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師的老婆是個賣烤紅薯的,每天穿行在潁河鎮的大街小巷,嘴里喊著:“烤紅薯——!”聲音嘹亮,鏗鏘有力,帶著玄音,抑中有揚,揚中有抑,很是好聽!白師母是一個烤紅薯的高手,凡是高手必有超人之處,白師母的高人之處就在于她有一雙看皮識紅薯的火眼金睛。買紅薯時,她藝高人傲,不聽你“王婆賣瓜”那一套,搭眼一看紅薯的皮子和色澤,便知內里的質量。所以她烤出的白瓤紅薯干面有味,不喝水能把人噎得翻眼;烤出的紅瓤紅薯猶如蜜汗朝外冒油,不需牙咬,只需雙唇輕輕一吸,便讓你滿嘴皆蜜。紅薯高手白師母很胖很矮,與我們干瘦的白老師不像夫妻,卻與她身邊的烤紅薯的鐵筒形同姐妹。
白老師又高又瘦,身高有一米九五,體重不足一百三,是我們潁河鎮有名的電線桿,乳名刺猬。他老婆身高一米四三,體重超過一百六,大名楊柳。楊柳有一雙看薯皮觀薯瓤的火眼金睛,白刺猬卻半路失明,視物不見。楊柳肥鴨似的大屁股每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視線凝束,定格遠方,仿佛遙望到一束圣光。
據傳,想當年白刺猬帥氣得所向披靡,走過去回首一望,一街兩行全是被他電倒的大姑娘。潁河鎮數他學歷最高,數他長得最帥,他不但有一雙漂亮迷人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上還戴著一副眼鏡,梳著三七分的后背頭,挺拔的身上穿著銀灰色的中山服,中山服被他老婆楊柳用火熨頭燙得一褶不皺,和他挺拔的身子一塊挺拔著。與多年之后蓬頭亂發的形象大相徑庭。
白老師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學本科生,他年輕氣盛,又時逢一個火紅的年代,恰似如魚得水。他豪情萬丈地響應毛主席扎根土地的號召,對城市不屑一顧,一腔熱血面對鄉土,沒費吹灰之力便分配到我們潁河鎮一中,擔任一名語文教師。白老師自從分配回鄉執教,便成了我們鎮上的第二大能人。潁河鎮的第一大能人是我姑爺雷神經。雷神經和白老師一樣,是一位百能百巧、無所不通之輩,能掐會算,赫赫有名。
白老師不但寫一手漂亮的粉筆字,頭腦也機敏,呆板的語文課在他嘴里就像是老藝人手中的木偶一般,活泛無比,引語不斷,典故層出,滿嘴幽默,一下課全班同學都得運著手大揉笑疼的肚皮。白老師長得太帥,講課時習慣盯著梁頭,不習慣掃瞄學生,尤其是不看女生,好像生怕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女生自作多情誤了學業……天長日久,對著梁頭講課竟成了白老師一生的習慣。當他的雙目失明多年,在時間里跌落成丑老頭兒時,講課時眸子仍空洞地盯著梁頭,仿佛在舉目遙望太上老君給他寫的臺詞和教案。從白老師目盯梁頭講課這一細節來看,他雖然長相很帥,卻能嚴以律己,一輩子從沒犯過作風錯誤,比女人還要冰清玉潔幾分。
作風嚴謹的白老師畢竟去過大城市。回鄉任教一年學之后,他豪情再次噴發,責任感再度高漲,動員校長開設體育、美術和音樂,決定要讓農家的孩子享受到城市待遇。校長看著年輕氣盛的小白老師,聽著他豪氣沖天的提議,苦笑道:“小白同志呀,你們年輕人的熱情我能理解,可你想過沒有?咱們鄉下師源緊缺,就算是破例開了這些科目,去哪兒找師源?”白老師一聽這話,立即自告奮勇,拍著胸膛給校長保證他一定能擔起這幾門教學任務。校長見白老師自告奮勇,知道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如果阻攔,他定會怨聲載道,不如依了他,讓他嘗嘗生活這只大老虎的厲害。
