全國文聯代表大會上公開向胡風、丁玲等人道歉和懺悔。

事件親歷者林默涵說:“胡風案在文藝界和社會上引起很大震動,給受害者帶來了很大不幸。我作為‘胡風事件’的參與者之一,是負有一定責任的,也是深為抱憾的。”

人民日報的女編輯葉瑤也說:“我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自問:我在這一冤案中應負什么責任?光說‘奉命組稿’,良心上說不過去。雖然我的確沒有存心害人,這是實話。但過失也能害人,能不承認嗎?我對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

舒蕪還談到“文革”中曾被利用“批孔”的華東師范大學楊國榮教授時說:“楊國榮的悲劇是社會歷史造成的。幾十年來中國知識分子,包括自以為懂得馬列、掌握了歷史規律的知識分子,哪個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運?全部受盡造化小兒的顛倒撥弄……不知不覺成了被利用的工具。”顯然,舒蕪在慨嘆別人悲劇命運的同時也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人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他的肺腑之言。畢竟,他在胡風問題上已經反思多年。

舒蕪等人都談到了“責任”,其實,過后再談論“責任”二字已無實際意義。倒是那個“利用”值得反思。

(選自《名人傳記》200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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