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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朱閣

2010-01-01 00:00:00
湖南文學 2010年6期

武先生的藥店在文君廟背后。文君廟前面是那棵千年古槐,幾個人抱不過來,樹身上長著一個很大的樹洞。

有滿月的晚上會有很多年輕的女子各懷心事的來到樹下,在澄凈的月光里對著這樹洞說一些不能對任何人說的話。銀色的月光里,屋檐、古樹還有這些或坐或站的女子們都像水底的影子,輕得沒有分量,半明半暗的,散發著些稀薄的凄清。槐樹的枝上拴滿了紅色的布條,是女子們在樹下許完愿之后,把紅布條連同那些許愿拴在了樹上,然后悄悄離去。穿過文君廟那道幽暗潮濕的門洞,廟后的第一扇門就是武先生的藥店,德青藥店,隨了武先生的名字。藥鋪是臨街的,后面便是武家的老宅。兩間正房居中,兩邊是東西廂房。院子里長著一棵濃蔭匝地的桑樹,樹下是喜陰的中草藥,樹蔭遮不住的地方生長著喜光的中草藥。

武先生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武心慧,二女兒叫武心琴。在早春和初秋的陽光里,武先生就帶著兩個女兒在院子里告訴她們那些中草藥的名字,這是麥冬,要夏季采挖,洗凈,反復暴曬、干燥。可以養陰生津,潤肺清心。這是白薇,秋季采收為佳。除去地上部分,洗凈,曬干,可以清熱,涼血。治陰虛內熱,肺熱咳血。這是仙鶴草,可以止血,健胃,治咯血,吐血。他編了一首四季草藥歌教給兩個女兒。

春風和煦滿常山,芍藥天麻及牡丹;

遠志去尋使君子,當歸何必問澤蘭。

端陽半夏五月天,菖蒲制酒樂半年;

庭前嬌女紅娘子,笑與檳梆同采蓮。

秋菊開花遍地黃,一日雨露一回香;

牧童去取國公酒,醉到天南星大光。

冬來無處可防風,白芷糊窗一層層;

待到雪消陽起時,門外戶懸白頭翁。

武先生給人看病的時候經常不收錢,遇到年紀大了的老人們,他給他們開好幾天的中藥,看家里有糧食的話還要給他們些糧食。病人病得厲害的,他就親自上門,走時連病人家的水都不喝一口。因為自己種的草藥少,他經常得出城,過河,去山里面采藥。民國八年的這個夏天,整個晉中發生了旱災,到秋天的時候只收成了很少的糧食,每天都有老人和剛出生的孩子在悄悄死去。武先生每天出去給人看病,去山里采藥。來看病的人用布口袋提著一小撮糧食,看完病要給他留下,被他連人帶糧食地趕出去了。他說,我又不是沒有,拿走。他在藥店的時間越來越少,每天被人請去看病或者進山去采藥,早晨很早出去,晚上才回家。回了家說他已經在外面吃過了。第二天早晨,她們還都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就悄悄出去了。

一個早晨,李氏起床推開門剛邁出去就看到西廂房門口倒著一個人,臉朝下,手邊摔著一只葫蘆水瓢。西廂房下搭了一個灶間,院門都沒開,不會有人進來。她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摔倒在地的正是武先生。他的手和胸口都是冰涼的,已經死了。從他倒下的方向看,他是從灶間出來的,他進灶間舀了一瓢水喝,一出門就倒下了。灶間里,鍋蓋被動過,但那里面沒有一點飯,連一粒糧食都沒有。所有的碗里、鍋里都沒有。整個灶間里沒有一點吃的。在武先生被裝進棺材之前,穿著一身麻的李氏突然走到武先生的尸體前,亮出一把早藏在袖子里的刀,在所有的人還沒有意識到之前,刀刃已經進了武先生的肚子。她一滴淚也沒有,動作流利而冰冷,好像她面對的是一只秋天熟透的倭瓜。人群發出的驚叫聲倏地被凍在了空氣中,又七零八落地砸了一地。武先生的肚子被無聲地切開了,然后她切開了他的胃。那只已經沒有了溫度的器官泛著陳舊的暗紅色,像只口袋一樣被李氏的雙手翻開,那里面是空的,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里面沒有一粒糧食,完全是空的。他是餓死的。

李氏的身體搖晃了幾下便像融化了一樣緩緩地塌下去了。武先生生前的好友,另一位中醫劉先生走到了她面前,把她背到屋里,號完脈后他一個人走到了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李氏醒過來了,目光空洞地看著周圍。劉先生回過頭,逆著光線看著床上的女人。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說,你懷孕了。

李氏一直在斷斷續續地生病,屋里終年散發著中藥的香味。李氏越來越瘦小,睡在那里薄薄的一層,肚子卻越來越大。巨大的肚子襯得她的四肢像秋天落完葉子的樹枝,似乎這肚子成了她身上唯一的器官。有時候武心琴覺得那肚子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小小的湖泊和湖泊里游動著的嬰兒。藥店已經不開了,木門從外面閂死。武心惠每天帶著武心琴出城,過河,上山去采藥。一部分藥賣給吉鴻藥店的劉先生,他給她們幾個錢去換米。另一些藥帶回家給劉氏煎了喝。有時候劉氏不愿喝藥,她閉著眼睛把臉側向里面。武心惠就端著藥碗蹲在那里不走也不動,李氏終于還是喝了,卻喝完就吐。黑色的藥汁從她嘴角流出,像黑色的血液,看起來有些可怖。武心惠拿著那只空碗出去再給她倒一碗來,李氏再不愿喝了,嘴唇薄而堅硬地閉著。武心惠固執地要把那只碗送到她嘴邊,她有些煩躁地躲避著,避開碗沿。武心惠就更固執地把碗沿就到她唇邊。瓷質的碗碰到了她冰冷的嘴唇,像兩只瓷器之間的碰撞,凄清而寒冷。李氏伸出一只手想推開那只碗,它卻那么堅硬,像生了根一般滿是力氣。李氏嘆了口氣,側過臉,掙開了眼睛,她看到武心惠一動不動地跪在床前,手里捧著那只碗,正看著她。淚水正從她臉上浩大地向下流,卻沒有一點聲音。李氏閉上了眼睛,嘴唇伸向了那碗黑色的藥。

三女兒武心愛是在冬天出生的。李氏在草灰上一生下這個老鼠大小的嬰兒,她自己就迅速萎縮下去了。巨大的肚子萎縮下去之后她成了那么一點點,像一枚深秋風干的果實。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武心惠把藥端到了她床前,她順從地喝下藥,然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武心惠的一只手。她柔軟的卻是沒有一點縫隙地抓著她的那只手,目光清亮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里結了一層薄薄的殼,然后那殼碎了,眼淚順著她的眼角一直向下流去,流去。武心惠伸出另一只手,用兩只手捧住李氏那只干枯的手。在那一瞬間里,她感到她的血液流進了她的身體,那浩大的奔流的血液突然帶來一種巨大的溫暖,把她淹沒了,就像十六年前,她還在她的身體里時那么溫暖。她周身被這溫暖包裹著,有些微熏的感覺。于是,她更緊地握住那只手,把它貼在了自己的臉上。一個晚上武心惠都那樣坐著,捧著那只手,讓它離自己那么近那么近。漸漸的,漸漸的,那溫度在一點一點流走,像水一樣從她的指縫間流走。她無聲地啜泣著,把它抱得更緊,像要把它嵌進自己的身體里。但它還是在一點一點變冷,她近于絕望地在心底大叫,不,不,不。嘴唇里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那只手中最后的溫度像煙一樣消散了,冰涼而安靜地蜷縮在她的兩只手里。武心惠整個晚上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武心琴縮在墻角里看著她們。母親的生命從她指縫間一點一點地流走,永不復返。

第二天別人要把李氏的尸體抬出去時,她的兩只胳膊已經僵硬,李氏的尸體被拿走后,她的兩只胳膊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那只手仍然伸開著,像一只小小的鳥巢,仿佛有另一只手正在里面安靜地睡覺。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人,從一切之上越過去,看著一個渺遠的不知道具體位置的地方。卻沒有一滴淚。她的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像玻璃一樣,一碰就會碎。

李氏下葬的時候她的姐姐來了。有人問她,這三個孩子怎么辦?你領回家嗎?她目光遲鈍地看著一個地方,反反復復地說,你不知道,我也有三個孩子呢,我怎么養得了?怎么養得了?他怎么會餓死?他怎么會是餓死的?所有的人都離開之后,包括李氏的姐姐,十六歲的武心惠帶著十歲的武心琴向鄰居討來一些小米,煮成金色的小米粥,喂進那小小的嬰兒嘴里,她竟然不哭了,喝完小米粥,她對著兩個姐姐咧開嘴笑了。露出了粉紅色的小舌頭。武心惠久久地看著這個嬰兒,然后伸出手把她抱在了懷里。嬰兒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長長的辮子,笑著。

一個早晨,武心琴起床后推開門時看到武心惠已經穿戴整齊地在打掃院子了。她站在門口呆呆看著武心惠的側面,突然有些無名的恐懼。她說不出這恐懼是從哪里散發出來的,卻有東西像金屬一樣重重地向她襲來。這時武心惠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著她。武心惠的長辮子梳得一絲不亂,垂到腰上,辮稍像魚兒一樣擺動著。她穿了一件干凈衣服,衣服有些小了,衣服里的身體便有些倉促有些突兀地跳進了武心琴的眼睛。在這個早晨武心惠臉上擦了粉,這層白白的粉像堵墻一樣橫亙在她們之間,武心琴明白了,這就是那恐懼的源頭。在清晨濕潤的空氣里她們安靜地看著彼此,目光都是濕潤的,像隔了一條寬闊的河流看著彼此,在河流的彼岸,對方的身影在迅速的后退后退。在這座小城里,只有一種女人臉上會搽這么厚的白粉,這層白粉像路邊高懸起來的紅燈籠,不時會有人抬頭看它。

