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夏天,北大的校園像開了鍋。自校長陸平起,直至各系主任,乃至一些班級主任等大小干部,一夜之間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反革命黑幫”,各系的名教授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他們被置于烈日之下,任由學生和校外來人辱罵批斗。校園鐘聲從此常歇不鳴,斗爭會上的口號聲聲相連。中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借由北大一塊學術(shù)殿堂向全國推開。
聶元梓的大字報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播出,即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以后,北大歷史系就有系主任翦伯贊等九人被批斗(另八人是:許師謙、周一良、徐華民、汪、徐天新、吳代封、范達仁、俞偉超。此外,還有當時在歷史系協(xié)助工作的經(jīng)濟系教師張勝宏也被批斗),上面急忙派來了“工作組”代行管理職權(quán),局面得有一些控制。到七月下旬,毛澤東說“工作組”實施的是“白色恐怖”,此言一出,“工作組”懵懵懂懂,卷鋪蓋走人。這時候,歷史系又揪出十八個人(這十八人是:向達、楊人楩、鄧廣銘、邵循正、陳芳芝、商鴻逵、閻文儒、宿白、榮天琳、陳仲夫、田余慶、高望之、楊濟安、張注洪、李開物、夏應元、孫機、郝斌)。兩年之后,即一九六八年,再深挖出呂遵諤等五人(另四人是:羅榮渠、謝有實、李原和吳維能)。歷史系的“牛鬼蛇神”,總數(shù)達到了三十二人。那幾年,歷史系(包括現(xiàn)在的考古文博學院,當時尚在歷史系內(nèi))在冊的教職工總數(shù)大約穩(wěn)定在一百人上下(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簡史》初稿)。揪出來的人接近三分之一。
各系的“牛鬼蛇神”,常被趕到校園的空闊地帶,或是掃地,或是拔草,實際上,這里成了一個開放式的展覽臺和批斗場。當時的校外來人如同潮涌,據(jù)北大校文革的機關(guān)報《新北大》報導,自七月二十九日至八月二十二日,一個月之內(nèi),校外參觀者多達二百一十二萬人次(見《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平均每天八萬余人。我們被斗的,每人胸前掛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黑幫分子某某某”,老遠就把參觀的人群引來,團團圍住。那時候,歷史系的辦公室還在三院。這是一座庭院式的建筑,兩層小樓,紅柱青磚。從對開的朱漆大門走到小樓,是一條僅容兩人并行的水泥小徑,上面長有青苔,十分幽靜。此時,三院的墻上貼滿了大字報,一張又一張,有的前一張未干,后一張又糊了上去,就中以用紅筆打了叉的“翦伯贊”三個字最多。倒是爬在墻上的長青藤還透出一絲往日的情趣。可惜,這個時候,還有誰去理會它呢。
一天,歷史系的“牛鬼蛇神”二十四人,被叫到三院歷史系文革辦公室。一陣照例的訓斥之后,學生押著我們?nèi)バ@勞動,還沒有走出大門,就被迎面涌來的串連人群堵了回來。人越集越多,墻頭上都站上了人。人流繼續(xù)涌過來,我們原來排成的行進隊形早被打亂,壓縮成了一團。說起來,這群“牛鬼蛇神”,此時此地,居然不忘患難相扶之義,先把我們中間唯一的女性陳芳芝圍在中間,又努力把年長的向達、體弱的楊人楩和邵循正擋在后面,甚至連周一良先生也奮勇向前,左抵右擋。四十多年以后,年近八旬的夏應元先生同我一起回憶“牛棚”往事,當說到三院被圍這段,他突然嗓音放高了許多,慷慨之情溢于言表。讀者朋友您不知道,我們被斗一個多月了,整天都是晦氣,哪有什么豪氣?整天都在做鬼,哪能做人?那天三院的患難相扶,倒讓我們個個豪氣填膺,不僅找到了做人的感覺,而且感覺至深。有道是敝帚尚且自珍,我們平庸的一生,能有這么一回,也算是轟烈一場。晚年回憶起來,足可以自安自慰,您說,誰能夠淡然忘懷呢?
