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作為人權的新聞評論權

2009年4月，中國政府發布《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09年~2010年)》(以下簡稱《計劃》)，明確提出“加強對新聞機構和新聞記者合法權利的制度保障，維護新聞機構、采編人員和新聞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依法保障新聞記者的采訪權、批評權、評論權、發表權”。這是新聞評論權第一次在官方文件中被創設為權利，并提升到人權的高度，納入國家行動的保護范疇，至此也拉開了新聞學界關于新聞評論權討論的序幕。不過，遍查文獻，真正從法律與人權的角度關注新聞評論權的論述并不多。在此，本文根據著名學者李步云先生對人權三大形態的劃分，從三大層面逐一對作為人權的新聞評論權進行解析，因為“只有知道了權利是什么，才會知道一個人享有權利意味著什么，享有人權又意味著什么，進而才會真正弄清究竟為什么要享有權利，為什么要爭取人權”。①

作為應有權利的新聞評論權

所謂人權，是指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每個人按其本質和尊嚴享有或應該享有的基本權利。其完整的意義，就是人人自由、平等地生存和發展的權利，或者說，就是人人基于生存和發展所必需的自由、平等權利?！叭藱嗍紫仁侨俗鳛槿艘云渥匀粚傩耘c社會本質所應當享有的權利”。②因此，作為應有權利的新聞評論權，是“任何人作為人所應該享有和必須享有的權利”，而不是由其社會身份和實際能力所決定的，更不是由法律所賦予的，是一種基于人的本質和本性應該享有的權利。這一點很容易理解。

人的自然屬性是人與周圍的事物發生關系時，表現出來的本能的特性，例如飲食、生育、趨利避害等，這是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結果，也是人類生存和延續的重要條件。這種本能決定了人要求生存、要求自由、要求過上較好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權利，這是人自我實現的必然需要。在自然屬性的視角下，人要實現自我，就必須實現其與周邊環境信息的有效交換，個體需要通過各種手段來獲取對自己有用的信息，同時也需要表達自己的欲望、傳遞自己對周邊事務的看法以及與同類的溝通。因此，面對外界發生的新聞事件，人依據其本能就應當享有發表評論的權利，這在人類社會過渡到媒介化時代尤為明顯。

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基于自然屬性而要求生存、追求自由、追求權利的各種需求無不是通過社會來滿足、通過社會來承認與保障的。亞里士多德幾千年前就告訴我們，人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性動物，具有社會屬性。作為人權形式存在的自由與權利，也只有在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中才可能實現。只要社會存在，個人與個人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個人與群體之間，個人、群體與社會之間就會存在著交流、存在著溝通、存在著表達，這是不可或缺的社會行為。反過來，只有通過彼此意思的表達，人的社會關系才能形成。因而，人要實現其本質，完成與社會交往，就必然需要享有包括新聞評論權在內的各種表達自由。

應有權利是人作為一種社會存在物應當享有的權利，這些權利與個體作為人的屬性相伴隨并且是不可剝奪的、不可轉讓的。這與西方“天賦人權”的觀點有點類似。需要澄清的是，西方的天賦人權觀認定“作為權利，它們被認為是生來就有的個人理性、自由意志的產物”，③它反映了對人權理想的價值追求，但卻是一種典型的邏輯的考察而非歷史的分析。人權在本原上具有歷史性，權利永遠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所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人權不是天賦的，也不是理性的產物，而是由一定的物質生活條件所決定的。它的具體內容和范圍總是隨著歷史發展、社會進步而不斷豐富和發展。本文所探討的是新聞評論權，只可能是在人類新聞傳播活動發生之后才會產生的。

新聞評論權作為應有權利，特別強調的是，其主體更為寬泛，超越了《計劃》中新聞記者的這一職業群體，其范圍還應該包括廣大公民，這是人權的共性決定的。事實上，目前各類媒體新聞評論的主體中，大量的是各類專家和普通公民，新聞記者的比例并不是很高。

