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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

2010-01-01 00:00:00
山花 2010年1期

如果我要去紐約,

我要去The Empire State Building的樓頂,

就像電影《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里那樣:

我要去中央公園散步,

嗯,興許還要跑跑步;

要去許多許多博物館,

比如:modern,metropolitan,witney,psl;

我要去許多許多家書店,慢慢消磨掉一個下午;

要在電影院里看幾場剛上映的電影,

哦對了,還要去購物;

嗯!可能我還會來一個tatoo

最重要的是去看一場Anti-Flag的演出!這是我最喜歡的樂隊,他們會在11月30日的紐約有一場演出。這是我最想看到的現場演出。

我要在那里找到我的muse,

還有我的fans。

10月24日

清晨我目送K出門。臨走時,他讓我一拿到簽證,就立刻跟他聯系,他會立刻在網上給我訂一張去美國的機票。

我的護照還放在美國大使館。之前一個星期是我們兩個人最焦躁的階段,每天都給大使館打電話問簽證的事,他們不是沒人接就是語焉不詳。

這個晚上我一直看DVD看到午夜,我為自己挑了張經典恐怖片《異形》。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盡量避免看溫情喜劇,至少《異形》不會讓我發怒或發情。看完《異形一》我還不滿足,連著把三集都看了,最后才摟著枕頭睡了過去。10月26日

緯鍵在下午給我打電話,約我去玉淵潭公園散步。本來我不想去,他說外面陽光真好,這樣的天氣悶在家里可惜了。

我坐公共汽車到了公園門口,一進門就問游客:“紅領巾雕塑往哪走?”游客給我指路:“從前邊的路口一直向西。”

向西的路很長,左手邊上是個很大的在建工地,用一道長長的宣傳墻給圍了起來,不知道公園要修什么項目。墻上分別畫著56個民族的介紹,每個民族都畫著穿民族服裝的男女共舞,可惜沒注意漢族的介紹,不知道漢族的男女穿著什么衣服用什么樂器在跳什么舞步。印象里漢族可沒人家少數民族能歌善舞,基本上都屬于苦大仇深、憂國憂民和老實巴交的主兒。

遠遠看到一人,是緯鍵。我沖他招招手,他看到了,也招了一下手。

“紅領巾雕塑在哪兒?”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問。

“就在這兒啊。”他沖右邊走過去。那里是一組雕塑,最大的一個是一面少先隊的旗,旗旁邊是兩個少先隊員在護旗。雕塑右下角的牌子上寫著它建于1990年。

“小時候每次來公園都得帶我們來這兒。”

我沒出聲,我根本不記得來過這里。可1990年的時候,我正在上小學三年級,那時候每年春游秋旅都會來這個公園,早就對這兒熟得不能再熟了,怎么會獨獨對這個雕塑毫無印象?

原來這叫少年英雄紀念碑,碑后面寫了幾行碑文,介紹這是許多少年先鋒隊隊員勞動出資為了所有犧牲了的少年英雄所建。我被最后一句話吸引了,上面寫著“我們一定要牢記人民的希望,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

“哎喲!這椅子可太經典了。”緯鍵指著雕塑旁邊樹叢中用鐵鏈拴著的兩把木椅,就是當初上學時我們坐過的那種椅子。

我們戀戀不舍地望著這兩把象征我們童年記憶的椅子,緯鍵還給它們拍了照片。

今天的陽光真是出奇的好,要不是緯鍵心血來潮地打過來電話約著去公園,我根本想不到要出來。這世界有的人就是有些特別被動的人,像被蒙著眼睛的動物,除非旁人把它臉上的黑布扯下,它自己是很難發現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的。比如說,在陽光明亮的下午或者風高云淡的夜晚這樣適合散步的時辰,我都無意中錯過了。

從小學畢業已經許多年了,很少再回到這座離家很近的公園來散步。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是一年前,同一位好友來看櫻花。那次來的時候天色已晚,西邊的天上只剩下些許紫霞,天還沒有暖起來,朋友的心情又不好,兩個人就捂著棉衣沿著櫻花園悶悶地走了一圈。

陽光強烈得緊。照在臉上身上都有些熱了。幸好出來的時候換上了件紅色的絨衣,要是穿那件羽絨服,還不知道要熱成什么樣。這個公園很大,小時候就覺得大,長大了還是覺得大。我們走到河邊,找了塊陽光能照射到的角落,坐了下來。

“你看,有魚!”緯鍵指著河水。

注目一看,果然有許多小魚兒在游。

“在這個公園里當魚真幸福。”

“可惜咱們沒帶什么面包、饅頭之類的,要不可以喂它們。”

緯鍵真有童心。有時候真羨慕這種單純的人。“活在當下”的人可能都是這樣吧。我的男朋友K,那個單純的德國人,也是如此。他見到小動物都會喜歡得不得了,有一次晚上,家里來了一只臭鼬,可能是從沒關的陽臺門那里竄進來的,K還挺高興,把臭鼬放出去后說這是個動物喜歡的家什么的,可沒見他對我這么好過。不能想K,想起來更頭疼。K現在已經到了丹佛,住在姨媽家里等我去呢。本來我們計劃一起去美國旅行的,登機的日子到了我的護照還沒下來,只好退票,在家專心等護照。為此還花了600歐元的退票費。這該死的護照什么時候才能到我手里啊?我到底還要不要再找幾個朋友打電話?其實也沒什么用,最后分機總是沒人接。給遠在異國的A也打過電話求助,他答應幫忙,但現在還不是要等著?

“你有沒有發現,盯著水容易頭暈?”他開口道。

“那你盯著樹啊。”我漫不經心地回答,河對岸是一排白楊。白楊后面是參差不齊的高樓。

“真是煞風景,小時候邊上都沒樓。”

“是呀,這些樓也不知道多少錢一平米。看起來挺高檔的。”緯鍵接著我的話茬說下去。我們都從小住這附近,對這一帶相當有感情,也相當有發言權。

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接著逛公園。這樣周五下午來公園的人大部分都是老頭老太太,看著都挺精神的,運動型。不少都很琴瑟和諧。呆了一輩子,走路都挺默契。也有青年男女,都是談戀愛來的,沒有像我們這樣的朋友逛公園。

“我想起了一個朋友。”我忍不住說起來,“他那時候經常和我一起逛公園,去大學,走遍了北京附近的游園場所。呵,那段日子想起來真開心。”

“他現在在哪?”

“日本。結婚了。他老婆在日本上班,他也跟著過去了。”

“真好。我要是有機會,我也去。”

“我就不想去。我對日本沒什么好奇心。”

“那是因為你不是看漫畫長大的。”

我差點接下去說“我想去美國”,但這話也不用說了。又回到了起點,護照還在美國大使館呢。我掏出手機,給一個美國朋友打了個電話。以前交朋友的時候真沒意識到中國人和外國人的區別,現在突然明白,原來擁有一張美國護照那么有用。

我的朋友答應幫我想想有什么在大使館工作的朋友沒有。

“中國護照太不好用了。簡直是一張廢紙。”

“是啊,中國護照出奇地不好用。香港、臺灣的護照都比這管用多了,哦,錯了,香港臺灣也分別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子就是想出國看看,怎么就這么難?”

“咳,他們都把中國人當成偷渡的,在國際上一亮中國護照,人家就把你看低一等。”

“那為什么國外還有那么多溫州人?”

“不知道。千古之謎。”

手機突然響了。是我那個美國朋友打來的,他幫我查到一個電話,是美國大使館一個叫Susi的女工作人員的,還有一個郵箱地址,讓我試一下。

“你就在那兒打吧。”緯鍵指了指前方右側的長椅。那里陽光普照,沒什么人,確實是個通話的好地方。剛走過去才意識到旁邊工地施工的聲音清晰可辨。“這會不會影響你打電話啊?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我們在另一條河邊停下來。這條河沒有剛才那條寬,是條很長的運河的一段支流。他們坐在河岸邊的水泥堤壩上,腳下是黃色的毛絨絨的草坪。

“今天真暖和。”

“是啊,都十月底了,樹還這么綠。我突然有了一種春天快到了的錯覺。”

“哈哈哈。”我被他逗笑了,剛笑到一半,想起還有電話要打,就止住了笑聲。

“Susi,Susi,”我念叨著這個人的名字,“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呀,不就是問她點兒事嘛。”緯鍵大大咧咧地說。

“好吧,那我現在就打。”

果不出所料,朋友給我的電話是舊大使館的電話。電話里有一位中文說得很好的美國人言辭和悅地說(當然是錄音)美國大使館最近搬家,新電話號是××××。我一聽,這不就是前幾次打過的電話嗎?每次轉簽證處總是沒人接。沒辦法,我又撥打了一遍新號碼,這次有人接了,我報上名字,說找Susi,對方給我轉了過去。電話響了大概五聲,沒人接。

“我就知道是這樣!”掛了電話我沖緯鍵絕望地嚷道,“不管過程如此,最后總會是沒人接!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你根本找不到負責人!太可笑了!”

