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毛彥文用生命締造的另一個現代傳奇”,不止奇在毛彥文早年逃婚的驚心動魄上,也不止奇在被青梅竹馬的表兄無情遺棄上,不止奇在堅拒吳宓的追求上,更奇在她下嫁于父執輩的熊希齡和對其事業的忠誠上。
熊希齡(1870-1937),字秉三,湖南鳳凰人。北洋前國務總理、慈善教育家。不知底細者會以為毛彥文是“攀高枝”,其實倒是一種緣分。為其牽線搭橋的紅娘,竟是熊氏的內侄女朱曦。朱曦,本是毛彥文就讀湖郡女校時的同學、知己。后來,毛入北京女高師又巧與朱曦同窗,且與朱曦堂姐朱畹和胞妹朱嶷都是校友。那時,三位朱氏小姐均寄寓北京熊希齡家。毛彥文初來京華,人生地疏,便常隨同朱家姐妹到熊府玩耍。毛以父執禮事熊氏夫婦。熊夫人朱其慧十分憐愛、器重毛彥文,關懷備至。當獲知毛彥文遭朱君毅欺負后,氣憤地說:“毛彥文溫而多情,朱某薄幸負心。”為之打抱不平,曾主持他們的退約簽字儀式。毛彥文在金陵女大畢業時,熊希齡囑朱畹寫信邀毛到香山慈幼院任教,時毛計劃出國,婉謝。及至毛彥文歸國,熊夫人已過世,慈幼院缺人,熊又邀毛。時毛彥文已受聘復旦大學、暨南大學,未允,但感銘五內。毛彥文說“這也許在冥冥中播下日后我們兩人婚姻的種子”。時至1934年,熊希齡到滬,住在侄女朱曦家。出于禮貌,毛彥文應朱曦之約去看望長輩熊希齡。緊接著,朱曦持續前往復旦找毛彥文聊天敘舊,最后亮出代姑父求婚一事。毛彥文一聽嚇了一跳:“這怎么可以?輩分不同,你的姑父我稱老伯,再說年齡也相差太多。”毛堅持不可。次日,熊希齡親赴復旦約見毛彥文。同時,熊氏加大攻勢,幾乎每天給毛寫信或填詞寄贈。朱曦還打電話給熊的長女熊芷,熊芷懷五六個月的身孕,從京抵滬,代父求婚:“您可憐可憐我吧,看我這樣大肚子由北平趕來上海,多么辛苦。我是來歡迎您加入我們的家庭的。”各方親友也懇切勸導,弄得毛彥文六神無主。在這重重包圍下,兩個月后毛彥文終于首肯。
1935年2月9日,熊希齡、毛彥文這對老夫少妻在上海慕爾禮堂攜手走上紅地毯。此事成為一大社會新聞。上海《申報》以《慕爾堂中熊希齡續譜求鳳曲》為大標題,作長篇報道。滬上名人黃郛、李石曾、吳鐵成、章士釗、杜月笙和梅蘭芳等群賢畢至。袁同禮、陳立三、胡適之、任鴻雋、陳衡哲等發來賀電。許多賀聯雋永、幽默,甚而有點出格,主人也不介意。如就當事人的年齡和復雜的人際關系所撰的“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十九;白發雙雙,紅顏對對,白發紅顏眉齊眉”和“舊同學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等。熊希齡面對世人的種種雜議,十分坦然,他在應邀報告新人戀愛經過時,坦然地說:“新娘本叫我老伯的,這回我向她求婚,她還以輩分不同為推托,我們的結合,完全為事業。”誠正如此,婚后毛彥文數十年如一日的殷殷致力于慈善事業說明了這點。
老夫少妻的生活是和諧、幸福的。毛彥文在晚年回憶時說:“(我們)整天廝守在一起,秉要是沒有看見我,便要呼喚,非要我在他身旁不可,終日繾綣不膩,彼此有說不完的話,此種濃情蜜意少年夫妻亦不過如此。”“令我陶醉,令我慶幸。”
蜜月期間,熊希齡作《蓮湖雙鷺圖》并題詞贈毛彥文,以志“一生花下,朝朝暮暮相守。”時適毛母逝世“三七”紀念雙雙回故里。熊著孝服,對家中年輕于他的長輩執禮甚恭。沒有任何架子,受到鄉人交口贊譽。熊氏還作《奇緣》一詩記實。詩曰:
癡情直堪稱情圣,相見猶嫌恨晚年。
同挽鹿車歸故里,世人爭看說奇緣。
