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山里的陽光是香的。人們播完種就聚在一起品陽光。村里靜得就像世外桃源,連狗都叫得很小聲。
老光棍今天沒出去,在家編雞籠,他想多養幾只雞來補身體。四十多歲,臉上繃張皺巴巴的皮,在太陽下一點光澤都沒有。
一群人涌進老光棍的院子,叫,老光棍,看看,我們給你帶啥子來了。
老光棍看了看,還是一群人。說,帶空氣來了。
大家嘻嘻哈哈把個女人推到老光棍面前。說,給你帶老婆來了喲。
老光棍瞧女人,頭發亂得像雞窩,臉上臟得見不到肉,嘴里鳥似的銜根草。她站在老光棍面前,頭晃來晃去,四肢不停地動,就是眼珠子不動。
老光棍大聲說,哪里弄來個瘋子!
嬸娘對老光棍說,我看女人的瘋病不嚴重,模樣也不丑,你還嫌啥子。
老光棍再看看瘋女人,就去牽她的手,領進了自己的屋子。老光棍燒水給瘋子洗澡,瘋子就跑,哇啦哇啦反抗。老光棍拉著瘋子說了一籮筐的好話,最后說,我從來沒說過這么多話,也從來沒這樣下賤地求過人,你就聽我一次好不嘛。
瘋子洗完澡,白白凈凈,細皮嫩肉,一頭長發油光水亮。亭亭玉立站在老光棍跟前,驚得老光棍身體直抖。
老光棍把瘋子愛得像寶,說,城里的瘋子。
老光棍年輕了不少,也開始愛和大家開玩笑了。小青年打趣,說,老光棍,你晚上是不是輕點,把瘋子整得哇哇大叫,你還讓不讓我們睡覺?
老光棍呵呵笑,說,你懂個球。
瘋子喜歡吃好的,端起碗就說,肉、魚、雞。老光棍都滿足她。瘋子不喜歡往外跑,整天待在屋里,不是呆呆盯著房梁,就是閉起眼睡覺。
老光棍說,不要亂跑,前面就是原始森林,跑進去出不來的。
村里人都說老光棍在走桃花運,搞到個明星樣的瘋婆娘。
老光棍到處求醫,他想把瘋子醫好。中藥熬好.瘋子不吃,說,苦。還把藥罐都打碎了。
有人建議,請后山的巫婆來跳跳。
巫婆比瘋子還像瘋子,跳了半天,說,我把魂給她找回來了。
巫婆揣上紅包,提起大公雞走了。瘋子的眼里好像有了絲亮光。
老光棍感到時間就像瘋子似的跑得很快,轉眼夏天就來了。老光棍發現瘋子很憂愁,愛做噩夢,驚叫起來就像有人在用刀割她的肉。老光棍摟著瘋子,說,又做噩夢了,別怕,有我。
瘋子跑了。
村里人都怪老光棍沒看好,應該用鐵鏈拴著。
老光棍一下老了很多。
在個暴雨天,村長帶兩個男人來找老光棍,遞給他張照片,問,認識不?
老光棍眼睛像閃電透亮,說,她跑你家去了,我去接她回來。
村長說,他們是公安局的。
警察說,她是殺人犯。
老光棍說,不是,她是瘋子。
警察說,她是裝瘋。
警察估計,她還會來。叫老光棍協助抓捕。
瘋子在月黑之夜果然來了,老光棍抱著她就哭。
老光棍說,你來了叫我怎么辦啊!
瘋子說,你都知道了。
老光棍說,他們叫我抓你。
瘋子說,那你就抓吧。
老光棍說,你是我老婆,我不抓你。
瘋子說,我得走了。
老光棍問,去哪里?
瘋子說,沒得地方去,進原始森林。
老光棍說,那里面不能活人。
瘋子說,我不想被抓,不想坐牢。
老光棍說,那你就不該殺人。
瘋子說,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老光棍說,那你是自衛。
瘋子說,不知道,反正,我怕。
老光棍知道,她逃不掉的。跑進原始森林也是死。他一下抱著瘋子,說,我不想你死。
瘋子說,我也不想死。
老光棍說,去自首。
瘋子說。我怕坐牢。
老光棍說,我天天來看你。
瘋子抱著老光棍,哭。淚水滾燙滾燙滴在老光棍黃銅般的身上。
夜很靜。老光棍揉著瘋子飽滿的乳房,說,這東西給狼吃了太可惜。
瘋子說,要不是你,我寧愿去森林里喂狼也不會去自首。
老光棍說,你是我老婆,我得天天看見你。
老光棍從此不再是光棍了,他經常提著東西,對人就說,我去城里看守所,看我老婆呢。
張木匠
茶鋪里的人都在問,咦,這幾天怎么不見了張木匠?
