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醉之是在竇懷故做了兩單生意后才找上門來的。
那兩單生意做得相當(dāng)順利。根本沒費(fèi)什么心思。第一單生意是幫人尋找一個石堆。客人是一個瘦小的中年漢子,臉白著,拿了一紙草圖,圖上畫著一條街道,南北走向的,街的中央有一堆石頭。石頭的樣子有點(diǎn)特別,竇懷故瞥一眼就明白了,那是當(dāng)鋪巷。可那堆石頭早已不在了,滿地都是光溜溜的青石板。竇懷故將客人領(lǐng)到石堆原來的位置,跺著腳說,喏,就是這兒。你敢肯定?客人有些不相信。錯不了。竇懷故的回答比石頭還硬朗。另一天上午,那客人給了竇懷故一個信封,拆開,里面是一疊花花綠綠的票子。他捏在手里,有些忐忑。客人瞅破了他的疑慮,笑笑說,我爺爺以前有點(diǎn)積蓄,藏在石堆下,現(xiàn)在總算找回來了。
第二單生意就簡單了。郵政局積了幾封投不出去的信,本來要退回去的,一個老同事讓他幫幫忙。不過一個上午的時間,竇懷故將信全部投了出去。這一單是無償?shù)模缓靡馑际召M(fèi)。
謝醉之是竇懷故接待的第三位客人。看樣子他有七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還有些稀落,背有點(diǎn)駝,個子有幾分高度,超過竇懷故半個腦袋。穿了件紅底暗花的唐裝,手上握了一支拐杖,見了人很和善地笑,兩撇胡子直往上翹。當(dāng)時竇懷故正在給兒子通電話,說著前兩單生意,根本沒注意有人進(jìn)來了。兒子似乎很忙,嘴里支應(yīng)著,手頭好像還在做別的事。竇懷故放下電話,一回頭就見著一個頭發(fā)胡子一般白的老頭正欠著身子向他點(diǎn)頭微笑著。就這一個照面。他就肯定了謝醉之不是本地人,至少在此之前在小城里沒見過。不會又是一個來尋找積蓄的吧。竇懷故暗想。
謝醉之一張嘴就證實(shí)了竇懷故的猜測,他不是本地人。他的話語雖說夾雜些本地的腔韻,但是相當(dāng)?shù)霓挚冢稽c(diǎn)也不順暢。簡簡單單幾句話,他努力使用著本地的詞匯,卻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好半天竇懷故才聽明白。這一單業(yè)務(wù)似乎還要簡單,謝醉之并不是要找尋什么,只是想找個人陪同,到小城轉(zhuǎn)一轉(zhuǎn)。還真有這樣的生意呢,可見兒子的心眼鬼,不過他心里還是有些虛。從他眨巴眨巴的眼神中,謝醉之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踏實(shí),從袋里掏了幾張紙幣放在桌子上。竇懷故的臉莫名就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根上,他沒有去撿桌子上的紙幣,而是慌急慌忙退出門,去推那輛載客用的腳踏三輪車。車子推過來了,謝醉之卻擺了擺手,說,走著吧,走著舒坦。
竇懷故走在前,謝醉之跟在后。竇懷故邊走邊計劃著行走的路線,幾家老祠堂,兩三幢老宅子,幾條還留著部分舊跡的巷子,一天的行程就滿滿實(shí)實(shí)的了。而且這座占地近十平方公里的小城,能夠瞧得上眼的古建筑也就剩下那么些地方,再走就只有幾個新近修建的人造景點(diǎn)了。竇懷故的步子快,謝醉之的步子慢,很快他們就拉開了一截距離,竇懷故只得停下腳步,等待謝醉之追上來。
請問先生貴姓?竇懷故問。
賤姓謝字醉之。謝醉之回答。
聽謝先生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竇懷故追問。
是本地人。不過,我很小就隨家父去了新加坡,這一別就是六十多年了。原來的一個小縣城,現(xiàn)在成都市了。謝醉之的回答有了些感慨。
竇先生以前不是做生意的吧?謝醉之回問。
別叫我先生,就叫我老竇吧。轉(zhuǎn)臉一看,謝醉之比他長了一個年代,讓他叫老竇好像不妥,但又不好說回來,只好調(diào)轉(zhuǎn)問題,謝先生,猜猜看,我像是做什么的?