一有男人走進院子的時候,武心惠就讓武心琴抱著武心愛到大槐樹下玩。武心琴就抱著妹妹逃一樣跑出去,一路上頭都不敢回。霞光落盡,天漸漸黑下來了,大槐樹的影子在暮色中變成了清晰的剪影,安詳而寂寞。人群漸漸散去,都朝家的方向走去。月亮上來的時候,來到樹下的就是那些來許愿的女子們。武心琴靠著樹站著,靠著那張開的樹洞,聽里面會有什么聲音,會不會有那些女子們留下的不能對任何人說的話。她也想對著這樹洞說話,嘴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一動不動地伏在樹上,懷里的武心愛已經睡著了。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她看到文君廟的門洞里走出了一個人,薄薄的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武心琴怔怔地看著那只手,那只手清而淡,像月光一樣隨時會消散。她跟在武心惠身后,向家走去。武心愛在武心惠懷里抱著,她一個人走,卻一路上走得踉踉蹌蹌。終于,在快進院子的時候她突然摔倒了,走在前面的武心惠什么也沒有聽到,自己向前走去了。她就那個姿勢趴在那里,聞著泥土的香味,久久不愿起來,再后來她趴在那里在無人的街上開始哀哀地抽泣。

武心愛喝著小米粥長到了兩歲,很瘦。黃昏的時候武心琴帶著她到河邊到田野里亂逛,武心愛一直在不停地說話,她說,你要是再說我就把你扔在這。武心愛看看她的臉哭了,她只好又哄她,直到把她哄睡著了。她已經不再去大槐樹下。那里總是坐著一群人,總是有男人會笑著問她,你姐在家干什么呢?快回去看看。一次,油坊的王嫂呵斥那男人,三個沒爹沒媽的孩子你讓她們怎么活。人群中一陣短暫的沉默,但到了第二天,還是照舊會有人問她。

院子里的白薇開了又謝了,白色的干枯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滿了院子里的甬道,像一層薄薄的雪。武心惠每天起得很晚,即使醒來了,她也不出屋子,披頭散發地歪在窗邊,看著院子里的武心琴。她一個人住正房,她穿著桃紅色的衣服,被子也是桃紅色的。武心琴從來不敢進她的屋,她只進去過一次,一進去就看到了揉在床上的那團桃紅色,那團顏色尖利妖冶,直直向她撲來,她一陣疼痛,逃了出去。中午的時候,武心琴做好午飯,武心惠才起床,蓬著頭發和兩個妹妹一起吃午飯。三個姐妹坐在一起,無聲地吃飯。有一次,吃著吃著武心琴突然落下淚來。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拼命把飯往嘴里塞,武心惠卻還是看到了,她突然地把手中的碗扔到了地上,尖聲對她說,你哭什么哭,你要是覺得這飯臟就把自己餓死,像咱爹一樣餓死。說完回了屋里。武心惠每天只吃一點點,吃完就回到屋里開始梳妝打扮。她用很長時間往臉上擦粉,武心琴看到她沒擦粉的脖子已經是黃色的,她經常這樣,充滿恐懼地觀察著她,卻從沒有走到她面前對她說過什么。她知道自己走不到武心惠面前,她只是隔了一條河或一座湖那么遠的距離看著她。而腳下是根本過不去的。

武心琴十六歲那年武心惠突然生病了。她想出去請劉先生的時候被武心惠叫住了,她躺在一團渾濁的桃紅色里,因為要抬起頭看武心琴,脖子里的青筋拉得直直的,像隨時都會繃斷。她的眼睛里是一種堅硬的恐懼,直直地向武心琴擲了過去。她說了兩個字,別去。每個字都像硬而冷的石頭。她聽到這話,邁出去的一只腳收了回來,卻不回頭。下午渾濁的光線從木格子窗里透進來,被分割成一縷一縷的,她迎著這光線,覺得這光線從自己的身體里穿過去又落在了那張床上。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竟然是透明的。

武心琴每天把飯端進武心惠的房間。武心惠一天只吃一點點。她發著燒,臉迅速地癟下去,卻燒的艷若桃花,發燒的時候她是不清醒的,昏昏沉沉的,嘴里反復叫著一個字,媽,媽。醒來的時候,她就長時間地盯著一個角落發呆,一邊看著那個角落一邊咬著自己的食指。她身體上散發著一種近似于腐爛的氣息,但她從沒有發出過一點叫聲,也沒有一滴淚。一次,武心琴去送飯的時候,突然看到,那只正被她咬著的指頭已經被咬爛了,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動不了了。這時,武心惠突然說話了,她不看她,眼睛還是看著剛才的方向,武心琴覺得這目光像刀一樣正從她身體里穿過去,她有些害怕。這時她聽到武心惠說,你不要站在那里,你擋住我了,媽正在那里呢,她正看著我呢。武心琴從屋子里逃了出去,蹲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淚水已經流了一臉。

武心琴再后來進去送飯的時候,就把臉側向一邊,不敢看武心惠。武心惠還是那樣,死死地看著那個角落。她不敢多看她一眼,放下飯就逃出去。晚上再進來送飯的時候才發現,那碗飯根本沒有動過。幾天后,武心惠再動不了了。她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現在她只能躺著,連脖子也抬不起來了。這天晚上,武心琴捧著一晚小米粥進去時,武心惠正睜著眼睛躺著,她喂她小米粥時,她竟喝了幾口。武心琴有些高興,想走過去幫她把窗戶打開時,武心惠突然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那只手上的食指已經露出了骨頭,白色的骨頭已經開始變黑,武心琴驚恐地躲避著。那只手里有團東西,帶著武心惠身上腐爛的氣味,帶著棉布的溫暖落在了她手里。她瑟瑟地打開,是一小包銀圓。她的淚就下來了,她抓起那只開始腐爛的手,久久地貼在自己臉上。她們沒有說一句話,武心惠靜靜地躺著,閉上了眼睛,淚水從她的眼角流下去,流到了細而干枯的脖子里。那個晚上,武心惠安靜地死了。

因為是死于性病的妓女,她被草草埋在了城外的荒地里。

武心琴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遇到了一個人,這個叫陳右云的人是和武心惠一起長大的,雖然好多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陳右云離開家已經八年,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武心惠已經死了。八年前,武心惠做了妓女,他萬念俱灰地去了北京尋找父親。陳右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在北京做生意開店鋪的,他們家三代人都是做推光漆的。父親常年在北京開店鋪,兩年回一次家,后來的兩年里家里和父親徹底失去了聯系。那年他母親對他說,去北京找找你的父親去,都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半年前,武心惠做了妓女,他便去了北京尋找父親。在破敗的永隆號里找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正潦倒不堪。他對父親說,咱們回家吧。父親說,不行,店在人在,店毀人亡。父親也不讓他回去,把他留在身邊,讓他開始學推光漆。四年之后,陳右云出師了。父親把一本陳家傳下來的關于推光漆的書傳給他,同時把永隆號也交給了他。永隆號在陳右云手中有了起色,生意慢慢好起來了。他聽父親的話把賺來的錢做高利貸貸出去,賺一點就往出貸一點。父親告訴他,這是讓錢生錢的最好辦法。又過了四年,也就是1937年,日本人進了北京城。所有的生意人連夜從北京逃亡回老家,陳右云父子貸出的高利貸沒有收回一分錢,所有的店鋪都關了,所有的人一夜之間不知去向。

父親病倒在北京,幾天就死了。臨死前他對他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離開北京趕快回家。另一句是,店在人在,店毀人亡。父親死后,陳右云只身回了山西,回了家才知道,母親兩年前就去世了。他家的老宅因為是祖父手中修建起來的,當地人都叫它京客院。他回來的時候,京客院里已經荒草凄凄,屋檐上住滿了麻雀,朱漆斑駁的門上鎖著一把黃銅大鎖。他一個人住進去,在臨街的店鋪里開起了漆器店,店名還叫永隆號。他回來后不久,就有人告訴他,知道不?武先生的大姑娘已經死了。得病死的。說話的人注意著他的表情,他頭也不抬,專心地用手推一只匣子上的油漆。把那漆盒推得像面鏡子。他一直在推那只盒子,直到深夜,卻怎么也停不下來。那只漆盒被他推了一夜,第二天像羊脂玉一樣光潤。

那天在路上,他一轉身,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武心琴。他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他用一種驚異的目光死死看著她,嘴唇微微動了動,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十六歲的武心琴幾乎就是八年前的武心惠。他離開家那年,她還只是個小孩子,現在她突然長大了。他把臉轉向了別處,然后又轉了過來,他說,你怎么長了這么大?武心琴的淚突然流了下來。他竟然還能認出她。

他和她一起去了她家里,他們誰也沒有提往事,誰也沒有說到武心惠。天黑的時候他走了。武心琴久久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過了幾天,在一個黃昏里,武心琴一個人朝陳家走去。