“沒錯,荒誕。”

“有時候我真覺得這世界出了問題。在每個國之間設置那么多障礙,簡直可笑。不過人家資本主義國家之間不需要受這種苦,只要落地簽就成了。”

“屈辱吧?這事你根本沒有選擇權和決定權,你一點轍都沒有,只能隨人家的愿。”

看了看表,三點半了。要在大使館下班之前再給Susi發一封郵件過去。我們站起來,在離開公園之前又繞著另外一個湖散了一圈步,看到許多在岸邊穿著游泳褲正準備下河游泳的中年男人和老頭。每個人身材都倍兒健康,在陽光下像一棵棵茁壯成長等待秋收的小麥。

“這有點像三島由紀夫寫真集里的裸體啊。”他點評道。

“也許這次上帝給我的啟示就是要活在當下。”我喃喃地說。我們走過落葉滿地的小路,走上去“咯哧咯哧”的。路旁是白楊樹和銀杏樹。陽光射在泛黃的樹葉上發出暖暖的橙色,美極了,令人迷醉。

天空萬里無云,連風都沒有,這才叫金秋呢。公園里都是健康的人們,有些人臉上還挺喜氣洋洋,路過長亭的時候還看到幾個老頭老太太在拉手風琴唱民歌,他們真是活在了此刻。其實這風景比起美國來應該也不差。是沒日本干凈,地上偶爾還能看得到紙屑,但垃圾箱也比比皆是,三步一個五步一崗,這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我之所以喜歡這個公園,除了親切以外很大程度上是這公園大,又不過分精雕細琢,有些區域像是野外,有種荒蠻的美。

我走著走著,臉上浮出了笑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覺得抓住了此刻。

10月28日

寧中午來找我,說要去三里屯的“American apparel”買衣服。我讓她陪我上英語課。

我們步行走到北新橋地鐵站,到東單換成一號線,然后在大望路下車。

我上課的這家私人英語學校隱藏在萬達廣場的一幢公寓樓的25層。這幢樓有許多家小公司,電梯前常常人滿為患。電視機在循環播放最新香水的廣告,男中音用誘惑的嗓音說出唯一的一句廣告詞“翡翠紅情,至情至性”。

這款香水在中國賣不火。中國人才不在乎什么至情至性呢,至情至性的人在中國根本活不下去。

英語老師布魯克斯見我帶了一個人進來,臉上浮起一絲驚訝之情,隨即又壓了下去。與其說這是良好的教養,倒不如說他寧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對他說這是我的朋友,她也想試聽一下。他同意了,寧坐在我旁邊。

一上課我就發現這不是個好主意。寧常常神游太空,當布魯克斯向她提問時,她基本上用中文回答。在英語課上,我們只說英語,不說中文。我用眼神向她示意,她明白了,但還是條件反射地說中文。這很正常,如果沒有經常說英語的環境,一時是習慣不了英文對話的。

下課后,我們坐電梯下樓,推開玻璃門,她脫口而出:“我真懷疑他會從窗口跳下去。他太絕望了。”

商店里播放著一首the clash的歌,名字是“straight to hell”,不時會有幾句歌詞飄進耳朵。

“我現在就在地獄里呢。”我跟寧說。

“我也是啊。”她向我扭過臉來,親熱地說。“回家我給你放首歌,就叫‘I am so bored with the U.S.A’。”

很早以前我就想去美國。紐約。自由女神像。穿越整個美洲大陸的旅行。描寫西部牛仔和硬漢風格的小說影響了我的整個青春期。那時我幻想美國是一塊自由的新大陸,熱情、坦率、樂觀。能在美國度過青春期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夢想。我渴望美國能像太陽一樣照亮我,烘干我身體內部的潮濕和陰霾,最終像陽光一樣正面而健康。

多少次我幻想我正在風雪交加的紐約,走在紐約的大道上。簽證的時候簽證官問我到美國干什么,我很自然地告訴他我想去看看。這塊被我稱為理想之地的地方。我應該走在美國的土地上,正如所有喜歡冒險的人一樣,應該走在一塊新的、從未去過的土地上。像當地人一樣生活、學習、聚會。我把那里當做一塊未被污染過的黃金之地,期待著能在那里收獲友情和爐火一樣火熱的激情。在我內心深處,我直覺那里有些人與我有共同的價值觀。我要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送過去。

在19歲、20歲的時候我就應該去紐約。只是對它的熱愛太過澎湃,以至于我害怕真正面對它。還記得那時,我對著窗欞,靠幻想寫下關于美國的詩篇,“除了美國,全世界都沒有青春,我喜歡粗俗的美國人我喜歡可口可樂,我喜歡美國的街道和冷漠的都市感覺。”還有一首詩寫道:“紐約等著我……”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它還是我沒有被模糊的閃光點,是我整個青春期的安慰。

如今,我在這里苦苦等待,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我的自由女神沒有聽到我的哀嘆和困惑。如果“她”知道這一切,應該像對待其他子民一樣對我立即無條件地放行。

10月29日

簽證拿到了嗎?Fish問我。

還沒。

那你覺得能在活動前拿到簽證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就是我煩的地方!我忍無可忍地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拿到它!而且我也無法跟他們聯系上。

Fish是綠色和平中國分部的公眾項目主任。之前他在我的blog上留了幾次言,我都沒有給他回電話。有一天他用英語給我留了言,我開始好奇起來——為什么他要用英語留言?我很快給他打了電話,我們約在南鑼鼓巷的一家咖啡館。

他來得很準時。告訴我想讓我當“綠色和平”中國分部的志愿者,到波蘭參加11月13日全球“綠色和平”的“非暴力直接行動”,就在歐洲最大的露天煤礦邊。

“你們將共同見證并親身參與全球最有影響力的環保組織的工作,這樣的機會很難得,如果我是你,我會放棄去美國而參加這次活動。”

他遞給我一張“Greenpeace”的傳單,上面有Greenpeace的介紹:

1971年,12名懷有共同夢想的人從加拿大溫哥華啟航,駛往安奇卡(Amchitka)島,去阻止美國在那里進行的核試驗。他們在漁船上掛了一條橫幅,寫著“綠色和平”。因為他們的行動,美國次年放棄在安奇卡島進行核試驗。

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綠色和平逐漸發展成為全球最有影響力的組織之一,致力于以實際行動推動積極的改變,保護地球環境和世界和平。綠色和平組織包括了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國際綠色和平,與世界各地的綠色和平辦事處。為了維持公正性和獨立性,我們不接受任何政府、企業或政治團體的資助,只接受市民和獨立基金的直接捐款。

“很酷。但是我不知道現在中國也有分部。”

Fish頗為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說:“中國分部于1997年在香港成立,目前在北京和廣州設有項目聯絡處。主要是做四個方面的工作:氣候與能源、污染防治、食品與農業和森林保護。這次能到波蘭參加直接行動,機會難得,你應該好好考慮一下。”

“直接行動是什么意思?”

“用一系列的政治行動,包括集會和抗議游行來達到目的。這是非嚴格術語‘直接行動’的一種形式,包括非暴力反抗以及立法行動。‘直接行動’的核心是個人(以及持相同意見者)為了自身而采取行動,而不是讓他人(如政治家)為其采取行動——他們通過其自身的努力帶來變革。與有關當局和國際公約組織進行談判;借助研究結果提供關于環境問題的解決方法和選擇;和廣泛推動環境技術與產品的發展。”

我確實很動心,他們的理念與我不謀而合。能參加這樣的活動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然而,某些現實的因素擋住了我的路,讓我插翅難飛。我很為難地告訴他我的護照在美國大使館,目前寸步難行。

“有沒有什么國際組織或個人能幫助一下第三世界藝術家和作家們的護照問題?比如Bono?如果沒有,我就只能先解決完我的個人問題才能幫助解決世界環境保護的問題。”

我喝盡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柚子蜂蜜茶,開口道:“我給你推薦一個朋友吧。他的英語很好,不用擔心。”

我打電話給緯鍵:“聽說過綠色和平嗎?”

他立刻反應過來:“哦,就是那個特別極端的環保組織吧?”

“太好了,你對這個還挺了解的。我把你推薦給他們,如果成功的話你會去波蘭參加他們的活動。”

“呃……”他欲言又止,終于答應道:“好吧。”

11月2日

地上的行李箱里堆著還沒來得及打包的衣服。每次望到它,我就想到“懸而未決”這個詞。

一打開電腦就看到王悅托她的朋友發給我的信:要看她辦的是不是長期的簽證,如果是,就沒辦法。資料要送到美國那邊的移民局進行調查,但也有辦法,就是在美國找相關的邀請機構,讓他們去移民局調資料,然后向移民局申請加急。還有,她可以在中國投訴。投訴一般有用的,但是也要先確定自己的資料沒有問題,不會影響以后簽證。這些是我的經驗,我再問一下我朋友吧。

天吶,看得我直頭疼。

MSN上緯鍵告訴我,他竟然被選中了,他欣喜若狂。

“其實面試結束后我就沒再對此抱什么希望。我估計我懸了。主要是因為我跟他們在理念上有些分歧。我更傾向于用溫和的方式解決問題,而Greenpeaee用身體擋火車的行為在我看來太過激烈、太浪漫主義了,有嘩眾取寵的嫌疑。我懷疑那種做法的實際效果究竟有多大。這樣的分歧在我看來足夠毀掉我參與綠色和平的可能了。”

“他們一向前衛大膽,還蠻符合我的理念的。”

另一個小窗口彈了出來,是我在紐約的朋友維克多,每次我上線他都會問我:事情怎么樣了?每次我都只好告訴他,還在等。他便會用“美國國家安全”這樣的理由來安慰我。這個詞我還挺熟的,我最喜歡的美國電視劇《24》里經常出現這個短語。911之后美國的確害怕了,只是我與恐怖分子沒有一點關系。

“早知道我應該走商務路線,不應該那么誠實地告訴簽證官我就是想旅行,想看看這片我從未踏足過的大陸。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下次我們好好計劃一下。”