這可說不準(zhǔn)。謝醉之沉吟著。
退休前我在郵政局做投遞員,都四十多年了。走幾步,竇懷故就替謝醉之解了圍。
這么久?謝醉之不相信。
是呀,一輩子都快過去了。竇懷故有了許多感嘆。
投遞中間有什么曲折的故事沒有?謝醉之問。
這一問,卻將竇懷故難住了。他從來沒有留意過什么特別的故事,即使有,倉促間也想不過來。再者,怎樣才算曲折呢。他把握不準(zhǔn),謝醉之到底想聽怎樣的故事。他又不想冷落,想到了退休前幾年經(jīng)歷的一件事,一個奇怪的女人。那女人是竇懷故認(rèn)識的,他曾往她家送過報紙。后來女人離了婚,有一次他在另一條街上遇著她,她變著法子打聽前夫的現(xiàn)任妻子。他告訴了她。三天后,他就將一封寫著另一個女人名字的信投到她前夫家。信投出沒多久,那女人的前夫又離了婚,之后又是再婚,那女人又來打聽前夫第三任妻子的姓名。之后投信,離婚,再婚,如此反復(fù)。他都被女人弄得膩煩了,每次投信,一看信封上的字跡就知道是女人寫的。女人再來打聽時,竇懷故說,你干脆寫上×××的妻子不就得了。女人不再問了,真就按照他說的做了。五年時間,他替女人投了九封信,最后的一封是退休的前一天投出去的。
他們這個游戲真不知哪年才能結(jié)束。故事的結(jié)尾竇懷故加上了這么一句。
好奇怪的一對。謝醉之也有些默然。他的聲音很低。竇懷故后悔講了這么一個故事,也跟著沉寂了。兩個人走了無聲的一截路,謝醉之首先打破了沉靜,問,竇先生做現(xiàn)在這一行多長時間了?
竇懷故頓了一下,說,還不到一個月。
竇懷故退下還不足兩個月呢。剛退下來那陣子,他照常騎車圍著小城轉(zhuǎn),可沒轉(zhuǎn)幾天就乏味了。以前手頭上有活計,腳底下不敢從容,可現(xiàn)在左轉(zhuǎn)右拐,快慢緩急,全都沒有了目標(biāo)。后來就不出去了,窩在家。日子長了,心里頭堵得慌,沒說三句話臉就黑了,動不動橫眉冷對。他的女人受不了,偷偷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泣不成聲訴了苦。兒子先是噓寒問暖,一火車好話套著父親,問他悶不悶煩不煩,要是悶了煩了,那不如出去找份工作,不圖錢只圖打發(fā)時間。兒子幾句話就將老爸套住了,給他注冊了一家公司——老家印象咨詢公司。竇懷故不明白,兒子解釋說,您不是城里的活地圖活檔案么,如果有人想到城里轉(zhuǎn)轉(zhuǎn),尋找古建筑什么的,你就領(lǐng)他去走走,做個向?qū)АR部梢詭椭鷦e人尋找過去的朋友熟人,或者失散的親人。竇懷故有些疑慮,可兒子說,現(xiàn)在很多城市都有這類咨詢公司,有些地方的旅行社還開設(shè)了懷舊一日游呢。
也有故事么?謝醉之問。
不瞞謝先生,還沒做幾單生意呢。竇懷故回答。
總有些生意嘛。謝醉之覷了一眼竇懷故。
竇懷故逃不過,于是說起了當(dāng)鋪巷的那單生意,客人找回了祖輩的積蓄。幾天后小城里有流言,說是有個有錢人,解放前夕逃跑時來不及將金銀細(xì)軟帶走,他的孫子回來了,找著了埋藏的地點(diǎn),一個晚上就挖走了。那可是滿滿的一鐵皮箱金條呢。當(dāng)時鐵皮箱都銹蝕了,挖出來時金條散了一地,還聽到銀元滾得丁當(dāng)響。有人在街邊還撿到過銀元呢。
真找著了?謝醉之有些懷疑。
應(yīng)該是找到了。竇懷故說,他還給了我一千元錢呢,至于是不是滿地金條,我就不清楚了。
這一回,謝醉之不再沉默,而是饒有興致地問到了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竇懷故怎么肯定圖紙上畫的就是當(dāng)鋪巷,又怎么確定那石堆的位置。竇懷故敲敲自個的腦袋,說了三個字,都裝在這兒。謝醉之提議,去當(dāng)鋪巷走走,看看那個挖金條的地方。竇懷故領(lǐng)著謝醉之往當(dāng)鋪巷拐,到了那石堆的遺址,那幾塊青石板果真像是被撬動過,石縫里還沾著新鮮的泥跡。