從此,白老師便讓一肩挑起四任,除去教兩個班的語文課之外,還擔起了全校的體音美。
白老師一米九五的大個子,天生就是一位體育健將,上學時是籃球隊的中鋒。全縣的萬米長跑比賽,我姑爺雷神經勇奪冠軍,年輕的白老師僅以二十秒之差,位列第二。體育課對他來說絕對是小菜一碟。白老師不但是一位體育健將,還是一位梨園行家。他雖不識譜,卻會唱一口地道的京戲。每逢到音樂課,白老師站在七尺講臺上唱革命樣板戲《朝霞照在陽澄湖上》時,胸一挺,腹一吸,“丁”字步穩穩一扎,左手一拤腰,右臂在胸前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有力地朝遠方一伸……還沒開唱,就迎來滿堂喝彩。這哪里是白老師?絕對是英雄郭建光來到了班里。白老師不但樣板戲唱得好,老戲唱得也很地道,尤其馬派的《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和《一馬離了西涼界》唱得真是味厚腔醇,余音繞梁。可音樂課畢竟不是光唱戲,在一連唱了幾堂京戲之后,年輕氣盛的白老師感到了吃力,不得不邁起兩條長腿跑到東街,向拉板胡的老袁拜師學藝。找罷老袁,又慌跑到公社找畫毛主席像的老張……白老師天生熱情旺盛,他堅信天底下沒有累死的人,只有歇死的人!在那個火紅的年代里,白老師是我們潁河鎮惟一沒有劃右派的老師。因為黨指向哪里,他就以萬倍的熱情奔赴哪里!黨沒有指向的空白處,也時常閃爍著白老師漂亮的身影……很快,白老師被評為縣級模范,在繁重的教學任務之外,他還要連夜準備演講稿,四處演講。
文化革命剛過不久,我們白老師那雙漂亮的大眼終因疲勞過度而致瞎了。
白老師之瞎,絕對是因公致殘。
鎮領導親自慰問,許諾他病退后工資全發。可白老師卻死活不肯病退,他拉著鎮領導手,語氣近乎于哀求:“毛鎮長,鄙人眼睛雖瞎,可心還沒瞎,教書育人十多年,教材上的每一頁內容、每一行字我都刻在了心里……若不讓我工作,我會憋出病的,希望領導能成全我二度登臺講課的小愿望!”白老師話說的樸實無華,但句句真情使然。鎮領導一聽,很是感動,從來沒有碰到過如此堅強的人,真不愧是縣級模范!可白老師畢竟瞎了,毛鎮長怕他教中學誤了中考成績,猶豫了一會兒,說:“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養病,重登講臺的事,我們回去再商量商量。你要以身體為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當了十多年模范的白老師一聽領導還要回去商量,頓時心急如焚,惟恐毛鎮長用迂回之策拒絕了他,頭腦一熱竟當眾背起了課文和教案。領導本想讓他病退,可見縣勞模的熱情不退,若硬讓其呆在家里養病,說不定會憋出其他病來……毛鎮長看在眼里,感動在心頭,回去之后與鎮教育辦公室的頭頭一商量,來了一個曲線方針,把白老師下放到我們潁河鎮中心小學。