陳家因為幾代人是做推光漆的,所以陳家老宅已經在小城的邊緣了,宅子后面是一片沒有人煙的空地,陳家在這空地上種著漆樹,推光漆上用的大漆就是從這樹上割下來的。這些長了數百年的漆樹高大濃密,巨大的樹蔭把陳家老宅籠在了里面。房間的光線有些暗,散發著雨水的味道。宅子里還有一處破敗的花園,園子中間有一口井,青石板的井欄,碎石鋪成的甬道。因為是做推光漆的,陳家老宅里終年散發著大漆的清香,稠濁而厚實。她在散發著大漆香味的店鋪里看到了陳右云。做好的推光漆器都放在這店鋪后面。在店里昏暗的光線里,這些漆器發出月光一樣泠泠的光澤,幽冷而沉靜。大大小小的柜子、桌凳、茶幾、盒、盤、碟、瓶擺滿了整間屋子,推光漆的底色是墨黑、霞紅、杏黃、綠紫色的,上面畫的圖案都是些古典小說、戲劇中的故事人物、古代神話和傳說中的故事,這些描金彩繪的故事,武心琴一個個看著,用手指去細細觸摸漆器上那些用蚌殼、螺鈿、象牙鑲嵌、雕填、刻繪、堆填成的人物山水,她把臉貼上去,久久的久久的摩挲著這些脂玉一樣的漆器。然后她轉過身對陳右云說,右云哥,你娶我吧,你沒有爹娘,我也沒有,我們在一起吧。陳右云那只正在漆器上推光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抬起頭看著她,她站在一堆漆器中間一動不動。潮濕而平靜,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線里,周身散發著一種柔和的光輝。他想起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新的布衫。十六歲的少女來為自己提親。他眼睛有些酸,半天說了一句,那我明天讓媒人過去。武心琴說,不用了,我只有一個條件,帶著我妹妹嫁過來。

武心琴帶著武心愛嫁到了陳家。加工漆器的車間在漆樹園深處的一間小木房里,陳右云在那邊的時候她就看店。她每天中午給陳右云和他的徒弟們去送飯。兩個徒弟做一些簡單的家具,賣給小城里準備娶媳婦的人家在洞房里用。陳右云一個人用很長時間做一件推光漆器。做好后大部分都放進店鋪后面的小屋里,那屋里還有一張窄窄的床。有時候,陳右云就一個人睡在那張床上,周圍全是大大小小的推光漆。很少有人買推光漆器,除非是縣里的幾家大戶才會來買。推光期的木胎是松木做的,在木胎上用白麻纏裹,再抹上豬血調成的泥灰就是灰胎。然后在灰胎上上漆,每刷一道漆,先用水砂紙蘸水擦拭,再用手反復退擦,直到手感光滑了,再刷下一道漆,這樣刷七道漆之后,再進行更細致的推擦。先用粗水砂紙,再用細水砂紙,再用棉布推,用絲綢推,用人的頭發推,手蘸麻油推,豆油推。陳右云的眼睛和手只在推光漆器上,有時候一天他們都不會說一句話。

四年之后她還是沒有懷孕,一天趁著武心愛也不在的時候她出了門向劉先生的藥店走去。號了一會脈之后,劉先生收回了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線里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在這個過程中她目光里的余燼一點一點地熄滅了。最后,天完全暗下來了。她艱難地站起來向外走去。身后,劉先生說了一句,抱養一個吧。

陳右云只要一提到誰家的小孩,她就覺得有一面墻壁向她壓過來,她恐懼而寒冷地向后退著,手邊是十四歲的武心愛。她該怎么辦,武心愛又該怎么辦。整個小城街頭玩耍的小孩子都讓她覺得恐懼,她像躲瘟神一樣遠遠地看到他們就躲開,避之不及地繞到很遠的路上回家。他們讓她感到疼痛,像一道傷口。只有一次,她站在城墻下看著走在前面的一對母子,久久地看著,那做母親的年齡和她差不多,手里牽著一個小孩,那孩子很小,跌跌撞撞地走路。她看著她們,最后開始了無聲的啜泣。

陳右云終于開口了,你怎么一直懷不上?在他這句話里,她感到自己在迅速的坍塌下去,她都能用眼睛看到自己成了滿地的碎片。她慌亂而恐懼地撿那些碎片,拼命掩飾著自己聲音里的異樣,她說,快了吧。那時候已經是初春,她去了趟劉先生家里,劉先生剛從陜西采藥回來,他從陜西給她帶了樣東西。他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布包,像個荷包那么大小。他從陜西帶回來的,一包罌粟花籽。他低聲說,割下之后熬好曬干保存起來,不要讓別人找到。存著這些東西就是存著金子,你以后就不怕了。她對他深深鞠了一躬,就走了。她把那包花籽揣在懷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的時候心里突然有一種陌生的平靜,她抱著這花籽像抱著一個孩子,冰冷的遙遠的孩子。

二月,武心琴把那包花籽撒在了后園里,她必須趕在陳右云前面。她已經像看一場雪崩一樣看到他微微地坍塌了。她用每一分每一秒的針腳趕制著這個春天。要快,必須要快。她心底里尖銳地對自己喊著。三月的一個早晨,這些花在一夜之間突然開了。猛然之間就濺滿了整個荒涼的后園子,大朵大朵的罌粟花妖冶而窒息,像陽光下的無數條艷麗的蛇擠在了一起。花香濃郁得讓人窒息。她恐懼而措手不及地看著這些花,近了,更近了。她知道陳右云已經在考慮娶一個別的女人進門了,他需要一個兒子。結婚那晚他就對她說了,他們家的推光漆是一代一代傳給兒子的。陳家不能沒有兒子。

那些美麗的驚人的花朵紛紛揚揚地凋謝了,露出了青色的果子。這些青色的果子在幾天之間就迅速膨脹飽滿起來。五月的一天,罌粟的果子突然發出了一種奇異的香味。她知道,是時候了。她用了幾天的時間在后園里割罌粟。陳右云白天都不在家,在家也不會走進荒蕪的后園子。武心愛她打發出去玩了。她一個人拿著一把鋒利的刀來到了后園子。用小指勾住一只小木杯,大拇指和食指捏著刀片在那青色的果子上劃一刀,乳白色的液體就流出來了,順著光滑的果子正好落進木杯里。她又把這些乳白的的液體倒進一只瓷壇里,先熬煮著,攪拌著這些漸漸變紅變粘稠的液體。再放在陽光下曬。她一天天看著,液體由白色變成紅色,又由紅色漸漸變成褐色,直到有一天變成了黑色的膏狀固體。她把這些黑色的東西小心地放進一只壇子里,把口密封上。劉先生告訴她,過段時間,就會有人來縣里收購鴉片,到時候她就把這壇東西賣出去。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被趕出陳家,這壇鴉片換的錢也能讓她從容地過上幾年。在陳家,她只有自己。別的,都不是她的。

秋雨來了,雨水從漆樹的枝葉間落在宅子上,又從屋檐上流下來積到了天井里。木頭受潮,散發著腐朽的木質的清香。武心琴把這只壇子換了幾個地方之后決定去一趟鄉下的大姨家。放在陳家的任何角落里,她都沒有安全感。從一開始,這整座房子與她就是隔離的,遙遠的。那個雨天,街上走著很少的行人,武心琴用布包著這只壇子,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嬰兒一樣出了城,向鄉下走去。大姨家只有大姨和她最后一個還沒娶到媳婦的兒子。兒子百順不在,只有大姨一個人在。武心琴把壇子交給大姨時告訴她,在她家保存起來,過段時間她就來拿。她說,千萬不要把壇子拆開,她用蠟紙封好的口。千萬不要再告訴別人。她親眼看著大姨把壇子藏到灶旁一塊活動的青石板下面的洞里,才在夜色中向城里走去。

劉先生在一個早晨悄悄告訴她,收鴉片的人來了,在天黑前送到河邊去。武心琴急急向大姨家走去。進了院子正好看到大姨家兒子百順正站在院子里。她對百順笑了笑,今天怎么沒出去啊。百順看了她一眼,迅速地把目光挪開,含糊地應了一聲。她心里一緊,腳步更快地向屋里走去。她走得快而不穩,險些摔倒在門坎上。進了屋就看到大姨一個人正坐在昏暗的炕上看著她。武心琴的嘴唇無聲地張合了幾下,她輕輕叫了一聲,姨。大姨不答應,還是坐在那里看著她。她腦子里更緊了,很多的東西繃在了一處,嗡嗡響著。她聽到自己又艱難地叫了一聲,姨。大姨終于說話了,你來了。這句話讓她幾乎流下淚來,她連忙應著,說,姨,我來取那東西了。大姨說,什么東西?武心琴的腦子空白了,她已經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其實剛進院子時,百順的目光就已經給她信號了,只是她不愿相信。她艱難地說了幾個字,就是放在灶邊那石洞里的壇子。大姨遲疑著,久久地遲疑著,遲疑得那么真實,一瞬間里她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記錯了。大姨說了幾個字,我怎么不記得。這幾個字像冰冷的石塊向她砸過來,她尖聲喊起來,就是我上次送來的那只壇子,封了蠟紙的壇子,你自己藏到灶上的。是你自己藏的。百順無聲地進來了,在她身后突然開口了,你記錯了,你從來沒有送來什么壇子,我們家也從來沒有收過你的壇子。武心琴慢慢轉過身來,她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他和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啊,他們一起在春天摘槐花吃,怎么突然之間他們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她跑出去,跑進灶間,用手扒開柴草,搬開那塊大青石,里面是空的,黑乎乎的洞口無聲而可怖。她周身發著抖,把兩只手插進去,狂亂地摸索著,她的兩只手像在潮濕的冰洞里一樣無休止地戰栗著。終于,她把手抽了回來,跌坐在洞口,呆呆地無聲無息地看著那洞。又像是過了很長很長時間,她突然站了起來,目光明亮的像燒著了一樣,她指著眼前的百順,只說了兩個字,你們。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大笑起來,最后笑得都站立不住了。百順把她送進城,告訴別人,不知道丟了什么東西,瘋了。

