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獨鶴先生是我國新聞界泰斗式的前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他是婦孺皆知的大手筆。他從1931年起任《新聞報》副總編兼副刊《快活林》主編,期間每天寫一篇時評,針砭時弊,為民說話。他的文章短小精悍,文風犀利又富于感情。《嚴獨鶴雜感錄》收錄了獨鶴先生從1945年12月到1948年12月間所撰寫的文章共四百篇,其中的很多內容,現在讀來仍意猶未盡,頗具啟發。不平等 (1946年1月14日)
提高待遇,這似乎是最高調的一句口號,其次便是改善待遇。但是,在目前,且不必說“提高”,也慢談“改善”,先要說一說“平等待遇”。
有飯大家吃,要吃苦飯,就應該大家吃苦飯。假令在同一公家機構或同一商業組織中,有的可以吃得很好,有的卻連苦飯也吃不飽,甚至于沒得吃,這就太不平等了。
這里所謂不平等待遇,倒不是指前幾個月大家口中所嚷著的“重慶人”和“上海人”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在最近似乎已逐漸轉變了,而且“重慶人”與“上海人”之間這一種無形的界線,也似乎逐漸消除了,雖然待遇仍不能完全平等,究竟相去還不很遠。
眼前不平等到待遇的問題,卻轉到中外不平等了。聽說有幾個機關里面,外籍職員薪給,較諸中國職員,高低差額,竟會由四五倍以至于十多倍。即使是彼此職位相同,任務相仿的,比例也差得很遠。因此在中國職員方面,已激起了一種不平之鳴(前幾天報載海關職員的呼吁,也是為此)。
外籍職員的生活程度,和中國職員不同,比較待遇優裕些,這也是合理的,但總不能一邊盡管抬,一邊盡管壓。這種情形,在“買辦階級”時代,原無足稱怪,在勝利后的民主國家中,為什么還存著這種現象?這就不能不從頭考慮,徹底改革。
愚人節 (1946年4月1日)
愚人節,也可以說是“撒謊節”,或“造謠節”。這原是外國人的玩意,趁著愚人節,撒一個大謊,造一個謠言,騙得人上當,博得大家一笑,其實卻是吃飽了飯沒有事做,無聊而已。講到眼前的中國,大家連飯都吃不飽,那里還有什么閑情逸致,大開玩笑呢?實際上要在愚人節再來撒謊造謠,反而是謊不成其為謊,謠不成其為謠了。在自認為聰明的人,既具有撒謊的技巧和造謠的本領,簡直是不擇人而施,不擇地而施,并且是不擇日而施。一年中何必只認定一個愚人節,在他們的心目中,天天可以撒謊,可以造謠,天天是他們的愚人節。
“神經戰”,這是最合乎時代的一個名詞,但說穿了也就是大規模的撒謊和造謠,政治上有神經戰,經濟上有神經戰,再夸張一點說,國際間更厲行神經戰。所謂神經戰,就是每個人都想憑著自己的智慧,戰勝別人的愚昧。
然而世界絕對沒有永遠可以行騙的人,也絕對沒有永遠受愚的人。誰智誰愚?本來沒有什么固定的界線,所以要說:“大智若愚”,而反過來講,又安知不是“大愚若智”,安知不是欺人者適以自欺。
“愚”而好自用,“人”其謂我何,這可以作為愚人節的格言。
還要操縱嗎? (1946年4月19日)
本月份的米價,在前半個月很是穩定,而且比較回平,一般薪水階級和勞苦大眾,正引為安慰,說物價漲而米價不漲,畢竟減輕了一點威脅。
不料最近這幾天,米價接連上漲,每天要漲到數千元一擔,假令照這樣無限度的昂騰,生活指數不知又要加上多少倍,也就是說人民的痛苦,不知更要加上多少倍。
米價所以騰漲的原因,照市場上的消息,總說“產地報漲”或“居奇拉抬”,但說到產地報漲,是否實在?即使報漲,是否別無原因,而會在幾天以內突飛猛進?說到居奇拉抬,到底是什么人從中拉抬?是怎樣的盡量拉抬?對于前者,是應當研究,對于后者,是必須徹究。
另有傳言,說是有一部分米商,領到了糧食貸款以后,并不往內地去采購,反而趁著米價低平的機會,在上海大量搜購,因此刺激米價又向高峰邁進。這個消息,確否不可知,假使確實,那簡直是利用“糧貸”來做本錢,在米市中大投其機,手段未免太辣了。
