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士大夫陳蕃年輕時曾自云:“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后漢書·陳王列傳》)李唐王朝從立國初期,就感受到來自北方和西北方向強敵的包圍和侵略;與此相應,大唐社會從武德(618年-626年)初也就開始了反包圍、反侵略的邊塞戰爭。而作為社會脊梁與精英的唐代文人一詩人,每當邊塞報急、朝廷召喚之際,自然會自覺承擔起對國家、對民族的責任,義不容辭、義無反顧地投筆從戎,走向大漠邊關。劉希夷的《從軍行》就是這樣唱出了唐代詩人的一致心聲:
平生懷仗劍,慷慨即投筆。
南登漢月孤,北走代云密。
近取彭韓計,旱知孫吳術。
丈夫清萬里,誰能掃一室。
胡云翼先生在1927年出版的《唐代的戰爭文學》一書中說:“在唐代詩人中有‘邊塞’一派,他們描寫大都以《出塞曲》為主題。他們作品的風格,也就形成了一種悲壯的傾向,無論是主戰與非戰的文學,這些‘邊塞派’的詩人,便是戰爭文學。”這些邊塞詩人的戰爭文學極大地鼓動起朝野上下的抗敵斗志,為維護國家統一、社會穩定作出了積極貢獻,在中國詩史上留下雄闊一頁。
一、功名祗向馬上取
初盛唐詩人很多都去過邊關,上過前線,帶過兵,打過仗,有的還因軍功而升官晉爵。如駱賓王就曾兩度從軍塞上,一次在上元三年(676年),一次在調露元年(679年);兩次都投在名帥裴行儉帳下傲書記。他在調露元年所作《宿溫城望軍營》詩中寫道:“投筆懷班業,臨戎想顧勛。還應雪漢恥,持此報明君。”他還在《從軍行》里寫道:
平生一顧念,意氣溢三軍。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
弓弦抱雙月。馬足踐胡塵。
不求生入塞,惟當死報君。
在唐代詩人尤其是初唐、盛唐詩人眼里,君國利益也就是國家利益,是高于一切的;相比而言,個人的榮辱功名實在是太渺小了。再說仕途不通,還可走從軍之路;是熱血男兒,即當到保衛祖國的戰場上去博取功名。這就是李頎所說的:“直愛出身早,邊功沙漠垂”(《塞下曲》),也是祖詠所吟的:“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望薊門》),更是岑參所感的“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陳子昂也是兩度從軍:一次在垂拱二年(686年),一次在萬歲通天元年(696年)。他第二次是抱病隨建安王武攸宜出征東北邊陲討契丹,以右拾遺職在武帳下做參謀。在漁陽(今天津薊縣)時,因武攸宜“輕易無將略”導致“前軍敗,舉軍震恐”。陳子昂挺身請纓,愿率“萬人為前驅”出戰契丹,卻遭拒絕。幾天后,他不忍親眼目睹唐軍敗勢,再度求戰,終于激怒了武攸宜,將他“徙署軍曹”(《新唐—書·陳子昂列傳》)。
與蘇颋(許國公)并稱為“燕許大手筆”的張說(燕國公)在開元八年(720年)秋率輕騎二十,持節入突厥諸部,平息了因朔方軍大使王唆誅突厥降戶阿布思而引發的九姓騷動;接著又親領步騎萬人在銀城(在今陜西榆林東南)地方擊潰黨項羌。開元九年(721年)九月,張說因功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開元十年(722年)四月,又“詔為朔方節度大使,親行五城,督士馬”(《新唐書·張說列傳》)。他在這期間創作的一首有名的詩篇是《巡邊在河北作》,抒發了他戎馬倥傯、建功報國的胸襟:
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
沙場磧路何為爾,重氣輕生知許國。
人生在世能幾時?壯年征戰發如絲。
會待安邊報明主,作頌封山也未遲。
以“歌從軍,吟出塞”名世的王之渙在新舊《唐書》里無傳。據對近人李根源所藏《唐故文安郡文安縣尉太原王府君墓志銘(并序)》及現存詩篇的研究,王之渙在“拂衣去官”后的十五年間(約在開元時期),曾沿黃河兩岸漫游數千里,去過玉門關、薊庭(薊縣地區,縣治在今北京城西南)等邊地。他與王昌齡、高適最友好。薛用弱《集異記》卷二及《唐才子傳》卷三記錄了著名的“旗亭畫壁”的故事。故事說他們三個一起到旗亭(酒樓)聚會,請歌伎唱詩以分高下,結果歌伎唱得最多的是王之渙的絕句。其《涼州詞》云: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此詩要點在“何須怨”三字上,詩人代遠征將士表明這樣的立場:盡管遠離故土,思念家人,但戍邊衛國卻是戰士的責任;國家的安寧勝過兒女情長!