武心琴只要見到一個人就對著這個人說兩個字,你們。她反反復復說著這兩個字。她四處亂跑,大笑,無休無止地說,你們,武心愛一直在身后跟著她。過了兩天,陳右云把她關進了西廂房,自己走了。武心琴隔著窗欞,用手抓著木框,一遍又一遍的,時而悄聲時而瘋狂地重復著兩個字,你們,你們。她一個人在窗戶里大笑,大笑著的同時已經是一臉的淚水。這天見陳右云不在,武心愛把武心琴放出來,扶著她走到了街上。街邊雜貨鋪前放著一只壇子,壇子有半個人那么高,不知道里面是醋還是油。武心琴專心地盯著那壇子看了一會,突然擺開武心愛的手大笑著向前跑去。這時候天突然變暗了,雷聲響起,武心愛跟著跑了兩條街卻發現武心琴不見了。這時,銅錢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武心愛冒著雨四處尋找武心琴,終于在一條巷子盡頭看到了在雨中縮成一團的武心琴。她拉起她,她很聽話地跟著她走,像極冷的樣子,周身發著抖。武心琴當天晚上開始發燒,身上的每一處皮膚都像要燒著了,嘴唇卻是鮮艷無比的紅色。叫來了劉先生,劉先生號脈之后說,她的瘋病好了。原來武心琴是因為急火攻心蒙了心智,一場大雨把寒氣帶進她體內,把她體內的急火澆滅了。但同時她也得了風寒。劉先生開了些藥,囑咐給她喝姜湯,把寒氣驅出來就好了。果然,武心琴醒過來之后目光又像從前一樣黯淡了,那種邪氣的光亮熄滅了。就好像站在她身體里的那個人突然之間抽身離開了她的身體。武心琴病倒在床上整整一個冬天。

最后一次給她開藥時,劉先生給她開好藥,臨走之前對武心愛說,給他倒碗水喝。武心愛出去后,他從身上取出了一個小布包,交到了武心琴手里,他說,春天快到了。這個留著。在接住那只包的一瞬間里她抓住了劉先生的那只手,劉先生已經在向外走去,這時,他回過頭對她笑了笑,那只手松開了。他走了出去。武心琴把那包小小的罌粟花籽緊緊抱在懷里,瑟瑟地鉆進了被子里。閉上眼睛,流著淚。

她一點一點地等著這個春天。清明那天下了一場小雨,雨停后她一個人來了后園子。后園里是冬天殘留下來的氣息,樹枝上凸出了黃豆大的嫩芽,有兩只鳥在泥土里尋找著樹種花籽充饑。天邊的晚霞燒起來了,她在井欄上懨懨地坐了一會,望著自己在片中的倒影。薄薄的一層影子,輕輕地漂在水面l二,干枯而脆弱的身體在闊大的衣服里隱隱浮動著,一張臉因為長時間地躺著蒼白而浮腫。她沒有再看,起身離開了后園。院子里空無一人,武心愛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喚著她的名字,從一間屋找到另一間屋。不在。一種突如其來的不安游絲一般鉆進了她全身的毛孔,她全身的毛孔都驚恐地張開了。轉而她又告訴自己,病了一場病的心神不寧了。

把后園子的地松了一遍之后,武心琴把那包花籽撒進了土里。很快,又是一場春雨之后,那些嫩嫩的芽鉆出了泥土。從早晨起來之后,武心琴就把一天的時間基本全放在了后園。給陳右云做飯的事早交給了武心愛,一個冬天都是武心愛去車間送飯,看店,她病好后還是武心愛在做這些事情。她長時間地呆在后園子里,松土,除草,從井里打出水來澆水,罌粟必須一遍一遍地澆水。這些植物喝水的力量有些驚人,剛澆下去水就滲沒了,像有無數張渴極了的嘴正埋在地下。但喝足了水的罌粟一夜之間就可以長一截,它們的生命里全是水。她撫摸這些頭發一樣的幼苗,剩下的時間就一個人坐在井欄上,靜靜坐著。那個黃昏,她從后園子出來的時候,武心愛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她不想進屋里,就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竹椅上看著她洗衣服。這時,武心愛已經洗完了,她站起來把那些衣服往竹竿上晾。在她伸出手臂直起腰把一件衣服往上晾的一瞬間里,她的整個側面的線條便全在武心琴眼前了。武心琴正拿一條絲綢手帕擦著額頭的手突然停住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武心愛,她看到了她的側面,她已經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把鋒利的刀刃飛進了她的眼睛里。她眼前一黑,幾乎摔倒。她用一只手按住了胸前,緩緩的緩緩的,張開嘴,叫了一聲,心愛。武心琴轉過頭看著她,她說,過來。武心愛向她走來。她說,到我跟前來。武心愛蹲下來,蹲到了她面前。她松開那條手帕的手,朝著眼前這張臉上飛過去,手帕像羽毛一樣落地的同時啪的一個耳光過去了。武心琴摔倒在地,她的臉朝著地上,久久沒有抬起。鼻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鮮艷而凄愴的紅。

地上的武心愛終于抬起了頭,她們在黃昏的暮色里四目相對。她們像隔了幾十年幾百年的光陰一樣遙遠而陌生地看著對方,武心琴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目光里流動著一層寒冷的冰碴,濃密而寒冷。她一直以為武心愛還是那個跟著她走進陳家的膽怯的小姑娘,卻突然之間發現,原來她已經十六歲了。自己就是十六歲那年,一個人走進了陳家,對著陳右云說,你娶我吧。想到這里,武心琴覺得自己再沒有了一點力氣,她掙扎著問了一句,你,和誰?武心愛把目光移開了,卻一句話都不說。她又沙啞著問了一句,是誰?武心愛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腳步有些不穩,她向自己住的廂房走去。突然,武心琴在她身后幽幽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陳右云吧。武心愛猛地停住了,卻沒有回頭,她站在青石板的院子中間,最后的暮色把她的影子拖得空曠而寂寥,在風中微微飄搖。

罌粟花又一次開滿了后園,武心愛的腹部已經高高隆起。她不再出門,卻每天仍在做飯,洗衣,由陳右云的一個小徒弟回來取飯。她們兩個在很多天里都不說一句話,武心琴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后園子里,甚至有幾個晚上她就在后園子里過的夜,她貪婪地迷戀著罌粟花的香味和井欄上的冰涼,像秋天一樣的冰涼。她周身開始散發著罌粟花的妖冶香味。遠遠看到武心愛的時候她就目光躲開,躲開她隆起的腹部,有一次躲得來不及了她整個人向后摔倒,她用手抓著青磚的縫隙,不肯站起來。武心愛在她身邊緩緩蹲下來,叫了一聲,二姐。她伸出一只手去扶她,她驚恐地躲開那只手,聲嘶力竭地叫著,你走開,快走開。

武心琴甚至都沒有問一句陳右云,你打算怎么辦?你打算娶她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同房,甚至很多天都沒有見過。陳右云越來越多地在鋪子里的小床上過夜。他日日夜夜只想和那些推光漆在一起。后來的一個晚上,月是上弦,夜很靜。武心琴在睡夢中朦朦朧朧地聽到了什么,是馬蹄聲。馬蹄聲最后在陳家門口停住了,她徹底醒了。就是這個夜晚,土匪下山來了,他們栓好馬,進了永隆號。那時候,陳右云就睡在店里,他馬上就醒了,看著這幫人,他們點著火把,蒙著面,黑黢黢地站在他面前。門外馬在長長地嘶叫。他一言不發地轉身把木床搬開,在床下的石洞里掏出一只陶土壇子。這幫人打開壇子看了看,又要往后走,陳右云攔住他們說,全在這里了,我不會騙你們。后面有我懷有身孕的女人,快生了,你們不要嚇她,嚇她孩子就沒了,我以我兒子的名義擔保,不會騙你們。我陳家的東西全在這只壇子里了。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沒有再往后走,卻開始看屋里的那些推光漆器。他們可能是覺得今晚有些太順利了,都有些興趣索然了,應該再干點別的。他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然后他們開始撥弄那些漆器。陳右云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可是當他們要搬那扇放在最里面的四扇屏風時,他攔住了他們,這屏風是我們陳家世代傳下來的,除了這個別的你們都可以拿。那幫人在黑暗中看著這扇鑲著玉器和珍珠,精致的讓人眩目的漆器屏風,無聲地推開陳右云,拿起屏風向外走去。陳右云跟了出去,他攔著他們,抱住其中一個人的腿,不行,你們只把屏風給我留下,那是我們陳家一代一代傳到我手里的,你們留下。那個人一腳把他蹬開了,那些人裝好東西,上了馬就在黑暗中疾馳而去。陳右云情急之中拉住了最后一個人的馬尾巴,他死死拖住,疾馳而去的馬立刻把他拖倒在地。陳右云一直沒有放手,就這樣他被這匹馬一直拖到了河灘,又在碎石灘上拖了十幾米劃出了十幾米的血痕才松開了那只手。那時候,屋里的武心琴和武心愛都聽到了聲音,她們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院子里,兩個人在黑暗中無聲地對視著,聽到陳右云的叫聲時,武心愛開始地向店里走去。武心琴突然伸出手無聲地抱住了她,然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突然她意識到了她是不會說話的,那只手便垂了下來。她死死抱著她,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了。

