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報道
在上海對“四人幫”余黨進行法庭審判時,起訴書談到了一個《解放日報》事件,但后來在公、檢、法三家的討論會上為此發生過激烈的爭論,因此我得先談談有關這個事件的情況。
這還得從一次批判中共上海市委的大會開始說起。
1966年11月25日,在未曾通知中共上海市委的情況下,文化廣場上聚集了一萬多名來自各大專院校和外地串聯的紅衛兵,召開“批判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誓師大會”,他們揮動旗幟,高呼口號,張貼標語,已經不平靜的大上海再次被卷入了風浪之中。
就在這時,有幾個人走上大會的主席臺,他們向下面揮了揮手,口號聲很快停止。
大會主持人用手指著臺上的一男一女對大家介紹道:“現在我們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來向大家介紹一下兩位來自首都的戰友,他們是新北大捍衛毛澤東思想戰斗團團長聶元梓和清華大學井岡山造反兵團的勤務員蒯大富。”
臺下立刻響起一陣掌聲,有人領頭高呼口號:向首都紅衛兵學習!向首都紅衛兵致敬!
凡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對于這兩個名字都不陌生。這是兩個令人振聾發聵的名字,聶元梓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一名教師,共產黨員,她在北大率先貼出的大字報,曾被毛澤東稱為“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而蒯大富則是在清華大學帶頭起來驅趕工作組的造反人物。他們在北京造反還覺不夠,便在中央的支持下,竄到上海來“清算中共上海市委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在這場“批判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上,首先上臺批判的不是上海的紅衛兵,而是來自北京的聶元梓。
多少年以后有人寫文章說聶元梓不了解上海情況,下車伊始就亂“開炮”。其實說聶元梓不了解上海的情況是不對的,她在到達上海之后,就根據中央的要求,首先找到了中共上海市委寫作班的那個可靠的人,并進行了秘密會談,寫作班的那個人向她比較仔細地介紹了上海的情況。聶元梓也向這個人交了“底”,談了自己這次來上海的真正目的———徹底打倒中共上海市委。
說中共上海市委在“文革”中執行了一條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紅衛兵運動和上海的工人階級進行打擊,對帶頭造中共上海市委反的革命群眾實行白色恐怖,給這些人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廣大革命群眾和造反派都要勇敢地站起來,與中共上海市委進行斗爭,堅決不能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投降。并聲稱,誰要鎮壓群眾運動,我們就叫他滅亡。
好一個殺氣騰騰的發言,竟得到了一片掌聲。一個瘋狂的時代,讓人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接著蒯大富上臺發言,他與聶元梓一唱一和,矛頭直指中共上海市委。
蒯大富的講話極具有煽動性,他大叫:上海亂了嗎?沒有。上海幾次亂,實際上都沒有亂起來,上海還在陳丕顯、曹荻秋等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統治下,他們執行著一條完整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革命群眾和紅衛兵進行打擊、迫害,因此上海必須大亂!我們這次來,看到上海的紅衛兵起來了,工人起來了,上海開始真正地亂起來了。亂得好呀!我們為亂而歡呼,為亂而鼓掌,為亂而斗爭,要一直亂下去,斗下去,一直斗到中共上海市委垮臺。……上海必須大亂,只有大亂才能達到大治!
蒯大富講到激動之時,竟在臺上卷起衣袖,雙手叉腰,一派準備與人格斗的樣子。
這時,聶元梓突然走到臺前,揮起手臂高呼:“打倒中共上海市委!”
接著又有幾名上海的紅衛兵上臺發言,他們的發言與聶元梓、蒯大富的發言一脈相承,矛頭直指中共上海市委,目的就是要煽動更多的人加入他們反對中共上海市委的隊伍,以達到搞亂上海,影響全國的目的。
曹荻秋知道后,立刻召集市委主要領導開會,大家對聶元梓等人的做法非常不滿,認為一名普通黨員,沒有經過任何組織的批準,就從北京跑到上海來煽風點火,攻擊中共上海市委,這是完全違背共產黨的組織原則的,是不能接受的。
市委面臨壓力,最后如何表態?
