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明末作家孫鐘齡的傳奇作品《東郭記》取《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故事敷衍成篇,在嬉笑怒罵中刻畫了群“丑”形象,寄寓作者對世態炎涼敏銳的內心感知以及深切的悲涼之情。本文以戲劇沖突為中心,從戲劇沖突的內容、表現方式和藝術效果三方面展開論述,從中感悟作品深刻的意義內涵及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關鍵詞:東郭記 戲劇沖突 諷刺喜劇 丑形象
中圖分類號:I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101-104
戲劇沖突是戲劇的基礎和靈魂,是戲劇創作的重要原則。沖突的內容關系到作品創作的主旨內涵,沖突的構成方式關系到情節進程的演進方式和趨勢,沖突引起的情感反應關系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作品的包容度。明末作家孫鐘齡的《東郭記》傳奇取《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故事敷衍成篇,作者以遒勁之筆,在嬉笑怒罵中刻畫了一群“丑”形象,由這些“丑”形象所生發的戲劇沖突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世風日下、黑暗無道的特殊時代,這之中,飽含著作者對世態炎涼敏銳的內心感知以及深切的悲涼之情。
一、戲劇沖突的內容
一部優秀的戲劇作品要求戲劇沖突能夠真實而深刻地反映社會的矛盾運動和生活的深厚底蘊,需要劇作家以敏銳的目光捕捉社會的主要矛盾,感知社會風云的瞬息萬變,以高度概括凝練之筆將這些分散的內容整合到戲劇沖突的脈絡之中。《東郭記》傳奇主要通過以下幾組沖突展現作品的內在意蘊。
首先,生存與信仰。
信仰體現為人類對價值理想的建構和追求,《東郭記》中的信仰主要體現為文人對儒家傳統價值理念的尊崇和實踐。《東郭記》傳奇托戰國事以諷今世,意在批判綱紀陵夷,世風澆薄。傳奇中齊人不但出身貧寒,而且缺少實現富貴的手段。此種情況同樣發生在齊人的朋友淳于髡、王騹、二小齊人身上,可以說貧寒的現狀是促使他們求取富貴利達、吐氣揚眉最主要的動因。因為身處貧賤,所以求取富貴,這種“抱負”本來并不值得苛責,但是問題出在齊人求發跡的周遭環境“高節清風”已不在,而是“賄賂公行,廉恥道盡”的“顛倒”世界,這樣的社會環境造成了“餓士西山無氣色,大盜東陵有面皮”的現實。正是在這種世風的刺激下,齊人等人的思想及行為發生了扭曲,他們重視的是能否求生存以發跡的結果,至于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皆不足道。作者就是通過這群文人形象的刻畫,揭示出在一個廉恥喪盡的社會中,不存在滋養高風亮節的現實土壤,保持潔身自好只能以損害生存為代價,反過來,解決生存之道只能以犧牲信仰為代價,生存與信仰之間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二者之間以富貴利達為紐帶,隱含著現實環境的制約。
第二,道德與權利。
在中國古代戲曲文學中,倫理道德向來是作品所要傳達的一項重要內容,倫理規范與道德因子往往生成于作品內在意蘊中,成為不可或缺的敘事因素及情感力量。《東郭記》傳奇蘊含著強烈的時代批判意識,在對傳統戲曲文學中道德模式因襲的基礎上,又特別突顯道德與權利之間的矛盾對立。作品中道德和權利在負面效應上取得了一致,它直接導致倫理規約和道德自律的徹底喪失。而由這樣一群缺乏道德約束的人掌握權利,勢必造成濫用職權、損公肥私的官場弊病。王騹就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他的發跡史就是一部道德淪喪史。官員的衡量標準變成了金錢本位,盡忠職守蕩然無存。然而更可悲的是王鹱不過是“朝中世宦盡如奴”中的一奴而已,群臣“臭味相投”、集體淪喪的普遍現象,才是最讓人痛心扼腕的現實。