王昌齡大約在開元十五年(727年)進士及第后赴西北邊塞從軍,親身經歷過許多著名戰役。他在《變行路難》里說:“封侯取一戰,豈復念閨閣”,傳遞出他書劍從軍博取功名的志向。他的邊塞詩系列,諸如“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從軍行七首》其四)、“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二首》其一),表達出這位軍旅詩人及所代表的全體將士誓死捍衛祖國邊疆的鋼鐵意志和必勝信念。
二、縱死猶聞俠骨香
王維于開元二十五年(737年)以監察御史職奉旨到涼州(治所在今甘肅武威)慰問戰勝吐蕃的唐軍,并在河西節度使幕下兼任判官,直至第二年方回來。這期間,他創作出《使至塞上》、《少年行四首》、《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等邊塞詩名篇。其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寫出祖國邊塞的雄渾風光,戍邊將土的雄廓胸襟,被傳為“千古壯觀”的佳句。他如“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年行四首》其二),“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等,也都“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洋溢著蓬勃的愛國熱忱與豪邁的獻身精神,令時人振奮、后人景仰。
盛唐“邊塞詩派”中成就最高的詩人是高適和岑參,并稱“高岑”。高適是“以詩人為戎帥”的,《舊唐書·高適列傳》說他“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義。逢時務難,以安危為己任”。他曾三度出塞。第一次大約在開元十五年(727年)至二十一年(733年),北上薊門,東出盧龍塞。他在這時候所作的《塞下曲》里說:“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在《塞上》里言:“常懷感激心,愿效縱橫謨”,在《酬秘書弟兼寄幕下諸公》里寫:“誰謂萬里遙,在我樽俎中”,都顯示出他渴望從軍建功,不懼艱難險阻的思想。天寶十載(751年)冬,他再次到薊北軍中求職,無果而返。天寶十二載(753年),高適入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掌書記。他在此時所作《送董判官》詩里說:“長策須當用,男兒莫顧身”,在《入昌松東界山行》詩里還說:“王程應求盡,且莫顧刀環”,其奮發進取的精神溢于言表。“安史之亂”爆發后,高適以監察御史職佐哥舒翰守潼關。肅宗至德元載(756年),高適被擢升為諫議大夫,次年又兼御史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等職,統兵平定永王璘之亂。代宗廣德元年(763年),高適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翌年返京,“用為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加銀青光祿大夫,進封渤海縣侯,食邑七百戶。永泰元年(765年)正月卒,贈禮部尚書,謚日忠”(《舊唐書·高適列傳》)。《舊唐書》本傳還說他:“有唐已來,詩人之達者,惟適而已。”
岑參也曾兩度出塞。第一次是在天寶八載(749年),他赴安西都護府(治所在今新疆庫車),在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帳下掌書記。他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里寫道:“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他在安西一待就是兩年。天寶十載(751年),他回到長安。天寶十三載(754年),他又應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辟召,西出玉門關赴庭州(治所在今新疆吉木薩爾北)任安西北庭節度判官。翌年,岑參被委以伊西北庭度支副使職,隨軍戍守輪臺(在今新疆米泉縣境)。……《唐才子傳·岑參傳》說他“參累佐戎幕,往來鞍馬烽塵間十余載,極征行離別之情,城障塞堡,無不經行。……詩調尤高,唐興罕見此作。放情山水,故常懷逸念,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
岑參在塞外從軍期間,親眼目睹唐軍將土為了安國靖邊而舍生忘死、血染疆場的英雄壯舉,從而創作出許多優秀詩歌,如《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等,均“與高適風骨頗同,讀之令人慷慨懷感。……人輒傳嘆”(《唐才子傳·岑參傳》)。
岑參一向不愿效法那些皓首窮經卻碌碌無為的腐儒之土。他在天寶三載(744年)進士登科后,自認為有過十年的磋跎歲月。在《太一石鱉崖口潭舊廬招王學士》詩中,他寫道:“偶逐干祿徒,十年皆小官。……君子滿清朝,小人思桂冠。”在《銀山磧西館》詩中又道:“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他這里所說的“富貴”,當然不是指物質上的,而是指精神上的,是指治國平天下抱負實踐過程中的榮譽與快樂。正因為如此,他對知他、用他的封常清充滿了感激之情:
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
側身佐戎幕,斂(衤王)事邊陲。
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
