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達傳達毛澤東的批評
1952年初,我形成了“中國資產階級可能在中國革命中和在新民主主義國家建設中,起一定程度內的積極的作用,但是資產階級思想對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建設卻不能起絲毫的積極作用”這樣的觀點。然后我同王惠德研究,提出在《學習》雜志上發表些文章闡明這個觀點。王惠德贊成我這個意見。我們決定約部外的艾思奇、許立群和吳江三人來寫。在約稿時我把這個觀點告訴他們,供他們參考,得到這三位同志的支持,送來了稿子。這三篇稿子加上我自己寫的一篇,一共四篇?!秾W習》雜志第2期先發表了許立群的文章《駁斥資產階級的謬論——資產階級沒有向工人階級猖狂進攻嗎?》和吳江的文章《評民族資產階級的“積極性”》,第3期發表了艾思奇的文章《認清資產階級思想的反動性》和我的文章《明確對資產階級思想的認識,徹底批判資產階級思想》。除許立群用了“楊耳”的筆名,其余的人都是用的真名。四篇文章的基本觀點是一致的,但論述的角度和側重點各不相同。許立群的文章駁斥了否認資產階級進攻的觀點,認為資產階級不是在國營經濟領導下發揮自己的積極性,而是“發揮自己階級的‘兩面性’里落后的和反動的一面,也就是破壞共同綱領、破壞國家政策法令的‘積極性’”。吳江的文章主要是對資產階級的“積極性”作分析,認為革命勝利前后資產階級的積極性具有其階級本性,這種積極性的性質是不徹底的、軟弱的、改良主義的。艾思奇的文章著重說明資產階級思想沒有什么進步性的觀點,認為資產階級思想在本質上是反動的、腐朽的和丑惡的,沒有什么進步性、積極性。我的文章是闡釋我前述的觀點。
第3期出版后沒幾天,當時擔任中宣部副部長、又是毛澤東秘書的陳伯達把我找去,在中南海的水邊談話。他告訴我,這幾篇文章引起一些資本家恐慌,他們問發表這幾篇文章是否表明中國共產黨對民族資本主義的政策變了?因為《學習》雜志是中共中央宣傳部辦的刊物,所以資本家有這樣的疑問。他說這個情況是統戰部辦的內部刊物《零訊》上反映出來的。他說,資本家的疑問反映到毛主席那里之后,毛主席認為你們犯了性質非常嚴重的錯誤,“受到托洛茨基思想的襲擊”,是“半托洛茨基主義”的,必須立即改正。陳伯達還傳達,毛主席認為上?!督夥湃請蟆飞习l表的華東局宣傳部副部長馮定的文章基本上是正確的。陳伯達說,作為一種補救措施,毛主席要你們在下期雜志上就轉載這篇文章,當然你們也要進行檢討,向讀者交代,而最急迫的事是盡快發表馮定的文章,表明這兩期發表的文章并非黨的政策有了變化,由《學習》雜志自己出來用行動糾正錯誤,挽回不好的影響。我沒有記筆記,因此不敢說每個字都是陳伯達的原話,但意思是不會記錯的。
我是文章的作者之一,而且是對這家黨的理論刊物負有領導責任的人之一。1949年9月《學習》雜志創辦后,從第2期起我就是這家雜志的總編輯。1952年起我雖然不再擔任總編輯,由王惠德同志接任,但這家雜志已明確是由中宣部政治教育處領導,而我是這個處的主要負責人,王惠德也兼著政治教育處的工作。因此,對這個事件我不但要負作者的責任,并要負提出這種觀點和雜志領導者的多重責任。
陳伯達傳達的毛澤東對我們這樣的批評,我和王惠德在思想上不能接受,我們沒有認為資產階級不存在積極性,更沒有在文章中“否定資產階級在現階段還存在著兩面性,而認為只有反動的腐朽的一面”,而且四篇文章沒有一篇不講民族資產階級有它的積極性,都寫了民族資產階級有它的兩面性。但是我們也不是完全不接受批評,因為既然資本家看了這些文章很緊張,引起他們的顧慮,這就是說我們雜志上發表這些文章的實踐效果——即政治影響是不好的。既然實踐效果不好,毛澤東批評就是有道理的,自己就應該反思。
修改馮定的文章
當然我和王惠德并不是完全不想為自己辯護,或者認為需要作一些修補,但是我們沒有時間去這么做。毛澤東要求我們在《學習》雜志第4期上發表馮定的文章,而在這以前我和王惠德都還沒有注意看馮定的文章,要轉載這篇文章,第一步先要研究馮定的文章之后才能行動。于是,我們馬上把馮定的文章找來看了幾遍。原來馮定的這篇文章一開始就表態說贊成《學習》雜志第2期上那兩篇文章的觀點,說了不少支持這個觀點的道理。因此這篇文章肯定不能原樣發表,必須修改,而且改動不會小。不過馮定的文章相當長,除了表示贊同我們觀點的話之外,關于肯定資產階級兩面性的話講得比我們多,內容比較全面,它有被改成一篇“正確”文章的基礎,但改起來要花不少功夫。由于《學習》雜志是月刊,刊物馬上要出,不好脫期,必須抓緊時間突擊修改。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哪里顧得上為自己辯護!