第二天人們順著血痕在河灘找到陳右云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他半邊的身體,一只胳膊和半個臉全部被拖爛了,那半張臉上連眼珠都不知去向,剩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黑洞。人們感嘆,舍不得錢就得要命啊,有了錢就要招惹土匪啊。永隆號里只剩下了些七零八落的漆器,武心琴收拾好陳右云留下的東西,關了店門,從里面閂死,遣散了陳右云的兩個小徒弟。人們又說,幾百年的永隆號了啊,就這么關了,他連個兒子都沒留下,永隆號就這么失傳了啊。以后要結婚的人家可去哪里買被閣啊。有個老人坐在永隆號的門口拍著青石的臺階,哀哀地哭著。

武心愛還是早產了,是個男孩。武心琴抱著這孩子給他取了個名字,陳玉荷。滿月還沒過的時候武心愛受了些風寒,嗓子疼得吃不下一點東西。武心琴知道她的扁桃體又發炎了,她從小就這樣。這天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武心琴準備好了一只半尺長的三棱銀針,讓武心愛張開嘴,一只手拽住她的舌頭,就著窗外的光線,她看到武心愛的喉間腫得高高的,像一只紅色的櫻桃,櫻桃頂部已經開始化膿潰爛。她向那櫻桃頂部伸出去的手有些微微發抖,夠著了,她用針尖刺開了那包白色的膿液,武心愛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她接著刺,大部分的膿液都流出來了。這時她卻沒有把銀針抽出來,銀針懸在武心愛的喉間,她的手開始發抖,隨著這抖動,她的手微微的又向下伸去,銀針指向了發炎的扁桃體的下面一點點,只一點點,那是聲帶的地方。她猶豫了一秒鐘,甚至她還看了看武心愛的臉,耳邊突然傳來了嬰兒的哭聲,是陳玉荷睡醒了。然后她眼前又是武心愛那像面旗幟一樣的大肚子。就在這聲嬰兒的啼哭中,那只銀針刺了下去。接著聽到的是武心愛這一生發出的最后的凄厲叫聲。

武心愛成了啞巴。武心琴開始教陳玉荷說話,她教他叫自己媽,叫武心愛姨。沒有人知道武心愛懷孕的事,而武心愛是不識字的,她出生的時候她們的父親已經餓死,沒有人教過她認字。只要她不會說話,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陳玉荷是她生的孩子。所有的人只知道武心愛是陳右云的小姨子。在銀針刺下去的一瞬間里她也是疼痛的,她其實是她一點一點帶大的,但同時,武心愛那隆起的肚子像針一樣刺到了她的身上,如果她們母子有一天把她從陳家趕走呢,她的兒子長大了會把她當成什么?她算什么?她還有什么?與此同時,針下去了。武心琴淚流滿面。

武心愛終日在床上躺著。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武心琴走進房間第一眼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武心愛。屋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息,清醒而冷冽的味道,很多年以后武心琴仍然記得那味道,像閃著寒光的利刃把空氣劃開了,那是死亡的味道。武心愛倒在地上翻滾著,喉嚨里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旁邊是一些散落的罌粟芯子,她向武心愛伸出的那只手在劇烈地抖動,像秋天的一片樹葉。在武心愛被扶起來的一瞬間里她看到了她的目光,那么清澈那么堅硬的目光,然后,淚從她的眼角悄然滑落,她們對視著像隔了很多年歲月的風塵注視著對方。武心琴無聲地流淚,喉嚨里卻發不出一個字。她掙扎著起來,跑出去拿來一大碗皂角水,給武心愛灌下去。武心愛咬住了牙關,藥水又流了出來,她便發了狠一般。突然力大無窮起來,她按住她,撬開她的嘴巴,使勁往里灌,藥水把武心愛的衣服全弄濕了。一個晚上,武心琴就這樣反反復復地灌,武心愛一吐出來,她就再灌。最后,她也倒在地上,用一只手撐起上身,目光卻仍是渙散的,沒有邊際的。

武心愛還是被救活了,只是她躺在床上不睜開眼睛,不看任何人也不吃飯。武心琴在屋檐下煎藥,她呆呆地看著爐子里的火苗,不動。屋里的空氣生硬而寒冷,像裂開的瓷器的一角,澀澀的疼。她走進了蕭瑟的后園,走到井旁坐在了冰冷的井臺上。忽然之間,她覺得無處可去。她猛地站了起來,進了灶間,拿了一把刀進了廂房。她把一只手放在朱紅色的板柜上,沒有說任何話就揮起那柄刀向那只手上的大拇指砍去。很鈍的一聲響,然后就是片刻的巨大的寂靜,沒有一點聲音,就像在一個很深的睡夢里。然后是武心琴的腳步聲,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武心愛床前,把那只滴著血的拇指向武心愛背著臉的方向扔去,她只說了兩個字,還你。然后,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間。

武心愛終于開始下床走動了,武心琴的那只大拇指長痊愈了,卻成了折斷的樹枝一樣的殘枝,只剩下了一點點。把其他四個指頭襯得愈發修長。

罌粟又一次熟了,仍是去年那只木杯,那柄刀,只是那沒有了大拇指的手變得出奇的陌生,她執拗發狠地用著那只手,每一個動作都笨拙而漫長。那乳白色的液體被放在鍋里熬,然后在陽光下開始一點一點變成剔透的紅色,變成褐色,直到黑色。濃郁妖冶的香味在漆樹間纏繞著,像蛇在水中。再裝進一只壇子里,封好口。這次,她就放到了自己的床頭,沒有告訴任何人。一個月以后,劉先生告訴她天黑前到河邊等著,看到一只船劃過來,船上點著兩盞燈,她自己也點一盞,船就會靠岸。其中一個頭上裹著頭巾,就賣給他。她去了,等到那只船,把一壇鴉片賣給了那個男人。船遠去了,她知道,這些鴉片要被他們賣到妓院。那個黃昏,武心琴把那些錢揣在懷里,平靜地向家里走去。夕陽下,她拖著長長的影子,腳步堅硬地向家走去。

這次她自己留下了花籽,她知道,她、武心愛和陳玉荷,后半生都要靠這些花了。一個月后的一天,劉先生突然讓人傳話來,要她去趟他家中。她提了四色點心去了他家。劉先生坐在院子中等著她來,他對她微微一笑,你種罌粟不要過三年,積攢些本錢就干些別的,千萬不能再種。更不能把花籽傳給別人,切記切記。她問,為什么?劉先生說,因為罌粟本是毒花,你從小失父又失母,還不能有予嗣,我只是怕你后半生無靠啊。去吧,記住我的話。武心琴鞠了一躬,離去。第二天早晨,一向早起的劉先生遲遲不肯起床,他的女兒進去叫他,才發現劉先生已經在睡夢中死去了。去的時候無聲無息,和熟睡時一樣。死后,他的身體異常的輕,皮膚幾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他女兒說,三天前,他就已經不吃任何東西了,只是終日坐在樹下。問他怎么了,他就只是笑,不說任何話。武心琴跟著劉先生的靈柩去了墳地,又昏昏沉沉地跟著回來,回來后又病了一場。這次病中,一直給她煎藥的是武心愛。

這年冬天,過年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這場雪化掉之后,又一個春天就要來了。武心琴在陳家門口掛了紅色的燈籠,一團紅暈落在門前的雪地上。凄愴的溫暖。她和武心愛在屋里包餃子,陳玉荷一個人在院子里玩鞭炮。除了陳玉荷的聲音,屋里再沒有了別的聲音,空曠的屋子里坐著這兩個女人,她們都很少直視對方的目光,有時候就是在院子里面對面走來,她們都情愿繞著走開,也不從對方面前過去。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們中的一個到晚上還沒回家,另一個就會滿城去找,從一家問到另一家。找到了,兩個人也是默無聲息、一前一后走回來。有時候,武心琴偷偷地看著武心愛,看著她的目光里到底沉下了些什么,可是武心愛的目光里是一種木質的空和鈍,最初那清澈和尖利的怨恨已經消散了,失去聲音像是把她推到了一扇門后,她漸漸習慣了門后的黑暗和安靜。有時候她會和陳玉荷一起玩,高興的時候會張開嘴無聲地大笑,這時候如果突然被武心琴看到了,她的笑就會僵在那里,一瞬間里她的目光里的恐懼像月光一樣溢了一地。武心琴就慌忙走開,像是什么也沒看到。

過完年之后,武心琴到鄉下買了一塊地。春天到了,很快就是清明谷雨,武心琴在后園子里種下罌粟之后,又帶著花籽一個人去了鄉下撒下了花籽。旁邊的地里一個男人正在播種,不知道種的是什么莊稼。她撒花籽的時候,男人抬頭看著她,問了一句,你種的不是莊稼吧,只有種花才會像你這樣種。武心琴笑笑,沒有說話。罌粟熟的時候,她帶著武心愛來割罌粟果,把陳玉荷放在地邊讓他一個人玩。兩邊的地里種的全是高粱,火紅的高粱把她們圍在了中間。圍成了小小的一塊。高粱像要燒著了,似乎挨到一點就會著火。罌粟的香味和高粱的香味混在一起,粘稠而有力,所有住在附近的村民們都聞到了。這塊地里的罌粟足足收了兩壇。