白老師對從他家到小學的那條道不熟,開初,他手拿他的竹馬,瞪大眼眶,東一頭西一頭地在大街上橫沖直闖,一連幾次搗翻我奶奶擺在路邊的煙酒攤子。我奶奶一看到白老師手拿竹馬直搗攤子而來,就像失了大火一般急急地朝他嚷:“小刺猬,快磨頭,別再搗翻了攤子!”我們的白老師聽到我奶奶的警告,急忙停下腳步,躬身錯對著我奶奶作上一揖,嘴里連連說著:“老嬸子,抱歉抱歉!”說完,便磨腳改道,繼續前行。他手中的竹馬不是和墻頭親嘴,就是伸進大坑的懷抱,在一個障礙物又一個障礙物面前,我們白老師像機器人一般生硬地磨著頭兒、拐著彎兒。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上小學時,帥呆的白老師已經成了年近花甲的丑老兒。這個丑老兒走在從小學到他家的那條路上,一走就是二十七年。平時走得還算順當,可逢到陰天下雨,白老師就要倒大霉了。我們鎮上的柏油路被那些帶著兩腳濕泥的鄉下人踩來踩去,人家都是柏油鋪路,我們鎮上的路卻是黃泥鋪路,無論鋪上的柏油路有多黑有多亮,用不了兩年,就會在萬只泥腳的踩踏下,變成泥路一條。泥一見水,滑得要命。在那些陰雨天氣里,我們的白老師不知要摔多少個跟頭,才能帶著滿身的泥水滾爬到學校。看到渾身泥水的白老師,無論多么喧囂的場面,都會在一瞬間陡然靜下,無論有多少雙眼睛,都會齊刷刷地投向滿身泥水的白老師,個個鼻子陡酸,個個淚花閃爍,呆呆地看著白老師。
萬馬齊喑中,淚水瀟瀟有音。
我們白老師生硬的眼眸透出微笑,揮著手對著一片黑夜說道:“下雨路滑,老師沒走好,摔了幾跤,讓同學們見笑了!沒事沒事……”
白老師天天手拿竹馬“噔噔”地搗著地球,往返在從他家到學校的那條不倫不類的大路上。白老師是個半路瞎子,抬腳邁步時,要比常人高抬十五度,腦袋前伸,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滑稽至極,猶如戲臺上夜間行竊的小丑,更像一只漫步在野外的瘦仙鶴。教我的時候白老師已年近花甲。他雙腮塌陷,嘴巴顯噘,皮膚黝黑,眼睛微暴,每天盯著梁頭講課時,他眼珠上翻,只剩眼白,猶如一只吊眼的老猴,與傳說截然相反。他每天走到菜市場人多的地方,惟恐手中的竹馬搗壞了鄉鄰的腳丫子,只得把竹馬夾在腋下,嘴里不停地喊著:“給瞎子讓讓路吧!給瞎子讓讓路吧!”
我們的白老師失明二十多年,我姑爺雷神經卻說他有一雙能直抵人的靈魂的眼睛。
我姑爺雷神經是白老師的老戰友,那一年他已經七十三歲了,還賴在講臺上不肯退休,與瞎了二十多年的白老師一樣,屬于死活不肯離開講臺的一族。這一對老戰友經常在一起切磋技藝,明為切磋,其實都是我姑爺講,白老師瞪著眼珠子聽。我的姑爺是潁河小鎮上最有學問的老頭兒,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國學大師。他不但是陳州八卦協會的會員,同時他還是一位道學專家。正是因為我姑爺太有學問了,教學教得一塌糊涂,一輩子教書育人無數,卻沒有培養出一個大學生。我們的校長三番五次地提醒他講課要看清對象,不要搞拔苗助長,不要給小學生講大學生聽著都吃力的深奧哲學。我姑爺雷神經聽得此言,沒尿校長那一壺,因為他的娘家侄子,也就是我的二叔是鎮黨委抓教育的副書記。有如此小后臺,我姑爺雷神經倚老賣老,不看校長的臉,仍然“之乎者也”地我行我素著……
盡管我姑爺教學教得一塌糊涂,可白老師卻很敬佩他,還說我姑爺肚子里是真知識,鎮上無人能比!
