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學術界主要把蘇軾看作杰出的文學藝術家,在詩、詞、散文、歌、賦、書、畫等方面都有第一流的成就,在飲食、養生、醫藥、民俗等方面都有造詣;在政治上則把他看作反對變法的保守派。“文革”中,眾言所傳,蘇軾是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被貶而受難終生的;王安石是變革派,而蘇軾是保守派,是反對變革的。
自從惠光屆先生2002年8月22日在河南郟縣第十四屆全國蘇軾學術研討會上提出“蘇軾不僅是文學藝術泰斗,還是深受人民喜愛的政治家”的觀點后,經過眉山、常州、徐州等地的研究工作機構和中國蘇軾研究學會組織的多次學術研討會的多次研討,大家逐漸取得新的共識:即蘇軾首先是杰出的進步的卓越的政治家、思想家,又是一個舉世無雙的曠世奇才。他的以民為本、愛民利民的思想人格,感天動地,是值得我們學習、繼承和發揚的。
現在,普遍的主流認識,終于認識到辦軾不但不保守,而且是堅定的變革派。只是他的變革社會的目標、方法、道路,與王安石不同。他主張為民、便民、利民,而不是為朝廷聚斂錢財而苛求于民。他主張漸變而不贊成急功近利;他認為求速求銳反而不達。他首先看重選用干部,考察其實際,以防止好的政策在貫徹中走樣,產生流弊,并要求隨時檢查,及時調整與克服缺點。難能可貴的是:他雖然因為批評王安石的變法而被貶,但后來在司馬光上臺,他被再次啟用后,又因反對司馬光盡廢王安石的新法,而主張有一些經過實踐檢驗對百姓有利進行一些修改后還可執行的新法不要盡廢,又與司馬光爭執,被再次外放。他在年輕時初次入京,就向朝廷上《進策》二十五篇,發表了變革社會的系統意見,并在自己的執政實踐中堅持主張穩妥改革而終生不渝,實在令人欽佩。
他的修養是全面的,博學深入,能融合儒道佛的合理可取之處,而且都有杰出的運用,熔鑄在他的生命人格的塑造之中。即使著重從儒家學說來論,他不單做到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且在窮時,不僅是獨善,仍然時刻為國為民,竭盡其力;還冒著“僭越”的風險,不在其位,也謀其政;還懇求在位者保密,隱其是出主意者。他這也是參政,盡己為國之責,不求個人聞達,非為己利。這就是蘇軾。
蘇軾最感動我,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的這幾句話:“昔之君子,唯荊是師。近之君子,惟溫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而不隨耳。”
因為這個“不隨”,蘇軾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犧牲了一生的功名富貴和幸福生活,為此一貶再貶,遠遷瘴寒邊荒之地,顛沛流離,饑寒困苦,受盡磨難。以他的智慧才華,如果對王安石的變法新政,“少加附會,進用可必”。如果他對司馬光盡廢新法,不是堅持原則的反對,也可飛黃騰達。但,他就哪個都不隨,而是堅持自己“為民、便民、愛民、利民”的漸變思想。王安石的變法中,有過于急功近利的損民作法,他堅決反對;司馬光的政策中,把新法中對人民有所好處的“孩子”連同“污水”一起潑去,他也反對——寧可丟官去職,受盡貶謫磨難。“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此種獨立自主的精神品格,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令萬代敬仰!
他被貶謫,受盡磨難,常年被稱和自稱“罪臣”。實際上他完全是無辜的,無罪的,冤枉的,甚至連“過錯”都沒有。他完全是為了人民和國家的利益,仗義執言,而提出不同的政見,但不能被當局采納,反而受到貶謫。他明知自己是正確的,有功的,應該受到贊揚和鼓勵的;至少應該容許他參與朝政,并能保留意見,決不該判罪處罰……他要以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來克制自己的憤懣,排遣自己的痛苦啊!在這樣很容易也難免使常人消沉絕望的境遇中,他不僅能忍辱負重,而且還能奮發有為,始終堅持“奮厲有當世志”,在還可爭取、利用的縫隙中,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爭取為國家為人民多做些實事、好事。
蘇軾在《留侯論》中說:“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蘇軾能忍,能不驚,能不怒,不正是有“過人之節”、“其志甚遠”的大勇者嗎?這里還進一步表明:正因為他懷抱富民強國的遠大志向,才能做到寵辱不驚。這也是他最可貴的精神品格。
蘇軾能吸取儒家的入世建功思想,而批判它迂腐空疏之處。他吸收了道家天人合一、自然之道的精華,又批判它虛無離世的缺陷。他吸收了佛禪修身濟人的精華,又批判它空幻寂滅的不足。他從道佛兩家吸取靜心寧神的養生方法,是為平靜他受冤屈的心境,其效果仍是積極有為。他始終沒有出世為僧道,也不學陶潛辭官歸隱,歸根結底仍是為了“奮發為民”——這一輩子總要有所作為。他在美學思想方面,既不隨占有物欲的“留意論”,又不隨溫柔敦厚的“詩教論”,而能自主創新,提出他獨創的“寓意于物論”。他在散見于文賦的論述中貫穿了一個系統的文藝美學觀,提出了超越物質功利占有的審美意識論。這比康德早七百多年,真是令人驚嘆。
總括而言,貫串于蘇軾一生的,是他為逐步實現人民幸福的美好理想而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極盡生命的極限、自強不息的東坡精神。這又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獨立自主,以民為本”。
蘇軾的這種精神,上承神話中女媧補天、精衛填海的毅力,屈原忠國愛民、上下求索、雖九死而猶未悔的精神,司馬遷忍辱承受宮刑,為民族萬代寫《史記》的意志,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忱,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和“猛志固常在”的人格,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傲骨,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胸襟,白居易“心憂炭賤愿天寒”,“盼得萬丈大裘能蓋城”的博愛,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情結;下啟文天祥發揚的“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的浩然正氣,關漢卿“捶不扁,打不爛,響當當”的銅豌豆性格,曹雪芹高舉的“個性自由解放”大旗,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情懷,譚嗣同“我自橫刀仰天笑”,為變法慷慨赴死的氣概,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風骨。蘇東坡的這種精神與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一脈相承,代代相傳,一起構成我們民族的不屈脊梁和不朽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