來年春天武心琴帶著花籽來到鄉下撒花籽時看到旁邊的地里已經有很多人在種莊稼了。等到罌粟花開的時候,她還沒有走到地邊就聞到了一種巨大無邊的妖冶香味,濃重得有些密不透風。接著,她眼前是一片海洋般的罌粟,她的那塊地被淹沒在了巨大的海洋里。淹沒的很徹底,像沉在了海底。他們從她的地里取走了罌粟的種子,原來春天的時候,他們種的都是罌粟。武心琴跌坐在地上,她想起了劉先生的話,切不可把罌粟花籽給別人,罌粟花本是毒花。可是,現在,罌粟花已經燒起來了,這片土地都被點著了。

這年,方圓幾十里的土地里基本上沒有了莊稼,全部是罌粟,家家戶戶都在種罌粟,而過了六月,來這里收鴉片的人也一下多起來了。他們不再躲在船上交易,開始光明正大的在城里行走。同時,小城里很多人開始吸鴉片,有很多鴉片都不需要賣出去,就賣給了本城的妓院和本城的人們。鴉片的價錢像黃金一樣,小城里家家戶戶都在熬鴉片,曬鴉片,空氣里彌漫著的全是鴉片的香味。在這香味里,有人開始賣房子了,有人開始賣老婆賣兒女,都是些戒不了鴉片變得傾家蕩產的人。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清晨走在街上,每天都能看到路邊有新鮮的尸體,這些死去的人都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大都是些賣了妻兒還要抽鴉片的男人。但,抽鴉片的人還是越來越多。這個夏天里,整個小城的上空全是罌粟花的味道。

城里開起了煙館,每天有人躺在里面,點起煙槍,里面終日煙霧繚繞,看不見人影。有些女人因為忍受不了被自己的男人賣出去,在別人睡著的時候吞鴉片死了。這種吞了鴉片的女人要是被發現得早,就背到灶間,把人全身澆上涼水放在灶的兩個通風口之間,拼命地抽風箱,讓人被通風口出來的風吹著。鴉片吞進肚子里相當于是把火吞進去,火性太大,只有把火氣逼出來,人才可能活下來。有些女人命不該絕,被救活了,還有一些女人火氣沒出來就被燒死了,死了的女人全都是面若桃花,嘴唇紅得像火一樣。

武心琴在一個深夜里一個人點起了一枝煙槍,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吞吐著,煙泡一點一點地燃著,在那種奇怪的香味中,她開始覺得自己變輕,好像踩到了云端,又像看到了父母,看到了陳右云,她向他們走去,他們卻又不見了。第二天,第三天,幾天之后她就感覺到離不開煙槍了。她知道,是時候了。她翻出父親留下的所有醫書,她要配一種能戒鴉片的藥,她相信中藥里一定有。她必須找到。她沒日沒夜地翻書,拿各種草藥煎了,給自己喝下去。有一次喝了一種藥之后,她開始發抖,然后渾身抽搐,把藥碗打碎在了地上。武心愛聽到聲音,跑進來一看,嘴里發出了嗚嗚的聲音,手忙腳亂地給她灌了一大碗皂角水,讓她吐了。她吐了又吐,最后才奄奄一息地被武心愛背到了床上躺下。武心琴煙癮犯了的時候,開始是渾身沒有力氣,打著呵欠,再到后來就實在撐不住了,開始渾身疼痛,每一個地方都在疼痛,像被無數條蛇咬著。她叫來了武心愛,讓她把自己綁到柱子上。她在半醒的意識里感到武心愛一次又一次來到她身邊給她擦汗。她想抬起頭對她說點什么,可是,抬不起來,頭似乎有千斤重,她使盡全力卻連眼睛都睜不開。有一次煙癮犯了,她頭疼欲裂地向墻上撞去,武心愛一把抱住了她嚎啕大哭,嘴里發出嗚嗚的喑啞的哭聲,那一瞬間,她的淚也下來了,是因為她啊,武心愛連哭都哭不出來。她緊緊抱住了她,她也抱著她。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武心愛的手里。

后來武心琴配了一種藥,用炙紫菀,炙款冬花各15克,破故紙,清半夏,枇杷葉,前胡,茯苓,橘紅,桔梗各12克,川貝,射干,罌粟殼各10克,干姜9克,肉桂6克,細辛3克,急火煎一刻鐘,然后用溫火煎兩個小時。她先給自己喝了幾次,見沒有什么異常反應,連忙和武心愛連夜配藥,連夜熬了一大鍋草藥,第二天就把鍋抬到大槐樹下,她當著眾人的面喝下去一大碗,然后告訴人們,犯了煙癮的就來她這里取藥。來取藥的不少,但多數人還是撐不住又吸上了。武心琴就天天連夜熬一鍋藥,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她就和武心愛把藥抬出去,見到一個從煙館出來的就讓喝藥。武心琴自己的煙癮終于戒了,但小城里吸鴉片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武心琴驚恐地熬過這個冬天,又等來了一個春天。她知道,春天到了,就又有人種罌粟,而且種的人會越來越多,在金子面前所有的人把麥子都扔了。這可怎么辦。果然,一到二月,又是滿地的罌粟苗子,沒有一棵莊稼。武心琴坐在地埂上嚎啕大哭。但這一年,罌粟快到打燈籠的時候,禁煙的部隊來到了小城。國民黨政府從這年開始發了禁煙令,地里的罌粟苗沒幾天就被全部拔光了。拔光了罌栗苗的土地前所未有的蒼涼空洞,土地上幾乎寸草不生。罌粟的余味還久久的在土地里散發著,像腐爛在了土地的深處。部隊走后,武心琴走到劉先生的墳前大哭了一場。從那之后,她就開始不停地看醫書,開始采藥。來找她看病的人越來越多,后來,武心琴成了小城里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先生。

晚上,她看醫書,武心愛在一旁幫她碾藥,陳玉荷還沒有回來。陳玉荷上學之后并不喜歡讀書,但也不喜歡和別的孩子們在一起玩。他經常一個人去陳清河家里玩。陳清河是陳右云的堂弟,父母早亡。陳清河本是當地的一名畫匠,經常被人請去在家具上,窗戶上,鏡子上,燈籠上畫畫。可是他直到三十多歲都沒有娶媳婦,直到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和下關街五十多歲的趙陽明住到了一起。趙陽明孤身一人多年,妻子早死,只有一個兒子已經成家。兩個人住到一起之后,經常有人在晚上翻進院子趴在窗戶下聽屋里的動靜。他們能聽到兩個人在低聲說話,邊說話邊發出竊竊的笑聲,說的內容也無非是家長里短,像一對夫妻在說話。再聽下去就沒什么了,熄燈之后,很快就是兩個男人的鼾聲。

白天的時候,陳清河出去給人家畫畫,趙陽明守在家里做飯。他兒子時不時來了,從陳清河家里取走一些東西,一只描金彩繪的柜子,一只推光漆箱子,兩只老膽瓶都先后被取走了。陳清河掙了些錢就買東西回來,有時候給趙陽明買雙布鞋,有時候買點鹵肉買點酒,買回來了兩個人一起坐在樹下喝酒,說話。一次,趙陽明的兒子突然來了說要接他爹回去,趙陽明不肯走,他就拽著他走。陳清河跟在后面一直跟著,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哭,他說,你愿意拿什么就拿吧。趙陽明的兒子聽了這話就停下來,轉身看著他說,東西不要了,我要錢。陳清河把家里所有的錢都給了趙陽明的兒子,他才作罷。他走后,陳清河帶著趙陽明回到了家里,他突然又大哭起來,哭著哭著抱住了趙陽明,過了一會,趙陽明要把他的手拿開,他卻又哭了,一個下午就這樣反反復復地哭了好幾場。

城里的人都傳說陳清河和趙陽明晚上在做那事,不然怎么會這么舍不得一個男人,比女人還愛惜。他們老是議論不知是陳清河做趙陽明,還是趙陽明做陳清河。于是找陳清河畫畫的人漸漸少起來,進他家門的人都幾乎沒有了,似乎都覺得那門里有些不潔的感覺。日子久了找不到活干,陳清河只好給死了人的人家畫些棺材,做些紙人。時間長了,所有的人都要繞著他家的門口走,不愿意過他的家門口,好像那門很晦氣。但幾年之后,兩個男人還是生活在一起,一起起床一起睡覺。

陳玉荷是有一天在街上看到陳清河在給人畫棺材時跟了過來。陳清河問他是誰家的孩子,他說是陳右云家的。陳清河這才知道是堂哥的孩子,是陳家的孩子。便給他吃的,留他玩。幾次之后,陳玉荷開始跟著陳清河畫畫,第一次見陳玉荷畫畫,陳清河就落淚了。那是堂哥陳右云的影子在畫里啊,陳家的永隆號不該絕。從那以后,陳玉荷就跟著陳清河學畫,從學校出來先去陳清河家,甚至有時候逃了學去陳清河家里。后來武心琴知道了他經常逃學去陳清河家里,也沒說什么,只對武心愛說,這都是天命。她見過陳清河,一個俊朗得有些像女人的男人,她見過他往一只元宵節用的燈籠上畫一枝梅花,他畫得很慢但很仔細,他畫畫的時候小拇指翹起,也像一個女人。她在元宵節的晚上看到那只梅花燈籠的時候就想起了那只女人般的手。她久久地看著那盞燈籠。

后來因為和趙陽明住在一起的緣故,陳清河的生活越來越潦倒。家里的大部分東西都被趙陽明的兒子搬走了。只給他留下一張破了的老床和兩只陶土壇子。有時候,武心琴還讓陳玉荷帶些吃的過去。有時候,陳玉荷就在陳清河家里過夜。他和兩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夏天的晚上,床上鋪了蘆葦編織的涼席。涼席散發著河水的氣息,院子里點著驅蚊草,香味慢慢的像睡夢一樣彌漫進屋里。半夜醒來起夜的時候,他看到月光里,兩個男人背對背緊緊靠在一起,像是從來就沒有分開過。夜靜極了,他在月光里靜靜地看著這兩個男人。