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
(《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
艱苦的戰爭環境,火熱的戰斗生活,將這位“少年詩人”錘煉成一位能走馬殺敵的堅強戰士。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岑參的仗劍塞上行,使他在成為一名英勇的愛國者的同時,也成就為一位非凡的詩人。
雖說是“報國行赴難,古來皆共然”(崔顥《贈王威古》),但反映在唐代詩人特別是初唐、盛唐詩人筆下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集體意識的昂揚振奮、高睨雄闊,卻是前朝所不能比擬的,更是后代各朝無法企及的。這里再以李白《子夜吳歌四首》其三為例: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是詩寫長安之夜,家家戶戶都借著月色用杵搗布帛,準備為邊塞將士趕制寒衣。詩人用“萬戶搗衣”的壯闊聲勢,借助“一片月”、“吹不盡”、“玉關情”的情景交融,展現了大唐帝國同仇敵愾、保家衛國的感人場景,反映出初唐、盛唐的時代精神不在閨閣而在馬上。盡管在后方的思婦是憂郁和哀怨的,但這是因破壞和平安寧幸福生活的“胡虜”而引起的,并且迅速被詩歌所散發的為國家建功立業的榮譽感及昂揚向上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所淹沒。人們在淡淡的相思之情中,感受到的不是埋怨、消極和抵觸,而是豪邁、勇敢與積極進取的盛唐氣魄!像這樣的詩篇,不用說只有盛唐詩人才寫得出來。
三、衷笳一曲戍煙中
進入中唐以后,唐朝社會矛盾加劇,民族矛盾加深,兵燹邊釁更為頻繁。但詩人們憂念君國的信念還在。要求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的抱負尚存。其中最為突出的是李益。
李益是“關西將家子”,祖籍隴西姑臧(今甘肅武威)。他8歲時,“安史之亂”爆發;15歲就已披甲習兵,隨軍殺敵;17歲時,吐蕃攻占河西、隴右,他因此自稱“西州之遺民”(《從軍詩并序》),又自述“平生報國憤,日夜角弓鳴”(《送遼陽使還軍))。代宗大歷四年(769年),李益22歲時登進士第,遂在華州(治所在今陜西華縣)任職,后因“久不升,郁郁去”(《唐才子傳·李益傳》)。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李益“秉筆參帷簾,從軍至朔方”(《從軍有苦樂行》),投入朔方節度使崔寧的幕府。他如魚得水,走上了“收漢壘”、保邊疆的報國之路。直至貞元十五年(799年)離開幽州節度使劉濟的幕府,他才告別了行伍生活,時年52歲。其間他五度塞上從軍,親自參加戰斗,出生入死,時間跨度長達19年。他在這一時期創作出許多優秀的邊塞詩,著名的有《再赴渭北使府留別》、《塞下曲》、《夜上受降城聞笛》等,均為壯志之寫,豪情之作。其《再赴渭北使府留別》吟道:
報恩身未死,識路馬還嘶。
列嶂高烽舉,當營太白低。
平戎七尺劍,封檢一丸泥。
截海取蒲類,跑泉飲孹鵜。
漢庭中選重,更事五原西。
他的《塞下曲》更是壯志凌云:
伏波惟愿裹尸還。定遠何須生入關。
莫遣只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李益的邊塞詩是合著時代憂患,飽蘸心血寫成的,充滿了強烈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色彩,在當時就贏得朝野一致喝彩。《唐才子傳·李益傳》記載李益作詩時的情景:
每每篇就,樂工賂求之,被于雅樂,供奉天子。如《征人》、《早行》篇,天下皆施繪畫。二十三受策秩,從軍十年,運籌決勝,尤其所長。往往鞍馬間為文,橫槊賦詩,故多抑揚激勵悲離之作,高適、岑參之流也。
與李益同時代的盧綸也曾在大將軍渾城幕府做過判官,隨軍到過當時抗擊吐蕃的邊防前線河中(治所在今山西永濟蒲州鎮)。他的《臘月觀咸寧王部曲娑勒擒豹歌》、《和張仆射塞下曲六首》格調也很雄勃剛健,帶有盛唐神韻。尤其是《和張仆射塞下曲》其三更是蒼勁有力: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此外,當我們讀著諸如中唐詩人陳羽“橫笛聞聲不見人,紅旗直上天山雪”(《從軍行》)等句子,讀著晚唐詩人盧汝弼“半夜火來知有敵,一時齊保賀蘭山”(《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其四)等詩行,也能聽到澎湃于唐后期詩人群體胸中的盛唐之音、英雄之氣。
不過,我們也必須看到,自進入中唐,特別是進入晚唐以后,各種社會矛盾逐漸尖銳化,內憂外患日益突出。詩人們往往通過邊塞詩來反映自己的心境,來書寫對社會現狀的思考。因此,悲壯、凝重、沉郁、蒼涼便日漸上升為邊塞詩也是邊塞詩人文化精神的一個基調,愈近唐末,愈顯強烈。著名者如杜牧的《河湟》詩,發表對河湟失地(這里指唐肅宗以來吐蕃占領的河西、隴右地區)長期不能收復的憂慮與反省,其悲愴、抑郁之氣及對當權者的無能及昏聵的抨擊之聲透溢紙背:
元載相公曾借著,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
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
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 至于張喬的《河湟舊卒》。張嬪的《登單于臺》等,則當屬詩人對唐朝頹勢無可奈何的日暮唱晚。這正是:“日暮長亭正愁絕,哀笳一曲戍煙中。”(吳融:《金橋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