維克多住在唐人街,正在計劃拍一部“I love newyork”的電影。他希望我們能合作,但我至少要去一次紐約。

寧來找我。她一般下午沒課,我們經常在一起度過下午及晚上的時光。

我與寧開始邊聽音樂邊做手工,事情既然如此,就“活在當下”吧。她釘釘子,我幫她按著木頭板。我們一起把從宜家買回來的床頭柜給拼起來。

“Jodi也是因為護照的問題才結婚的。咱們都是一種人,都想跑。你、我、保爾和Jodi。當時保爾和jodi拼命想離開臺灣。Jodi對保爾說她步入婚姻的一部分原因是想借此獲得逃離這個小島的機會。”她邊釘釘子邊說。

保爾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他是個號稱信仰社會主義的臺灣人。我想起保爾曾說過的話:

“那晚我得知Jodi結婚后將和P一起到邁阿密。我心想,哈!我們辦到了!!! 11年前我們常說要逃離這個煩死人的小島,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生活。現在我回到了祖國大陸,她到了美國。只不過我們的伴侶不是彼此罷了。我在電話中衷心地祝福她,我們11年前的對話尤在耳邊。”

“隔兩天我和老婆到西門町看了lan的傳紀電影《contral》,很氣他們把Ian拍得像個SB。之后到了Jodi家門口,她和P正要出門。她熱情地向p介紹我們,而P卻冷冷地看著我,就像看一個敵人一樣。不久后我聽說她之所以步入婚姻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想借此獲得逃離這個小島的一個機會。我內心暗自乞求她說的不是真的,我不希望她是在這種情況下走入婚姻。”

我們又一起把書房的窗簾安上了。我給我們分別倒了一杯薄荷茶,天已經黑透了。寧告別了,明天她還要早起上課。

在暖氣快來還沒有來的這幾天最為難熬。我常開著空調。這個小區的供電設備年代已久,很落后,經常會跳閘、斷電。

睡房的空調我怎么也無法調出暖風,只好開著電暖氣睡覺。

電暖氣不怎么熱。它的熱量無法讓全屋都暖和起來。只有在它周圍一平方米的范圍之內,它是溫暖的。睡覺的時候,那一平方米散發出橙色的一圈光芒,整個房間只有那一平方米值得親近。

11月4日

有一個叫ED的男孩在facebook上給我發來一條信息,說他是個英國人,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幾年前曾和我在一個音樂網站上聊過天,不知道這個是不是我。我的腦海里涌起前幾年的無數往事,其中有一大片斷層便是關于三年前的初春。那時候我和無數個和我一樣年輕或者比我老一些的男人在網上聊天。我基本上都忘了他們的名字。現在還記著的是一個在北歐生活的男孩,他那時候有一個女朋友在日本。他曾到日本看過她,好像見面并不太欣喜。這個男孩說話彬彬有禮,他們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友情。但后來我們還是失去了聯系。我突然想起,那時候的確有一個在倫敦文身店工作的英國男孩,我們業余時間經常在網上談性做愛,那個男孩沒什么廢話,經常是網上自慰完就說要去上班了什么的。是這個人嗎?在照片上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典型的英國小混混,打卷的發紅的頭發、單薄削瘦的身材,滿臉小雀斑,笑起來露出一道細細的牙縫。他在郵件里告訴我大學畢業后他現在在為一家著名的英國報社當記者。我給他回了封站內郵件,問他以前是不是在文身店工作過。片刻后他回過信來,說不是,但他真希望他是。哈哈,這種英式的幽默真夠可愛。不管怎么樣,與舊日之友重新聯系上,也頗令人欣慰。

一個在兩個禮拜前見過的英國男孩A1給我發短信來,問我最近好不好,他哥哥來中國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A1是那夜聚會后我唯一一位聯系的對象。他與我同齡,麗茲大學研究生,現在在北京實習。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為住處發愁。他在北京還需要停留一個月,但房東已經催他搬家。他長得很高,大概有1米93左右,又很瘦,一頭姜紅色的短發,像麻桿,人很機靈討喜。我約他出來喝過一次酒,在一家我曾經很喜歡現在有些破敗的酒吧。那家酒吧的樓下是臺球案子,二樓是幾張木頭桌子和一些松軟的沙發。他說這里有點像國外那種便宜的大學生酒吧,樓下是臺球案,打完球后可以上來喝一杯便宜的飲料那種。

我們只聊了四十分鐘,一人喝了一杯,就告辭回家了。他說他12月上旬要從香港坐飛機回英國過圣誕。我問他為什么不直接從北京走?他略帶羞澀地告訴我,他有一個“特殊朋友”在香港,他想先過去看望她。

那夜我懨懨地回了家。月亮似一彎鐮刀,掛在窗口那棵凋盡了葉子的樹上。我仿佛氣力全消,連爬樓的力量都幾乎沒了。

11月6日

趙文大夜里走到樓下來接我。這是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小區。他帶我進了屋,給我找了雙干凈的白拖鞋。

“怎么了?不高興?”

“差不多吧,確切地說是悲憤。”

趙文對我的處境完全不屑一顧,“去美國哪這么難啊?”他拖長了尾音,“我上個月剛去了一次呢。”

“沒法跟你比。您是商務旅行,我是私人旅行。不說了,我渴了,有水嗎?”

“你是想喝紅葡萄酒還是奶茶還是熱巧克力?”

“熱巧克力吧。”

他站起來,給我沖了一杯。電視里正在放《與青春有關的日子》,我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這有什么好看的呀?你還喜歡看什么電視啊?”

“《士兵突擊》。”

他笑起來,“這兒還有一種特有意思的酒,是咖啡威士忌,一個朋友送的,想嘗嘗嗎?”

這酒真烈!喝完滿嘴咖啡味,還甜得要死。

我站起身,環顧著他的屋子。他有好幾瓶男士香水,我一瓶瓶聞過去。桌子上有一張他和他哥哥的合影。像老電視劇的劇照。直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他在哪個國家留過學。

很快我就困了,要求先睡覺。他很驚訝,說:你現在睡得這么早啊?他基本上到凌晨才有睡意。他把客房讓給我睡。自己繼續在客廳看電視。地上的床墊不平,一躺上去就感覺到了。

我在客房里折騰半天睡不著。趙文進來遞給我一杯熱牛奶。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來遞給我一片安眠藥。

在半睡半醒之間,身體仍是不舒服不得放松的。那種躁動不安又無法停歇的狀態。身體在大叫:我需要有人撫摸我。頭腦卻阻止:這不過是你的哥們兒,不是你的愛人。

哪怕是面對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都會讓我感覺輕松些。面對一個知根知底的朋友,我無法流利地說出全部真相,亦無法隱瞞。

在北京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住在別人家里了。在自己的城市里,我沒有住在別人家的習慣。哪怕是睡在最好的朋友家,都會給我一種顛沛流離的不良暗示。

十點鐘他叫我起床。我早就醒了,躺在床上發呆。

下樓后他取了份《經濟觀察報》,放進衣兜。

“喲,還有讀書看報的習慣啊。”

“以前她總是說我像老頭子,天天看報紙,哈。”

他帶我到798看他的畫室,然后帶我去一家咖啡館吃早餐。過了會兒又來了幾個他的朋友。我就在這里認識了女孩葛秋和他的另外幾個畫家朋友。

晚上,我跟著趙文他們幾個人一起到胖胖家吃飯。她的房子很大,客廳亮著柔和的奶黃色燈光。整個公寓的色調是奶白色,音箱里在輕聲放著古典音樂。

她叫了些西式菜點的外賣,以日本和意大利菜為主,只見一盤盤菜肴上了桌,恐怕都是外賣菜里的精華產品了。每個人都有一個小碗,一個碟子,刀叉齊全。厚厚的餐巾紙上是印花圖案,像法國印象派的手筆。

酒開了好幾瓶,應有盡有。看得出,在座的除了我之外的每個人都對喝酒深有心得體會。

胖胖神采奕奕,歲月仿佛沒有偷走她的年華,只為她增加了一些成熟的風韻。

正在喝著,收到A1發給我的短信“七點在東單教堂路邊見”,我迅速給他回了一條,把時間改在晚上七點半。

告別的時候大家喝得正酣。

“真的不吃冰淇淋了?我家冰箱里還有好多呢。”胖胖逗我。

由于剛才吃得太多了,我幾乎難以下咽。只吃了幾口涼菜。我陪著他們吃完晚餐,說:“我知道有家烤鴨店很好吃,改天一起去吧。”

11月7日

“我要分裂了。我遇到了幾乎算是這輩子最大的選擇。”緯鍵在MSN上發過來這么一句話。

“怎么了?”我十分驚訝——目前還有誰在承受著與我一樣的痛苦?

“這件事很荒謬。簡單說來是這樣的:我突然收到了柏林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語言和交流碩士。本來他們已經拒絕我了,說我分數不夠,然后過了一個月突然給我信說我被錄取了。錄取通知說要我12月1號前注冊,也就是說我有大概5周的時間辦理簽證。我拜托德國朋友直接找審核處的官員咨詢,他們說簽證至少需要6周,他們也沒有辦法。于是我就想讓學校給我延期,打了好幾個電話,系里的老師都同意了,但是負責招生的老師就是不同意。這樣,我能得到簽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面對的是一場昂貴的賭博。如果我賭贏了,得到的獎賞就是去柏林留學,而要是我輸了就什么都得不到,連去波蘭的機會都失去了。這是一場博弈,是選擇投資風險高的,還是把握住手邊可以掌握的?”