每逢星期天沒事,白老師就會跌撞前來竊取我姑爺的知識。他右手拿著竹馬,左手提著的稍白的藍色小提兜。他的小提兜兒和我姑爺的一模一樣,是二十多年前的獎品,上書四個白色的大字:“德藝雙馨”。我姑爺教一輩子學,沒培養出一個大學生,“德藝雙馨”送給他名不副實!白老師得此殊榮理所應當。我們潁河小鎮三里長街,人才輩出,接二連三拱出來四個中國作協會員,西街的馬老三,東街的孫老大和孫老三,外加鎮醫院里的王護士。除了四名作家之外,還有兩位大畫家外加一個榮捧梅花獎的越調名伶。四位作家有兩位是他的學子,兩位中國美協會員其中一位是他的高足,那位越調名伶自然也是被他熏到舞臺上的……面對成績顯赫的白老師,我姑爺雷神經毫無愧色,因為他面對三尺講臺有一股子死不服的精神,年近八十還昂首挺立在講臺之上。若不是校長怕他年事已高猝死于講臺,硬把他勸退回家,恐怕會賴在講臺上賴到老死。
白老師手拿竹馬“噔噔”搗著地球來我姑爺家時,我姑爺正鉆在天人合一的境界里大練氣功。白老師如同仙鶴一般進了雷府小院,輕叫了幾聲雷老師,見無人應,猜出我姑爺雷神經定是找仙去了,便住了嘴,不敢打擾。自己摸索著找來一個凳子坐下,雙腳并攏,像小學生一般等著我姑爺的靈魂入世歸來,給他講道說禪。我姑爺每次鉆進仙境,都要一個小時左右。他暴眼微閉,雙腿盤坐在他家吃飯的小方桌上,意念一旦鉆入仙境,任何響動都叫不醒他,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一動不動,直到他練完功,才會醒來。我們鎮上的人都說我姑爺雷神經已經修煉成半仙兒,靈魂能隨時出竅,不但能入陰曹地府,也能上天去找太上老君。在他靈魂出竅時,他的肉體凡胎是萬萬動不得的,一旦被人挪動地方,他就會死掉。因為雷神經能上天、能入地的靈魂會因找不到肉體而淪落成鬼魂,他的肉體會因沒有靈魂相合而變成尸體……
白老師摸到凳子,大概靜坐半個小時左右,我姑爺收功起身,看到白老師,忙作驚訝狀:“哎呀呀,老夫方才在恍惚間聽到有人喊,不曾想竟是白先生駕到!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我姑爺還遵循著民國時的叫法喊人先生,一輩子沒有改過來。白老師聽到說話聲,慌忙站起道:“打擾先生了。”我姑爺說:“何言打擾,老夫年老心孤,先生能來寒舍小坐,是老夫之福!”白老師忙說:“哪里哪里!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我這個瞎子支耳盜取多年也休想攀及先生的學養呀!”二人說著說著,就朝學問上扯了。一談及學問,我淺薄成性的姑爺頓時談興大起,開始給白老師講陰陽五行捎帶著四象八卦,講天地兩儀外加三文學說,從天文扯到地理,又從形而上講到形而下……我們的白老師聽得如墜仙境,靈魂出竅,只見他雙目呆癡,形如槁木。我姑爺面對這根槁木,講得如癡如醉,唾液四濺。昔日賽跑場上的二甲,一個講得入神,一個聽得出神……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白老師漸漸被我姑爺熏成了一個半神經外加半仙兒,不但滿口古語,大練氣功,偶爾也會學著他的師傅一試身手,給鄉鄰占卜算卦。