小百姓都已逼上饑餓線了,大老板如果是有良心的,別的財可以發,再來操縱米糧,總該有些不忍罷。
做官與做事 (1946年5月18日)
新任經濟部長王云五氏,在走馬上任之前,向新聞記者發表談話,說他對于當局的表示,是來做事,不是來做官。
官無論大小,原則上是因事設官,所以做了官就應該做事,不做事,又何必做官?做官與做事,其間原沒有什么界線,可以劃為兩路的。但中國的官,似乎有些特殊,往往做了官,倒不必做事,不肯做事,甚至于不屑做事。而且官愈大,愈可以百事不管,于是乎官無不闊,事無不廢。王先生是沒有做過官的人,卻必然知道這些要不得的官腔,因此先來一個“做事不做官”的聲明。
王先生是無黨無派的人物,以無黨無派的人物而做官,就格外要做事。因為中樞所以要延攬無黨無派的人物,各方所以推崇無黨無派的人物,當然是希望無黨無派的能有所作為。所謂“有作有為”,又當然是“做事”,不是“做官”。假令依然是做官不做事,那么能做官想做官的人正多,就不必一定要向無黨無派之中來“訪賢”了。
王先生快要履新了,我們正期待著他能爽爽快快,切切實實,做幾件福國利民的事出來。官做得大,算不了什么大事,事做得好,才算是真正的好官。
畢業生何處去 (1946年8月7日)
學生在畢業以后,所定的當然不出兩條路,一是升學,一是就業。
先講到升學,學費哪里來?真是一個難題,中學二十萬,大學三十萬,這個預示的數字,不管是平價,還是黑市,總之少不了多少。試問家長如果經濟力有限,或者子女較多的,怎樣擔負得起?(景況清寒的更不必說了。)即使有錢的家長,學費盡管增加,并不在乎,但投考學校,又是一個難題。就上海論,聽說著名的大學和中學,因為錄取的名額有限,所謂入學試驗,即使投考者程度在水準以上,還須賣面子,托人情,才有錄取的希望。于是要想跨進校門,也就等于越過一重難關。
再講到就業,小學畢業生,固然還談不上就業兩字,便是中學畢業或大學畢業,想找到一個適當的職業,簡直難于上青天。雖然一片聲嚷著生產建設,似乎到處需要人才,可是實際上卻是政府機關正要裁員,工商企業正在緊縮。原來有業者,尚且紛紛失業,新畢業者,資歷更淺,門路更少,又從何處得業?
升學難,就業更難,畢業的學生彷徨了,畢業生的家長也彷徨了,造就青年,關系何等重要?爾所造就出來的青年,竟要成為一群“新馬浪蕩”,這確乎不是什么簡單的事件,為教育效果和國家前途著想,應該認為是一個極嚴重的問題。
高學費 (1946年9月8日)
本學期學費高漲的程度,著實厲害。除了有錢的家長,算是例外,一般薪水階級,子女較多的,望著學校大門,真像是一重難關。為了難關渡不過,只好坐視子女失學的,當然不在少數。
有人計算,眼前的生活指數,職員還不過三千多倍,工人也還不過四千多倍。講到學費,較諸戰前,卻幾乎上了一萬倍,家長們怎樣吃得消!
但是學費收得高了,家長固然叫苦,學費收得過低了,學校方面也要嚷著沒有辦法。因為教職員的待遇,都增高了,別種的開支,也擴大了。假使學費所入難以彌補,而公家對于私校補助費又沒有著落,那么做校長的,惟有賠錢,賠不起錢,就惟有關門。到了關門大吉的地步,失學的便更多了。
惟其如此,我們覺得學校收費高,還是情有可原(當然希望其在可能范圍內,盡量減低)。最要緊的,必須經濟公開,將所收的學費,核實計算,除校中必要支出外(支出的項目,也須公開),其余悉數依合理的分配,作為教職員薪給,取諸于學生,用諸于教師,這樣方算得正當。至于經濟公開的辦法,一方面校內教職員,有權共同稽核,一方面教育主管當局也應隨時監督,要實實在在做到毫無隱蔽,毫無假借。
總之做校長的,可以無須賠錢,卻也不該賺錢。因為學校斷乎不容許以營利為目的,如果家長出了高學費,轉造成了校長的高利貸,這就太不成話了。
此外還有一點,必須提出的,是每一所學校中,無論如何要特留若干免費名額,使真正清寒的子弟,不至于完全被擋。學校到底不是學店,校長到底不比老板,這一點大概總可以放寬尺度,說不到恕難通融。
(選自《嚴獨鶴雜感錄》/嚴獨鶴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