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陸游自南鄭赴任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作《劍門道中遇微雨》詩:“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錢鍾書《宋詩選注》于此詩注云:“韓愈《城南聯(lián)句》說‘蜀雄李杜拔’,早把李白、杜甫在四川的居住和他們在詩歌里的造詣聯(lián)系起來;宋代也都以為杜甫和黃庭堅入蜀以后,詩歌就登峰造極。……入蜀道中,驢子背上的陸游就得自問一下,究竟是不是詩人的材料。”在錢先生看來,韓愈之言似應視作“自古詩人皆入蜀”說法的最早萌芽。當然,韓愈此言不過是劉勰“江山之助”說的一種翻版;且征之于唐代文獻,韓愈關(guān)于“詩人”(尤其是李、杜)與“蜀地”的這種微妙關(guān)系的認識似乎并不普遍。白居易《昨以拙詩十首寄西川杜相公》云:“詩家律手在成都,權(quán)與尋常將相殊。”似乎存有韓愈的那層意思,但其主要用意還是恭維當時西川節(jié)度使杜元穎。
在這方面,宋人所關(guān)注的對象較之韓愈應更為明確,他們的眼光多聚焦在特殊的文人群體——入蜀詩人,尤其是杜甫身上。宋初王禹傅《送馮學士入蜀》詩云:“錦川宜共少年期,四十風情去未遲。……莫學當初杜工部,因循不賦海棠詩。”宋人在送人游蜀時、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杜甫。王之望(1103--1170)《帥漕復次韻再和》云:“波瀾已得江流助,組麗仍依錦段紅。入蜀詞人多妙句,向來嚴杜一編同。”樓鑰(1137—1213)《送王粹中教授入蜀》云:“少陵入蜀往來久,須行萬里方知詩。”此二詩將“入蜀”與詩歌造詣的聯(lián)系表達得更為明確。王十朋(1112—1171)《又用行可韻》:“二公海內(nèi)姓名聞,我亦追隨到蜀門。……酬唱又成夔府集,論文欣對少陵尊。”他入蜀時也自然地想到了杜甫。陸游《劍門關(guān)》云:“劍門天設(shè)險,北向控函秦。”其顯用杜甫《劍門》一詩字面。可知他之所以有“此身合是詩人未”一問,是因為過劍門時不但想到了前代入蜀的詩人,且心思主要還在杜甫身上,乃竊攀少陵宜方駕之意耳。
杜甫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十二月自隴右入蜀,唐代宗大歷三年(768年)正月下峽,居蜀時間長達八年;又據(jù)王兆鵬、孫凱云《唐詩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一文,在唐詩百首名篇中,杜甫以16篇高居榜首;且據(jù)《杜詩詳注》、《杜詩鏡銓》等對這16篇的創(chuàng)作地點一一考察,其作于巴蜀者7篇(《蜀相》、《春夜喜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旅夜書懷》、《登高》),遠勝于在其他地域的作品(京洛6篇,荊湘2篇,齊魯1篇),這的確可證杜甫在蜀中“詩歌就登峰造極”。正是由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地域因素,使得宋人將“入蜀”和“杜甫”自然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令人聯(lián)想到當時轟轟烈烈的崇杜之風。