現在,我們的班主任白老師已經沾上了道家仙氣,只要一進校門,他立即就像有神靈附身,腦門生目。因為從他踏進校園的那一刻起,那根橫捅直搗一路的木棍立即從他的手里跑到肩頭,跌撞一路的雙腳立即找到了根兒,步子邁得穩健有力。他肩扛木棍,就像扛著長槍從朝鮮戰場上歸來的戰士,雄赳赳氣昂昂,行走在路中央。兩個如同棋子的眼珠子立即恢復了二十多年前的靈性,左顧右盼。碰到學生對他招呼問好,雙眸會很準地落到對方臉上,對其點頭而笑。直到學生與他擦肩而過,他才收起笑容。他嫻熟地行走在我們學校的每一條小路上,就像太上老君用神力拉著一根電線桿兒,該拐彎拐彎,該磨頭磨頭。在千人齊擁的小路上,在飛奔打鬧的孩童中間,我們的瞎老師卻如同鯰魚穿行在水里,從來沒有與莽撞的學生碰過頭。
我們都說白老師腦門有眼,心中有目,他每天扛著長槍走進教室,把長槍從肩上一去,放在門后,隨后穩健地邁上講臺,言語不多,像電線桿立在講臺上。他有一句名言:“我的地盤我做主!”我們的教室就是他的地盤,他的地盤就是我們的教室。白老師在家是個可憐的瞎子,處處得讓楊柳幫他,大到一日三餐,小到刷牙洗臉蹲廁所,處處離不開楊柳。但在教室里,白老師絕對是一個主宰者,他腦門上的那雙眼睛比誰都尖都亮,他的鼻子像一只敏感的獵犬,他的耳朵比大象的那兩把大蒲扇還管用。他可以用鼻子看東西,可以用腦門窺學生的心理活動,可以用耳朵靜聽。班里有幾個窗戶,有多少張桌子,哪個同學坐在哪里,他每一步能跨過幾塊地磚,走哪一排座兒,心里都如明鏡一般。教室里一點風吹草動自然休想逃過他的腦眼心目,誰有小動作,他立即就走到你的座位前,大手一伸,“嗵”給你一個腦瓜嘣兒。
那時候,瞎了二十七年不肯走下講臺的白老師,依然是當之無愧的縣級模范。當了一輩子模范的白老師已經把演講當成了他的副業,只可惜他沒學過盲文,不能再打草稿。每次演講前,他都坐在他家的堂屋門前,遙望著門樓上的那束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圣光,皺眉凝思,暗打腹稿。
有一天縣教委下來通知,說局領導要來聽縣模范白老師的課。白老師一聽說縣教委的領導來聽課,不敢怠慢,慌忙準備,并一再告誡我們,到時候要找學生念日記,讓我們認真作好準備。聽到白老師的安排,我不敢怠慢,認真準備,累得汗流浹背,連夜補了近兩個月的日記。看著打突擊戰補好的兩小頁日記,我心里感到一陣輕松。
日記補好,事不湊巧,聽課那天突降電閃雷鳴,暴雨突降。
面對傾盆大雨,教育局長沒有毀約,沒有退卻,他學習模范白老師百折不撓的精神坐著小車冒雨而來。我二叔身為抓教育的副書記,也陪同而來。因為來人官職不小,是教育局的局長,又是我二叔的老領導,他姓劉,名海,是我爹的舊交好友,先前在我們潁河鎮當鎮長,兩年前晉升一級,成了教育局長。兩年沒見,看到劉叔,我甚感親切,禁不住失聲喊了他一聲。我們的校長因為給劉叔殷勤打了一路傘,自己卻淋成了落湯雞。他穿著朝下淌水的水綠色的黃軍裝,聽到我在如此嚴肅的場合里當眾認親,偷偷瞪了我一眼。看到校長威嚴的目光,我的小靈魂一陣萎縮,目光一陣無措。接著我看到了七十三歲的老姑爺雷神經也來了,他老人家小心翼翼地走在長長隊伍的后面,目光不離局長大人的后腦勺,一臉的誠惶誠恐,滿臉的受寵若驚。
劉叔聽到我喊他,停下腳步,長長的隊伍停滯在狹窄的小路上。劉海叔、劉局長、劉大人用大手摸著我這個平民小百姓的頭頂,喊著我的小名說:“小海霞能榮當白老師的學子,真是耳福不淺呀!希望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后也學習白老師堅強不屈的奉獻精神……”劉叔本來是在說我,不知不覺竟扭過臉面去,面對大家而談了。
正說著,白老師闖了進來。
白老師肩扛竹馬,夾著小提兜兒,黑漆一般的雨傘正在他手里“呼呼”朝教室的地上灌水。白老師渾身濕透,被水浸透的藍色中山服已經花花斑斑,前襟上有兩大塊濕泥,兩個胳膊肘兒上有兩小塊濕泥,后腦勺和屁股上也被黃泥印染上了大花朵……劉海叔看著從雨幕里拱進來的白老師,看著剛從泥水里跌倒爬起的白老師,看著摔得滿身是泥的白老師……說話的嘴巴定格在那里,目光里盈著感動的淚水。