還真是呢。謝醉之說。
一個上午就在安靜的行走中結(jié)束了。
午餐安排在一家土菜店,店不大,可干凈亮敞,環(huán)境也很安靜,最重要的是有苕子。苕子是小城的一種傳統(tǒng)小吃,逢年過節(jié),或有重要的客人到來,小城的餐桌上都少不了苕子。對一個闊別故鄉(xiāng)多年的游子來說,也許它就是香甜可口的美味了。竇懷故叫了兩籠苕子,還有幾個家鄉(xiāng)小炒,兩盅湯。謝醉之夾了一個苕子,咬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不動了。不對味。謝醉之搖了搖頭。顏色也不對。謝醉之又說。竇懷故才發(fā)現(xiàn)滿籠屜金黃一片,苕子是用馬鈴薯做的,而傳統(tǒng)的苕子用的是芋頭或者紅薯,難怪不合口味了。只得另叫了米飯,飯是甑蒸的,摻了紅薯絲,有一股撲鼻的香味。竇懷故剛吃了一個苕子,謝醉之一碗米飯就下了肚,接著又要了一小碗。
下午的游覽,謝醉之不聽竇懷故安排了,堅持要上九曲巷走走。竇懷故解釋說,九曲巷早就不存在了。謝醉之卻不聽,一臉狐疑盯著竇懷故,以為他在騙他。竇懷故沒話了,出了店門,領(lǐng)著謝醉之直接往東走。巷子在小城的東邊,由北向南,七拐八扭,所以叫了九曲巷。前些年舊城改造,巷子被徹底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的高樓,還有街道和綠地。哪里還有半點(diǎn)古巷的影子。
到了。竇懷故在兩幢房子之間的空地上停下了腳步。
到了?謝醉之一臉的迷茫。
這就是九曲巷的正中間了,第五曲。竇懷故說。
謝醉之的腳步突然有些亂了,東走兩步,退了回來,西走兩步,又折了回來。他好像找不到了方向。他的拐杖落在地上,也失去了原有的穩(wěn)重和矜持,篤篤亂響。胡亂轉(zhuǎn)了幾個圈,最終站著不動了。真的是這兒?謝醉之問。竇懷故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敢肯定?謝醉之又問。竇懷故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醉之在一個花壇邊坐了下來,一臉的頹然和沮喪。竇懷故跟著靜了下來,站在那兒,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又是一片沉默。
之后還是竇懷故打破了沉默。去走走吧。他走過去,扶起了謝醉之。謝醉之順從地直起了身。二個人直往北走,竇懷故要帶領(lǐng)他,走一遍那條已經(jīng)不存在的九曲巷。二十分鐘后,他們到了巷子的入口,那是一個停車場,繞過橫七豎八擺放的車子,最后在一個車棚前止住了腳步。喏,這就是第一曲的入口。竇懷故說。
然后,他們出了停車場,繞過圍墻,穿過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就到了一個住宅小區(qū)的門口。這是第二曲。竇懷故說。從北往南走,接下來是第三曲,第四曲……第九曲的盡頭抵近護(hù)城河了。河道是天然的,由西往東,岸邊也整治一新了,楊柳成蔭,河中央有畫舫在漂蕩,聽得見滿船的笑語喧嘩。走得也有些累了,找一個靠河的亭子,兩個人坐了下來。有些風(fēng),細(xì)碎的波瀾滿河都是。謝醉之雙手?jǐn)R在拐杖上。目光放在若有若無處。亭子下有幾個閑人在垂釣,浮標(biāo)若隱若現(xiàn),有鈴聲響了,一個人手忙腳亂提了竿,釣鉤上卻是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三棵樹。謝醉之突然說。
謝先生,你說什么?竇懷故沒聽清謝醉之的話。
三棵樹。謝醉之直起了腰身,一手握著拐杖,一手做了一個摟抱的姿勢。竇先生,你在九曲巷見沒見過三棵樹?