于是我們請印刷廠趕快排出馮定的文章(那時還沒有復印技術),我和王惠德加上在《學習》雜志工作的林澗青三個人,就在排出的清樣上對馮文大改特改。我們不但要把這篇文章本來支持我們那些觀點的話改掉,而且還要把文章改得更充實些,邏輯更順些,結果我們把清樣改成一個“大花臉”。改好后,為了趕發稿時間,也為了讓毛澤東知道我們是怎么改動的,沒有重新改排,就把那個被我們三個改動得很亂的稿子送去毛澤東那里。毛澤東倒沒有怕那個“大花臉”。他看了,而且自己動手作了修改。毛的改動倒不大,或者說只改動了很少的幾個字,批了“可以發表”的字樣,退給我們。我們就把這份有毛澤東手跡的稿子送到印刷廠。馮文發表在1952年《學習》雜志第4期上,總算沒有脫期,沒有把馬腳露出來,看不出是編者受批評后采取的措施。當時我們缺乏檔案的觀念,這個有毛澤東手跡的清樣,當做一般的稿件留在印刷廠了,沒有保存下來。現在要看到其中有毛澤東手跡的那個文稿恐怕是不可能了。毛澤東對馮文改了哪些,我全然不記得了,只記得馮文原來的題目是《學習毛澤東思想來掌握資產階級的性格并和資產階級的思想進行斗爭》,毛劃去題目上的前八字,加上“關于”兩字,中間加上“中國”和“錯誤”幾個字,末了加上“的問題”三字。這就把提出和資產階級思想進行斗爭這個任務,變成探討這個“問題”。馮文改后的題目就成為《關于掌握中國資產階級的性格并和中國資產階級的錯誤思想進行斗爭的問題》。我們覺得改得真好。馮定的文章應該說是經過毛澤東看過并作了修改的,但把《學習》雜志上轉載的這篇文章所作的改動,都看成是毛澤東的修改,卻與史實不符。
以陸定一的名字作的檢討報告
忙過第4期的編輯出版工作,我們總算松了一口氣。一連三天沒有睡覺,精疲力竭,總算做到沒有脫期,對外表明我們是一個發表不同意見的刊物,前面發表的那四篇文章并不代表黨中央或黨中央宣傳部。但是我們還必須寫檢討。如果要我和王惠德寫這個檢討,即使再不睡覺,也一定寫不好,但是檢討必須在第5期上登出來,實在沒有這個可能。于是我和王惠德決定??瘍蓚€月來準備我們的檢討。我們并沒有受到什么“停刊整頓”的處分,而是自己決定??瘍善趤頊蕚錂z討的。那時不興用“??D”這種辦法來處罰某個刊物,當時從不采取這種行政手段。
第4期出版后,不知道誰(我估計是胡繩)起草了以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的名義作的《關于〈學習〉雜志錯誤的檢討》的報告送中央。這個報告是1952年3月29日發出的,也就是《學習》第4期已經定稿馬上就可以出版那個時候報中央的。1952年4月4日毛澤東以中央名義起草了一個批語,發到中央和軍委各部門,中央人民政府各黨組,各中央局、分局并轉各省市區黨委、地委,各大軍區和志愿軍黨委,并且在批語中要求“各級黨委組織宣傳文教工作人員予以討論,并可在黨刊上登載”。在批語中,中央認為中宣部這個檢討“是必要的和適當的。此次錯誤重在檢討和改正,不擬給予處分”。毛澤東還在中宣部檢查報告中加了一句話:“在四月份的學習雜志上準備轉載上海解放日報發表過的馮定同志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觀點是基本正確的(其中有些缺點我們作了修改)?!蔽覐摹督▏詠砻珴蓶|文稿》的注釋中看到的陸定一報告的內容就是這些。
《學習》雜志錯誤這件事,應該完全由我和王惠德——尤其是我負責。事先我未向任何領導請示,胡喬木雖主持中宣部工作,我也沒有向他請示過;也沒有向陸定一請示過;胡繩作為同政治教育處聯系比較多的副秘書長,我也沒有同他商量過。不請示的原因,是我認為這樣的事情是我自己職務范圍內的事,不必也不應該請示。但我們犯的錯誤這么大,就成了中宣部的一件大事,部領導要作檢討。要向中央作檢討,部長不出面也不行。要胡喬木出面檢討也不合適,一來此事沒有經過他,他不能負責;二來他名義上畢竟是一個副部長,由他來作檢討就會把中宣部內的特殊情況暴露出來。這的確是個問題,也許正是這樣的原因,要由那時有職無權又對此事毫無責任的陸定一出來作檢討。