還說當時的三院。院子里,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革命群眾和“牛鬼蛇神”之間,沒有任何空間,也就是沒有人身界限的尷尬場面。連我們本該彎下來的腰,也早被擠得直起來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讓他們站到上面去!”三院的二樓有個陽臺,座西朝東,也算寬敞。其實,這時的陽臺早已被腿快的人占滿了。不過,經(jīng)這一喊,人群中真的分出一條道兒來。我們踉踉蹌蹌,被推上陽臺,一字排開,挨個向臺下交代自己的姓名、出身、頭上有什么“帽子”等等。陽臺上下也都安靜下來。其時,約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正是在毛澤東八月十八日檢閱紅衛(wèi)兵之后。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手扶欄桿、面向小將的大幅照片,隨處可見。臺下的青少年們,可能有他們那個年代特有的敏感,一見我們站在高處,身前還有一道水泥欄桿,他們卻要仰頭觀看,大概就聯(lián)想起“八#8226;一八”的大檢閱來。這時候,陽臺下又有人高喊:“不行!他們像是檢閱!讓他們站到外邊來!”欄桿的高度接近一米,可欄桿之外,只有一條寬約七十公分的排水溝,中間凹下去,還鋪著碎石子。我們無奈,只好跨出欄桿,站到外面。我的腳尖距離陽臺的邊緣,大約只有十幾公分的樣子。不想,臺下人又喊:“跪下,全都跪下!”到了這個時候,從院子里的推推搡搡,拉上陽臺挨個斗過一遍,已近一個小時了。烈日之下,人人頭暈腦脹。我暗自提醒自己,這里只有一膝之地,跪下來,無論如何要控制住平衡,要是一頭栽下去,雖說不是很高,也難免殘廢。那一年,我三十二歲,尚有如此之懼,向達先生六十六歲了,楊人楩、商鴻逵也六十歲開外了,他們能撐得住么?真是萬幸,我們都撐到了曲終人散。不過,批斗會結(jié)束,看押我們的學生喝令我們出去勞動時,向達、楊人楩卻仍然跪著不動,原來,他們一時竟站不起來了。
這是我們“文革”中遭遇到的“第一跪”。細說起來,控制平衡不栽下去,還算容易;精神和人格上能夠承受住這種羞辱和壓力,才是難關(guān)。西語系的教授俞大,英國語言文學家,平日教學嚴謹,要求學生準確之中求熟練,十分受人尊敬。在我們之前幾天,她被迫當眾下跪。出身名門、精神優(yōu)雅的俞先生,視尊嚴重于生命。這個世界如此對待她,那還留戀什么?回到家里,她便從容、尊嚴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消息,剛傳到我們的耳朵,還在心頭震蕩的時候,不想我們也遭遇同一命運。最讓人擔心的是向達先生,他脾氣倔,受得了這份屈辱么?第二天集合的時候,不想真是缺了他———還好,他是最后到來的一個。站在隊里的我們,互遞一個眼神,替他慶幸。后來,我冒出一個想法,多虧那天是齊齊唰唰的一排,跪滿了三院的陽臺。屈辱、壓力雖大,可“牛鬼蛇神”的人數(shù)也頗眾多。力學上有一條定理:底面積越大,單位面積的壓力越小,兩者成一反比。這就是“獨跪”與“眾跪”的差別之所在吧!那天,假如是向達先生一個人當眾“獨跪”,他還受得了么?您別說,這一跪,對我們的日后,也有某種預熱的作用。毛主席教導紅衛(wèi)兵小將:“到大風大浪里去游泳。”其實,我們也是如此,只是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罷了。
連下了幾天雨,我們改去打掃樓道和廁所。在樓道里干活,有個遮擋,不再暴露于外來串聯(lián)的人群之前,可以免去他們的追逐和辱罵。可是,走在樓道里,磕頭碰腦的,全是同事和熟人,受辱的感覺更甚于陌生人前拔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呢?他們碰到的全是自己的學生和晚輩,此情此景更何以堪!有人進了廁所,見我們在那兒干活,扭頭出去,另找地方了;也有人情急,或?qū)倩磉_之士,能夠放得開、便得出,那就是我們干我們的,他干他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沒有幾天,小便槽里多年積垢的尿堿,一層又一層,讓我們刮了個干凈,露出了多年不見的水泥本色。可是,向達先生,還有鄧廣銘先生,他們兩位的臉上,卻像掛了一層厚厚的霜。說起來,倒是商鴻逵先生尚能坦蕩對待———這固然是商先生的豁朗和涵養(yǎng),可您知道嗎,早在一九五二年,他的頭上,就有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算來,他磨練十多年了,多年的逆來順受,想不到卻有今朝之用!