元代薩都剌《次韻送虞先生入蜀代祀》:“揚馬大邦文物盛,題詩須近草堂西。”明代程敏政等《上元日與林諭德亨大商懋衡李世賢二侍講餞同年陸敘州克深考績西還聯(lián)句》:“入蜀杜陵詩益壯”,仍然把目光停留在杜甫身上。清代查慎行《送盛東田出宰興化東田初掣授四川富順縣后改調(diào)興化》:“他時檢點還朝集,惜少騎驢入蜀詩”,更是因襲陸游詩意。這些顯然都是前人思維定勢的慣性延續(xù),目光還是離不開杜甫。
事實上,在杜甫之前,初唐四杰均曾載筆入蜀;盛唐以后,劍南地區(qū)在全國的戰(zhàn)略地位大幅提升,大批文人出于各種原因不畏蜀道之難適彼樂土,舉其著者即有高適、岑參、元稹、白居易、劉禹錫、賈島、李商隱、溫庭筠、鄭谷、韋莊等。明代蜀人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中注意到“張嬪、韋莊、牛嶠、歐陽炯,皆他方流寓而老于蜀者”。比其稍晚的福建侯官人曹學儉(1574--1647)曾宦游入蜀,官至四川右參政、按察使,博采蜀中典故著成《蜀中廣記》。該書在引述楊慎前言時復有增補,日:“唐世蜀之詩人,射洪陳子昂,彰明李白…··俱蜀人,若劉蛻、張(蟲賓)、韋莊、牛嶠、歐陽炯、劉猛、李季蘭、張演、薛濤、張窈窕、杜羔妻皆他方流寓而老于蜀者,嘗欲裒集其詩為一帙而未暇焉。”楊慎和曹學儉一為蜀人,一為宦游入蜀者,兩人與蜀地都有較為密切的關(guān)系,是以顯然存有“懷土”之意(今即戀地情結(jié)),故他們均對文人入蜀的歷史現(xiàn)象較為敏感和關(guān)注,且著眼于“唐世蜀之詩人”。
到清代中期,蜀人李調(diào)元(1734—1802)作《送朱子穎孝純之蜀作宰》云:“猿啼萬樹褒斜月,馬踏千峰劍閣霜。自古詩人例到蜀,好將新句貯行囊。”光緒時,蜀人趙熙(1867—1948)《下里詞送楊使君之蜀》:“萬山一一來時路,盡譜鄉(xiāng)心上《竹枝》。從古詩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時。”其關(guān)注點上升為規(guī)律性的高度概括和總結(jié)。“自古詩人皆入蜀”的說法在字面上正式定型,由是口耳相傳以至于今。
當然,這一說法在現(xiàn)當代文人圈內(nèi)的流傳,尚須考慮到民國后期的歷史背景。倭寇東來,國土淪陷,重慶升為陪都,大半個中國都搬到了西南,大批文人避難入蜀,其規(guī)模之大,或有過于唐玄宗與唐僖宗時期。如段渝主編《抗戰(zhàn)時期的四川》前言:“重慶1936年只有33萬人,到1945年激增至125萬人,8年間凈增92萬人……絕大多數(shù)仍是隨部隊、文教、工礦企業(yè)等由省外遷來的人口。”顧頡剛則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國的專家學者差不多全體集合到四川。”(《論巴蜀與中原的關(guān)系》)這自是對“自古詩人皆入蜀”這一說法的印證,并對其進一步地擴散和傳播產(chǎn)生影響。
“自古詩人皆入蜀”這一類似于“口頭禪”的說法到底是一個偽命題,還是具有一定合理性?它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成立?