經過研究,市委決定對這次會議不支持,不表態,同時召開一些部局領導會議,要大家下到工廠里去,穩定職工隊伍,認清革命形勢,不要跟著這些人走,要把生產抓上去,上海是全國最大的工業城市,不要影響到國民經濟的發展。
本來是你開你的會,我抓我的穩定發展,兩條路線,各行其道,暗里爭斗,暫時相安無事。可是,事情卻并非如此簡單。
聲討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大會結束之后,一群人來到《解放日報》,說是要找報社負責人,要求報道今天的會議情況。
《解放日報》是中共上海市委的機關報,要報道這樣一個與市委指示精神完全相悖的會議,報社主要負責人自然不敢答應。
這群人哪肯罷休,便將報社團團圍住,聲稱一天不答應,就一天不離開。
這樣一來報社受不了這樣的壓力,答應向市委請示。
市委接電話的同志將情況報告了主持工作的曹荻秋。
曹荻秋聽后生氣地說:這成了什么了,共產黨的報紙來登反對自己的會議報道,還有沒有一點黨性原則,還請示什么,報社自己就能決定!
報社接到曹荻秋的指示之后,更堅決不同意報道。
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報社門前的人越圍越多……
《紅衛戰報》出籠
這件事情雙方相持了很長時間后,圍攻的紅衛兵見報社方面態度堅決,想要在《解放日報》上報道已不可能,于是便撤走了隊伍。
報社的人員滿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松口氣了,誰知事情發展完全出乎了他們的想像。
在批判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大會上,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成立了“紅衛兵上海市大專院校革命委員會”(簡稱“紅革會”),會議后決定像首都紅衛兵一樣,出一份自己的報紙,并將原來一家紅衛兵組織所辦的《紅衛戰報》,作為這個組織的“喉舌”。
當時上海還有另外一個紅衛兵組織,名叫“紅衛兵上海司令部”,這兩個組織開始是各行其道,后來在反對中共上海市委的基礎上達成了一致意見,暫時實行了聯合,但仍是各懷各的心思。
從《解放日報》退走的紅衛兵在首都紅衛兵的支持下,決定將這次會議的情況,在這張自己的報紙上進行報道。
28日,《紅衛戰報》第九期特刊很快就印出來了,也首次爭取到對開四版、套紅印刷。不但報道了這次大會批判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盛況”,同時還配發了一篇文章,題目叫《〈解放日報〉是中共上海市委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忠實工具》。
如此一篇直接針對《解放日報》的文章,不僅用了醒目的標題字,同時還將拒絕編發紅衛兵會議報道的情況向社會作了煽動性的披露,號召人們起來清算報社的這些“罪行”。這些“罪行”包括《解放日報》不斷刊登有關“文化大革命”中的政策,刊登市委一些相關精神,特別是對于成立跨行業組織方面,更是做了很大版面的宣傳。《紅衛戰報》認為,這是在執行中共上海市委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給這條市委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做宣傳,在全市人民中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流毒甚廣,必須得給予清除。
這份紅衛兵的報紙在文章中還理直氣壯地提出:《解放日報》貫徹執行了中共上海市委一條又粗又黑又長又臭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因此,《解放日報》放毒到哪里,革命的《紅衛戰報》就消毒到哪里。
這種口號的提出,是上次有關會議報道事件的繼續和發展,是一件早已經過精心策劃后發出的號召,是向中共上海市委的又一次挑戰。
這些人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早在他們報紙出籠的頭一天(27日)來了個“曲線救國”,不再去找“頑固不化”的《解放日報》,而是轉而去找上海市郵電局報刊發行處,要求明天出版的《紅衛戰報》同《解放日報》一同發行。
郵局工作人員聽后連連搖頭:這事情你們找我不好使,得找領導。
于是這群人找到郵局負責人。
這個要求自然遭到了郵電局負責人的反對:這怎么行,《解放日報》是黨報,我們郵局發行這是應該的,同時我們還從中收取了發行費的。你們的報紙是群眾組織辦的,得經過市委批準我們才能正式發行,否則那是違背原則的。
這群人說:《解放日報》執行了市委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必須要批判,用不著請示他們。
郵局負責人說:你們可以不請示,但我卻必須得請示,因為這是組織原則。
于是,那伙人便叫郵局負責人給市委打電話。
事情最后又歸結到了主持日常工作的曹荻秋那里。
由此看來,作為后來被無情迫害致死的曹荻秋,在當時也真是太不容易了,所以在審判“四人幫”的這伙余黨時,將迫害曹荻秋算為他們的一條罪行。
這是曹荻秋參加革命工作幾十年來從未遇到過的情況,自己面前站著的不是明火執仗的敵人,而是一群自己在血與火的戰爭中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希望以此換來他們過上幸福生活的孩子———紅衛兵,這些孩子們都怎么啦,他們竟受了一些人的蒙騙,對市委進行威脅和攻擊,并強行要動用國家的郵政統治,與黨報一同發行他們那些違背原則、散布錯誤言論的報紙,這顯然是不能同意的。
曹荻秋不由想到了處理“安亭事件”時的情景,明明是違背原則的切斷鐵路交通,煽動工人赴京告狀,給黨中央、國務院施加壓力的事件,結果卻被張春橋定成了“革命行動”,以王洪文等人為首的“工總司”的勝利和中共上海市委的失敗而結束。
一個好端端的上海,竟然被搞得如此混亂,作為市委書記、市長的曹荻秋不得不為此擔心,這次難道還要重復這樣的事情?