一天上午,我們正在文史樓打掃樓道,忽然一聲喝吼,來了兩個學生,把我們集合在一個房間里。“向達!”其中一個喊道:“你竟敢仇視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真是反動透頂!”向達教授被打入“牛棚”,因為他是“反動權(quán)威”和“右派”,這是盡人皆知的老賬和明賬。對領(lǐng)袖有什么不恭,可從來沒聽說過。不過,一聽到“領(lǐng)袖”二字,我的神經(jīng)先繃起來,因為我頭上的罪名正是“反對偉大領(lǐng)袖”。當時的批斗,常用一種代數(shù)學上的“同類項可以合并”的辦法,能一鍋煮的,全都放進去。向先生有罪,按律如何,我也就難免。此時的我,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tài)。
一個學生說:“向達!我們剛剛對你的狗窩采取了革命行動,鐵證如山,你要老實交代!”———所謂“革命行動”,那就是向先生的住宅燕南園50號被抄了。聽口氣,像是抄出了什么犯禁的東西。這種喝問接連幾次,但見向先生的臉上全是茫然和無奈。他回答不出什么,也分辯不了什么。一個學生開了口:“你的茶幾上是不是有毛主席瓷像?”向先生答:“有。”“對面桌上有什么?”向先生答有鬧鐘、茶壺之類。兩個學生很光火,大喝:“不老實!”僵持了好一陣,最后還是學生說:“對面桌上一只老虎,張開大嘴,沖著毛主席!向達,你真是費盡心機,發(fā)泄你對偉大領(lǐng)袖的仇恨!”
聽到這兒明白了:那只老虎該是一件工藝品。向先生沒再作申辯。事情怎么了結(jié)呢?這時,學生看到墻上有一張毛澤東的“標準像”,就喝令向先生在像前下跪“認罪”,向先生也照辦了。這是他第二次屈膝。
向達是什么人呢?他的身世和學問此處不論,只談一件事即足可見其品德為人。一九四六年的平安夜,駐北平的兩個美國大兵強暴了北京大學先修班的女學生沈崇,沙灘紅樓貼出抗議美軍的大字報,號召學生抗暴游行。十二月三十日,不知幾個什么人,去撕扯紅樓大鐘上貼的罷課標語,正被向達先生撞見。向先生一人面對幾個,竟然走上前去,怒斥他們:“你們有道理,也寫大字報貼出來!撕人家的不是本事!”短短幾句,義正詞嚴,聲震樓宇。那幾個人對向先生推推搡搡,這一下更惹惱了他。向達認為,大學的校園里竟有這種侵犯人身的事情發(fā)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向校長胡適提出辭職,一時間有多少學生社團和教授出來安慰他、挽留他。學生的抗暴游行過后,北平警察當局實行“戶口大檢查”,夜入民宅,捕去無辜市民多人,向達先生又同十二位教授一起簽名(另十二人是:陳寅恪、湯用彤、徐炳昶、朱自清、俞平伯、張奚若、金岳霖、吳之椿、錢端升、陳達、許德珩、楊人楩),發(fā)表《保障人權(quán)宣言》。向先生的名字因此被當局列入黑名單中,他卻全然不當一回事———這就是當年的向達!可現(xiàn)在呢?我們看到的向先生,他無言,沒有分辨,沒有反抗,只見他雙膝屈倒,跪在毛澤東像前,按照學生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念稱:“我有罪!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請罪!”