我姑爺雷神經一看局長大人哭了,也放聲隨哭,邊哭邊說:“先生今日之遭遇,皆怪老夫一念之差,沒去接先生,先生竟渾身是泥滾爬而來……面對先生,我為自己的一念之差深感愧疚呀!”用戲劇臺詞說話,是我姑爺的脾氣,我聽了小半輩子,早聽麻木了,我不笑。同學們看著我姑爺哭哭泣泣地念白,忍不住顫著小身子偷笑成一團。我二叔看我姑爺當眾“嗚嗚”而泣,有失體統,雷聲喊了一聲:“姑父——!”我姑爺聽到喊聲,知道自己因一時激動失態了,慌忙壓住,憋得直打嗝兒。
接下來,全場肅靜。
白老師,我們縣級模范在一片又一片陡然的肅靜中走過了整整二十七個春夏秋冬,今天的肅靜對他來說早就習以為常。只見他放下竹馬和雨傘,用沾著泥水子的濕手整了整衣服,隨后大步邁上講臺。他的雙眸在眼眶里轉了幾轉,雙手一拱對著后黑板作了一個揖,說:“雨天路滑,來晚了,讓大家久等,抱歉抱歉!”那時候,后排的座位上還空無一人,聽課的老師因為我多嘴多舌,停滯在走道里。白老師不知,他對著后排空空的桌凳客氣地說了一番話,隨后,雙眸抬起,落到房梁上。
我二叔一看白老師投入了講學狀態,慌忙用手招呼過道上的伴聽人員悄悄走到后排,輕輕落坐。
白老師吊在房梁上的雙眸一動不動,就像進入了禪境的雷神經,輕咳一聲,亮了亮嗓子,說:“同學們,還按老規矩,課前先朗讀日記。”
全班同學一聽,都積極加徒勞地揚臂舉手,目盯老師,等著一呼即起的一刻。全班同學惟有我知道白老師瞎了,沒有舉手。但我生性虛榮加淺薄,為了在二叔面前表現一番,不得不最后一個舉起手來。我屁股離開板凳,身子前傾,小腳驅開板凳,呈半蹲狀。我的手越過全班同學,肯定能直傳進我二叔的眼晴。但是,我為了讓二叔更加清楚地看到我這個扛榜大力士也加入了舉手發言的隊伍,開始舞動手指,像是給我爹抓癢一般,揮臂舞指……我雖然揚臂舞指,但心中有數,我的手舉得再高,白老師也不可能喊我,因為他是一個瞎子,就算他不瞎,他也不會喊我,因為我是全班倒數第一名。白老師不可能讓我這個大力士砸了他的一堂好課。想到這里,我暗自竊喜,開始搖晃手臂,像拿下高地手舉五星紅旗的戰士。我嫌凳子礙事,又把它朝后面驅了驅……
不想,就在我得意忘形之時,白老師突然開口說道:“孫青瑜同學今天如此活躍,舉手如此積極,像是有得意之作出爐了?那就由你來朗讀一篇得意之作吧!”
我聽見后排突然有人帶頭拍起巴掌,全班同學隨后緊跟,掌聲四起。我雖傻不拉唧,但知道雷動的掌聲不是歡迎我念日記,而是被腦門長眼的白老師震翻了。
掌聲“啪拍唧唧”響了一分鐘之久,我心里一愣,慌忙拉回板凳坐下,低頭扒拉書包。我眼疾手快,大概五秒鐘之后,便抽出了那個十六開的牛皮日記本,急忙攤在桌上。我緩緩站起,鄭重地打開日記本,清清嗓子,輕聲念道:
“1992年3月18日,晴,今天我沒事。
1992年3月19日,晴,今天我還沒事。
1992年3月20日,晴,今天我依然沒事。
1992年3月21日,晴,今天我咋還沒事呢?……”
我聽見后排有人“撲哧”在笑,但很快,巴住了。教室里,除了我微弱蠅哼的聲音,靜極。白老師輕輕咳了一聲,止了我,目盯梁頭說道:“孫青瑜同學,你的日記絕對是飛機上掛暖壺——高水平。連你身后的國學大師雷老先生也寫不出如此禪境的日記。但我們的孫青瑜同學卻是一個天才,能不學自會,體神悟道,實屬了得,值得表揚!好了,請我們的孫天才同學落坐,你的日記突然讓老夫改變了今天講課內容,不得不給大家剖析一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古詩。”