作為法定權利的新聞評論權

應有權利轉化為法定權利是人權實現的基礎途徑。遺憾的是，我國目前還沒有有關新聞評論權的明確規定，對于新聞評論權的定位尚處于習慣性權利的狀態。學界的通說認為，新聞評論權來源于《憲法》第35條規定的“言論、出版自由”和第41條規定的“批評建議權”。作為我國首次制定的以人權為主題的國家規劃，《計劃》將新聞評論權明確列入了人權的保障范疇，是與我國憲法的精神和規定相一致的。在當今主流社會的憲政體制中，憲法一般都將人權明細化和法制化。不過究其實質，人權是“人因其為人而應享有的權利”，并不是憲法賦予的。憲法的作用僅僅是將“運用法律這一工具使人的應有權利法律化、制度化，使其實現得到最有效的保障”。④但至關重要的是，《憲法》的具體表達給新聞評論權提供了“有法可依”的依據，即便這種依據是由“言論、出版自由”和“批評建議權”派生和推演出來的。

“言論、出版自由”是表達自由的核心之一，是一項國際公認的公民基本權利。其中，如果說出版自由側重于發表權的話，言論自由與新聞評論權的聯系則更加緊密。言論自由“是公民對于國家和社會各項問題自由發表意見的權利，屬于政治權利的范疇。它是表現思想的一種手段，包括……出版書報，以及通過電視、戲劇、音樂、廣播、電視表現自己的思想和見聞等”。⑤這種思想和見聞的表現往往會通過評論型言論來傳達。評論型言論是評價世界上的人、物或事態的言論。它旨在向接受者傳遞表達者有關世界的看法。⑥一般而言，評論型言論的內容是意見，而不是對事實的描述，它包含評論者的價值取向和意見認知。評論型言論是言論不可或缺的主要類型，它與描述型言論一起構成了當代新聞傳播活動的兩個重要方面。因此，新聞評論權被界定為法定權利是符合法理解釋的。

“批評建議權”在《憲法》中同樣屬于公民基本權利。批評權是指公民對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在工作中的錯誤和缺點，有提出批評意見的權利。建議權是指公民對國家機關、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工作提出建設性意見的權利。在一定程度上，我國現有的新聞媒體包括電視、廣播、報紙、雜志、圖書等，是公民行使批評、建議權的最有效和最直接的手段，因而包括新聞記者在內的公民通過新聞評論來行使批評建議權則是題中應有之義。進一步說，“批評建議權”實際上是一種監督權。除憲法規定之外，有關國家工作人員的法律也分別規定了相關工作人員必須接受公民(或人民群眾、人民、群眾)的監督。

值得警醒的是，新聞評論權作為一項權利，不僅僅包括“言論、出版自由”和“批評建議權”等權利性內容，它應當是權利和義務的統一。有學者將新聞評論權定義為，“在法定范圍內個人或新聞傳媒通過大眾傳播機構，結合新近發生的事實，就人們普遍關注和現實存在的問題發表批評或議論的權利與界限”，⑦實際上就是圍繞新聞評論這一特殊的新聞行為所產生的權利義務問題。任何權利和自由的行使都必然有限度要求。對新聞評論權的主體自身而言，在享受著權利的同時，也必須遵守憲法與其他法律所規定的各種義務，特別是《憲法》第51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時，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的規定。這是法律平衡保護原則的體現。新聞評論權在肯定其特定主體權益時，必須兼顧其他主體權利的維護。因而在法定權利的層面細致打量新聞評論權時，必須考慮其限度:如我國批準加入的《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就將“言論、出版自由”列為“可克減”的權利之一。

從應有權利演進為法定權利，是實現人權的客觀要求。李步云先生在思考這一歷史現象時指出兩個基本原因:一是法律的工具性價值，“應有權利”被法律確認成為“法定權利”以后，這種權利就會變得十分具體，國家就將運用強制力保障其實現;二是法律的倫理性價值，因為法律本身就是公平與正義的體現。所以“哪里沒有法律，哪里就沒有人權;哪里的法律遭到踐踏，哪里的人權就會化為烏有”。⑧在這種觀點的影響下，我們對于新聞評論權的保護，也應該通過進一步完善立法來加強。

作為實在權利的新聞評論權

所謂“實在權利”，是指人在社會現實生活中真正實現的人權。因為法定權利只是為人權提供了一種實現的資格和可能性，并不等同于實實在在的現實權利。就我國目前對作為實在權利的新聞評論權而言，盡管現行法律的規定還基本處于《憲法》抽象的層面，但在司法實踐中，將新聞評論權作為實在權利對待的個案并不少見，這突出體現在新聞侵權案件中。