曹荻秋不由拿起電話,將情況報告了陳丕顯。
作為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的陳丕顯接到電話后感到問題嚴重。上海安定的局面已經被打破,一些不明真相的紅衛兵和工人群眾已經被來自北京的聶元梓、蒯大富等人煽動起來,想要完全穩住原來的局面已不可能。但是作為一級黨的組織,就必須得按黨的原則,按國家的法律辦事,決不能為了個人的利益而損害黨和國家的利益,那將是一種犯罪。陳丕顯同時也明白,“在當時情況下,任何一件小事處置不當,都會成為造反派搞垮市委的導火索,何況這樣大的事件呢?”
曹荻秋見陳丕顯沒有說話,就在電話里不斷地催問道:怎么辦?怎么辦?
面對這種情況,曾經身經百戰的陳丕顯也感到有些棘手,停了一會兒,他說:我支持你和(韓)哲一同志的處理意見,不能同意“紅革會”的做法,要做工作,你立即打電話請示一下陶鑄同志。
心急火燎的曹荻秋立刻撥通了陶鑄的電話,匯報了《解放日報》社正在發生的事情,請中央火速作指示。
陶鑄聽了之后感到事態有些嚴重,不能再拖下去,當即作了四點指示:
一、群眾組織的報紙和黨報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報紙,不能夾在一起發行;
二、對紅衛兵沖擊,要說服,這是原則問題;
三、可以分開發行;
四、造反派文章要按中央“十六條”的規定,不能在報上亂點名。
有了中央的指示,曹荻秋就向郵局打電話,對于“紅革會”的要求不予支持。
眼看在郵局不行,于是這些人又轉向《解放日報》,要求與當天的報紙一同發行他們的《紅衛戰報》,否則就不讓發行當天的《解放日報》。
雖然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圍住了報社,但報社方面仍不肯讓步。
雙方各自堅持自己的立場,事情處于僵持局面。
九天九夜的圍攻
持續九天九夜圍攻解放日報社的事件開始了。
自從出現圍攻之后,報社大門這幾天一直緊閉。大門外,完全是一派兵臨城下的態勢———“紅革會”的人和前來聲援的王洪文“工總司”的隊員,將報社團團圍住,不停地呼著口號。
報社大門內外雙方從27日下午一直相持到30日凌晨。
11月的上海天氣已開始有些寒冷,從黃浦江上吹來的風不時掃過街道,將梧桐樹上的黃葉吹得滿地都是,云集在門外的人感到了一陣陣寒意,憤怒的情緒不斷高漲,隊伍便開始不安起來。
有人高呼口號: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這一喊,整個隊伍就如同油鍋里加入了水,立刻炸開了。人群涌動著,用力推開了報刊社大門,一窩蜂地擁了進去。
一個小小的報社,立刻被三百多名紅衛兵和五千多名王洪文“工總司”的人擠得滿滿的。辦公室里,樓道上,屋檐下到處都是人,還有的擁進去后沒有地方站,就只得又退到外面的街道上。
報社的人員還沒有上班,只留下幾名執班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他們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向市里請示也來不及了,因為電話已被強占。
沖進來的人高呼著要與報社方面進行“談判”。為了緩解局勢,《解放日報》副總編輯王樹人答應與這些人談判。
談判還在進行之中,天色已經大亮,街道上來往的人也開始增多,很快就造成了交通堵塞,報社門前立刻圍滿了許多前來看熱鬧的人。當這些人知道是為《紅衛戰報》發行的事情雙方發生沖突時,便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希望這些人退出報社,以便讓市民能夠及時地看到《解放日報》。誰知這些人立刻遭到了圍攻。
很快便開來了一隊“工總司”的隊員,他們手持木棍,頭戴藤帽,以維持秩序為名,開始動手驅趕這些群眾。沖進報社的隊員則站在過道上或推開強占的報社辦公室的窗子,對外面“戰友”喊著:“謹防政治扒手”、“打擊右傾勢力”。
可是,來看熱鬧的群眾越來越多,這些人也高呼口號:“我們要看《解放日報》!”