接著又是一陣掌聲,還是由后面的聽課老師帶頭“啪唧”的。
掌聲過后,白老師接著說:“孫天才同學的日記實在太精彩了,直接引發了老夫對‘看’和‘見’的一點小體悟。大家常說看見看見,看就是見,見就是看。可老夫瞎了二十多年,才知道‘看’和‘見’絕對不是一回事。看是看,見是見。陶淵明的這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恰恰深刻展現了‘看’和‘見’的區別。如果大家說陶淵明一心兩用既采菊又望山,大錯特錯也,淵明同志去采菊,本來無意望山,卻抬頭見山,這里面那份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的妙境,絕不是我們咬文嚼字所能求之的……”。
我無心聽課,也聽不懂。我覺得我們白老師肯定摔跟頭摔傻了,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看”就是“見”,“見”就是“看”,可他非得說“看”不是“見”,“見”不是“看”,絕對是誤人子弟之舉,沒什么好聽的!我懸著小心臟回頭看我二叔,不想沒瞅到我二叔,卻看到我姑爺雷神經正赤目圓瞪,滿臉驚訝地盯著白老師老猴似的表情。多少年之后,我才悟出他表情背后的內容:他這個業余的國學大師萬萬沒想到白老師在竊聽他二十多年知識之后,竟出奇不意地給他來了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先他一步,區分“看”和“見”,而且還當局領導的面!我姑爺的表情除去半臉的震驚之外,還有半臉的妒嫉,他赤目瞪圓的大眼哪里在聽,分明在問,他為什么就沒有悟出那個“看”和“見”的區別呢?懊悔、痛恨糾集在他蒼老的臉上,讓他形如槁木。
高貴的劉局長也聽得癡呆,他萬萬沒想到白老師還有此等學問。白老師是老牌的本科畢業生,又經國學大師雷神經點撥二十多年,頭腦開了大竅,用思想把后排的領導震得人仰馬翻,卻如何也震不翻我這個無知者無畏的扛榜大力士。
時逢初夏四月,大雨傾盆,房檐上垂下的雨簾子就像我娘用小珠子穿起的門簾。窗戶上的遮擋寒風的磚頭早已被我轉移到別處,只剩幾根赤裸的鋼筋。穿過那幾根鋼筋,校園一覽無余。那一天的雨下得真叫個大,地上積水已經很深,天際間一會兒一道電光,一會兒一個炸雷,真可謂是“那雷也,那閃也,一滴一個小泡兒也!”老天下雨下得盡情,我歪著腦袋看雨看得專注。不想就在這時,突然從東邊擁來一隊人馬。領頭的我認識,鎮上的老會首馬神仙。那老頭兒平時里精神抖擻,留著山羊小胡子,天天在大街上賣羊肉。今天他帶著掃帚星似的大隊伍蜂擁而來,不知何因,只見他一臉的急切。
隊伍的中間是他兒子馬曲軸,馬曲軸拉著一個架子車,架子車上躺著一個形同水桶的老年婦女,不用看,我已經準確無誤地猜出是楊柳女士,除了她,潁河鎮三里長街再也找不到如此富態的女人了。
老會首大步走到我們教室,來到后門,伸頭一看,見班內有人聽課,怔了一下。但他是一個大老粗,不懂得學校肅靜的規矩,打開嗓門就喊:“白刺猬,因為一個熊×淌水溝,你老婆裝死想訛詐俺哩,我把她給你送來了,你管不管吧?!”
我回頭看白老師,白老師好像沒有聽到,他的雙眸仍然盯著房梁:“同學們,‘見’與‘看’絕對不同,‘看’和眼連在一起,‘見’卻是與心連在一起的……”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輕蔑莫過于不理,老會首見白老師不吭聲,自尊心陡傷,他倚老賣老,老腳一跺,雷聲喊道:“白刺猬,你是不是給我裝熊哩?!”