“誠實的說,我最開始選擇了去留學,首先這是我父母的希望,然后是為了那一紙通知書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不想讓以前的投資白白損失掉,但我并不能保證以后還能得到入學資格。選擇去留學我也冒了一定的風險,由于中國的特殊情況,我能否在學校規定時間內取得簽證是個未知數,綠色和平那邊我也很想去。……”

“操他媽的簽證!!!簡直是全世界都在合伙兒玩兒我。”

我在MSN上試探著問趙文:“能跟你家住幾天嗎?我覺得太孤獨了,想找個人陪。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

“不成。我要工作。”

片刻后,他發過來一行字:“我家那雙白拖鞋會一直為你留著的。我不會讓別人穿的。”

“謝謝了。”我懊惱極了。

我的內心有一種苦澀的驕傲。勢均力敵的光明與黑暗在我體內進行著永恒的斗爭。

11月9日

緯鍵告訴我他最終選擇了去波蘭。這是頭一回出國,他既緊張又興奮。

天越來越寒了。出門前我在呢子大衣里特意多穿了件衣服。

坐地鐵時,我聽著他們說著英式英語,突然發現英國腔的英語真的很好聽,聽多了簡直容易上癮,不禁對那種甜膩淺薄的美式英語開始感到厭煩了。以前認識過的一個英國的錄音師也說過同種觀點:在許多英國人看來,美式英語簡直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他們污染了英語。很少有美國人知道該怎么說好英語。”這是他的原話。當時我很不以為然,原來真的如此啊。對比嚴謹的英式英語,口語化的美式英語簡直讓人直接聯想到“沒文化”三個字。

下了地鐵站后我憑記憶指了一條路,沒想到A1卻掏出份北京地圖來。

“你太夸張了吧?”我笑。

“沒什么夸張的啊,查查地圖,你說的那家店在哪條街上?”

“嗯,這個……”我還真沒記街名,以前都是直接打車去的。我給114打了個電話,查到了街名,A1在地圖上查找了一番,指了一條與我說的路相反的方向。爭執了幾秒鐘,我們還是向著他所指的路出發。果然,他是正確的。或者說,地圖是正確的。原來,這次我們早下了一站地鐵,應該在和平門站下。怪不得我記得應該是向另一個方向走呢。

我提議接下來去雍和宮附近的一家法國酒吧喝酒吃甜點,他們都說好。

我們分別點了三份不同的甜點,我要的還是一份巧克力蛋糕。

“你可以住在我家。”我突然對他說。

他喜不自禁,有點意外:“真的嗎?”

“是啊,我可以把樓下的一個房間收拾一下當臥室。我睡另外一個房間。你可以一直住到你去香港之前的那一天。如果中間我得到了簽證去美國,你就把鑰匙放到門口墊子下面就行了。”我輕松地說,對自己能否在這之間拿到簽證毫無把握。

“好的。”他笑起來,瞇起了那雙細長的眼睛。“房租多少?”

“嗯,”我思考了一下,“一千塊錢吧。”

他與他哥對視了一下目光,他哥開口道,“還是公平一點吧。一千五怎么樣?”

“也好。”我說。

A1困得不行了,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兒。我和他哥倒還精神。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直到大家都睡意朦朧。

三人結伴往回走,他們進了酒店,我散步走回家。

11月11日

寧給我打電話,我讓她來我家找我。

“這是我要借給你的書,《酸臭之屋》。”寧從書包里翻出一本豎排版的小說遞給我。

“哦賣糕的,我一看豎排版就頭疼。”

“我也是。”

“你還沒練出來呢?”我傻笑起來。“你什么時候才能看完《猜火車》啊?上回我剛看了前兩章,挺逗的,跟電影里不一樣。”

“豎排版看著特費時間,等我看完借你啊。”

寧訴苦說沒衣服穿,沒暖和的鞋穿。她從淘寶網上訂的鞋還沒到,都快兩個禮拜了。“現在我天天穿一雙黑色的高幫all star,腳都快凍冰了。”

“我可以給你我的馬丁靴。”我看到她目光一亮,隨即提醒她說是粉色的。

“我不穿粉紅色。”

“對啊,你好像從來沒穿過粉紅色衣服。為什么你不穿粉色?”還沒等她回答,我就想起來了:“在廣州的時候你買過一條粉紅色的燈心絨的褲子,哈哈!”

“那是我在家穿的。”

“……好吧。我明白了,你就是費盡心思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揀破爛的。”

“他們都這么說我。”

我們去了Burberry,我一件一件地試風衣。店員告訴我,經典款賣得特快,前幾天剛賣出去幾件。我問這件米色的風雨衣多少錢,她告訴我一萬七。

在我要求試一條藍色格短裙的時候,她沖過來用略帶不耐煩的口氣說:“你不是有一條一樣的嗎?”

“我那條是紫色的。”

“不是差不多嗎?”

我走的時候她嘟囔著:“你那條比這條好看。”

她非要吃炸醬面。這么冷的天兒,到哪去吃炸醬面?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跟A1他們吃飯的飯館,于是對她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好地兒,如果它還開著門的話。

我將圍巾盤在頭上,這樣擋風。還是覺得冷,就揪下寧的那條,一起盤在頭上。

我們走到腿都快斷了,才走到那家老北京飯館。店里亮著淡黃色的燈,看著就暖和。她如愿吃到了炸醬面,感到心滿意足。

她給我看JRA的紀錄片。“奧平真帥。穿一件白襯衫。從機場下來的時候警察帶著他,他就仰著頭走,就是這樣。”她做了個動作。

我們一起從網上看了《SLC PUNKS!!》。我們不時被逗笑。里面的男孩們真可愛。

我屋里的破空調總是壞。好不容易我給它涮成了暖風。二十分鐘后我發現其實一直吹的是冷風。

“怪不得我覺得越吹越冷呢。”寧不失時機地說道。

我沉下臉來:“這就印證了你的第一直覺……”我調了調空調:“現在真是暖風了。”

寧配合著電影中的臺詞說:“American sucks!”

“那我就高興了。”

凌晨我自顧自上樓去睡了,她在我屋里用電腦。不知道她是幾點睡的。

第二天下午我醒來時,她已經走了。我在書房里左顧右晃,不知道該干什么。收到了K的郵件,他已經到了洛杉磯。他給我發來幾張在機場附近的照片。那是一座位于海邊的機場。夜晚的沙灘上有許多人在燒烤、放音樂跳舞。他說當地人十分好客,他與其中幾個人攀談起來,說起了我的情況,他們希望我能盡快得到簽證。

我被一股絕望的情緒所控制,一個鮮明嚴峻清楚和不容回避的問題就是:為什么我明明能想的事情就是辦不到?我仍然在等待我的簽證。我身邊的人都能心想事成,只有我,無法達成我的夢想。我真失敗,我真想死。

我反問自己,這些事情真的如此影響你的心情嗎?答案是yes。難道除了坐著等待以后我別無選擇嗎?我浪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在這件事上并為此憂愁不安,它仍然未被解決。應該有另一種生活方式吧?另一種,稍微快樂一點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信念。如果說我只能與那些在遠方的事物心意相通(比如從《SLC punks!》),而身邊的都那么令我失望和無聊,那到底是哪出了問題?Fuck,不是我出了問題就是這我身邊的環境出了問題。

媽的,我怎么可能有問題?一定是身邊的環境出了問題。

寧走了之后一切都靜了下來。

我決定暫時離開這所只有我一個人氣味的房子,回家吃一頓溫馨的晚飯。可我怎么也沒有力量走出房門。

一直磨蹭到天都黑了下來,我才開始收拾書包。

我背起書包,打算坐地鐵回家。鼓樓有許多家小店,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里發慌。初中校園門口擠滿放學的半大孩子們,我穿過嬉笑吵鬧的他們,面無表情地走路。我希望能走得快一點,每次跟寧在一起,我們都走得飛快。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速度,一個人走路時也保持著同樣的節奏。走到擁堵的鼓樓十字路口我停下了腳步,思考了兩秒鐘,放棄了坐地鐵,決定向平安大街的方向走。Mp3里放著我最喜歡的一支美國樂隊的搖滾樂,我本來打算月底去紐約看他們演出的,我還沒看過他們的現場。不能想,一想就崩潰。我的步伐加快了。

我在夜晚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平安大街上向西走了三個紅路燈,額頭不禁冒出了些細汗,直到終于走累了再也走不動了,我伸手招了輛出租車。

防盜門鎖著。媽媽不在,肯定是去鄰居家打麻將了。我拿出鑰匙打開門,走進廚房,看看還有什么吃的。

半夜,K打來電話,我們聊起旅行的事。我讓他早點回來,他說沒意義,換機票要花額外的費用,再說他也不想放棄這次美國旅行。我沮喪地掛了電話。

我再次想到“命運”這個詞。它沖我露出猙獰的臉。

我用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來調整狀態,目前還沒什么效果。在這百轉千回的過程中,殘酷的現實終于讓我明白了一些早就該明白的事情。它只是用了一種非常直接的方法來提醒我。

我應該放棄所有努力。當水已經放在火上,它會被燒開。我已經無法關上火,也無法移開水。那么無論怎么著急,水都會被燒開。

我曾向遠方伸出手,希望得到些微弱的回應。

我好像快要瘋了。一切都瓦解了。對美國的好感早已煙消云散。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僅艱難,而且兇險。

11月13日

清晨,緯鍵給我發來短信:親愛的朋友,我走了!保佑我吧!回來見。

我模模糊糊地掃了一眼他的短信,接著睡了。當我醒來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坐在開往波蘭的飛機上了。