這樣一來,沖擊報社的人從與報社的沖突,一下子變成了與外面群眾的沖突。看看一支隊伍不能解決,就接著又來了一些“工總司”的人,沒有木棍就改拿竹竿,對外面的群眾進行驅趕。后來竟拿來了自來水管,向觀看的人群進行噴射。
這時,一隊“紅革會”的隊員,用紗布包裹著頭部或臉部,上面浸滿了紅色墨水,說是出現了“流血事件”。
亂哄哄的人群中,誰也弄不清里面的真相,“紅革會”和“工總司”的人被激怒起來,有人開始砸報社里的東西,四處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聲音。
與外面喧鬧嘈雜的聲音相比,談判的屋子里卻顯得有些過于安靜,雙方的代表就這樣坐著,聽著外面的嘈雜聲,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
這種推磨式的談判從清晨一直到中午,搞得雙方都有些疲憊。
紅衛兵代表沒有了耐心,沖著王樹人說:別羅嗦了,兩張報紙一同發行,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王樹人則說:你們這種說法不通啊!是郵局不讓你們發行,并不是報社不讓你們發行。好比吵架,你們同姓王的吵架,怎么能封姓李的門呢?
再回郵局肯定不行,這些人于是向報社提出了三條無理要求:
一、《紅衛戰報》夾在《解放日報》內一起發行,版面要與《解放日報》一樣大小;
二、《解放日報》必須全文刊登《〈解放日報〉是中共上海市委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忠實工具》一文;
三、把市委有關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問題以及市委對報社的指示告訴“紅革會”。
面對如此無理的要求,王樹人等報社領導當場拒絕。
這樣一來,雙方從談判變成了決裂。
再沒有坐在一起的必要了,“紅革會”的談判代表拂袖而去。他們認為“現在性質已發生變化了”,《解放日報》已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與中共上海市委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完全地站在一起,因此這樣的報紙就不能再辦下去。既然你不讓我發行,那么我也不能讓你發行,不能讓你的“流毒”再擴散。
很快,在報社的門上,這群人以“紅革會”的名義貼出了一張大標語:勒令《解放日報》停止發行!
這張標語一貼出,立即得到王洪文及后來成為“四人幫”骨干分子們的支持。他們再次組織隊員前來聲援———圍攻報社的人員早已發生了質的變化,原來的紅衛兵逐漸為越來越多的“工總司”的隊員所代替。
違心地妥協了
因為后來的法庭審判要牽涉到這件事情,現在來談一談當時市委是如何處理這次事件的。
圍攻《解放日報》的事件再次驚動了中共上海市委。
幾個晚上都未曾合眼的曹荻秋處在這次事件的風口浪尖,感到身心十分疲憊。自從參加革命以來,多少次面對烽火硝煙,多少次出生入死,他都沒有皺過眉頭,都沒有向后退過半步,而現在面對著這些紅衛兵的造反,面對另一部分別有用心的人的“支持”,越來越感到局勢的嚴峻。
中央已經請示過了,陶鑄同志的態度十分明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能有效地控制局勢,將這次事件平息下去,那將會給整個上海乃至于全國的經濟建設和文化發展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責任就完全在市委頭上了。
想到這里,他感到不安,感到從未有過的壓力。
曹荻秋幾次想到現場去,可是都被辦公室的人員給攔住了。此時此刻,外面局勢不明朗,情況也不很清楚,更重要的是市委不能沒有一個掌舵的人,新的不可預測的情況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否則到時無人應對。