以“吳敢訴袁成蘭侵害名譽權案”為例，袁成蘭是江蘇省徐州市的一位雜文作家，針對當時戲劇界鬧得沸沸揚揚的梅花獎舞弊案，他寫了一篇雜文，用筆名發表，內有指責吳敢“鉆窟窿打洞弄到公款數十萬元，完成因公行賄任務”等語。之后，吳敢向徐州某區法院提出訴訟請求，稱袁成蘭對他誣蔑，要求賠償損失。經徐州兩級法院審理，均判侵權成立。袁成蘭不服，向江蘇省高級法院申訴。省高院經提審認定，袁文雖然個別提法欠準確，但文章針對種種不正之風進行抨擊，基本內容屬實，出發點是善意的、積極的，不構成侵權，判決撤銷原判，駁回吳敢的訴求。⑨仔細研究判決書，我們不難發現江蘇省高院在終審時對公民批評權是有所傾斜的。對于吳敢的不正之風，袁文用“因公行賄”來概括，屬過激之詞，也就是判決書中所指“個別提法欠準確”。但法院認定袁文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維護評獎活動的公正，是對于不良行為的抨擊，所評論的也是事實，只是文章風格犀利而已，因此被告最終受到了法律的保護。

此案的一波三折從側面揭示了新聞評論權作為實在權利的艱巨性，不僅動輒面臨新聞誹謗的指控，而且當下對新聞評論權的保護也是不夠的，除了歷史原因，法律上的舉證責任、舉證標準和司法程序等諸多原因都是制約新聞評論權成為實在權利的掣肘。

相比之下，西方許多國家，尤其是英美法系國家已經發展出相對成熟的“公正評論”抗辯原則，作為對抗新聞誹謗指控的重要理由?！肮u論”抗辯原則又稱“誠實評論”抗辯原則，即“以意見形式表達的對公益事務的批評，如建立在真實或者可免責的事實陳述基礎上，且評論者確信事實真實，在主觀上沒有惡意”，⑩則評論內容即使侵害了被評論人的相對權利，評論人也應該免責。根據英美誹謗法的一般實踐，評論者只要證明以下四點符合公正的要求，就得以免責:1.新聞評論的有關事項與公共利益有關;2.新聞評論是依據新聞事實作出的;3.新聞評論必須是在公正的(但不一定完全客觀)、沒有惡意的誠實狀態下作出的;4.是一種對事實的意見表達，區別于事實的陳述。在以上前提下，即便新聞評論是偏激的、夸大的、固執的，甚至是誹謗性質的，也不追究評論者法律上的責任。

在英美法系國家，“公正評論”抗辯原則已經成為“對于評論家最有價值的辯護”，而我國關于新聞評論權實際的立法保護還停留在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和1998年《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上。就現實司法效果來說，這兩條司法解釋存在著效力位階較低、適用范圍狹窄、法意模糊、操作性不強等缺陷，很難為新聞評論行為這一新聞評論權的客體提供全面的保護。

結語

2004年，我國首次將“人權”概念引入憲法。這是中國民主憲政和政治文明建設的一件大事，是中國人權發展的重要里程碑。不過，尊重和保障人權不是簡單的政治口號，它需要通過大量的、具體的權利的有效落實來支撐。或許，本文討論的新聞評論權就是一個著手點。李步云先生指出，從應有權利轉化為法定權利，再從法定權利轉化為實有權利，是人權在社會生活中得到實現的基本形式。因此，作為人權的新聞評論權要能夠真正實現，成為實在權利，也應當沿著如此的路徑前進。

注 釋:

①夏勇:《人權概念的起源》，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1頁。

②李步云:《走向法治》，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04頁。

③《牛津法律大辭典》，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第426頁。

④⑧李步云:《論人權的三種存在形態》，《法學研究》，1991(4)。

⑤甑樹青:《論表達自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頁。

⑥侯健:《表達自由的法理》，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19、120頁。

⑦李俊良、徐芳:《論新聞評論權的法律屬性及司法保護》，《江西社會科學》，2000(7)。

⑨魏永征:《新聞傳播法教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5頁。

⑩JohnHodgsonJohnLewthwaite，TortLawTextbook[M].OxfordUniversityPress，2006:412.

(作者為西南政法大學法學博士，司法研究中心成員)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