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期間,是期刊出版十分活躍的時期,但究竟出版過多少種雜志,似乎至今也還沒有過精確和權威的統計,而其總數當不下于兩萬種之上的。
《中華教育界》月刊是中華書局1912年1月創辦于上海的期刊。這本期刊首先吸引我眼球的是它獨具個性的漂亮封面。黑底白字的魏碑體刊名,居于刊物封面的正中間,豎排的刊名四圍,在黑底上刻出一圈若斷若接的白線,極富金石味。有一種獨有的古拙莊嚴厚重之感。封面的白底上,交替有序地飾以杏黃的古鐘圖案和淡綠的樹葉紋樣,中間再點綴粉紅色的抽象的花骨朵,使得刊物能在莊嚴中顯出活潑,凝重中彰顯活力。作為一期“師范教育特輯”,用僅次于卷期字號的黑體紅字,排印在與刊名平行的封面右側,顯得格外醒目。
在我珍藏的書刊中,有一本1914年5月在日本東京創刊、英文名字叫“老虎”的雜志,它就是著名學者兼社會活動家章士釗主編、主撰的《甲寅》雜志。
《甲寅》雜志的封面,畫的是古代宣布政教法令、巡行時用以振鳴驚眾的木鐸,即手持式的大型鈴鐺。不過,畫面上的木鐸倒更像是古鐘之一———甬鐘的圖案。古鐘的上半部分稱鉦部,下半部分稱鼓部。圖案中鉦部的中間豎書刊名“甲寅”二字,字體介于隸書與篆體之間,兩旁是各一行乳釘,每行四顆;圖案的鼓部畫一橫臥的黃色老虎。不過遍查古鐘的乳釘,最多橫列僅三行。而《甲寅》圖案中則畫作四行,懷疑圖案的作者是否犯了常識性的錯誤也未可知。
抱定“出名要趁早”主意的女作家張愛玲,是大家公認的才女。她不僅擅長做小說、寫散文、搞翻譯、編電影劇本,而且更讓人折服的是她還能為自己的作品畫上線條簡練、生動傳神的插圖,這是絕大多數的現當代作家所無法企及的。
如果說張愛玲為自己作品配圖已為大家所知曉的話,那么她曾經為讓其出名、讓其走紅的刊物《雜志》繪制封面的事情,恐怕就鮮為人知了。
1938年5月創刊于上海灘的《雜志》,初為半月刊,1942年8月起改為月刊。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與散文集《流言》中的許多作品,都是首先在《雜志》上發表的。
1944年4至10月,張愛玲為《雜志》繪制封面,前后持續了七個月之久。七幅封面插圖都印在《雜志》的扉頁上,這就是四月號的《三月的風》、五月號的《四月的暖河》、六月號的《小暑取景》、七月號的《等待著遲到的夏》、八月號的《跋扈的夏》、九月號的《新秋的賢妻》和十月號的《聽秋聲》。所畫的都是人物,而且是清一色的女性。不過《雜志》上并未標明封面繪畫出自張愛玲的手筆。
1944年10月10日出版的十月號《雜志》封面上的《聽秋聲》圖,與另外六幅所畫的女性形象都是全身像不同,這一幅畫的是一古裝女子的頭像。
毛邊書是舶來品。19世紀末前后,毛邊書從法國、德國、英國等國傳到了日本。當時正在日本東京讀書的周樹人(魯迅)、周作人兄弟,翻譯了一批外國短篇小說,取名《域外小說集》,由同鄉的銀行家蔣抑卮出資,在神田印刷所印造此書時,魯迅刻意把它們印成了“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的毛邊書,這是為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毛邊書。
1935年魯迅的《集外集》付印時,他寫信給友人要求留10本不切邊的,他說“我是十年前的毛邊黨,至今脾氣還沒有改?!睘槭裁聪矚g毛邊書呢?他說“光邊書像沒有頭發的人———和尚或尼姑”。
現代大藏書家、書話作家唐弢對毛邊書有更精彩的比喻,他說:“我之愛毛邊書,只為它美,———一種參差的美,錯綜的美。也許這是我的偏見吧:我覺得看蓬頭的藝術家總比看油頭的小白臉來得舒服?!钡搅松鲜兰o80年代,唐弢進一步說:“我覺得毛邊書樸素自然,像天真未鑿的少年,憨厚中帶點稚氣,有一點本色的美。至于參差不齊的毛邊,望去如一堆烏云,青絲覆頂,黑發滿頭,正巧代表每一個人的美好的青春?!?/p>