竇懷故怔住了。小城有過很多樹,大部分是參天的古木,有一年人們在城西的荒灘上壘了爐,那些樹都被放倒了,喂了爐子。僅剩的幾棵,因為長在房子的中央,無法砍伐,才僥幸活了下來。后來舊城改造,一些樹木被移栽,到現(xiàn)在已是一棵不剩了。有的只是街邊新栽的,不過手腕粗的一些樹苗。就算那些古樹還在,他也不明白謝醉之說的是哪三棵。
有一棵樹結(jié)滿了好吃的果子。秋天的時候,滿地都是金黃的落葉。謝醉之還沉浸在記憶的樹木中。也許不是在這兒吧。之后他用一聲嘆息結(jié)束了這種懷想。走吧,到其他地方去走走。謝醉之主動走出了亭子。
接下來,他們專往小巷子里鉆,出了鐵爐巷進(jìn)清泉巷,穿過蘆家巷折而向西,又去了華光巷肖家巷,不到二天時間就轉(zhuǎn)遍了小城的十八條古巷。大部分巷子都像九曲巷一樣面目全非了,有的被攔腰斬斷,有的被崛起的高樓割據(jù),只有極少的幾條巷子還保存完整,肖爺巷還是兩堵土墻夾著,窄窄的,兩個人想并排通過都很困難。竇懷故弄不懂謝醉之在尋找什么。按他的理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之所以回來,無非想看看過去生活的地方,找尋一些過往的記憶。轉(zhuǎn)遍了巷子,竇懷故又安排謝醉之去了萬壽宮,文廟,山谷祠,云巖寺,還去了浮橋和棧道,謝家祠堂焚于若干年前的一場大火了,不然那是謝醉之一定要去拜訪的地方。
到最后,小城全走了個遍,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想象不出還有什么地方值得謝醉之跑一趟。回吧。竇懷故說著,就往鋪?zhàn)拥姆较蜃摺Vx醉之卻不動,竇懷故只得折了回來。去九曲巷吧。謝醉之說。竇懷故站著沒動,他不明白他為什么又要折回去。竇先生,請幫忙打聽一下,九曲巷的那些人家都搬到哪兒去了。謝醉之的目光全落在了竇懷故的臉上。
這個卻是不難,九曲巷拆遷時專門做了幾幢住宅樓安置拆遷戶,大概的位置在第七曲和第八曲之間。半個小時后,他們就到了那幾幢樓房間的空地上。全在這兒。竇懷故努努嘴,讓謝醉之認(rèn)下了地址。之后他們就離開了九曲巷。晚飯是在一家茶館里吃的,兩杯菊花茶,茶里加了黃豆和芝麻,還有姜絲花椒桔皮蘿卜丁什么的。這是小城傳統(tǒng)的菊花茶,也是竇懷故吩咐過的。飯食除了幾樣鄉(xiāng)土小菜。還有就是兩籠屜艾米果,兩盅百合湯。飯后,竇懷故和謝醉之就分手了,后來的日子,在小城里,他同他再也沒有其他的接觸。
對于謝醉之,竇懷故有過種種猜測,他似乎在找尋一個地方,又像是在找尋一個人。但竇懷故很快就沒有時間想這些了,他突然忙碌了起來,來找他幫忙的人絡(luò)繹不絕,走親訪友的,探古尋幽的,有一次甚至還接待了一個外省來的自助旅游團(tuán)。還有一次,一個操著上海音的男人找著竇懷故,拜托他尋找一個女人的下落,而且還要求一張那女人女兒的照片。等他拿到照片時。才發(fā)覺那女孩的臉相,眉尾同那男人何其相似,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有一段時間,竇懷故很納悶,為什么生意會突然火爆。也很費(fèi)解,那么多的人,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都往過去的路上擠,往失去的記憶里鉆。小城的報紙電視臺還來了記者,對他進(jìn)行了專門的報道,報紙上他騎著那輛載客的三輪車,占據(jù)了大半個版面。
正是分身乏術(shù)的時候,竇懷故的一個同事送來了一封掛號信,信是從新加坡寄過來的,寄信人的名字赫然寫著“謝醉之”三個字。拆開信,里面是幾頁古樸色的紙箋。信是用毛筆寫的,很流暢的行楷。再看信的內(nèi)容:
竇先生: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我有幸得到你的幫助,在此深表感謝!我不到十歲就離開了故鄉(xiāng),六十多年沒有回去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對于故鄉(xiāng)我已相當(dāng)模糊了,殘存的一點(diǎn)記憶也因為這許多年的變化,找不到些微的印證之處了。這次回去,本想尋找一個兒時的小伙伴,她叫小玉,是一個女孩子。如果她還活著,應(yīng)該同我一般年紀(jì)了。
我依稀記得,我的出生地是在九曲巷,是一幢大宅子,家里有好多的布匹。宅子后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三棵樹。小玉的家在空地的另一邊,也是一幢大宅子。小玉的家有很多很好看的花瓶,一只一只擺在木架子上。我和小玉經(jīng)常在空地上玩耍。我上樹掏過鳥蛋,秋天的時候摘過果實(shí)。小玉就在樹下?lián)炻淙~,金黃的落葉,厚厚的,很柔軟。