今天說起這段往事,您也許會問,是這兩個學生智力低下嗎?是他們無理取鬧嗎?我可以斷然回答:都不是。任何一個人,包括我們,包括向達先生,凡是親臨其境的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是在按照自己的認知行事,很有一股堂堂乎正義之氣。對當時的大局,我們?nèi)巳硕加欣Щ蠛兔糟偎疾坏闷浣猓鎸@兩個青年學生,對他們的作為,我們卻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我們深知,這不是個人行為。在他們的背后,站著全校的學生,乃至千百萬同齡的青少年。小孩子缺乏識別能力,本屬與生俱來的欠缺,關(guān)鍵在大人如何對待和引導。可在那個年代,當愚昧與真誠并于一身,非理性的溫床已經(jīng)形成之際,偏有那么一些人,偏有那么一些以為“民心可用”的權(quán)術(shù)之士,從中操縱、運用。這種人,大至國家高層,小至某個學校、工廠、幼兒園,幾乎個個單位都有。您想,這還能有個好么?他們的推波助瀾,成就了“偉大戰(zhàn)略部署”的實施。于是,社會瘟疫流行,害得整整一代青少年染上了恣意追求情緒和暴力的群體性癥候。
此時的覺明先生,已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歷經(jīng)清末、北洋、民國、共和國幾個歷史時代,還當過一回“右派分子”;他到過英國、德國和法國,什么沒有見識過呢?說他走過的橋比那兩個學生走過的路還多,恐怕也不為過吧!還有,向先生是個很有脾氣的人,說話行事,一身湖南人性格。一九四八年,北大校長胡適,在辦公室正同幾位教授聊天,時任歷史系教授的向達走進來,當面提出質(zhì)問:“胡先生,您把北大所有的圖書經(jīng)費,用去買《水經(jīng)注》。我們教書的幾乎沒有新材料作研究工作,學生無新教科書可讀。請問,這是正當?shù)霓k法么?”他的表情相當嚴厲。剛從美國回來講學的鄧嗣禹教授當時在座,鄧在他的回憶錄里說,他“一看形勢不免有一番舌戰(zhàn)”(《北大舌耕回憶錄》,《傳記文學》第四十六卷第一期),連忙起身告辭。向達的質(zhì)問并非過分,就是胡適也承認:“《水經(jīng)注》大典本(后半部),北大買價為九百六十萬元法幣,說來真有點駭人聽聞。”(《胡適書信集》)
說到這里,您不免要問,見識、閱歷和性格如此的向達先生,在兩個學生面前,沒有半句的辯白,就屈膝稱罪,該作如何的解讀呢?朋友,這真是一個難題!四十年前,事起突然,懵懵懂懂,四十年后的今天呢?四十年后的今天,好像沒有明晰多少,依然如同隔霧看花。
話說一九六六年的國慶節(jié)快到了,我們心里升起一線希望:如果監(jiān)管學生也放幾天假,我們就能喘口氣了。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正在校園里勞動,歷史系來了通知:兩個小時以后,各帶行李和“毛選”,原地集合,不得有誤!
時屆深秋,衣物不能少帶,可背著行李走路,又不好多帶,真是左右為難。住在集體宿舍的我們幾個年輕教師,很快打點完畢,到達集合地點的時候,看見向先生已經(jīng)先于我們而至。接著幾位老先生的家屬,也用自行車,一個一個推著行李陸續(xù)到來。鄧廣銘先生家住朗潤園,比楊人楩先生住的燕東園、邵循正先生住的中關(guān)園,都近許多,可獨獨不見他的影子。直到監(jiān)管的學生發(fā)急了,他才姍姍出現(xiàn)。我們“黑幫”一伙,兩個月來,整天苦臉相對,哪曾有過笑容?這個時候,一見鄧先生的樣子,都有點忍俊不禁。原來鄧先生帶的是一床鴨絨被,捆打的時候,沒有擠壓出空氣,好大一個團團,他老人家頭頂肩扛而來,繩子漸松,鴨絨膨起,里面裹的衣服也快掉出來了。鄧先生體軀偉碩,此時雖是涼秋,頭上已經(jīng)冒出汗來。監(jiān)管學生見此情狀,破口大罵。我們試著湊上去,重新捆綁一回。鴨絨被不同于棉被,壓住一頭,膨起一頭,兩個人四只手,捆綁起來也很費力氣。
我們排成一行,隨即上路,前后有人押著。出了東校門,來到京包鐵路線上的清華園站,登上北去的火車。在車上,我們面面相覷,此行何去?這真叫做前途未卜!當火車停在南口站時,我們被喝令下車。出了站臺往東一走,大概是徐天新首先做出判斷:“是去太平莊!”就像夜行軍中小聲傳遞口令一樣,沒走多遠,除去耳背的向達、楊人楩和楊濟安,大概都知道要去哪兒了,我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太平莊在明十三陵的定陵北面,兩者相距五六公里。這里原是昌平縣綠化大隊新辟的一個林場,磚房幾十間,坡地八九塊,分布在幾個山頭上。附近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名叫太平莊。當年綠化大隊初到,這里荒蕪一片,沒有地名,也就隨它叫了“太平莊”。