另一條短信是A1問我周末要不要一起爬長城,7:30出發,每個人250塊錢。我考慮了一下,跟他們一起玩肯定很開心,但是長城……尤其是起得那么早,對我來說也太勉強了。我想起晚上在剛認識的朋友葛秋家有一個聚會。她告訴我是六點鐘開始。我給A1發短信,問他去不去。他說他們白天剛登過長城,現在正在休息,七點鐘在他們住在賓館路邊見吧。

我與寧一起走向那家賓館。在報攤旁等他們的時候,寧很自然地掏出煙,她總是頭一個掏出煙的那一個。我點上煙只是與她保持一致。天很冷,抽煙更冷。很快,我們拿煙的手開始打起哆嗦。

我們一起打車來到798,在葛秋所說的燈具城的標牌下面等。她穿著白色毛背心向我們走來。寧活躍起來,她與葛秋走在前面,我與A1和他哥哥緊隨其后。

那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小公寓,一進門就看到幾個男孩女孩向我們打招呼。他們年齡不大,差不多20出頭。葛秋遞給我一杯她自己調制的雞尾酒,我又喝了幾杯紅酒,突然酒意開始上來。

我開始放我的i-Pod里的歌。寧很興奮,每一首都跟著唱。我們喜歡的音樂都是相似的。大家開始聽著歌手舞足蹈,其中一個女孩要求放一首《天涯歌女》,她要跳舞。我從播放器里找到這首歌,扭到最大的音量,她站起來,做了個舞蹈的開場動作,大家掌聲雷動。隨著周旋的嗓音響起,她也像被老電影里的人物附上了魂,開始跳了起來。

“郎呀郎,咱們倆是一條心……”

頭暈的感覺是一瞬間到來的,前一秒鐘我還在與大家一起笑,下一秒鐘我已經感覺到了異樣。我站起來,走向洗手間,趴在馬桶邊開始嘔吐。

我也不知道吐了多少次。每次剛吐完就立刻開始惡心。我在洗手間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人敲門進來上廁所我就把頭別過去。醉酒使我完全沒有力氣走出廁所的門。

寧的酒量很好,她喝了很多,一點沒醉。葛秋很喜歡她,拉住她聊個不停。

“你從哪兒找到這么可愛的小朋友?”她看到從廁所走出來的我,喜滋滋地問道。

“呵呵。”我拍拍寧的肩膀,寧笑著看著我,“你自己問她吧。”

我溜到葛秋的房間睡了一會兒。期間她走進來,給我蓋了一條毛毯。“你要是累了今天就在這兒睡吧。”我聽到她悄聲對我說。

“嗯。嗯。”我含糊地回應道,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我感覺舒服了一些,跟隨著音樂起舞,根本停不下來。越跳越開心,直至全部醉意消散怠盡。A1和他哥已經走了。他們走的時候我應該正在睡覺,否則我怎么會沒有聽到他們告別的聲音?

酒精、西藏音樂、尼泊爾、跳舞、狂歡。只記得這幾個關鍵詞。

我們打車回了家,我睡在樓上,她睡在隔壁的沙發上。后來她說那個屋子很冷,窗戶是老式的,關不嚴,漏風。

“最后我在房間里找了塊地毯把它蓋住了。”她說。

“你該不會喜歡上A1了吧?”過了一會她問。

“不可能。他不是我的類型。”

“我覺得你也不會的。”她立刻轉換了話題,“昨天你喝多了抱著他哥的腿一直在說美國簽證的事。”

“是嗎?”我隱隱約約記著這一幕,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他哥當時特別想把你拉起來,可是拉不動。”

“我這個暴食癥啊!”

“你還對著他背了一段英語。”

“我靠!”

11月14日

下午,我剛起床,A1拎著一個旅行箱和幾個簡易編織袋到了我家。他還要接著回原來住的地方搬東西,我打算回父母家拿些零物。去的時候是坐地鐵,回來的時候還是坐地鐵,推開門的時候我都快累暈了。

“我餓了!”我一進門就說。

“那我們去吃東西吧。”他從屋里溜達出來,看著我說。

我們穿戴整齊,走出門,去了門口一家日本小飯館吃飯。他的食量很大,正好我經常吃不完,他根本不嫌棄,每次都把我剩下的飯一掃而空。

吃過飯回家,他在他屋里看從網上下載來的足球比賽,我在屋里像平時一樣上網。我去他屋里呆了一會,坐在床墊上看足球。他說他在等“特殊朋友”的電話。我聽聞此言,立刻就想站起來離開,覺得太突兀了,還是又呆了五分鐘,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

道了晚安。我上樓,把自己扔到床上。睡不著,又扭開臺燈看科幻小說。

在無法到夢想之地的時候,只有想象遙遠的外太空。

半夜下樓上洗手間時,我聽到他的房間里傳來很小的說話聲。原來他一直在和“特殊朋友”聊天啊。跟他相比起來,我還真是孤獨。我突然有點后悔了。他襯得我更孤獨了。

窗外寒風呼嘯,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只好接著看書。許久許久,窗外仍然漆黑、寂靜……

11月15日

寧住在首師大的一個曲里拐彎的地下室里。這個地下室里住滿了來此學習的外地青年,如果是第一次來肯定會迷路。這是她來北京快兩個多月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地方看她,想想有點不好意思。

她的房間只有十五平米,有一扇打不開的窗戶,能把頭伸出去看到地面。旅行箱放在地上,沒有合上,里面放滿衣服和雜物。到處都堆著衣服和書。我翻了翻她的書,基本上我都有。

屋里很熱。這幾乎是住在這里唯一一個優點。她給我看她小時候的照片,在哈爾濱的,在大連的。還給我看Jodi的照片。她媽在MSN上跟她說話,讓她在網上買點毛線,要給她織毛衣。

“我要搬家。從下個月起我想住在我爸戰友的親戚家。這樣我就可以每天晚上望著西郊的星星發呆了。”

“我現在簡直就是骯臟的地下室老鼠!!!”

我們在公共汽車上一言不發。像語言都被人偷走了。我們常常這樣,沒有對話。當我們坐車的時候、走路的時候,我們基本上不說話。

他們很快都習慣了對方。A1一提起特殊朋友,寧就撇撇嘴“咱也有特殊朋友”。

寧的特殊朋友在美國,已經結婚了。

我問她Jodi何時來找她,她說快了。應該是下個月十號吧。

“保爾也一直愛著Jodi。”

“是啊。不過他們一直沒有真正在一起過。保爾說Jodi是對他影響很深的一個人,應該不是愛情吧。”

“她說要帶她老公一起來看我。Jodi那個老公……咳……”她嘆了口氣,“我看過他們的一張照片,他戴著條Gucci的腰帶背著一個LV的包。”寧作出夸張的表情,模仿Jodi老公的神態。

“哈哈哈。”A1笑起來,又用同情的眼神不安地瞅了寧一眼。

“要不你也見見她吧,大家都是朋友嘛。”過了一會兒寧開口道。

“好吧。”我說。其實我是想讓她和寧單獨見面的。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三里屯大使館一帶的JennyLou超市。里面的東西都奇貴,很容易就花掉幾百塊錢。我不得不去那里,只有那里才有我們想要的新鮮薄荷葉。

我買了一包薄荷葉、幾塊芝士、一袋巧克力口味的麥片和一盒產自德國的櫻桃味的茶。臨走的時候,我又拿了兩個玉米。

那時我早已習慣吃半西式的飲食了。雖然我也經常想念媽媽做的中餐。我喜歡吃得比較簡單:面包、味道別太重的奶酪、餡餅、包子、粥、酸奶、沙拉。喜歡喝咖啡和茶。什么茶我都喜歡喝,綠茶、紅茶、茉莉花茶、菊花茶、混和花茶、普洱茶及各式各樣名目繁多的也許從未聽說過的茶。

其實我們現在基本不怎么吃飯,只是會喝許多杯茶和咖啡。

他們兩個都是對周圍環境十分警覺并立刻作出反應的人。我們一起走路的時候:寧說“剛才有兩個傻逼從車里看咱們,還說咱們神經病”。

“誰啊?”我總是那個被提醒了之后還問:怎么回事?哪有啊?誰?……的人。

“就是剛才咱們路過的那輛車啊。”

“你怎么不早說啊?我去抽他們!”

“天啊!”

“地啊!”

A1說:“我的魔鬼啊!”