夏天下了幾次大雨,院子里凹下去的地方積起了小小的水塘,幾天之后,水塘里浮起了綠萍,人要過去就得涉著水走。陳玉荷脫了鞋,光著腳踩過去,正好踩到水底軟而滑膩的泥,像踩著一尾魚。趙陽明往過走的時候滑倒了,衣服臟了,陳清河當天下午就去了河邊撈卵石,撈了一兜背回來,放在太陽底下曬干。第二天又去撈,曬干之后他拿著一把鐵錘在一塊青石板上開始砸那些河底的卵石。連著幾個黃昏,回蕩在小城上空的都是這些叮叮當當的敲石頭的聲音。這聲音在炊煙的霧靄中清澈遙遠。陳清河把這些敲碎的石頭鋪在院子里的凹處,鋪成了一條窄窄的甬道,直通向門外。他又在甬道兩邊種了些雛菊花和風仙花,不幾天,金色的雛菊和紅色的鳳仙花就開滿了甬道兩邊和石頭的縫隙里,蜜蜂嗡嗡地飛著,留戀不去。

這時候全國已經解放了,陳玉荷跟著陳清河學畫學到第四年的時候,陳清河死了。那個晚上,他過去時,陳清河正趴在地上在一張油氈上畫牡丹,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幾句話,他就說,該回家吃飯了。陳清河沒有留他,把他送到門口時對他笑了笑,陳玉荷一直記住了他這個在黑暗中喑啞的笑容。第二天早晨一出家門他就聽別人說,陳清河家昨晚著火了,陳清河和趙陽明都被燒死了。正是夏天,屋里并沒有生火,陳清河又是心細如發的人,屋里卻著火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陳清河家門口時只看到一堆黑色的廢墟,火已經熄滅了,房梁被燒斷了,整座房子全被燒塌了。幾個鄰居在廢墟堆上翻找著兩個人的尸體。尸體已經被燒焦,像黑色的木炭,甚至分不出哪個是陳清河,哪個是趙陽明。關于房子是怎么著火的,有的人說是陳清河自己點的,有的說是趙陽明的兒子要不出錢才放的火,還有的說不知是誰覺得陳清河和趙陽明在一起住有傷風化才放了一把火燒死了這兩個男人。陳玉荷在廢墟旁一直站著,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他臉上的汗落進土里發出了吱吱的聲音。天完全黑下來了,磚瓦和木料燃燒的味道還像金屬一樣尖利的橫亙在空氣里,那堆黑色的廢墟像堆小小的墳。陳玉荷突然想,沒有人知道被埋在墳下的那條石子鋪成的甬道,那么細那么長地通向門外。

晚上,武心琴在廢墟旁找到了陳玉荷,找到他的時候,他安靜地坐在廢墟旁,樣子像是睡著了。她把他背回去,背到床上讓他睡覺。陳玉荷躺在床上看著武心琴的身后,突然無比平靜無比清晰地說了一個字,火。武心琴猛然回頭,背后什么都沒有,她后背上有些微微的發冷,像觸到了秋天里冰涼的石階。她給他蓋上被子,說,睡吧。

陳玉荷病了,陸陸續續地發燒,退了又燒,燒了又退,他在高燒時不停地說胡話,不停地說一堆火,看他的表情好像他正穿行在一條很黑很長的路上,怎么也走不出來。陳玉荷病了一個月,病剛好,武心琴就決定,把他送到臨縣去學木匠。

陳玉荷走后的第一個晚上,兩個女人連晚飯都沒有吃,在空曠的沒有一點聲音的屋里呆呆坐著。武心愛用手比劃著告訴她,她要去睡覺了,她累了。武心琴在她身后突然說,心愛,有一天,永隆號要靠他的。他沒有了陳右云,又沒有了陳清河,沒有人教他的。武心愛怔怔地站了一會,一個人出去了。

她們都知道做木匠徒工的辛苦。解放前,臨縣開木器店的人很多,通常收一些十三四歲的孩子做徒工。徒工第一天進門見了木器店掌柜先磕頭。三年之內不教手藝,每天給掌柜提茶壺,掃地,干一些臟活。學徒第一年,到了年底給學徒發一塊錢,第二年兩塊錢。三年之后才能跟著師傅學藝,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能睡下,吃的是咸菜和陳米做的飯,有時候陳米下了鍋,水面上能漂一層白花花的米蟲。雖是解放后了,但真正技術高的木匠還都在臨縣,所以陳玉荷去了臨縣。

陳玉荷在臨縣學夠四年的時候趕上了公私合營,所有的老木匠都被收進了剛建成不久的木器廠。于是,陳玉荷回了家之后也進了縣木器廠。這年陳玉荷十八歲,每天穿了藍色的工作服,藍色的工作帽,脖子里掛著白毛巾,戴著帆布的白手套在薰窯里烘木頭,木頭干透再拿到車間里鋸成木料,再用這些木料打制成千篇一律的桌子,柜子,涂上清漆,再堆到倉庫里。

一個晚上,陳玉荷最后一個離開車間的時候,他突然在已經開始昏暗下來的光線里看到一個微弱閃著紅光的煙頭,那煙頭正在鋸末堆旁。這時突然從門外吹進一陣風,煙頭被吹到了鋸末堆上,鋸末堆上開始冒出青煙,接著,在很短的時間里,大約就是一兩秒鐘之內的事,青煙深處開出了一朵火焰,在昏暗的光線里像一朵金紅色的花朵。陳玉荷在看到這朵火焰的同時,嘴巴無聲地張大了,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火焰每變大一點,他就更緊張一點,火勢越來越大,比一個人都高了,陳玉荷一點一點地向墻角退去。他在那個角落里想起了六年前那場大火,他看見陳清河正從火焰里向他走來,他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很深的夢里,有些悲傷又有些興奮。旁邊的木料也燒著了,噼啪響著倒下了。在這個過程中陳玉荷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時看廠房的老人發現了車間里的火光,叫來的人沖進車間,把火撲面之后發現墻角里居然有一個人。是陳玉荷。他已經不省人事。

這次事故中陳玉荷右腿和右臉被倒塌的木料燒傷,傷好后他成了個瘸子。工廠追查失火原因時,怎么也不明白煙頭既然不是他扔的,他看到了并且當時完全有機會跑出車間卻沒有,也沒有叫人救火。什么都問不出來,最后陳玉荷被開除出廠,瘸著一條腿回了家。

那個秋天,武心琴把永隆號已經閂死的門從里面打開了。店里的柜臺和漆器上落滿了灰塵,朱漆斑駁的木匾上,永隆號三個字依稀可辨,店里的一切還是十九年前的樣子,只是那些沒有來得及涂漆的木器開始腐朽,被蛀掉的部分像沙土一樣松軟。武心琴拿出了當年嫁給陳右云的聘禮,一只朱紅色的推光漆首飾盒。二十六年過去了,首飾盒還像新的一樣,上面的大漆沒有一點剝落,依舊光滑圓潤得像脂玉一般。繪在盒子上的那只描金彩繪的牡丹也鮮艷如初。她把這只首飾盒連同在盒子里保存了二十年的那本陳家傳下來的推光漆藝的書一起交給了陳玉荷。陳玉荷看著這只盒子問,這是拿什么做的,這么美。武心琴說,木頭。陳玉荷大吃一驚,又問,怎么會這么光滑?武心琴說,因為是用人的手推出來的。武心琴說,這只盒子和里面那本書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打開盒子,那本書的紙已經發黃發脆,似乎隨時都會消散在空中。整本書都是用蠅頭小楷手寫出來的,最前一頁寫著四個楷體毛筆字,永隆漆藝。

六年后,永隆號再次在小城出現。那個年代,油漆已經很普遍,陳玉荷卻固執的用漆樹上割下來的大漆,宅子后面那些漆樹依舊高大的密不透風,在樹的關節處依舊散發出樹木的體液的清香。大漆不夠時他寧可斷工也不用油漆。漆器店的生意很清淡,來看的人不少,買的人卻很少。陳玉荷終日在店中一件接一件地做,他對母親和小姨都很孝順,言聽計從,每天瘸著一條腿從院子里穿過,只是很少說話。

這天,武心琴出去趕集后帶回來一個姑娘,說這是從四川逃荒過來的姑娘,她給武心愛說,陳玉荷該成家了,該有個老婆有個兒子了。武心愛連連點頭。這姑娘二十來歲的樣子,一張四川人的扁平臉,垂著眼睛,不敢看面前的兩個女人。陳玉荷見了這姑娘也沒什么,沒說不愿意也沒說愿意。她們又問這姑娘,見了陳玉荷愿意留下嗎,如果不愿意她現在就可以走,如果愿意就留下。姑娘不敢抬頭,只是點了點頭。她們就把這姑娘留下了,這四川姑娘叫朱秀娟,她住下之后就開始做飯,洗衣服,慢慢的還學會了幫武心琴采買藥材。這樣過了兩個月,兩個女人商量了一下,就選了個日子給他們成了婚。結婚那天只簡單的叫了些街坊鄰居,擺了幾桌酒席。武心琴把陳右云給她那只推光漆盒交給了朱秀娟。

