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中的一種“農民”

內容提要：明清小說中提到一種較為特殊的“農民”，這是當時民間對負責征收輸送糧食的“糧長”的俗稱。

關鍵詞：明清小說 農民 糧長

中圖分類號：1207 文獻標識碼：E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1-92-94

“農民”，《漢語大詞典》釋作：指務農的人。筆者在閱讀明清小說時，看到有些小說中用到的幾處“農民”意義比較特殊，似乎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農民”。

明代羅懋登所著長篇神魔小說《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第五十六回：“張守成道：‘弟子是句容縣的板籍良民，姓張名守成。’佛爺道：‘你是自幼兒出家，還是半路上出家?’張守成道：‘弟子是半路上出家。’佛爺爺道：‘怎么樣兒半路上出家?’張守成道：‘弟子自幼兒習讀經書，有心科舉。后因五谷不熟，不如草稗，卻到我本縣去納一個前程。是個什么前程?是個辦事的農民。漸漸的當該，漸漸的承行。當該、承行不至緊。就看見公門中有許多不公不法的事，是弟子發下心愿，棄職而去，去到朝天宮西山道院出家。這卻不是半路上出家的?’”

清代西周生的長篇世隋小說《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二回：“縣官說：‘鄉約報你別的事情，這是合你有仇；如今報你納監，往斯文路上引你，你納了監就可以戴儒巾、著圓領，見了府縣院道都是作揖，喚大宗師，這往青云路上引你，怎是鄉約合你有仇?’侯小槐說：‘小人可認得個“瞎”字，好戴那頭巾，穿那圓領，如今一字不識，似盲牛一般，怎么做得監生?’縣官說：‘因你不識一字，所以報你納監，若是認幾個字，就該報你做農民了?！钚』庇终f：‘小人只有四十畝地，赤歷可查。這四十畝地賣不上一百兩銀子，小人拿什么納監?”’

又《醒世姻緣傳》同回：“才收了原票，那原報的鄉約還有許多話，說道：‘那個狗攮的，原要啃你一大塊肉，不能遂愿，只得報了官，只指望叫你傾家蕩產，你如今又尋分上免了。他仇恨愈深，這眼下就要舉報農民。這監生不止于傾家，若是被他報了農民，就要管庫、管倉、管支應、管下程、管鋪設、管中火。若賠了，傾家不算，徒罪充軍，這是再沒有走滾。你趁這個空，火速的刷括三十多兩銀子，跑到布政司里納了司吏，就可以免納農民?！?/p>

上面例子中提到的“農民”一詞讓人困惑：小說中的這些人本身就是務農之人，怎么還要承擔稱為“農民”的事務呢?從小說中可知是要給官府兼任某種差事，而且此差事一般人都不愿意承擔，即使承擔了，也要設法擺脫。那么，小說中的“農民”到底有什么特殊意義呢?

筆者查閱了《漢語大詞典》《辭?！纺酥劣诖罅康慕鷿h語類和歷史類工具書都沒有找到這種“農民”該如何解釋，也不清楚其中隱涵有什么背景。筆者還在一些國學類網絡論壇向網友咨詢，也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大家猜測這個“農民”應該是明清時期的一種吏役制度，但均說不清楚這種制度的具體情況。

筆者翻讀《明史》等歷史著作時發現，以上小說中所寫的“農民”應該是明清時期負責給政府征收解運糧食的“糧長”。

糧長制度是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四年(1371年)時開始設立，一直斷斷續續持續到清朝康熙雍正年間。據《明史》卷七十八記載：“糧長者，太祖時，令田多者為之，督其鄉賦稅。”糧長的職責是：“里甲催征，糧戶上納，糧長收解，州縣監收?！?/p>

現有的研究認為，糧長制度是明代田賦制度的一項重要而特殊的制度，保證了國家主要財源——田賦的征收，有力地鞏固了封建政權。

“糧長”既然是一種行政職務，在官本位的傳統情況下就應該有一定的特權，為什么小說中所寫到的人物卻不愿意承擔這個職位呢?