道德與權利的矛盾還體現在陳仲子與其兄長的對比中,儒家倫理道德提倡子女對父母盡孝。以陳仲子為例,拮據的經濟現狀使他只能盡孝心,而無力盡孝行。盡管他看不起兄長的高官厚祿、不義之財,但是也不能否認兄長可以取代自己奉養母親的事實。萬里歸家獻上的也只有“麻兒半斤”、“粗鞋一雙”,與兄長的“曲蟮”“肥鵝”相比相形見絀,然而仲子眼中的“不義之鵝”也并未遭到母親的唾棄。在仲子兄弟二人身上,深刻體現出守節與敬孝之間的相互抵觸,決定這種矛盾的關鍵因素就是財與權,儒家倫理道德中的真善美在高官厚祿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第三,出處和歸結。
中國古代史家敘事十分重視人物的“始末行藏”,受這種書寫方式的影響,戲曲、小說等敘事文學也十分講求人物的出處和歸結。從出處到歸結的歷程,包含了一個人成長的終生經歷,既有個人性格的養成,人際關系的鑄煉,也有最終價值理念的形成,應該說出處與歸結具有邏輯關系上的因果順承性。《東郭記》傳奇在繼承這種始末筆法的同時,在出處和歸結的對比關聯中揉進了一番反諷意味,造成二者之間的矛盾沖突,通過二者之間邏輯關系的悖反,體現情與理的真假兩面。
齊人當初以乞馀為生,功成名就之日再次復制了這一行動。乞馀行動的再現絕非是齊人對人生經歷的反思,這場看似輕松詼諧的游戲畫面意在提示我們重新回顧齊人的發跡史,說到底不過是由一連串求取富貴所經歷的挫折與意想不到的結局構成的,其間參雜的是齊人個人廉恥的逐漸淪喪,友人的背信棄義,綱常的損失殆盡。齊人求富貴利達的期待與抱負在一系列無恥行動與喪失自我的過程中變得既可笑又可悲。試問,這樣一種人生價值觀與人生經歷又怎么可能得到隱居遁世的結論。作者刻意為之的“清閑自在”的山林歸隱,在衣食無憂為前提的保障下,不正恰恰揭露了其虛偽的假面具嗎?
二、戲劇沖突的表現方式
戲劇沖突是伴隨著情節的推進逐漸得到展示、強化和遞變的,情節推進的不同階段構成沖突的形式各有不同,戲劇沖突的內容解決了“沖突是什么”的問題,而沖突的構成方式就是要著力解決“沖突是怎樣表現的”這一問題。
首先,從敘事線索的設置來看,《東郭記》傳奇以齊人故事為主線,又輔以四條副線,分別是陳仲子、齊人妻妾、王鹱和淳于髡。這四條敘事線索相互交織,共同編撰出整部傳奇作品的完整結構。其中生存與信仰這對戲劇沖突主要是通過齊人、王鹱、陳仲子這三條線索的演進得到展示的。富貴利達的實現意味著精神信仰的喪失,二者的悖反關系正是在齊人、王騹發跡史和陳仲子貧寒史的對比中揭示出來的。道德與權利的矛盾沖突一方面通過王鹱和淳于髡兩條線索加以展現,二人對待齊人態度的今昔變化,深刻揭露出朋友之情在高官實權面前的微不足道;另一方面通過仲子與其兄長侍奉母親截然不同的情形,說明守節與敬孝的尷尬關系。出處與歸結這對沖突則在齊人、齊人妻妾、王鹱三條線索中得到體現,通過他們對富貴利達的最初幻想和實現這一目標的無恥行徑以及出人意表的結局對比,以反諷的筆調呈現出處與歸結的悖反關系。
之所以出現這種對應關系主要是由沖突內容的不同性質所決定的。信仰問題有關于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體悟和形成,屬于精神范疇內的沖突,通過陳仲子、齊人、王騹等多條復線在持續中的交錯對比,可以展示不I司類型人物的思想靈魂。道德問題關系到個人品性的形成,能夠在具體的禮儀行為之中得到體現,屬于性格范疇內的沖突,通過王膳、淳于髡雙線持續中的平行對比,有利于樹立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出處和歸結存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延展以及邏輯關系上的因果順承關系,屬于行動范疇內的沖突,需要貫穿始終的完整敘事線索來展示,齊人、齊人妻妾、王鹱這三條完整的敘事線索最有利于展示這對戲劇沖突。