曹荻秋明白,報社方面已經盡到了最大的努力,依靠報社本身的力量來堅守,此時已是相當困難。他只好給韓哲一打電話,請他到現場去處理一下事情,以防事態進一步惡化。接著,曹荻秋又給報社方面打電話,讓他們準備一些面包之類吃的東西給外面圍攻的人員。
危難之時,韓哲一沒有猶豫,立刻驅車前往。
韓哲一剛下車,就被包圍了起來。韓哲一不斷勸說圍攻的人員,讓他迅速撤離報社,余下事情再派代表來解決。可是這些人根本不聽,再次重復他們的三條要求。沒有辦法,韓哲一只得向他們宣讀陶鑄給中共上海市委的四點指示。
本想以此說服這些人撤退,可是這些人一聽陶鑄的指示對自己不利,便不肯答應,說這個指示是假的,是中共上海市委編出來的,不是陶鑄的話,并吵著要陶鑄收回他的四點指示。
這些人擁進報社總機室,逼著話務員給他們搖電話,說是要直接與陶鑄通話。
總機室里的電話被搖得呼呼直響。
電話沒有接通,這些人又回過頭來圍攻韓哲一,叫喊要曹荻秋來親自處理這件事情。
韓哲一在這些人的一再圍攻下,由于勞累,身體實在無法支持,就想先離開現場,然后再向市委請示。可是這些人卻不讓他走,說是要他與群眾“同甘共苦”,并聲稱市委一天不答應,他們就一天不撤離。這樣一來,韓哲一急了,血壓迅速升高,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咚”的一聲倒了下去。見到這些情況,隨行的人員和報社方面急了,與圍攻的人商量,要送韓哲一出去。
在那個瘋狂的歲月里,商量的結果是不能讓韓哲一出去。
看著前門黑壓壓的人群,想要將一個人抬出去是很困難的。可是病倒的韓哲一不能久等。于是報刊社方面做出決定,從后面的圍墻打洞,想法將韓哲一送出去。
經過將近一個小時的努力,才在后墻上打開一個小口,用一副擔架,將韓哲一從那里送了出去。
在圍攻《解放日報》的九天九夜里,位于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組,不斷地接到來自上海另一方面的報告,掌握著這次事件的動向。并通過他們派往上海的聶元梓、蒯大富控制著這次事件的發展。
為了讓這些圍攻者堅持下去,聶、蒯二人不斷給他們打氣,不斷地將他們從中央文革那里得來的消息傳遞過去,以鼓舞士氣:“不要從《解放日報》輕易撤出去,要堅持到中共上海市委投降為止。他們一天不投降,你們就一天不能撤,誰撤了誰就是右傾。”
在那個年月,各種政治帽子滿天飛,人們都寧“左”勿右,誰不怕當“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呢?一番連騙帶嚇,這些年輕的紅衛兵都被死死地“釘”在了這里。
到第五天的時候,雙方都有些疲倦,各自都想另行商議。這時聶元梓又給這些人帶來了“強性激素”。她讓人將在“前線”指揮的人叫下來,偷偷地“傳達”中央文革的指示,向這些人交底說:“《解放日報》事件發生后,許多組織打電報給中央文革,要中央文革表態。中央文革沒有表態,就是支持我們!”
這些話很顯然是得到某些人授意后才能講出來的,否則在那個年月里,有誰敢于如此大膽地冒充中央文革,對中央文革的內心活動作出如此大膽的猜測———因為搞不好輕者批斗,重者就會坐牢殺頭的呀!
這樣一來,本來準備撤退的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有著中央文革的支持,那還怕什么呢!這些人更加有恃無恐,再次出現了圍攻的高潮。
12月5日,眼看著《解放日報》門前的人越來越多,幾乎阻斷了全市的交通。如果照此發展下去,必將直接影響到全市的工農業生產和市民的生活。而參加圍攻的隊伍中,人員情況已發生了變化,由原來的學生(紅衛兵)發展成了以王洪文為頭子的“工總司”隊員。這些人從各個工廠里集合而來,說是聲援學生,實際上是由他們直接來控制這次事件,變成了安亭事件在市內的繼續。
我親眼目睹了這次事件。
我們高級法院機關在福州路、河南路口,與在漢口路、山東路、河南路之間的《解放日報》社相距只有幾百米。那時我們機關還沒有被奪權,我們這些人尚有自由,我就到現場去看“風景”,只見馬路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弄得我們一個多星期沒能看到這份報紙。
我當時為此感到有些氣憤,好好的一個大上海,怎么能一下子搞得一塌糊涂!