陸定一代表中宣部為《學習》雜志錯誤事件作檢討這件事,在外界產生了一種誤會,以為這是他后來從中宣部部長降為副部長的原因。其實完全不是一回事。因為早在1950年中央已經不讓陸定一主持中宣部工作,而由胡喬木以副部長兼秘書長的名義主持中宣部的工作了,在一段時間里連陸定一的工作也要聽從胡喬木分配。這個情況不在中宣部工作的人是不會知道的。但是這件事要由有正部長的名義而沒有正部長實權的陸定一來寫檢討,卻使我納悶?,F在我也沒有了解到能確切說明這么做的原因,而這一點是不會有檔案的。
陸定一給中央送去的那個報告,對我們所犯錯誤上“綱”到“公開地違反了黨的路線和政策”,“在中央宣傳部的刊物上連續地發表違反黨的路線和政策的文章,這對于我們,實在是個嚴重的教訓”。不過,陸定一的報告沒有說我們說過否定中國資產階級兩面性的話,更沒有說我們強調“資產階級的反動性”,只是說我們在“實質上”否定了民族資產階級在現階段還存在著兩面性,意思是說“否定資產階級兩面性”是推斷出來的。
《學習》雜志的文章沒有在實踐上產生更嚴重的不良后果,這是因為《學習》雜志第3期一出版就開始糾正,從第2期出版開始到第4期發表馮定的文章只有兩個月的時間;而做資本家工作的中央統戰部,毛澤東一批評《學習》雜志的錯誤,他們就知道了。我們沒有聽說黨和政府的哪個部門“緊跟”這幾篇文章的事。在現實中有對資本家過火的行為,這種現象一直有,在《學習》雜志錯誤糾正后也還有,但這不能算到《學習》雜志錯誤的頭上。
《我們的檢討》
陸定一送出這個報告我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中宣部并沒有為這個事開什么批評我和王惠德的會。在事件的整個過程中,我和王惠德沒有感到很大的壓力。雜志??齻€月后的1952年8月出版的第5期,第一篇文章便是用胡繩、于光遠兩人名義發表的《我們的檢討》。這個檢討是胡繩主動寫的,而且他愿意署名,理由是他是分工聯系政治教育處的副秘書長。按理這個檢討是應該由我寫的,胡繩是沒有任何責任的,但是我沒有同他爭“檢討權”。寫檢討畢竟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我的頭腦里對這次錯誤的性質還沒有弄清楚。由胡繩來寫,我就可以不去傷這個腦筋了。因此我對胡繩有一種感謝的心情。但是檢討中所作的自我批評,我和王惠德并不都同意。尤其是王惠德,他沒有在《我們的檢討》中署名,《檢討》中關于他的話卻說得不少,其中有檢查自己有教條主義習氣的那些內容。但是《我們的檢討》既沒有上受“托洛茨基襲擊”、“半托洛茨基主義”的綱,也沒有上“違反黨的路線和政策”的綱,卻用比較長的篇幅檢討自己有教條主義的習氣,那是個避重就輕的說法。1952年8月《我們的檢討》發表之后,這件事對我來說總算過了關。
隔了很久才知道,毛澤東不但口頭上批評了《學習》雜志的這個錯誤,而且還見之于文字。1952年3月,毛澤東在修改中央統戰部的一個指示時,加上了這樣一段話:“在新民主主義時期,即允許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存在的時期……不允許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有自己的立場和思想,這種想法是脫離馬克思主義的,是一種幼稚可笑的思想。在三反和五反中,我黨已有些黨員產生了這種錯誤思想,應予糾正?!边@最后一句話,我認為指的就是《學習》雜志上我和其他幾位同志寫的文章。同年9月毛澤東在給黃炎培的信中也提到:“在現階段,允許資產階級存在,但須經營有益于國家人民的事業……超過這個限度,而要求資產階級接受工人階級的思想,或者說,不許資產階級想剝削賺錢的事情……只想社會主義,不想資本主義,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應該的。今年上半年北京的《學習》雜志上有些寫文章的同志曾經提出了這樣的意見,我們已叫他們作了更正?!?/p>
《學習》雜志錯誤事件的經過,看來現在許多人都不很了解。我是主要的當事人,也是一個歷史見證人,應該把這件在當時影響不小的事情說清楚。當然這件事在中共黨史上并不特別重要,而且這篇文章已經寫得很長了。
(選自《親歷者記憶》/楊天石 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