就是。張木匠坐慣了的椅子空空的。以前他每天都在茶鋪里泡茶,時刻都端個非常夸張的茶盅,里面結滿了茶垢,黑亮黑亮的。坐在椅子上,不打牌,不吹牛,不抽煙,神情像在回昧他已經結束了的木匠生涯。
其實張木匠不是十分討人喜歡,個子矮,性格犟。但幾天不見張木匠,人們還是要問問。這張木匠是病了還是走親戚去了呢?
張木匠哪里也沒去,而是在家里到處找木料。
張木匠找木料做什么?媳婦兒子都不敢問也不想問。張木匠搬出了他以前的工具,在小院壩擺得到處都是,極其認真地在木板上畫啊鋸啊鉆啊的。黃燦燦的木屑被雞的爪爪刨得滿地都是。
有人知道張木匠在做家具了,茶館里的人就猜是幫誰家做的,做什么家具。都說,做木匠跟打麻將似的有癮呢!張木匠不做家具,真是可惜了個好木匠。
沒人能猜到張木匠做的什么。他也不告訴誰。他做幾天就要停下來找木料,不管大的小的短的長的,他都搬出來。張木匠的兒子媳婦視而不見,都當張木匠在過木匠癮。
春天的山村,青山綠水,鳥語花香。
一天中午,張木匠的媳婦回家煮飯,忽然看見院子的木馬架上放副棺材。張木匠正在上面敲。媳婦嚇得驚叫一聲,跑到茶館找男人,說,你爸在家打棺材啊!!
大家都不信,現在誰還用棺材呢。打牌的散伙了,跟著跑去看張木匠是不是在做棺材。
院子里站滿了人,棺材還是只具雛形。張木匠看到這么多人,很生氣,吼,出去出去!
有人就問,你的棺材咋那么小喃?
張木匠說,關你屁事!
張木匠在家精心做棺材,這爆炸性新聞很快就傳得遠遠的。都說又是個怪人。
張木匠的棺材做了整整一個春天。氣得兒子媳婦差點跑城里打工。
張木匠對兒子媳婦說,我感覺自己不對勁了。我不想被燒成灰。我做了一輩子家具,還從來沒給自己做過。
兒子說,現在不能土葬。
張木匠說,不就是罰點錢么。
兒子說,罰錢都不行。
你懂個屁!張木匠不再說了,又去做他的棺材。
媳婦說,這棺材放在院子里覺都睡不安穩!
張木匠用盡了畢生的技術,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廢木頭做成了副棺材。做工之精細考究,外行是不知道的。
有天,從外面進來個男人討開水。圍著棺材左三圈右三圈地看,敲敲又摸摸。錚錚亮的油漆在陽光下閃耀,人影子都照得見呢。
他問張木匠,你的棺材賣不?
張木匠說,不賣。
來人說,我給你出個大價。你這副棺材真夠特別的,而且做工肯定后無來者,我買來收藏。
張木匠眼睛鼓得快凸出來了。還從來沒聽說過收藏棺材的!看來世界真是大啊,無奇不有!
兒子回來剛好撞上收藏家。他問你能出多少?
收藏家說,八千,你勸勸你爸賣給我嘛。
收藏家遞給兒子張名片。
兒子忽然跟張木匠的關系很親密,爸爸長爸爸短地喊得張木匠都不自然了。張木匠說,你別打我棺材的主意,八萬我都不賣!
兒子狠狠地說,我怎么有你這么個犟爸爸呀?!
春天是留不住的。夏天的知了叫紅了天,叫化了山上的積雪,叫來了一場暴雨。
山洪就像野獸沖下了山,一路咆哮。通往山外的幾座橋都塌了。人們站在山尖上看大水。他們看到了橋是怎么被洪水拱翻的,橋上正好走著幾個學生和一個體育老師。他們就像幾片樹葉,輕飄飄地掉在了浪子上。
山上的人群也洪水一樣沖下山。老師在奮力營救學生,人們跑到水邊,老師已經把人救上了岸,但自己卻被橫沖直撞的一根大木頭擊碎了頭顱。人們把老師撈起來,學生們看著面目全非的老師,哭得山搖地動。
驚心動魄的場面,張木匠看得真真切切。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感動是什么滋味。
雨后的太陽就像死了男人的寡婦,說多烈就有多烈。
老師的遺體沒法抬出去,到處的路、橋都斷了,電話線桿也沖走了,手機在山里從來就沒信號。蒼蠅在老師的頭上盤旋。
村長很著急,說,不能再放了,臭了就麻煩了。
大家都看著村長。村長說,特事特辦,錯了我頂。說著轉身走了。
張木匠手里端著大茶杯站在院門口,村長說,給我喝一口。
張木匠說,我知道你找我。
村長吃驚地吞下一口茶水。說,我要買你的棺材。
張木匠說,不賣。
村長火了,罵,你王八蛋!
張木匠說,我不賣,但我可以送。
村長急得團團轉,說,你別逗娃娃耍了,說多少錢。
張木匠說,他今天也是我的老師,我給自己的老師送副棺材也是應該的。
村長愣了很久,長嘆口氣,說,我不如你們啊!