唐世漫游之風極盛,詩人不但入蜀,亦頻繁地出入于京洛、燕趙、齊魯、吳越之地。若要論真正意義上的“皆入”,有唐一代或只京城長安略可當之。唐代著名文人未至長安者幾乎沒有(京城總會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優(yōu)秀文人競相趨赴如水之歸海);然而似乎未見有過“自古詩人皆入秦”或是“自古詩人皆入京”的說法。江南地區(qū)為六朝以來的人文淵藪,唐代以后文化重心南移。這一地區(qū)文人往來之頻,人文氣象之盛,更遠超蜀地以上;但是也沒有“自古詩人入?yún)窃健钡恼f法。
那么,“自古詩人皆入蜀”之說為什么會產(chǎn)生?一種可能是,蜀人以昔日的人文之勝夸耀一時,尤其是在明清兩代蜀中文化水平大不如唐宋時期的情況下,蜀人在追尋燦爛的巴蜀文化傳統(tǒng)中滿足自己的文化虛榮之心,同時激起重現(xiàn)巴蜀文化繁盛局面的文化自信。譚繼和《巴蜀文化研究趨向平議》說:“明清時期,蜀人或生活在蜀的人對巴蜀文化的認識。往往表現(xiàn)為對巴蜀人文傳統(tǒng)的‘夸述其勝’和對文化傳統(tǒng)的追尋,……這種對固有傳統(tǒng)的認同和追尋,可以說是明清蜀人的主要思維傾向。”比如李調(diào)元在《李太白故里考》一文中說:“人莫不自耀其所居之地,而欲耀其地,莫不先夸其地所產(chǎn)之名人,即偶爾流寓,亦必聚而訟之,所謂爭此朽骨如天球也。然而不必爭而爭之,未有如我彰明之李太白者。”這種貌似超然的“不爭是爭”十分有趣。李調(diào)元批評別人“爭朽骨如天球”的錯誤做法,而自己猶有過之,表現(xiàn)出典型的夸述鄉(xiāng)邦人文之盛的心態(tài)。如前所述,“自古詩人皆入蜀”這一說法的最終成型,就是在李調(diào)元和趙熙這兩位蜀人這里。可以說,他們代表的是清代蜀人較為普遍的一種文化心理。
換句話說,能夠有悠久深厚的人文傳統(tǒng)可供夸耀,這也不是什么壞事。而這種說法的流行不衰,最終應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事實本身的存在,即至少在某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的確存在文人大規(guī)模入蜀的現(xiàn)象;一是后人尤其是蜀人對此不遺余力地加以鼓吹。前者是沒有疑問的,后者則啟人思考。巴蜀大地的確具有它的特殊性,與中原和江南地區(qū)相比,或日封閉亦可,或曰相對獨立亦可;然在西南地區(qū)則當為首善,所以完全可以悠悠然“坐井觀天”。四川盆地也正是一口地理環(huán)境極為特殊的“井”,蜀人“觀天”的結(jié)果是創(chuàng)造了迥異于中原文化的巴蜀地域文化,并在較長時期內(nèi)具有其鮮明的獨立性。顧頡剛就說:“古蜀國的文化究竟是獨立發(fā)展的,它的融合中原文化是戰(zhàn)國以來的事。”在此后較長時期內(nèi),蜀地都有著自身較為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是以“自古詩人皆入蜀”的說法流行,正是蜀人地域意識相對較強,巴蜀文學活動的地域特征相對其他地區(qū)更為突出的表現(xiàn);反過來也可以說,中原和江南地區(qū)等人文發(fā)達地區(qū)沒有類似說法的流行,正說明這些地區(qū)文學地域性特征的日益弱化。
當然,“自古”并不是一個精確的時間概念。時間、場所和文學主體,是所有文學活動的三大要素。在我們所討論的那句話里,空間(蜀)和主體(詩人)的界定是明確的,但是“自古”這一時間概念卻略顯模糊。根據(jù)前面對此說法來源的考察可以看出,“自古詩人皆入蜀”之大行其道,其根源在于杜甫,并從韓愈那里開始萌芽,且主要因為杜甫的特殊原因而在宋代漸成氣候。明代楊慎和曹學儉關(guān)注的入蜀也主要是“唐世詩人”。故而可以基本認定,這一命題不過是后世文人對于“唐代詩人皆入蜀”的一種擴大化的浪漫表達。
可以肯定地說,“自古詩人皆入蜀”這一命題,其合理性是客觀存在的。它不僅是巴蜀文學史上的大題目,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的文學地理現(xiàn)象。每一位詩人所從事的文學活動都離不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唐五代詩人在蜀中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巴蜀這個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由此可以深入思考:詩人存身的地理空間的轉(zhuǎn)換,究竟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其文學創(chuàng)作?面對從未謀面的巴山蜀水,這些入蜀詩人筆下究竟是怎樣表現(xiàn)的?對于蜀地而言,外地文人的遷入究竟會對本地的文化和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哪些具體影響?如此等等。倘若對其進行深入研究,必有助于對中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地域性特征加深認識,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巴蜀的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