可惜我回來得太晚了,九曲巷已不復(fù)存在了。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后來我反復(fù)打聽過,那的確是九曲巷的遺址了。我還到了那幾幢安置拆遷戶的樓房,逐家逐戶詢問過,但我沒有找到小玉,也沒有聽到有關(guān)她的任何消息。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小玉,或者是她的后人。竇先生,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謝醉之
信末的那句話讓竇懷故猛然緊張了起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風(fēng)燭殘年,有今天就沒明天了。他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竇懷故的身上。竇懷故像是背上了一個沉重的郵包,有一種不堪負(fù)重的感覺。他請了一個退休的老同事照看鋪?zhàn)樱瑧?yīng)付另外的一些生意,好空出時間,讓他一心去尋找那個叫小玉的女孩。他仔細(xì)琢磨了一番謝醉之的那封信,猜測著,謝醉之的家像是一家布莊,而小玉的家是一家瓷器店或古玩店。他們都生活在三棵樹的附近,至于是不是九曲巷,謝醉之的記憶是模糊的,他有可能出生在別的巷子。
竇懷故決定先找到三棵樹的確切地址。他走訪了幾位八十多歲的老人,他們都在小城里土生土長,如果謝醉之說的三棵樹確實(shí)存在,他們應(yīng)該見過的。詢問過幾位老人之后,卻沒有得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那些老人似乎也糊涂了,樹肯定見過,就是記不清是三棵還是四棵,小城里有那么多的樹,誰又知道謝醉之說的那三棵樹是哪三棵呢。方位也不對,一個說在城北,另一個卻說在城南。竇懷故被他們弄暈了。到最后,倒有一位老人肯定了謝醉之的說法,三棵樹就在九曲巷,他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后來他隨家人搬離了那里,至于布莊和瓷器店,就記不清楚了。那個叫小玉的女孩,他也沒聽說過。
竇懷故有收集舊報紙的愛好,關(guān)鍵時刻,這一愛好還真發(fā)揮了作用。他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從滿房堆積的故紙堆里找到了一張報紙,那是當(dāng)年小城的一份報紙,報紙上有一張照片。那是一個盛大的場面,擁擠的人群,高舉的手臂,一側(cè)的空地上是三棵高大的樹木。空地的一邊,有著一幢高樓,甚至還看得見一塊招牌,可能因為拍攝角度的原因,只能看到“布莊”兩個字。而場地的另一邊,卻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這已經(jīng)足夠了,值得他欣喜若狂了。
之后他花了幾天時間,重新走訪了九曲巷的那些拆遷戶,遺憾的是,經(jīng)過幾十年的人世滄桑,真正世居九曲巷的人家不到十戶了,而且老人大多已離世了。最后找到的只有三位老人,一個老頭,兩個老婆婆。老婆婆是后來嫁過來的,有關(guān)九曲巷的歷史她們也是道聽途說,說不出個所以然。而老頭出身貧寒,根本沒有機(jī)會接觸布莊老板的公子,更不要說古玩店的女孩了。這事兒似乎山窮水盡了。竇懷故很是懊惱,一部活檔案竟然要?dú)г谝粋€女孩子手上了。敢情兒子出的是一個餿主意,他有些后悔,但半途而廢又不是他的性格。真有些進(jìn)退兩難了。
靜了兩天,竇懷故決定還是找下去。既然九曲巷搜尋不到線索,他就擴(kuò)大范圍,瞄上了小城里的那些老人。之前就有老人說到了三棵樹,說不定還有人記得那個叫小玉的女孩呢。他依著投遞郵件的線路逐一查找,又拜托幾個老同事幫忙打聽,地毯式的撈了一回,總算找到了幾個從九曲巷移居出去的老人。但結(jié)果,他并沒有從他們身上獲得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只是了解到,解放初年九曲巷發(fā)過一次大火,燒毀了十幾戶人家的房子,那個古玩店有可能毀于火災(zāi)了。古玩店的老板姓甚名誰,他們也不清楚,那時候他們太小了,不可能去體會這些事。也有可能古玩店的老板壓根不是本地人。
竇懷故幾乎絕望了。