據《明史》記載，明初的很多糧長雖然承擔的運糧任務繁冗，但是政治上卻有一定的地位，對于那些如期如數將稅糧解運到京的糧長，朱元璋往往要親自召見，且優禮有加。洪武十四年二月，僅浙江、江西兩省輸糧至京的糧長就有1325人，“將還，上召至廷，諭勞之，賜鈔為道里費。”有些富民還因為充當糧長而被朱元璋破格錄用為官，甚至擢升七卿。浦江鄭氏家族，多人由糧長入仕，其中鄭沂，更是“自白衣擢禮部尚書。”一時間，眾富民踴躍爭先，竟出現搶充糧長這種明代歷史上難得一風的景象：“殷實戶充糧長，……部輸入京，往往得召見，一語稱旨，輒復拜官。當時父兄之訓其子弟，以能充糧長者為賢，而不慕科第之榮，蓋有累世相承不易者?！倍颐髟缙诘募Z長在征收糧賦時還算是奉公守法，《明史》記載：“糧長不敢多收斛面，糧戶不敢摻雜水谷糠秕，兌糧官軍不敢阻難多索，公私兩便?！?/p>

但是時間一長，糧長和吏胥一起作弊，很多糧長都利用手中權力，虛報多收，中飽私囊。如明代楊樞《淞故述》所記：“積年之書手，慣役之糧長，每于領米易銀之際，則虛開姓名報官，名為關米大戶，而實自入以肥家，至有一人而侵欺至萬石者。積弊相仍，莫甚于此。”某些糧長能夠一人侵占糧食至萬石，可見貪弊之嚴重。還有些糧長在解運上去的糧食中摻雜使假，《明史》卷七十九記載：“明初，于漕政每加優恤，仁、宣禁役漕舟，宥遲運者。英宗時始扣口糧均攤，而運軍不守法度為民害。自后漕政日弛，軍以耗米易私物，道售稽程。比至，反買倉米補納，多不足數。而糧長率摻沙水于米中，河南、山東尤甚，往往蒸濕浥爛不可食。權要貸運軍銀以罔厚利，至請撥關稅給船料以取償?！奔Z長竟然在調撥的公糧中摻沙兌水以湊足斤兩，致使糧食霉變不可食。而且糧長“科斂橫溢，民受其害，或私賣官糧以牟利。其罷者，虧損公賦，事覺，至隕身喪家。景泰中，革糧長，未幾又復。自官軍兌運，糧長不復輸京師，在州里間頗滋害……”

《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中的張守成想必是看到了糧長作弊以及公門中的種種弊病，不愿意同流合污而自動棄職而去的。

如果說張必成是因為想獨守清廉而棄職的，那么《醒世姻緣傳》中的侯小槐寧愿去納一個司吏而不愿意擔任糧長，則是由于糧長一職承擔了過多的經濟負擔和經濟風險，造成糧長成為一種高危職業。

第一，由于糧長負責征收糧食，政府在催繳糧食時，不是直接催促應納糧的人家，而是限期追逼糧長，如果糧長不能按期納糧，“輒酷刑限比糧長者”，甚至“致人命多死”。據《明史》記載：“近者，有司不復比較經催里甲負糧人戶，但立限敲撲糧長，令下鄉追征。豪強者則大斛倍收，多方索取，所至雞犬為空；孱弱者為勢豪所凌，耽延欺賴，不免變產補納。至或舊役侵欠，責償新僉，一人逋負，株連親屬，無辜之民死于棰楚囹圄者幾數百人。且往時，每區糧長不過正、副二名，近多至十人以上。其實收掌管糧之數少，而科斂打點使用年例之數多。州縣一年之間，輒破中人百家之產，害莫大焉。宜戶部議定事例，轉行所司，審編糧長，務遵舊規。如州縣官多僉糧長，縱容下鄉，及不委里甲催辦，輒酷刑限比糧長者，罪之。致人命多死者，以故勘論。”

雖然一些豪強人家出身的糧長在收糧時可以乘機用大斛征收，撈取好處，但是一些孱弱的人充當了糧長，常常收不上糧食，只好自己墊補，即使是家事富足的糧長也要應付官府過度的科斂，經常墊補糧食。一人當了糧長，還要連累整個家族。