在這些線索中,陳仲子的敘事以一成不變的貧寒酸腐貫穿始終,沖突的進程和發展非常簡捷,卻十分有力地刻畫了仲子性格中清廉與迂腐的兩面性。王騹敘事線索以其變本加厲的胡作非為為主體內容,沖突的發展呈現出一個漸變遞進的趨勢。齊人和齊人妻妾兩條線索則以其求富貴的種種挫折和意外收獲為主要內容,戲劇沖突呈現出一波三折的曲折態勢,吊足了讀者的閱讀胃口。正如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云“掀翻一部《孟子》,轉轉入趣”。這些類型不同的戲劇沖突在加強作品趣味性的同時,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從戲劇沖突的構成方式來看,主要包括以下三種方式:第一,人物和環境之間的矛盾對立。作品借陳仲子之口對上自國君、下到國人在內的遍國給予嚴厲批判,社會整體環境作為特定的背景因素,成為導致生存與信仰、道德與權利矛盾對立的中介力量。正是與這個“舉世若狂”的整體社會環境相對比,陳仲子高潔自好的孤軍奮戰才顯得尤為不易和可貴;而齊人的輕浮無恥,王騹的驕奢狠毒在看似順應潮流的傾向中越發顯出人性的丑陋和末世的悲音。
第二,人物之間的矛盾對立。《東郭記》傳奇分別以五個人物為主體敘事線索,全劇的戲劇沖突就是在這些人物的交錯關系中得以持續發展的。從人物品性來看,陳仲子和齊人分別是正面和反面人物的代表,前者為清廉而掙扎在生存底線的邊緣,后者為求奢華富貴而拋棄自我、無惡不作。齊人妻妾對齊人態度的前后變化充分暴露出廉恥在權利面前的無足輕重。而齊人、王騹等看似在無恥的精神層面上取得了一致性,但是一旦關乎個人利益,就會不擇手段鏟平障礙,充分展現出人性丑陋的不同階段和側面。
第三,人物個體的矛盾對立。一方面是人物自身性格不同側面的矛盾對立,如陳仲子身上的高潔品質與迂腐個性,這二者的不和諧為我們展示出食螬馀之李、出而哇之等一幅幅令人捧腹的畫面,但是也從中體現出獨守信仰的悲涼情境。另一方面是人物行動的矛盾對立,即人物行動的出發點和歸結點相互抵觸。出處和歸結的戲劇沖突主要就是通過這一方式得到展現的。齊人求富貴利達的抱負與其歸隱山林的結果存在嚴重的因果失衡,這種安排將其虛偽本質暴露無遺,令人在產生荒誕之感的同時,不得不為末世的無可救藥發出無奈的嘆息。
三、戲劇沖突的藝術效果
戲劇沖突內容的變換、沖突關系的緊張激烈,是以真實可感的人物及事件得到彰顯的,正是這些情緒飽滿的人物及跌宕起伏的情節構成了行文的審美藝術張力。《東郭記》傳奇的矛盾沖突主要在以下兩方面為讀者展示了文本的藝術魅力。
首先,刻畫了一系列“丑”形象。
《東郭記》傳奇圍繞著“富貴利達”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士人的百丑圖,《花朝生筆記》就稱“此劇描寫世態,窮極形相,不啻溫犀燃海,千奇百怪,無遁形也。”從倫理道德角度出發,這些“丑”形象具有“知恥而為”的共性。廉恥觀在傳奇中貫穿始末,反映出作者對于時代風尚中道德淪喪、價值扭曲現象的深切感觸。齊人正是解讀出了顛倒世界中廉恥與功名之間的異化關系,便順理成章地拋棄榮辱,踐行無恥。儒家倫理道德中的禮節、修身、信義等均被他拋諸腦后,而齊人高巾儒士的扮相、疼愛妻妾、舉薦二小齊人的行為無疑又為其打上了一道有效的掩護,作者的高明之處也正是通過這層外在矯飾與內在本質的鮮明對比,揭露齊人的無恥行徑及靈魂。如果說齊人之丑尚帶有喬妝改扮的遮掩,那么王騹之丑則是原形畢露,他的胡作非為具有“以惡為惡”的特性。從乞食到偷盜,最后徹底墜入賣友損國的罪惡深淵。在齊人、王騹這類人物身上,不存在價值選擇的沖突亦或情感猶疑的困惑,他們是自愿拋棄對美好理想和崇高信念的追求,自甘于道德的墮落。