A1至為能言善辯。大多數時候他的立場是中立的。他有本事令我在想說反對意見的時候情緒平穩,不像以往那樣偏激。以前,在談到中國的一些政治問題時,我與k常常互相攻擊、不歡而散。強烈的愛國心和民族自尊心隱藏在我另類打扮的外表之下,像張用碘酒寫著字的試紙,一旦遇到酒精就暴露無疑。A1的性格讓我平靜下來,他是一個好伙伴。

A1講他以前上的是私立中學。后來考入大學。研究生換了一所更好的大學。講這些的時候,他的臉微微發紅,有些自得。他是個好學生,好學、上進,不是個書呆子,總的來說是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己的一套理論系統。他的理論系統恰好與主流的觀點又一致。他與我們至為不同,涇渭分明。我和寧都受不了學校。如果有機會,讓我們從小接受自由的教育,可能我們不會對教育制度那么膩煩。

A1的特殊朋友來自香港,持英國護照。在A1的照片集里面有他們的合影。兩個人笑得很開心。一高一矮,搭配奇特。

“這女孩跟他很配。”寧評論道。

11月16日

“寶貝,你可以把護照從大使館內借出來嗎?如果還是得不到美國的簽證,我們可以在墨西哥、哥倫比亞或者古巴見面,玩上兩個星期,怎么樣?這些國家的簽證應該簡單點。

如果你能拿到墨西哥的簽證,我們就可以去carrebean海邊玩。那里非常美。我們可以在一個叫Cancun的城市碰面,它位于Yucatan省的東端。下面是一張地圖,你可以看到Cancun在哪里。”

我眼前一亮,這是個好主意。這是幸福大門被鎖上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幾扇亮堂堂的窗戶。之前怎么沒想到這點呢?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張不知多久前買的世界地圖,把它展平,貼到了電腦桌前的墻壁上,沖著它打量起來。

能去有著沙漠和生長著仙人掌的火辣熱情的墨西哥也不錯啊。我立刻上網查墨西哥的資料,得出的信息令人沮喪,事實上我應該有所預料才是:墨西哥至今沒有開展對中國人的個人旅行業務。

我在地圖上的墨西哥上面打了一個叉。

哥倫比亞,哥倫比亞怎么樣?產咖啡豆的國家,有著反政府武裝軍隊的地方。我以前曾在雜志上看過對這支軍隊的介紹:“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成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共有兵力1.7萬人,是國內最大的反政府游擊隊。目前,該游擊隊組織仍與政府軍處于交戰狀態。這完全滿足了我,一個曾經想當戰地記者的女孩對南美洲的想象。

我拿起電話給旅行團打電話,結果照樣粉碎了我的美夢。接線員大姐(從聲音上來聽應該是位四十歲左右的,稍顯疲倦的女士)盡量用她所有的耐心告訴我,除非我是商務旅行,否則在短期內去哥倫比亞根本不可能。她順便回答了我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加勒比海上的小島也別考慮了,簡直是比不可能還要不可能。掛下電話后我感覺我打的電話把她今天所有的力氣都用盡了。她肯定沒有想到還會有人在護照不在自己手里的情況下突發其想要去這么一個地方旅行,并且要越快越好。

我在地圖上的哥倫比亞上打了一個叉。

呃,加勒比海上的小島……《Fight Club》里的插曲《Where is my mind》里面“小精靈”樂隊的主唱抒情地唱道:I was swimmin’in the Carribean……

我盯著地圖,觀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南美洲,發現了一個親切的名字——古巴。對了,古巴!我決定去古巴。去不了美國,總可以去我們社會主義的國家“古巴共和國”吧?哈瓦那啊格瓦拉,陽光、墨鏡、海水、沙灘、比基尼,還文明遐邇的雪茄……一定還要在古巴喝一杯我最喜歡的“自由古巴”。

哈瓦那有一家叫做“Habana Libre”的酒店,是卡斯特羅的革命總部,他曾經在這里接見過切·格瓦拉和許多左派同志們。說什么也要在這里住上一夜。

事不宜遲,我即刻給旅行網的人打電話咨詢簽證的事,一個小伙子告訴我去古巴的簽證只要三天就能辦下來。這辦事速度果然很快。這么一想,古巴還算是比較有希望能去的地方。我上網查了一下資料,這才發現,其實古巴根本不需要簽證,到了古巴機場只要花錢買一張“旅行卡”就可以了。我操起電話又給旅行網的小伙子打電話,問他網上的信息是否屬實。“但問題是,沒有簽證,中國這邊不讓你出去。”

“明白了。”我掛了電話。

就像《第二十二條軍規》一樣荒謬。他給了我幾個新的選擇,但其實我毫無選擇的權力。

保爾:“去不了美國?那來臺灣吧!如果你來臺灣,我要帶你走遍無數的Livehouse,逛遍每個唱片行和所有的誠品書店。我們會去陽明山上俯瞰臺北市的夜景并等待流星雨的到來。”

“……去臺灣比去美國還難。”

他不明白,我給他解釋道:“對中國人來說,臺灣是唯一一個比美國更難去的地方。”

11月17日

床頭柜上的書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幾次我不得不把它們都放回樓下的書架上。

我已經淪落到每夜看言情小說才能睡覺的地步了……

A1就在樓下,近大咫尺的地方。每當我聽到他夜里鎖上房間門的聲音,就忍不住要質問他:為什么要鎖門?難道怕我騷擾你嗎?

11月18日

鄰居把她的鑰匙留給了我,說要去歐洲參加一個影展,半個月后回來。她說我可以讓朋友住在她家。平叫幫她給花草澆澆水什么的。

她送給我一大塑料袋食物,有西紅柿、洋蔥、胡蘿卜、芋頭和半個大白菜。

“你要是沒事還可以住在鄰居家。她家什么都有。”我關切地對A1建議道。

“我不想住在別人家。”他說。

“我家就不是別人家嗎?”

我央求A1幫我給美國大使館發一份要求借出護照的傳真。他寫了一份看起來措詞極其得體的信件,上面有我所有的聯系方式——手機號、座機號、郵箱地址及家庭住址,立刻傳真給了美國大使館。

“如果他們不理我們,我就給他們打電話。”他很聰明,知道美國人對待西方人的態度會友善一些。

“我默默地變了態。”在開心網上,我寫了條記錄。

過了一會,看到寧在我的記錄下面的留言“我默默地發了瘋。”

11月20日

美國大使館沒有給我任何消息。這是早就意料到的情況。

打過無數次電話,一位聽上去像是中年婦女的女人最終接了電話。我強壓著怒火說了我的情況,要求借出我的護照。她打斷了我,問我的名字是什么。我告訴了她。

“你不是給我們發過傳真了嗎?”這句話讓我激動起來,原來他們收到了傳真啊。“但是沒人跟我聯系!”我氣乎乎地說。

“再發一遍傳真吧。”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氣得牙直癢癢,心里罵著“操你媽”,立刻跟A1聯系說讓他再發一遍傳真,就用上次他寫的那份就可以。

我想起保爾說過的話“我深深地痛恨著這資本主義社會上所謂的權力領導階層!政客、警察、律師、反正就是那一狗票人。偏激的混球??No,no!!當你知道越多他們干的事,你就不會認為我偏激了。”

我正在浴室洗澡,A1敲廁所的門。我關了水籠頭。披著浴巾走出來,“干嗎?”

“什么叫‘重色輕友’?”他望著我問。

“……”

我解答完畢,問:“誰問你這個問題的?”

“特殊朋友說我重色輕友。”他自顧自地說了這一句,然后一溜煙地跑回屋了。剩下我在當場發愣。我呆了幾秒鐘,啼笑皆非,接著打開噴頭開始洗澡。

半夜輾轉難眠的時候我就看電影。一部看完了接著看另一部。后來嫌換碟麻煩,干脆開始看連續劇。

悅發來短信:“在你悲傷煩惱的時候你就想想我,永遠有個給你墊背的人!很多時候在夜里想到現實里沒有一個喜歡和屬于自己的人,永遠在為房租和基本開銷發愁,而且常年沒有改變。也許下半生就這么過了!一輩子也買不上Mare Jaebos的包,至少你還能靠自己的才能和理想生活,想開點!”

11月22日

寧不停地往面包上涂芥末。那芥末放冰箱半年了,從來就沒人吃。

我在廚房切白菜煮粥,開玩笑道:“我們很快就要去偷白菜了。”

“不,偷白菜太麻煩,偷酸菜,直接就能吃。”

“不,還是偷白菜,還可以變著花樣吃。”

“如果在朝鮮,我們已經吃完了今天的配糧。”我突然開口道,有點憂心忡忡。寧被我逗笑了。我嚴肅起來:“我們已經比朝鮮人民幸福多了。”

突然之間有什么劃過我的腦海。那是一直被我忽略的某個重要細節。這么長時間的等待仿佛塵埃落定,總有一種解釋可以說明為什么它遲遲未到。也許就是因為我在去簽證之前的一個禮拜剛去過朝鮮旅行?

“不,不是這樣。”我想說服自己。這不是答案。美國大使館不會因為我去過朝鮮旅行而刁難我。那只是一次正常的旅行,我只想看看朝鮮是什么樣子,像不像以前的中國。

他們說他們是民主的、自由的。他們的官方網站上寫著任何一個中國人只要有護照就可以申請去美國旅行。“噢,是的。是的。”從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角落,有種聲音在告訴我,正是因為這次旅行,他們決定調查我,即使我毫無問題,也要讓我忍受等待的苦楚。

我憤怒起來。我對美國的信念在面對著某種真相的臨界點時不可逆轉地崩塌了。像911的那兩座高樓,轟然倒下,瞬間粉碎。我的內心開始起霧,它并非失落。它并非失落。也許以前對它的好感都是種誤會。那個我只從電影與文學作品中了解的國家,實際上我從未了解它的內核。

寧瞥見我陰晴不定的臉色,問我在想什么。我用勺不斷地攪著白菜粥,以防它們粘在鍋底。

“我感到很悲哀。”

只有文字能安慰我們。我給她讀一個法國作家寫的小說片段。“你原來不還有首詩說要去花神咖啡館偷一只煙灰缸嗎?”她漫不經心地說。

A1回來后我們把粥喝了,加上他剛買回來的面包和冰箱里的一些奶酪。我們吃得很飽。自從寧經常來訪后,我便不再暴飲暴食。之前我控制不住地吃東西,只是希望多點力量,食物讓我感覺強大,能再支撐下去。那時我分辨不清饑餓和飽的感覺,只覺得應該再吃一點,再吃一點。

這天是周末。飯后我興奮地問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喝酒。他伸了伸腰,有些猶豫地說今天要給特殊朋友打電話。