碰巧兒子打電話回來,做老爸的聲音就低調(diào)了。兒子聽出了他的心情變化,忙著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竇懷故將謝醉之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兒子。兒子卻回答得輕描淡寫,這還不容易,到報紙電視臺發(fā)個尋人啟事,很快就有答案了。竇懷故真就依照兒子說的,擬了一則尋人啟事,并且加上了必有重謝之類的承諾,之后送到了報社和電視臺。報紙如期刊登了,電視臺也在黃金時間滾動播出了一個星期,但他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沒有人同報社和電視臺聯(lián)系。
這期間,竇懷故的兒子還幫著在小城的一家網(wǎng)站上發(fā)了貼子,也沒有收集到有價值的回貼。事情似乎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絕望之際,謝醉之又打來了越洋電話,催問事情有沒有進(jìn)展。竇懷故并沒有將面臨的困境直言相告,而是以正在尋找之中答復(fù)了他。謝醉之聽了默然了好一陣子,才掛了電話。
那個叫小玉的女孩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竇懷故由此生發(fā)了許多莫名的感慨,這世界要遺忘一個人拋棄一個人是如此簡單。原本只是為了打發(fā)閑暇的時間,而現(xiàn)在,竟然叫一個不曾謀面的女孩纏住了,吃飯不香,睡覺不安,沒有了片刻的寧靜。想一想,若干年后,他——竇懷故也會像那個叫小玉的女孩一樣,被人徹底遺忘,就有了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就算找到了小玉又能怎樣,謝醉之存世的時光能有多長,到時還不是一樣被忘記。竇懷故松懈了,一連好幾天,他將自己關(guān)閉在那間堆了舊報紙的房間,哪兒也沒有去,哪兒也不想去。他想放棄對小玉的尋找,將“老家印象”關(guān)了。
竇懷故的放棄還沒說出口,謝醉之的一封快遞又將他粘住了,快遞公司將快遞送到了家門口。拆開快遞,又是幾頁一樣顏色的信箋,另外還有幾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精致的玉面具,一張年輕的女人的臉,丹鳳眼,小巧的鼻,櫻桃一樣的嘴,嘴角微微翹著,一個淺淺的又不泛嫵媚的笑。幾張照片拍的是同一張臉譜,只是拍攝角度不同,一張正面的,一張背面的,還有一張側(cè)面的。這不可能是小玉的臉蛋,從年齡看存在太大的差距,閱過信后才證實(shí)了他的判斷,那的確不是小玉的臉。不是小玉,又是誰呢?竇懷故多了一重疑問。
謝醉之的信是這么說的——
竇先生: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想找到小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今天,我將這張玉面具的照片寄給你,希望它能對你有所幫助,并期盼早日找到小玉。
我是六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同家人一起離開故鄉(xiāng)的。離開的前一天,我從小玉手里拿了玉面具來玩,答應(yīng)兩天后歸還給她。但離開的時候家人不讓我去同小玉告別,我只得將玉面具帶走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個晚上的離開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離別,而是偷偷摸摸的逃離。因為是逃命,不能帶走更多的東西,我們到達(dá)另一個地方時,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情急之下,我的父親將玉面具押給了當(dāng)鋪,才換得一家人短暫的平安。后來我的父親經(jīng)過多年的打拼,賺取了一份家產(chǎn),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在一次拍賣會上,他將玉面具拍了回來,并囑咐我一定要將玉面具還給小玉。
這么多年,無論經(jīng)營多么慘淡,我始終將玉面具珍藏著,為的是有一天我能將它親手交還小玉。這中間,我也委托過一些人,幫忙尋找小玉的下落,但最后都是石沉大海。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心存感激。如果對找到小玉有幫助,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公開這些照片。
靜候你的消息。
謝醉之