不知情者或認為毛嫁熊,許為錢財。其實,早在朱夫人去世后,熊希齡即把動產分給兩女,房地不動產悉數捐給他設立的“熊朱義助兒童福利基金社”(以夫婦姓命名)。熊已是“無產階級”,現重組家庭,當基金董事會同仁研究后對毛彥文說:“擬把他捐出的產業歸還一半作為新家庭的開支”時,毛彥文當即表示:“不要把已經捐出去的產業,因我的緣故而有所改變,董事會諸公的建議,我心領好意,但不敢贊同。”熊希齡聽了十分高興,對毛彥文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沒有給我丟臉!”最后,董事會決議,每月貼給他們生活費八百元。后,戰亂物價飛漲,毛彥文不得不變賣熊的汽車,以典當首飾度日。
盡管毛彥文是夫唱婦隨,然年齡之差太大,熊內心總有點自卑。某年圣誕節,兩人逛商場,毛差熊先回家。熊不允。隨同往返,但神色不快。熊午睡,毛私出歸來,見熊臥床流淚,為之訝然。一問方知,熊是以為毛嫌他年老,不愿一同購物,怕人見笑。毛彥文告訴他,原來她是想購一只手表贈他做圣誕禮物,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熊聽罷破涕為笑。初婚的毛彥文有幾分矜持,不好意思直呼其名。跟熊的外孫叫“爺爺”,熊不高興。熊要毛喊他“秉愛”。他呼毛為“彥愛”。毛彥文最后就稱他為“秉”,親切又自然。
他們相處總共不到三年。1937年12月25日熊希齡猝逝于香港。他是“因初期抗戰失利,受刺激太深,精神負擔過重,驟然喪生!”
毛彥文明白,熊要續弦,多半是為他的慈善事業找繼承人。(熊有二女一子,其子是殘疾人,中年即殤。)他是看中她的能力、熱情和愛心而苦苦追求她的。她說:“我痛定思痛,只有把所有的精力寄托在先生的事業上,這樣就似乎和先生并不分離。”自熊去世后,毛彥文繼承先夫遺志,繼任香山慈幼院院長,同時長年“奔走于桂、渝、港、滬之間,出生入死,在所不顧。”在桂林、柳州、芷江等地拓展慈善事業,造福良多。日本投降時,毛彥文在祭奠熊希齡時面向遺像作保證:“吾當盡吾力之所及,重整慈院,藉繼君造福孤寡之遺志,亦以報相知于天上也。”乃決定復辦香山慈幼院。她成立了基金會,聘請好友、燕京大學教授雷潔瓊任理事長,開展工作。而她自己終日奔上走下“沿門托缽,過著化緣的日子”。經過她的努力,慈幼院終又達到戰前的風光,有千人的規模。1947年毛彥文以慈幼院長身份當選為“國大”代表。她說,飲水思源,這是先夫的余蔭,怎能忘懷。
毛彥文1949年離滬赴臺,“嚴格地說我是空手離開上海的”。到臺后,有限的現款不能維持生計,旋去美國。在舊金山《少年中國報》當過編輯,在加州大學女生宿舍當過指導,在華盛頓大學做過研究,在西雅圖教過烹飪,在華大遠東圖書館當過管理員……飄零海外,備嘗人間冷暖。1961年赴臺后自動放棄綠卡,結束在美的漂泊,在臺重執教鞭為生,生活低調。她的身體一直不好,視網膜脫落,又患乳癌,先后動過五次大手術。一直堅持工作,直至1976年退休。將畢生珍藏的先翁云卿公書卷及熊氏贈她的十六幅屏條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館。
歸隱后,毛彥文頤養之暇,自1985年起撰寫回憶錄《往事》,1987年后在臺自印百冊,自謙是“流水帳”,分贈親友作為紀念。2007年1月于大陸公開出版。她在“結語”的篇末慨嘆一生時寫道:“碌碌終身,一無所成,少年抱負,無一實現。此生有三分之二歲月在悲苦坎坷中度過,復遭國事蜩螗戰亂頻仍,社會動蕩,居無定所,幸來臺定居后得平靜度過二十余年。乃近年來,臺灣局面起了變化,暴戾之氣,彌漫全島,能否在此安度余年,難言之矣!”
1999年10月3日,繁華閱盡后的毛彥文溘然去世,享年一百零二年。
(選自《書窗讀月》/張昌華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