“你知道嗎?她的考試沒有通過,我想我應該多安慰她一下。”

“好吧。”我向他點點頭,扭頭走了。

寧說,我們去酒吧吧。

于是我們出了門。出門前,我們把僅有的衣服都從衣柜里拿了出來開始打扮。

最后我隨便穿了一件衣服,她穿了我一件紅得像滴血的襯衫。

這酒吧真喪。不知為什么,這里沒有什么客人。越來越顯得落魄,像美國西部酒吧。A1曾說這里像便宜的大學生酒吧,樓下是臺球案,打完球后可以上來喝一杯便宜的飲料那種。

我們要了兩杯自由古巴。這里的好處就是便宜。

她把臟兮兮的球鞋搭在沙發上。她本來就瘦,最近更是瘦得皮包骨,她走路的樣子就像是被拉長了的影子。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吃得很少,自己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基本不吃飯,只抽煙、喝茶和咖啡。

“我們真絕望。”我對她說。

然后我補充了一句,“時而絕望時而不絕望。”

她咳嗽了一聲。我們都有點著涼,咳嗽兩個禮拜了。

我突然對她說:“如果你死了,我就連一個好朋友都沒了。”

“我知道。”她探身過來,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腕,“我也是。”

“這么多年,我們找到的唯一一個人就是保爾了。”

“18歲之前,我愛的是和我有共同價值觀的人。18歲之后,我就再也沒愛對過。他們跟我都不是一路人。”

我對寧說著這些,不知道這些年是不是我錯了?我現在的生活是不是對過去的我的一種背叛?如果不是,我怎么會感覺這么空虛不安?好像沒有真正的活著。

“保爾和她的妻子也不是一種人。他說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可以相處。”

“但他對Jodi一直念念不忘,不是么?”

“是啊。我不是也對Jodi念念不忘嗎?”

“為什么你們都喜歡Jodi,是因為你們太孤獨了嗎?”

“……”

“保爾對他妻子說是因為Jodi帶給他太多苦痛,而她是解救他的人。”

上樓的時候。寧突然說:“A1跟咱們也不是一類人。”

我沉吟了一下,“當然不是。”

我們溜到鄰居家看了一部近期的美國大片,結果難看得出乎意料。電影沒看完我就走了。

我回到冰冷的床上,夜安靜至極,除了A1上廁所時門發出的聲響之外一切都歸于無邊寂靜。過了很長時間,被窩才開始暖和起來,那時天發出灰蒙蒙的藍,像小時候用過的藍黑鋼筆水兒的顏色。

A1是不是早就睡了?他覺得冷嗎?

那本《九型人格》說得沒錯,我真是四號悲觀浪漫主義者加六號懷疑主義者。

11月23日

父母家。

我在晚上八點多躺下睡著了,一點鐘醒來,期間做了兩個夢。

我夢到我的弟弟的腿被扎壞了,開始噴血,他說了幾句話就暈了過去。我心急如焚,抱著他狂奔。我的第一反應是打車到朝陽醫院,我向我媽要了五百塊錢,我剛抱著他跑了幾米,發現前面就是解放軍總醫院,我松了口氣,太好了,醫院離得很近。后面有人叫住我,說我掉了錢。我根本不想停下來浪費時間,但這錢是給弟弟看醫生用的,我只好站下來。撿起錢。這是夜晚,一條影影綽綽的小道。我用手放在他流血的腿部,希望能立刻買到止血藥。那時候我深刻地意識到,我是多么愛他。

到了醫院的門口,我的懷里突然一輕,發現我抱著的不是弟弟了,而是一個像鑰匙鏈那么小的一個塑料模型。它的腿上被釘了一個釘書針。我想拔下來又怕它流血。這時釘書針掉下來了,血噴了出來,我趕緊用手按住,心疼不已。沖到醫院里面,許多人在排隊,我也排隊。著急死了,最后也沒排到隊,我就醒了。

第二個夢。

我坐在床邊與一個站在我床上的男孩聊天。他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問他是哪個班的,他說初二四班。我說那是實驗班嗎?他說不是。我又問他:你是和武濤武峰一個班的嗎?他哈哈笑起來,說不是。“其實前幾天我來過你家。”他輕輕地說,像說一個秘密。“哦?”我不解地回答,心想真不容易,還找到家里來。跟我媽媽又說過什么呢?

我突然想躺下。于是把床上的水杯和煙灰缸放到桌子上。他也躺了下來,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肩膀,很結實,很豐滿的肌肉。他也撫摸了我,像朋友一樣。我輕輕吻他的嘴。門半開著,能看到客廳微暗的光。在這之前,我們曾在外面約見過一次,那一次好像王悅也在。我已經忘了聊過什么,但記得我們彼此聊得很好。

我們只是輕輕擁抱著對方,他站起來說要走了。我有些詫異,但沒有說什么。心里是隱隱的遺憾和淡淡的惆悵,你要走了。你為什么要走?我以為我們可以繼續聯系,但顯然他沒有這么想。為什么沒有這么想?我不知道。

夢里的他走了,我醒了。

K打來電話,我對他說了這個夢。當時我意識不清,還沒從睡夢中恢復過來,只是反復地對他說“我很想你。”“你弟弟在夢里還好嗎?”

“還好。夢的最后是我發現被扎傷的不是他,是一個模型。有點蒙太奇。”

他沒聽懂最后一句話,我告訴他一會兒把這兩個夢的過程發到他的郵箱里。

11月24號

我們每天關心的最主要的問題就是食物。除此之外才是詩歌和藝術。我們不再關心未來。活在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家里沒什么吃的了。”我查看一下冰箱和廚房。

寧跑了出去,過了一會拿著一袋魚丸回來了。“我從鄰居家的冰箱里發現的。里面還有半袋速凍餃子。”

“我們把它們都煮了吧。你,去廚房洗一下芋頭,一起煮了。”

“你看!還有這個!”她遞過來一塊巧克力。我驚喜地叫道:“啊!你把這個也拿來了!”

這是塊比利時巧克力。很貴,超市賣六十塊錢。

我們盯著那塊巧克力看了半天,像餓極了的老鷹盯著獵物,最終撕開了包裝袋。錫紙破裂的聲音像首最美妙的音樂。

寧吃著冰淇淋我啃著玉米,我們坐在客廳里用我的筆記本電腦看《僵尸肖恩》。A1下班后看到我們正對著電腦笑呢。他進了屋,打電話的聲音從他的屋里傳出來。我與寧對視一眼,我說了句:“我覺得我們家越來越像大學宿舍了。”

他緊閉房門。任我和寧在另外的房間里絕望。

A1從來不會對我們做的事感到驚訝。他接受一切。他從來不抱怨。不抱怨“特殊朋友”,不抱怨天冷、風大,不抱怨任何一個人。

只是,他緊閉房門。

為了避免聽到A1打電話時的聲音,我與寧在半夜11點半后出了門。其實我們不太餓,這么冷的天,在零下十度的氣溫中,我們還是出了門。因為無事可干。

我們坐在三里屯3.3后面的一條街的一個叫luga's的酒吧兼飯館里。寧點了一杯杰克丹尼,我要了半份牛肉餅。

牛肉餅上來后我們都很震驚。半份的量就很多,一個人肯定吃不完。

“現在浪費糧食簡直是犯罪。”我咬了一口牛肉餅。

“少吃點吧,”她望著我,眼睛閃閃發亮,“你這個金豬!”

“但愿我的憂郁能抵二十片減肥片。”

“我發你二百片,你吃得口吐白沫,死去活來。”

她非鬧著要吃甜點。我答應她—會兒陪她去吃蛋糕。

對面的日本咖啡館還開著門。

11月26日

晚上,我與A1去吃晚飯。他下樓準備騎自行車,但自行車快沒氣了。“試著帶你看看吧。”他說。

胡同口打氣的老頭早就回家了。天這么冷,街頭上只有出來玩的青年男女和出來上廁所的周邊鄰居們。

我用手圍在他腰上。他很瘦,是正在成長正值青年時期的身材。

起伏跳躍的燭光映照著我們的臉。他露出癡迷的神色,我想我的目光也漸漸地迷離起來了。

用這么輕松的姿態來吃一頓飯,沒有絲毫的鄭重其事,沒有賦予它任何定義。這就是他。他在任何場所都保持著他鮮明的個人特征——自然、隨和、歡快。在家里吃面包的時候如是,去小攤吃麻辣燙如是,去外國餐廳吃燭光晚餐亦如是。

回來的時候,我們在胡同口下了車,他推著自行車,我們邊走邊聊天。他說他經常會以為有女孩喜歡他,但他太害羞了,不敢去問,怕自己是自做多情呢。

我笑得很大聲。我告訴他我也是如此。有許多話堵在喉嚨,我們如此高傲,如此敏感,如此慎重。此時此刻,我只能用笑聲來告訴他我理解他。

11月27日

寧搬了家,和一個老太太一起住,是他爸戰友的親戚。

她來校門接我的時候我立刻發現她穿著黑色的馬丁靴。她訂的鞋終于到了,她終于可以穿著她喜歡的黑色馬丁靴了。

我也穿著一雙英國產的黑色馬丁靴。是從鼓樓東大街的一家二手商店里買的。現在我們終于都穿著馬丁靴了。我恢復了青春期的面目,衣服也換回了以前常穿的帽衫、緊身牛仔褲、馬丁靴。就連臉型都變得像幾年前一樣清癯。我常在下午溜達著去那家二手店消磨時光,聽音樂,試各種衣服。