從信上看,玉面具的價值應(yīng)該不菲,不說價值連城,起碼不會是一個小數(shù)目。捏著照片,竇懷故緊張了起來,這樣一件物品萬一找錯了對象,傷了謝醉之不說,自己又拿什么來賠?收到快遞的第二天,他又收到了一紙匯款單,整整一萬元,是謝醉之委托他人寄過來的,尋找小玉的費(fèi)用。一邊是照片,一邊是匯款單,竇懷故的兩只手像是握了兩個燙手的山芋,吃不下,又扔不出去。晚上也沒法安枕,腦海里就剩下兩個字:小玉。將謝醉之的兩封信拿出來,逐字逐句琢磨了一遍,希望能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最后他鎖定了一行字:“如果對找到小玉有幫助,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公開這些照片。”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了,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必要的時候了。
竇懷故找到了上一次的尋人啟事,在后面增加了一些內(nèi)容,無非就是有人要將玉面具交還小玉等等。報紙很快刊登了出來,啟事的旁邊放了兩張玉面具的照片,一正一反。電視臺播出來的時候還用了一個特寫的鏡頭。
啟事播出的當(dāng)晚,竇懷故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尖細(xì)的女聲,自稱是小玉的外孫女。女人的聲音比針還要尖銳,竇懷故的耳朵被狠狠地扎了一下,趕忙將話筒挪遠(yuǎn)了一些。女人在電話里說,她曾聽外婆說起過,有一件玉面具被人拿走了。你外婆叫什么名字呢?竇懷故問。小玉呀。女人說。你外婆住哪?竇懷故又問。九曲巷的三棵樹呀,啟事上不是明明白白寫著?女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那你有沒有聽你外婆說過,玉面具是怎么被拿走的?竇懷故再問。被人偷偷拿走的唄,還怎樣拿。女人回答說。你外婆現(xiàn)在在哪里?她早去世了。后來,女人干脆不再容他問話,搶過話頭直奔主題,問,我什么時候可以拿回玉面具?竇懷故也虛晃了一槍,讓她留下電話,核實(shí)了一定會立即通知她來取。
之后的日子,竇懷故陸陸續(xù)續(xù)接到一些電話,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啞著嗓子的,也有甜潤的語音。有的自稱小玉的女婿,有的說是小玉的孫女。竇懷故照舊問了幾個問題,有的人說得繪聲繪色,有的人卻是一問三不知。也有熟人見到他,拐彎抹角問到玉面具的事,甚至問到那是真玉還是塑料呢。竇懷故支吾著,什么也沒有說。一個多月后,電話沉寂了,他統(tǒng)計了一遍,一共記下了四十多個人的電話。竇懷故傻眼了,沒想到一張照片竟然牽扯出四十多個小玉的后人。這其中有沒有一個是真的,究竟哪個是真的,他無從判斷,只得撥打了一個越洋電話,將事情報告了謝醉之。謝醉之接了電話,卻什么也沒有說,沉吟片刻后,只說了一句,等我的電話吧。
二個月后,竇懷故按照謝醉之的安排,電話通知那四十多個人到鋪?zhàn)永飦砣∮衩婢摺S惺齻€人如約到來了。竇懷故讓他們在鋪門口站著,然后撥通了謝醉之的電話,讓他們逐個進(jìn)去接聽電話。第一個進(jìn)去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很快低著頭出來了。第二個進(jìn)去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也很快紅著臉出來了。之后是第三個,第四個,到最后,卻是一個也沒能留下來,只留下竇懷故一個人守在門口。等他走進(jìn)去拿起話筒的時候,那邊謝醉之早將電話掛斷了,聽筒里是一串嘟嘟的忙音。
一年多時間過去了。竇懷故后來也關(guān)了公司,這部小城的活檔案,就這么被一個叫小玉的女孩無情地撕碎了。閑著無聊時,竇懷故偶爾會騎上那輛載客用的三輪車,到街頭做一回車夫。某一天上午,他騎著三輪車正要出門時被人在巷子里堵住了。來人是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請問你是竇先生嗎?年輕人問。竇懷故點(diǎn)了點(diǎn)頭,腦子里卻是一片茫然。謝醉之是我爺爺。年輕人說。竇懷故趕忙將年輕人迎進(jìn)家,讓了座,沏了茶,卻不知說什么好。遵照我爺爺?shù)倪z愿,我將玉面具送了過來,捐獻(xiàn)給當(dāng)?shù)氐牟┪镳^,想請你做個見證人。年輕人的話說得竇懷故好一陣默然。之后,年輕人打開了隨身帶來的錦盒,里面就是那張玉面具,比照片上見到的還要晶瑩剔透,顏色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