此前一年———一九六五年,歷史系按照上面的意思搞半工半讀試驗,昌平縣把這個林場連房帶地,交給了北大。歷史系一、二年級(六四級、六五級)的學生來到這里,興致勃勃,像是走出了象牙之塔。在太平莊的開學典禮上,北京市委主管文教的書記鄧拓曾來出席,還講了話,表示市委很關(guān)注這個試驗的成敗云云。沒有幾天,他用“馬南邨”的筆名在《北京晚報》上連載的雜文《燕山夜話》,被指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話”,批判文章越來越多,標題的字號越來越大。學生們坐不住了。“太平莊”是一家“黑點”的流言不脛而走。幾位班主任深入學生宿舍多方解釋,還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彭珮云,時在北京市委大學科學部任職,時常往來于市委與太平莊之間,一住十天八天,也是常事。等到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聶元梓的大字報反復播出,彭珮云的大名反復出現(xiàn),學生們聽了,當夜就打起行李,坐了一夜,爭論了一宿。次日清晨,汽車一到,二百名學生如同提開閘門的洪水,直從太平莊頭涌泄下來,脫離“黑點”, 一口氣奔回北大。太平莊只留下兩三個人看守。
我們到達了太平莊,那兒的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住進可容二十四個人的大房間。學生原來睡的是上下兩層床,我們年輕的,自動把行李放到上鋪,下鋪留給向達、楊人楩、商鴻逵、鄧廣銘、邵循正、周一良、閻文儒、宿白等年長的人。由此,開始了第一期六個月的集中營生活。不過,向先生在這里只住了一個月。
次日宣布了作息制度和管理制度。起床盥漱之后,“天天讀”一個小時,而后早飯;上、下午各勞動四個小時;晚飯后,學習“毛選”,寫交代材料。只有星期天的下午免除勞動,可以洗洗衣服、相互理發(fā),或到附近村里的小賣部買郵票、發(fā)信。在這里監(jiān)管我們的學生,多的時候三四個,少的時候只有一個;另有因神經(jīng)衰弱、睡眠不好,遵醫(yī)囑在這里療養(yǎng)的兩個學生。這樣一來,太平莊上就成了牛鬼蛇神“十萬戶”、革命群眾“兩三家”的局面。不用說,像北大校園那樣整天的追逐、圍斗,就幸免了,可監(jiān)管的學生又想出了新招兒。
我們一日三餐,餐前要在毛主席像前列隊,彎腰低頭,背誦“語錄”,而后齊聲一喊:“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請罪!”接著,一個、一個分別報出自己的姓名,但在姓名之前,要加上自己的“帽子”。我的帽子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向先生有兩頂:“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和“大右派”。周一良先生,起初是兩頂,后來給他加到了五頂。這種規(guī)定讓我們受辱難堪不說,一個上午的活兒干下來,正等兩個窩頭進口,可還沒有吃,就先來一通“請罪”,真是讓人惡心欲嘔,眼前擺著窩頭也不想吃了。不過,腸胃很有適應能力,這種感覺,兩三天后,漸漸地淡下來。我們頓頓“請罪”如儀,頓頓窩頭照吃。
學習“毛選”,互講“認罪”的心得,也算是一招兒,時不時的就來一次。一天上午,太陽出來暖洋洋,監(jiān)管學生高海林讓我們圍坐在屋前背風的地方,座談“認罪”心得,幾只小鳥還在身邊跳來跳去。可在這種場合,不開口不行,開口,也只能說“我有罪”、“我要脫胎換骨”之類的話,無非是身體受過折磨之后,還要讓你從心理上再自戕自虐。每逢這種場合,人人都求靠后,不愿爭先。不想剛到太平莊,向先生就搶先發(fā)言。他說:“我這次出來,跟老伴交代過了,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搬到燕生那兒去。所以,我到了這里,沒有什么牽掛,能跟大家一塊兒安心學習。”向先生說到這里,高海林跳了起來,喝令向先生站起來、低頭彎腰,大罵他“反攻倒算!”