市委立刻召開緊急會議,為了不使事態進一步擴大,處于兩面夾擊中的中共上海市委作出了讓步。
市委派出宋季文等同志與圍攻的代表再次談判。
這次參加談判的代表與開始時不同了,除“紅革會”之外,還增加了王洪文為頭子的“工總司”的代表。
談判桌上二比一,中共上海市委明顯處于弱勢。
市委代表被迫在談判協議上簽字,同意了“紅革會”和“工總司”提出的“三條要求”和“四項決定”,其主要內容為:
一、《紅衛戰報》第九期與《解放日報》同時發行,發到每個訂戶;
二、責成《解放日報》社黨委交出“文革”中的“黑材料”;
三、責成《解放日報》社黨委公開檢查和交代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嚴重錯誤;
四、《解放日報》事件產生的一切嚴重后果,由中共上海市委承擔。
透過這些文字不難看出,這個“不平等條約”,是如何讓中國最大城市的一級黨委受盡了屈辱,而另一方又是如何地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咄咄逼人。
王洪文帶著“工總司”的一批人,舉著旗幟,唱著語錄歌,得意洋洋地撤離報社。
可是,事情卻并未到此結束,接著這些人又提出一個問題,這個協議上面必須要曹荻秋簽字才行,于是事情又再次轉到了曹荻秋那里。
對此曹荻秋非常生氣,市委派去的代表簽了還不算數,這不是欺人太甚嗎?曹荻秋處于兩難的境地。
在后來我所參加的審判中,給這些“四人幫”的余黨定了迫害曹荻秋的罪行,看來是完全正確的。
對于這次事件,除了以上的事實之外,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就是1966年11月22日,“上海紅三司”在文化廣場,主持召開有一萬五千人參加的“向以曹荻秋為首的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猛烈開火”大會,實際上是“上三司”的成立大會。
24日,“上海紅三司”《革命造反報》特刊出版,對開四版,報頭套紅,配毛澤東、林彪大照片,十分醒目,是上海第一張紅衛兵小報中的“大報”。
更使“紅革會”冒火的是,不知是由于市委“一時疏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該期《革命造反報》特刊竟夾在25日的《解放日報》同時發行,這大大提高了“上三司”在眾多造反組織中的影響,威脅了“紅革會”已形成的“老大”位置,因此他們強行要求市委同意將第9期《紅衛戰報》(特刊)與《解放日報》一同發行,這就成了中共上海市委的走資派“挑動群眾斗群眾”的鐵證。
按照這種說法,紅衛兵派系之間“爭山頭、搶交椅”是事件暴發的直接原因。
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們在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時,卻并沒有發現對于這件事情的任何相關的文字記錄。因此法庭就只能采用前面的一種有著事實根據和文字記載的說法。
為了平息事態,還上海人民一個安寧的工作和生活環境,曹荻秋最后痛苦地搖了搖頭,違心地在這個協議上簽了字,并且承認“《解放日報》事件是中共上海市委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嚴重事件”。
“紅革會”打了個大勝仗,《紅衛戰報》也從此由四開報擴大成對開大報,在上海灘上與《解放日報》“平起平坐”。
《解放日報》為此停發九天。
關于《解放日報》事件,許多事實都表明,“所謂發行問題,只是個借口。制造這一事件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從《解放日報》打開缺口,把中共上海市委打倒”。
此風從上海灘上迅速刮到全國各地,各省圍攻報社、電臺的事件相繼出現,各級黨委逐漸失去了對于新聞輿論的控制。
在來自上面和下面的重重壓力下,中共上海市委終于無可奈何地舉起了白旗。
隨后多米諾骨牌接連倒下:《解放日報》事件、“后院起火”事件、康平路事件相繼發生。這些事件成了全面炮打中共上海市委,導致后來轟動全國的“一月革命”的導火索和轉折點。
(選自《以共和國名義判決》/王文正 口述 沈國凡 采寫/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