周騸匠
周騸匠,三十多歲。他具體叫什么名字,大家都不在意,反正都知道他姓周,叫他周騸匠。周騸匠個子不高,偏瘦,但很精神,酷愛喝酒。
那天,來個男人找他,說,幫我把狗騸了嘛。周騸匠猶豫問,騸狗做啥子?
來人說,騸了它,免得它去鉆菜花,一天到晚不落屋。
周騸匠說,我不會騸狗。
周騸匠不騸狗,他是騸豬的。周騸匠騸豬的時候,嘴里銜著亮晃晃的騸豬刀,坐在一個矮凳上,手伸進籠子里,捉住一只乳豬的后腿,然后雙腳踩了頭和尾,乳豬就就長一聲短一聲地嚎叫,嚇得院里的雞鴨撲騰亂飛。這時,他從臟兮兮的瓶子里蘸出酒精,往豬兒屁股上一陣涂抹,下刀。動作熟練,一窩豬十幾只,抽根煙的功夫就騸完了。可是騸狗,他從沒騸過。來人說,周騸匠,豬狗一樣,你手藝好,方圓幾十里哪個不曉得嘛。去吧,給你高價,二十元。
周騸匠想了想,云里霧里的就跟著去了。
那是只公狗,剛長大,一身黃,主人叫它大黃。主人叫了兩個男人,把狗死死地按在地上,大黃看見周騸匠嘴里銜著刀子,感覺不妙,汪汪叫,眼淚大顆大顆直掉。周騸匠小心翼翼涂抹酒精,動刀前,招呼說,按好。那三個人都說,放心。雪亮的刀“嘶——”地一聲劃開了大黃的陰囊,大黃由吼叫變成了絕望的哀鳴,眼淚就像下雨。周騸匠兩指夾著一擠,大黃吊在襠里的米米蹦了出來,紅紅的,像沒成熟見天的雞蛋。周騸匠割斷連著米米的細筋,隨手放進自己的塑料口袋里。
三人將大黃抬進狗屋,鎖上門。主人再三感謝周騸匠,周騸匠收了錢,提著塑料袋,走出好遠,還聽見大黃在不停地低叫,是哀?是怒?誰也說不清。
中午,周騸匠在家用那只狗的米米下酒,得意地說,這輩子還沒吃過狗米米,香,比豬的味長。
日子在周騸匠的刀下流淌。秋天的樹葉像夢里的票子紛紛揚揚。
周騸匠騎著摩托,繁忙的業務逼得他風樣的在鄉村路上飛馳。突然,一只黃狗箭似的向他射了過來,大有與他同歸于盡之勢。周騸匠剎車,抓起石頭,罵,狗日的找死!黃狗并不示弱,迎著石頭撲向他。周騸匠身子一閃,隨手抓了一根木棍,邊還擊邊退。黃狗越戰越猛,像只老虎。周騸匠知道遇上了瘋狗,背心就像爬過一條蛇,涼了半截身子。他手腳慌亂,大聲喊,救命啊——
有人跑來幫忙,黃狗卻像不要命似的,認準了他,追得周騸匠也像一只狗。大家嚷,快上樹。路邊一顆柿樹,主人摘了柿子,梯子還搭在樹上。周騸匠爬上梯子,黃狗也跟著爬。周騸匠上了樹,一腳蹬掉梯子,黃狗重重摔在了地上,叫兩聲,抖抖身上的泥土,對著柿子樹狂吠。
有人喊,大黃,回來。
周騸匠記起了大黃。
大黃的主人拿著棍子和繩子,想拴著它,還沒靠近,大黃就朝他直撲過去,咬上棍子,一擺頭,將棍子甩飛。眾人舞刀弄棍與大黃混戰。周騸匠在樹上看得驚心動魄,毛骨悚然!
眾人將大黃圍在樹下,雙方對峙。大黃很累,肚子直煽.口水濕透了嘴筒的毛,它的眼睛瞄向周騸匠,像在噴火。
汪汪汪,大黃沖著樹上的周騸匠怒吼,它撲向樹桿,彈了回來,再撲,又彈回來,直到嘴里滲出了血,還在撲。這一幕,看得眾人肅然起敬,嘆聲起伏。
后來,大黃純粹是撞了,頭顱將樹皮撞爛,露出淡黃色的肉。它的聲音,由強變弱,由狂吠轉到嗚咽。大家見它最后一次沖向樹桿,已經沒什么力量了,前爪搭到樹上,身子就垮了下來,一聲長長的哀鳴后,就不動彈了。它的眼睛鼓得很大,充滿了血。
回家,周騸匠就病倒了。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大黃向他撲來……
病好后,周騸匠發誓不再騸狗了,也不騸豬了。
他卻落下了病根,見到狗就怕,特別見不得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