從審美特征來看,這類丑形象與傳統的忠奸斗爭、正邪兩立的模式有很大區別。作品中找不到一個完全正面的人物形象,以群丑立意行文的構思新穎而不落俗套,可謂“為歌場特開生面”,鄭振鐸也稱“象《東郭記》那樣的諷刺劇,在我們整個戲曲史上本來便少見”。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作者以諧謔調侃的筆法寫人敘事,以喜劇形式出脫悲劇內涵。作者筆下種種滑稽可笑的形象和事件是經過內心深刻思考和沉淀過的,是要讓我們在這出鬧軍中感受那個流血的時代。人物形象雖然是丑的,但是卻賦予文本極大的審美張力,清代王夫之《姜齋詩話》認為,“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作品在令人捧腹之時亦使人尤為動容,那些看似荒誕的趣事讀之讓人噴飯,實則深切地反映出作者的感傷與無奈。
再有,多側面地展示出世風的變化。
從構成三組戲劇沖突的人物關系來看,它完整地含蓋了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關系。通過五倫關系建構的戲劇沖突,使得傳奇作品的視域從小家庭伸向了廣闊的大社會。
中國儒家傳統文化提倡“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整體來看,傳奇中這五倫內部關系以離經叛道的逆反形式存在,通過不和諧的關系昭示世風變化中的末世悲哀。作者借淳于髡之口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封建社會權力的最高代表——帝王,而與昏庸無能的君主相配合,金本位下的官僚體制滋養著一群飽食終日、無恥妄為的官場寄生蟲,朝廷上下處于一種失衡狀態中。父子、兄弟是以血緣為基礎相互關聯在一起的,然而由于財與權從中作祟,母子之間不能全孝,兄弟之間無法全悌,所謂的血濃于水的親情在高官厚祿面前顯得微不足道。齊人與其妻妾的相處看似和睦,實則暗藏玄機。從他們相遇來看,姊妹二人不過是齊人謀生的救命稻草,齊人不過是“王孫公子”的后備胎而已。至于朋友之義的喪失,通過齊人、王鹱二人貧富貴賤的今昔對比、生死存亡的選擇得到了淋漓盡致地展現。作者對五倫扭曲關系的展示,一方面是為了多側面多角度地反映社會現實;另一方面是要以人倫關系的全面敗落來警示世人,借以呼喚傳統儒家人倫規范的復興,希冀通過倫理道德的重新構建,恢復整個社會綱常的正統秩序。可惜的是由于時代觀念的局限,作者對于黑暗的現實具有深切的況味之感,但卻缺少行之有效的改革辦法,這樣就使得傳奇創作批判意識鞭辟入里,而建構思想卻在復興傳統的期望中顯得孱弱無力。
儒家有言“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明朝末年動蕩混亂的時局恰恰為思想的覺醒和叛反提供了契機,孫鐘齡的《東郭記》傳奇正是在這樣一種思想沃土中綻放的文藝果實。作品借《孟子》而翻新意,對世人丑態的描摹、對世風日下的譏諷達到了對社會生活多角度多層次地反映,體現出作者對社會問題地深切感觸和深入思考,這其中彰顯出的恰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傳承不衰的精神,即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這種批判反思意識即便在今天也依舊是值得我們珍視的精神遺產。
責任編輯 何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