魯迅的著作,凡是他生前親手經營的,都會讓它們出落得裝幀簡約,版式疏朗,大方可人。所收魯迅1925年所作雜文31篇的《華蓋集》,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華蓋集》1926年6月由尚在北京的北新書局初版。“北新”的老板李小峰與其兄李志云,原是在北京大學讀書的,他們盡可能地滿足作者的一些出書要求,如魯迅喜歡書的前后要留有空白頁,標題前后要多留空白,版面要寬松疏朗,而且要留毛邊本,“北新”都能滿足,所以也就贏得了魯迅等人的信賴。
當然李小峰也做違約的事,例如答應留一部分毛邊書,給作者贈人和出售,而在當初毛邊書還不普及,有的人嫌麻煩,不要毛邊的。李小峰出于商業的考慮,就收回來切了邊再上架。不料,這事被魯迅偶然發現,十分光火,問李小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小峰答復說:
一開始裝訂,我就將毛邊的擺出去賣,但沒有人買,要叫我切了邊才肯要,我看沒辦法,所以索性都切了邊。
魯迅馬上說:
那我不要切邊的,非毛邊的不行,你能將就買客,當然也可以將就我。切邊的我決定不要,你帶去好了。
李小峰只得將光邊的書帶回去,再為魯迅送毛邊的書去。此后為魯迅送的,雖都是毛邊的,但寄到外埠分店去的,仍是切邊的;而在北京當地,李小峰怕魯迅看見了不答應,便將毛邊的送書坊上市。
本書版式簡約美觀,32開的版面因為是毛邊,三邊沒有裁切,所以顯得格外疏朗寬闊,天頭、地腳、書口的空白較多,是極便于作者在空白處“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么”的(魯迅語)。內文用橫細豎粗、字面較大的5號宋體字排印,字與字之間也排出字距空間,行距則更寬松,每頁12行,每行30字,整頁僅360字,字字清晰養眼。而且不排肩題,使得版面,除了版心360字的空間位置及地腳居中括號內的頁碼之外,別無任何累贅之物,讓人感覺特別的干凈利索。
徐祖正著的《蘭生弟的日記》,藍綢面精裝毛邊本,是我見過的民國書中最精致豪華的一種。
名家裝幀是《蘭生弟的日記》的一個主要特色。扉頁上的書名、著者名,都由著名書法家沈尹默題寫,紅色印刷;扉頁上的圓形裝飾圖案,出自葉靈鳳的手筆,圖案非常抽象,畫面中有玫瑰花、有情書、有酒杯、有羽毛筆,還有演奏豎琴的手;有星、有云、有月亮,等等,藍色印刷。在扉頁之后,又有排印的一頁準扉頁,準扉頁之后留了一頁空白頁,那是留作簽名贈人時寫字用的。
版式的寬松疏朗是本書的又一特色。本書排版時,不僅字距、行距十分寬松,每頁僅18行,每行22字,總共才396字,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在每一頁最后一個字的下一行的地方,多排印出下一頁的頭一個字來,讓你閱讀時可以不打盹兒。下一頁的頭一個字仍是那個字,以便于閱讀。這種排印方法,筆者尚屬首次見識,恐怕是獨一無二。
《初夜權》是一部社會學的研究專著,日本二階堂招久著,廢姓外骨寫序,汪馥泉譯,上海北新書局1929年9月初版,32開,豎排,重磅道林紙本,共210頁。筆者所藏為該書重磅道林紙毛邊本。封面甚美,設計者署CK,是北新書局書籍封面設計的主創人員。唯不知其真名實姓。
本書封面選用優質米黃銅版紙,封面以銀灰、湛藍、火黃三色印刷,以孔雀藍為底色,銀灰色的書名,是三個不很規范但有幾分樸拙之美的黑體變體美術字,位于封面上端,自左而右橫排。書名下是一個滿月一般的圓形圖案,繪一女子仰面觀賞飛來的一只火黃色蝴蝶,其余的空白之處,亦為銀灰色填滿。整個封面完全是一種清冷的色調,顯得分外靜穆,書名與封面設計十分調和。
寫序的廢姓外骨稱,本書是帝國大學一文學士的畢業論文,他花300元買了下來,準備出版的。而譯者在書后“譯者曰”中則寫道:
著者“文學士二階堂招久”,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友朋間會猜謎的人,說這《初夜權》是作序者廢姓外骨氏著的(固然,中國也常有這類把戲)。然耶否耶?