向先生說的燕生,是他的兒子向燕生。他囑老伴萬不得已之時,驚嚇老病之身能有個安頓,應是肺腑傷慟之言。向先生何以要在這個場合重復這番話,筆者當時三十出頭,年輕力壯,聽了也就過去了,并未深加理會,直到后續(xù)的事情發(fā)生了,才把他當時的那一番話語,陡地回想起來,出了一身冷汗。
炊事員崔師傅待我們不錯。只要我們下工的時候,能從山上捎帶回足夠的柴禾、樹枝,他就會隔個兩三天燒一鍋熱水,讓我們睡前燙燙腳。可打洗腳水,要從我們住的河灘,爬上一個小山坡,才能到伙房。黑燈瞎火,頂著北風,熱水端回宿舍,也變成了溫水。我常常一懶,就免了,躺進被窩慢慢地溫被子。這個時候,我看到閻文儒,拿起向達的臉盆,給他打回熱水,放在面前,然后再拿起自己的臉盆去打水。向先生洗完腳,閻文儒還是一聲不響,端起水盆,走出房間,把水潑到老遠的河灘。碰到監(jiān)管學生進屋巡視,他就作罷。后來,閻先生不只打水、倒水,還給向先生脫鞋、脫襪子、穿鞋、穿襪子。向先生平時就是一臉的嚴肅,很少表情,這個時候,閻先生伺候他,他好像也都當?shù)谩⑹艿茫仓羲亍N以谝慌钥戳耍悬c詫異,鄧先生向我努嘴示意。我從床上往下一看,見向先生的雙腳腫起來了,腫得很厲害。第二天在山坡上,得便的時候,鄧先生又悄悄告訴我:“這不好!‘男怕穿靴,女怕戴冠’,他怕是穿靴了!”鄧先生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比向先生的還嚴峻。“穿靴、戴冠”,這是生活經(jīng)驗的概括,我第一次從鄧先生口中學來。又過了兩天,午飯前列隊“請罪”的時候,不見了向先生;回到宿舍,卻見有他的行李和用具。聽人說,準許他回學校看病去了。
轉(zhuǎn)過年,一九六七年三月,包括我在內(nèi)的五個人,最后一批被允許回到學校勞動,太平莊沒有歷史系的人了。我們把向先生的行李一起帶回,交到歷史系文革辦公室。不久,慢慢的聽說,向先生被診斷為尿毒癥,入院的時候已成不治之勢,醫(yī)生也無力挽回了。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向先生離開了這個吵吵嚷嚷的世界。還是聽說來的,先生的喪事草草———那個年月,“黑幫”死了,誰敢哭出聲來!
話說回來,閻文儒何以侍奉向達先生如此,如同至親一般?這應當是一段師生的情義。
一九三九年,設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之內(nèi)的北大文科研究所,第一次單獨招生。史學組錄取了三名學生,閻文儒是其中的一個。向達是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也是文科研究所史學組三位導師中的一位。閻文儒就是向達指導的研究生。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向先生兩次參加中央研究院西北考察團,擔任歷史考古組長。他賞識閻文儒的誠樸好學,推薦他加入考察團。閻文儒在考察團的一年半時間里,先后參加了民勤、武威、張掖的古墓發(fā)掘。距我給您訴說的閻文儒為向達端水洗腳的時刻,二十多年過去了,向先生六十六歲,閻文儒五十四歲,都是半百以上的老人了。筆者不才,我是關(guān)在“牛棚”里,才學到“一日為師”這一課的。
我所知道的向達先生,平日說話行事,了無情趣,講起課來也是干干巴巴。我畢業(yè)的第二年,在32路(現(xiàn)在的332路)公車上遠遠看到他,趕緊多買了一張票。下車之前,擠到他面前,舉起手里的兩張票,不料他說:“我有月票!”臉上沒什么表情。下車之后,我趕緊告別,自覺沒趣不說,心里可惜的還有那一毛五分錢!我同向先生是隔了兩輩的人,總是從遠距離看他,他也總是那么冷冷的。倒是在“牛棚”里,閻文儒先生的行動間接而實在地告訴我,向達先生自有他的人格魅力,這一點讓我至今服膺不疑!
(選自《萬象》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