白老師不但瞎了雙目,那一天仿佛又被我的日記氣聾了雙耳,他仿佛一點也沒聽到馬神仙的咆哮,依然是一臉平靜,雙目仍盯著房梁一動不動,口若懸河:“‘見’,絕對不是驢子看井,井看驢子的看……”
我二叔見狀,慌忙起身,把氣極敗壞的馬神仙推出教室。劉海局長也隨后站起,走進大雨傾盆的雨幕。接著,所有的聽課老師都陸續起身離開板凳,走出教室,鉆進自然。
我們的校長打開雨傘,小碎步跑到劉局長大人跟前,撐開,舍己為人地罩住他的頂頭上司,對我二叔這個官小一級的副書記卻不管不顧。我心里煩暗罵一聲:“狗眼看人低!”
那時候,全班同學都已經無心聽課,一個接一個地從座位上騰身站起,扭著身子、立著小腳遙看窗外喧囂的大部隊。
平躺在架子車上的楊柳已被大雨澆透,衣服緊緊地貼著身子,我們看到了她那一對熱氣球一般的大奶。
我二叔被雨水澆灌著身子,劉局長卻被校長的小傘遮得滴水不沾。我看到此景,心里很氣,頭腦空白,不顧一切,抓起掛在窗戶上的雨傘,離開座位,拔腿從后門直沖而出,飛馳來到二叔面前。我打開一把小傘遞給二叔。班里的同學見我出去看熱鬧,一個個也長了賊膽,魚貫而出。不一會兒,班里就只剩下白老師和滿屋的桌子和板凳,當然還有聽呆的雷神經。
大部隊的無數雙眼睛見我二叔出來,齊齊地看著他們的父母官。
教育局長被眾人的目光冷落一旁。
我二叔一臉鎮定,恢復了官威。他在滂沱的大雨里厲聲問馬神仙咋回事?馬神仙現在已經被白老師氣得嘴唇發抖,話不成句,抖抖顫顫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他兒子馬曲軸見狀,慌忙上前替他父親解釋來龍去脈:“孫書記,事情是這樣的,咱鎮上的情況你也知道,一逢到大暴雨,一個院子的水沒處淌。我爹見院子里水漫金山寺,就從白老師家的堂屋后面挖個水溝,想把院子里積水引走。可楊柳出來不愿意了,說把她家的房泡塌了。我爹說,不把你家的房子泡塌俺一家老小非得淹死不可!就這樣兩人吵起來了,吵著吵著,楊柳躺在地上裝死哩,咋叫她都不醒,萬般無奈,我和我爹只得把她送來交給他老頭兒了。”
我二叔一聽情況,急忙走到架子車前,一手撐傘,一手去摸楊柳的鼻子,一股細若蠶絲的微弱氣流繞過我二叔的手指鉆進雨幕。我二叔雙目一瞪,大喊一聲:“不好,快送醫院!”
在二叔的喊聲中,大家伙心里一驚,看著楊柳胖如水桶的身軀,突然想起了一種要命的富貴病。渾身發抖的馬神仙這時候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知道楊柳不是裝死,而得腦溢血深度昏迷了。他嚇得不知所措,身子像跳霹靂舞一般在大雨中抖抖顫顫。他看著深度昏迷的楊柳,對著兒子大喊一聲:“快去醫院!”
馬曲軸一聽不敢怠慢,他的身子在雨水里接連打了幾個冷顫,急忙握把,拉著架子車開始飛奔……
我二叔手撐雨傘,穿過雨幕,看著馬曲軸跌撞的身子和那輛顛簸的架子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大腳一跺,回身走到教室的后門,去喊白老師。
可當我二叔走到教室后門時,正要張嘴,突然目瞪口呆的愣住了。看到愣怔的二叔,我隔著窗戶朝教室里望去。
那時候,我們的白老師仿佛已經進入仙境。他像電線桿似的立在講臺上,對著空空的教室,雙眸吊在房梁上,盯著太上老君給他書寫的講稿,口若懸河,一瀉千里:“常言說,‘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說的就是‘看’與‘見’的不同境界。我們的孫天才同學天天沒事的日記,就是‘大隱隱于市’的例子……”
后黑板處,我姑爺雷神經正聽得入神,他眼珠子一動不動,半張著嘴巴也一動不動,仿佛又坐在他家的吃飯桌上出世尋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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