二手店里一直在放著一支紐約樂隊的音樂,或者等我以后去紐約的時候可以去看他們的演出。或者還可以與他們交個朋友。

她倒了一杯茶給我,我們一起看了部挪威的電影。里面的這兩個主人公太像我們,他們是兩個好朋友,Erik和Phillip,他們都熱愛文學,都在寫小說,都想成名。他們都崇拜本國的一位作家,那位作家比他們兩個都沉默抑郁,后來他居然自殺了。“因為他只有兩個書迷,一個發瘋,而另一個逃出國……”

我們看到這里的時候哈哈大笑起來。這就像我們。只不過我們都沒有真的發瘋,也沒有真的逃出國。

Phillip的小說出版六個月后,因為愛情與內心的焦灼等原因住進了精神病院,Erik常常去探望他。后來,感到絕望的Erik離開了挪威,逃到了法國。

電影與真實世界的區別就在于Erik可以說走就走,拎著行李買張機票到巴黎投身于專職寫作半年。而我們還需要簽證。

幾十年前,美國作家哈羅德·斯特恩在為《自由人》寫的一篇文章中問道:“年輕人該怎么辦?”他的答案是簡單而毫不妥協的。在這個偽善而壓制人的國家里年輕人沒有前途,他應該乘船到歐洲去,在那里人們懂得怎樣生活。幾十年過去了,世界都快大同了,歐洲尤其是巴黎,依然是藝術家的圣地。

現在我想問:“年輕人該怎么辦?”答案毫無疑問:離開這里。離開你生活的地方。這里是世界盡頭,在這里是看不到什么風景的。

“這導演一定是位punk音樂愛好者,你看這電影里到處都是punk音樂,注意!”寧提醒我,“看,這人就穿著Joy division的T恤衫!”

我沒看清,她把片子倒回去幾秒,給我看那鏡頭。

“我從網上看過這個導演的照片,他年輕時長得酷似電影里的演員。可能這電影講的就是他自己與身邊朋友的真實故事吧。”

片刻,她又說“我們也可以拍一個啊。就拍我們兩個人。肯定也特逗。這部電影完全切合了我們目前的生活主題——我們都心懷不滿、都需要朋友。”

我們坐公共汽車一起回了鼓樓。路上我們迎著寒風每人吃了一個冰淇淋。

A1在客廳切洋蔥,他干什么事都很細致,好像在做一件藝術品。今天說好了由他來做晚飯。A1的i-Pod里的音樂充斥著整個房間,大部分是英式流行搖滾樂。寧在屋里看小說。偶爾彈一會兒鋼琴。

在A1回來之前,我們呆在我的房間里。我把一本書扔給她,楊·馬特爾的《赫爾辛基的羅卡曼迪歐家族背后的事實》。

坐在地上的大墊子上,我找了本美國詩集《我聽見亞美利加在歌唱》,給她讀詩。有一些詩乍一看還成,讀起來就發現翻譯得不夠好。翻譯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把一首詩翻譯得特別押韻,這簡直是驢頭不對馬嘴。

當房門開啟的一瞬間,寧肯定發現我的眼睛亮了,不然她不會對我說“你去跟他說話吧。”我立刻沖出了我的屋子,跑到客廳對A1噓寒問暖。

A1坐在我的琴凳上講了他的故事。發生在2006年。愛丁堡。他上大學的時候。

“那的確是很久很久前了。”我聽完說。

11月28日

我們步行去了法國餐館,大家都想吃點好的,可是我們都沒什么錢了,生活開始拮據,我甚至只給我和寧點了一份主菜。

酒是必不可少的。我們點了兩杯自由古巴。寧開始喝我最喜歡的飲料——自由古巴。我們總是點同樣的飲料、看同樣的書、穿同樣牌子的衣服。我們其實也不像雙胞胎,我們只是都絕望。

酒里有種甜味。寧說她覺得這酒是苦的。我又嘗了一遍,發現確實是苦的。

吃飯的時候,我不小心把叉子打翻在地下。A1看著這一幕,搖搖頭說了一句“跟你吃飯真夠尷尬。”我罵回去:“那別跟我吃。”他當即噤聲。

我們互相喜歡又互相排斥,傲慢的英國人和頑固的中國人!

回去的路上,寧一直向路人做著鬼臉,把手作成手槍狀向人掃射。A1在一旁哈哈大笑。他笑點特別低,見到什么都露出鬼馬的表情。“無憂無慮的。”我這么形容他。可是寧說我說得不對,A1也有煩惱,只是不表現出來罷了。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走路都是跳躍著。

我邊走邊想,我們還年輕,在面對現實的基礎上,仍然需要堅持理想主義。世界是我們的,盡管它不是平的,也不是買張機票就能走的。但世界仍然是咱們的。仍然是我的,是寧的,是A1的。

11月30日

西郊。萬壽路。

整整一天都頭疼,全身無力。

下午,我和寧約在萬壽路的河邊見面。她走錯了路,到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時分。我在路邊等她,凍得渾身發冷。

我們坐在街心花園里破舊的木頭長椅上聊天。我們在說詩歌。她告訴我臨出來前在網上買了幾本書。有一本是曼杰施塔姆的詩集。

她開始背曼杰施塔姆的詩。“我很早就愛上了貧窮和孤獨”。她說看到這句詩就立刻把曼杰施塔姆當成她最喜歡的詩人了。

泥土散發出好聞的味道。她說喜歡這里。我自豪地說,美國小鎮也不過如此吧。

看,我總是莫名自豪。為一些并不獨屬于我的東西。

12月1日

下午,娜娜在MSN上告訴我她向那個人表白了,結果人家說還是當瓷吧。

“娜老師!我崇拜您!您是我偶像,您真勇!”

“我不上戰場誰上戰場。”

“有一句話不用講,戰士就該上戰場。”

“牛逼!”

沉默片刻后我說:其實人家不喜歡我們,態度挺明確的,我們就是視而不見。這就叫自作多情吧。

她半天沒有回應。

“可是,我真的喜歡他。跟他在一起我很快樂。”她最后說。

12月2日

今天早上,A1走了。他向我告別的時候我還沒睡醒。我到樓下送他,說再見。他又補上一句“可能吧”。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對,可能。”

我接著睡去。我沒想哭,只是淚水根本止不住。那不是傷心的感覺,那應該不是痛苦的感覺。“可能”以后與他天涯咫尺,再無相見之日,這就是我流淚的原因吧。下午應該上英語課,我沒去。A1不會這樣感情用事,他做得從來都是正確的。

晚上胖胖請眾人吃日本料理。葛秋、趙文都來了。坐在這家亮堂堂的飯店里就像身處另一個世界,身邊的人也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這兒一點沒受經濟危機影響,還得排座。”

“洪晃說,如果說金錢是牛奶,那么時尚就是三聚氫氨。”

“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好的事,又自由又有錢。最后的結論就是——認窮。”

我放開了狂吃。這估計是我本年度最后一頓好飯了。我吃了許多新鮮的生三文魚片,喝了無數杯梅子酒,就連飯后甜點都不放過。我又開始暴食了。

像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飯后,又接著去胖胖家玩。他們都喝酒,我沒再碰酒,一直在喝茶。

“上次跟那哥倆兒吃飯怎么樣?”有人問我。

“再給我一碗梨湯吧。”我說。

我給寧打了個電話,說A1走了。她很理解。說“這就是友情啊!”因為孤獨。她說幾年前在大連的時候送我坐火車走的那天,她走著走著,在地下通道里就哭了。因為在大連沒什么朋友。

12月3日

A1一走,寧就住了進來。就睡在A1的那張床墊上。我要她換一張新床單,她說不用。

晚上的時候我們又出去了,屋里關不下我們,我們是游蕩在北京市的游魂。我們先去了超市買吃的,在那間像倉庫一樣的超市里我們挑了幾袋茶,麥片和一瓶澳大利亞產的白葡萄酒。

在東方新天地里的甜食店,我發現了A1曾買過的面包,我帶著某種復雜的心情買了一包。

我們在涂著綠漆的樓道里用手機拍照,我們都穿著白襯衫,有一張照片是我們依偎在一起。

在電影院里,我們喝著白葡萄酒吃著蛋糕,直到散場,我們都沒有從放映的電影中得到絲毫樂趣。我的快樂僅僅是和寧呆在一起。

12月4日

今天是我和寧最后一天單獨相處。K明天就要回來了。他會給我講在美國的故事和遭遇吧?

半夜我們才回到家。天氣預報說今天下雪,但我只看到起床時窗外一小片鐵灰色的天空。

我們今天一路走向地鐵站的時候簡直是冷死了。他們說我們像兩個恐怖分子。我們只是都戴著圍脖,都穿著馬丁靴,都背著個黑包,都剪了個不成功的發型。

寧問我,如果我的簽證下來我想去哪,我說我已經對美國失去了興趣,我想去英國。去那個傳統與現代都無比極端的地方,去看看A1成長的國家,如果可以,我想和他一起喝下午茶。

你呢,寧?

我去哪里都無所謂。如果你到了一個地方,我隨后就會來找你。

太冷了。我們捂緊了衣服,手插在兜里,寒風像砂粒劃過我們的臉。我們不再說話,所有的我們都已經交流過了。

地鐵在哪里?我們問了路,保安說一直往前走,第二個紅綠燈右拐就是。

我們從來沒坐過這站地鐵。它新修好不久,經常被我忽略。

不過我們一直向前走,因為堅信地鐵站就在前面。還相信不管有多遠的路,我們一定能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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