第二，糧長不僅要征收糧食，還要轉運糧食，而數以千石、萬石的稅糧解運、交倉入庫，工作相當繁重，尤其是明成祖遷都北京以后，每年運往北京的漕糧多達數百萬石，解運的任務變得十分艱巨，糧長也因此成為諸役目中名符其實重難之役，富民應承此役者，往往因虧空而破產傾家。解運艱難，催繳亦非易事，歷經千萬辛苦不算，有時甚至還要冒生命危險，稍有不慎，便會有滅頂之災或被流放充軍。據汪慶元《明代糧長制度在徽州的實施》的研究，徽州明朝初年的糧長，不僅疲于奔命，而且死于國法的甚眾。

于是糧長之責成了苦差事，不管富戶還是一般農戶都想方設法躲避此役，起初由富戶充當的糧長，到明朝中葉以后也漸漸轉移到無法躲避的一般農戶頭上。

明代的一些著作中就記載了農戶不愿當糧長的事例。

明代顧元慶《夷白齋詩話》記載：“余少時嘗聞常熟一暴富者，與鄉人方交易買田。有一道人來乞食，主人怒其擾聒，嗬出之。道人書一絕于其壁云：‘多買田莊笑汝癡，解頭糧長后邊隨?？此N幾年去，交付兒孫賣與誰?’近來吳中多田之家，即簽糧長州司取剝陰償，終則棰楚禁錮，連年莫脫，其勢不至傾家蕩產不止也。是以人懲其累，有知者皆不售田，吳人所以畏役如畏死。道人之言，切中時禍，不獨為常熟發也?！?/p>

明代朱國禎《涌幢小品》卷二：“糧長之害，李康惠疏之最詳，曰：‘家有千金之產，當一年即有乞丐者矣；家有壯丁十余，當一年即為絕戶者矣。民避糧長之役，過于謫戍。官府無如之何，有每歲一換之例，有數十家朋當之條。始也破一家，數歲則沿鄉無不破家者矣?！x其言，真堪流涕。糧長既革，里長受累。均田，所以救其窮也，若有乘除，而豈一人能與其力?紛紛者，可以思矣?！?/p>

《夷白齋詩話》說吳中的人“畏役如畏死”，害怕當上了糧長?！队看毙∑贰返挠涊d當一年糧長即成了乞丐，競至于數十家一起充當糧長?？梢娂Z長已經純粹是苦差事，不僅一般地主不愿當糧長，有些返鄉的高級官吏，也不堪糧長之任。

《涌幢小品》卷十三記載：“長洲知縣郭波，福建人。與致仕尚書劉纓有小隙，編其家糧長七名。復以謝罪為辭，造其廬，連拜二十余拜。即出門，號于眾曰：‘我欲拜死老賊耳?！瘎⒛臧耸?，不勝憊，憤而卒。其孫不能承役，逃移四方，家立破矣?！?/p>

知縣與退休的尚書有前嫌，利用糧長之職務來報復尚書，去拜見尚書，“拜”其家7人為糧長，自鳴得意要“拜死老賊”，果然，用任命糧長的手段氣死了劉纓尚書，尚書的孫子不堪其役，逃亡他鄉，家破人亡。

其他的明清小說中也提到糧長一職對承擔者的危害，在《醒世恒言》第二十卷：“內中單表江西南昌府進賢縣，有一人姓張，名權，其祖上原是富家，報充了個糧長。那知就這糧長役內壞了人家，把房產陸續弄完。傳到張權父親，已是寸土不存，這役子還不能脫?！?/p>

“糧長”不僅僅管征糧解糧，還要無償地給官府提供無休止的各種雜役，《醒世姻緣傳》中所言：“若是被他報了農民，就要管庫、管倉、管支應、管下程、管鋪設、管中火。若賠了，傾家不算，徒罪充軍，這是再沒有走滾。”所以，凡是要某人當糧長就是對其的懲罰，侯小槐明明不識字，無法記賬，不能充當收糧之職務，但是官府還想要其當糧長，只好花了錢另外納一個司吏，才逃脫了當糧長的厄運。

“糧長”這種制度在明清之際對農戶的影響甚巨，而且此詞也成了苦差事的代名詞，《醒世姻緣傳》用藝術的手法展示出這個制度的影響。

故，為了便于讀者的閱讀，大型工具書在解釋“農民”這個詞語時，不僅要對“務農的人”這一個義項，最好加上一個意義：明清白話著作中對糧長的俗稱。庶幾完備。

參考文獻：

[1]汪慶元《明代糧長制度在徽州的實施》，中國經濟史研究，2005年第2期。

[2]梁方仲《明代糧長制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