這里,姑且把所知道的關于廢姓外骨氏的點滴寫在下面。
廢姓外骨,原姓宮武,是一位積學之士,在猥褻方面,尤其博覽多聞。著有《筆禍史》、《私刑類纂》、《賭博史》、《猥褻風俗史》等。
據譯者稱,本書在翻譯過程中曾得到謝六逸、沈端先(夏衍)的指教,而書前廢姓外骨的序文則是北新書局的李小峰轉請周作人翻譯的。此外譯者還說到,本書的中文版權,他也恰好是用300元買斷的,正與序言作者所稱花300元買來書稿一樣,成為一種“偶然的巧合”。
卡爾#8226;馬克思是“剩余價值學說”的創立者,他的政治經濟學巨著《資本論》,直到出版了63年之后的1930年3月,才有了上海昆侖書店出版的陳啟修譯中文譯本《資本論》第一卷第一分冊。盡管如此,這卻是《資本論》的第一個中譯本。《資本論》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出自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王亞南(1901-1969)、郭大力(1905-1976)之手,但出版時間已是1938年了。
陳啟修的《資本論》譯本,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值得一說,那就是在目錄后、“譯者例言”之前,有一頁并未在目錄上標明的“標點并字體用法”的說明,共12條,其中最后的一條,譯者為忠實原文,獨辟蹊徑,在譯文的行文中自我做了這樣的規定:“的”表示形容詞語尾,冠蓋(冖)下加一“的”字(組成新字“”)表示副詞語尾,走之旁“之”加一“的”字(組成新字“”)表示所有格。并規定自造的這兩個字讀音與“的”字同,都讀“的”。他在“譯者例言”中詳細地闡述了造這兩個“的”字的具體意見,以解決當時即已困擾了文法界十多年的“的”、“地”、“底”如何統一的問題,具有史料與資料的雙重研究價值。
魯迅喜愛毛邊書,他印出的毛邊書,與西方傳統的毛邊書,在形式上恰好是相反的。西方的毛邊書,往往是毛在書口和地腳,書頂即天頭是切光的,有些精裝本還會在切齊的書頂,涂上橙、綠、紅、藍、灰等某種顏色,書讀過之后,放到書架或書櫥中,可以和別的切齊的書一樣,能夠“立”起來,方便插架;而魯迅所倡導的毛邊本是根據中國的國情,精裝書少,普遍是平裝本,而平裝書要插架立在書架上,就需要地腳即書根齊整。所以魯迅倡導的標準毛邊本,是書口即翻口毛、書頂即天頭毛、書根齊整的所謂“怒發沖冠”式的毛邊書。昆侖書店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第一分冊,正是這樣一種符合標準和規范的地道毛邊書。
著名戲劇家石凌鶴的三幕劇《貴婦與紳士》,亦名《高貴的人們》,上海千秋出版社1934年8月初版,書的封面設計出自陳靜生的手筆,雖僅為紅綠藍黑四色印刷,卻讓人感覺封面上的畫色彩豐富,五光十色。書前用道林紙印刷的九幅布景圖、劇中人物插圖也由陳靜生繪制,十分生動可觀,也不妨將其中數幅影印下來,供讀者一飽眼福。
少年出版社刊行的《老少換妻》,乍一看題目,讓人一愣!少年出版社怎么會出這樣的一本故事書呢?
這篇《老少換妻》實際講了民國某年,山西某地方鬧旱災,同村有個七十多歲的光棍老漢和一個18歲長工帥小伙分別趕到河北某地方辦妻(即買妻),老漢花六串錢買了一個17歲的倔脾氣姑娘,小伙只有兩串錢,買了一個六十多歲的孤老太。在各自返回途中,兩對人住到了一家旅店,正要上吊自殺的小姑娘被孤老太救了下來,并設法讓姑娘與帥小伙見面,兩人一見傾心,連夜悄悄上路回村,第二天一早老漢發現自己的年輕妻子不見了,眼前是個孤老太,老太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發生的事講了,老太對老漢很體貼,老漢也就認了,兩家就這樣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并且還結下了干親哩!
馬克思的經典名著《資本論》能夠通讀一過的,即便是專攻經濟學的人恐怕也不在多數。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有位以劇作家、評論家著名的阪本勝,竟別出心裁地以戲劇形式,編寫了一部有名的戲劇,來藝術和形象地演繹馬克思《資本論》的基本思想,是為一個創舉。這個劇本由著名的翻譯家費明君譯出;社會科學研究社1949年4月出版。神州國光社印行。
民國時期的書籍,為節約成本封面很少采用彩色印刷,通常為單色印刷,講究一點的為雙色印刷,很少見封面有三種以上顏色套印的。開明書店出版的書籍,也是以單色或雙色印刷的居多。例如“開明青年叢書”的封面,完全是用線條的粗細變化和點綴其間的十幾個五角星來裝幀封面的,但到每一本具體的書,封面在不變中又有變化,就是在印刷的油墨顏色上做文章,比如封面上的書名統一印黑字,而封面上的裝飾性線條與五角星則有綠至藍的多種層次的顏色變化,顯示出封面裝幀設計在色彩與圖案上的變化與豐富性。不是煞費苦心地認真研究設計的話,是絕對做不出這種效果來的。
如果說封面的雙色印刷還相對比較易于設計出良好的效果來的話,那么只有單色印刷的扉頁設計,就成為圖書設計最棘手的一大難題。書的封面如果是一個人的外套的話,那么書的內封面———扉頁,就如一個人的內衣一般;假如說外套是挺括大方的西裝革履的話,那么內衣就應該柔軟貼身舒適透氣才是?!伴_明”的幾種叢書、叢刊的扉頁設計,正是具備了“好內衣”的那種輕盈、溫馨感。
(選自《民國書刊鑒藏錄》/沈文沖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