陳玉荷結婚之后很多活都被朱秀娟干了,武心琴只在上午給人看病。小城里后來有了縣醫院,但年老些的人還是只找武心琴,他們都叫她武先生。黃昏的時候,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線里,兩個女人坐在后園子里看著一院的花木,武心琴說,兒子都結婚了,真快啊,自己也老了。武心愛打著手勢說,你的兒子長大了你應該高興。武心琴說,是你的兒子。兩個人都沉默了,默默地看著天邊的晚霞。晚霞落在她們臉上,竟有些鐵劃銀鉤的感覺。

朱秀娟在陳家掌管的事情越來越多,很多的家務事和收入支出都是朱秀娟在管了。一年后的秋天,她生了個女兒。武心琴抱著那孩子對朱秀娟說,好啊,好啊,幾年后再生個兒子。深秋到了,天氣在轉涼,樹葉開始變黃,漆樹上的葉子開始一片一片從高處往下落,看上去就像從天上落下來的。這天早晨,武心琴第一個起的床,她穿好衣服后覺得今天有些異樣,說不來是哪里異樣,她怔怔地站了會,忽然明白了,院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往常的這個時候朱秀娟已經起床在做飯了。今天卻沒有一點聲音,她有些莫名的心慌,快步走出屋子,院門還是從里面閂好的,沒有開過的跡象,她松了口氣,走到陳玉荷和朱秀娟住的房間,她敲了敲窗戶,沒有動靜a她在窗下站了會便走到了門口,一推,門開了,里面沒有人。床鋪的很整齊,像是根本沒有人住過,整個屋子里都沒有孩子的影子。她看到了放在柜子上那只推光漆盒,便走過去,打開,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沒有。她知道了,陳玉荷昨天晚上一定是住到漆器店里了,他加班加晚了就睡在店里了。她快步走過去使勁敲打著店里的窗戶,陳玉荷拖著一條腿出來了,剛睡醒的樣子。她一手按著胸口,一只手指著那間屋子,說,去你家看看。陳玉荷完全醒了,瘸著那條腿往屋里沖,卻摔倒在地。武心愛過去扶他的時候自己也摔倒在地,倒在那里,她和他都起不來了。她摸著陳玉荷那條腿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在后園子的墻上找到了用布纏成的帶子,他們一看就知道是朱秀娟的,她經常拿這樣的布帶把孩子裹在背后干活。布帶的另一頭拴在園外的一棵大樹上。她知道要是從門口走,笨重的木門聲一定能被睡在店里的陳玉荷聽到,所以她選擇了從后園子的墻上走。深夜的后園子一個人都沒有,她可以從容的把孩子綁在身上,再順著這根布帶爬上墻頭,再順著樹滑下去。她不僅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還帶走了孩子。武心琴盯著那個栓布帶的地方盯了很久,她想,那個女人在后園子里走了多少次才發現了這樣一個地方啊,這樣一個最容易逃走的地方,而她自己在近三十年的時間里每天出入于這后園子卻從沒有發現這樣一處地方,這么容易就可以爬出去。她在陳家呆了快兩年了,日日夜夜想的原來是,怎么能離開這里。

武心琴指著后園子里的井說,玉荷,你在這里挖吧。陳玉荷問,要做什么?她說,你挖吧。陳玉荷就找來一把鋤頭在井欄下開始挖,挖到半人深的時候挖到了一塊青石板,武心琴說,搬開。搬開石板下面是一只用蠟密封了口的壇子。陳玉荷抱出來,拆開那蠟,里面是一塊金條,很暗的黃色。武心琴說,這是我把當年種鴉片賣的所有的錢換成了一塊金條留著,想在最艱難的時候用,每次想用它的時候就想,用完了就沒有了,再忍忍吧。就這樣一次一次地扛了下來。現在該是用它的時候了,玉荷,天是不會絕人的。

過了兩年武心琴又說要給他找一個女人時,陳玉荷突然哭了,媽,你不要再給我找女人了,我求求你,我是個瘸子,臉上有疤,女人見了我就會跑的,遲早會跑的,呆上十年也會跑的。以后的十年里陳玉荷都再沒有過女人,直到三十六歲那年他自己把一個瘋女人領回了家里。這女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武心琴認得,她本是北關街上趕大車的袁大車的女兒。很小的時候她母親就得病死了。她在縣中讀書時喜歡上了一個同班同學,那男生家在山里,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袁大車死活不同意,等她高中畢業了就把她嫁給了一條街上的李二順。李二順年齡大了,只是家里有些積蓄。他女兒嫁過去的當晚不知什么原因就瘋了。后來她在街上流浪的時候,經常有人問她,李二順那晚對你做什么了?記得么?她呆呆地瞪著眼睛看著這人,然后就是笑,笑得那人走開了。瘋了之后,李二順把她又退給了袁大車。從此以后,袁大車靠趕車給人拉東西養活著自己和女兒。一年前,袁大車得病死了,沒有人再照顧這瘋女人,她就一個人跑到街上,像狗一樣四處找吃的。

那是個春天。春天花開了,是瘋病最厲害的時候,花香和瘋病的細菌糾纏在空氣里。她穿著又臟又破的衣服在小城街頭唱著,笑著。小孩子們向她扔石頭,甚至有個小孩子跑過去差點把她亂成一團的頭發點著,瘋女人抱著頭發一邊跑一邊大哭著。那天,陳玉荷走到十字街頭的時候,看到一群人正圍著什么看。他好奇地擠進去,看到的是個半裸的女人。臉很臟,頭發銹在一起,落滿草屑和灰塵。讓他眼前感到眩暈的是她裸露在外面的乳房。近于玉質的白色,挺拔圓潤,極其優美的弧線。他眩暈得有些站立不穩。隱約之間聽到旁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脫,再往下脫。男人得聲音在抖動,隨時都會掉到地上。他看了這個男人一眼,他手里正拿著一個饅頭對這瘋女人說話。他瘸著一條腿上去,推開了那男人,拉著瘋女人的胳膊向自己家走去。人群在他們身后大聲哄笑,一路上,他一刻不停地走,那條腿瘸得分外厲害,似乎他整個人都向一側翻去。一路上他只想流淚。

回了家,他給她打井水讓她洗臉,然后從灶間給她找出了兩個饅頭。她洗干凈的臉竟是清秀白皙的,她怯怯地看著他,然后就低下頭大口地去吃饅頭,一個饅頭只用了兩下就吃完了。就是在那一個瞬間里,他決定,把這個女人留下。他和武心琴說了,武心琴看了看女人,覺得相貌其實并不難看,又想了想,說,她是上過高中的,腦子是不差的,只是后來受了刺激,說不來能治好。不是天生的,生下的孩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她是需要陳玉荷有個孩子。而陳玉荷的年齡和他那條燒傷的瘸腿都使他沒有什么機會找女人了。所以瘋女人就這樣留在了陳家。

這個女人經常搬只小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過了春天的時候,瘋女人好了些,看起來很安靜,看著路邊的行人,目光卻滯著不動,似乎只在看著一個遙遠的地方。但是一到春天,她就會滿城亂跑,叫著,笑著,還吵著要去城里找她那男同學。她見一個人就說,我去找過他,他還在飯館里請我吃飯呢。為了不讓她在外面脫衣服,陳玉荷每天都給她吃得很飽很飽,飽到食物堆到嗓子眼里,再放不下任何東西。有時候她撐得捂住了肚子打滾。武心琴給她吃下不少中藥,卻一直沒見好。

秋天的時候,陳玉荷把別人給他的柿子和玉米串起來,掛在女人窗前。玉米和柿子在秋天的陽光里都是近于剔透的金色。女人坐在臺階上,看著那金色,呆呆笑著,像在陷入一些神秘的回憶,她很多時候在努力尋找出口,可是,清晰與她總是在一個個瞬間里失之交臂。一年以后女人生了一個兒子,武心琴抱著這孩子流淚了,她給他起了個名字,陳向川。她說,命里有水的孩子好。女人的病情還是時重時輕。輕的時候可以抱孩子出去,重起來就誰都不認識了。

武心琴看著這女人想起自己十八歲那年,就是因為急火攻心蒙了心智,因為一場大雨才把她澆醒。于是她便想,這女人和自己當年是不是一樣的癥結'在一個炎熱的暑天,她和武心愛一起,把瘋女人綁在后園子的樹上,她提起一桶冰涼的井水和武心愛一起向女人的頭上澆去,一桶,兩桶,女人動不了,只在那里大聲地叫著哭著。

后來女人真的突然醒過來了,但那已經是深秋了。那是個晚上,秋露已經很涼,樹葉落了一院子。她是突然間清醒的,清醒過來時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們都睡去了。她在一個瞬間里走出了時間的迷宮,突然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了。繼而是巨大的恐懼。她迅速而撕心裂肺的整理了一下自己這么多年里的生活。沒有人來幫她,所有的人與她的記憶都是無關的。她想起了她的少女時代,那時她也一定如臨水之花一樣美麗著,靜靜地在時光里盛開著。然后,空白的十年跳躍性地過去了,現在,她是如此孤獨。

夜晚的時光像花一樣盛開在她的身邊。在那個無比安靜的瞬間里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下定了決心她反而從容了。她看看窗外,夜色已濃,他們都睡著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她站起來,洗臉、換上了干凈衣服,臨出門時她在十年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從鏡子里看了看自己。那個瞬間里她淚流滿面。但她還是走了出去,連頭也不回。在夜色里她以從沒有過的輕快的腳步走到了城墻邊的古井旁。她只向著幽深的井里看了一眼就跳了下去。

她急于解脫,一分鐘都不能再停留了。

陳向川八歲那年,武心愛病倒了。她突然吃不下飯,開始咯血。那天中午全家人在院子里吃飯,漆樹的樹影清涼地落到了他們身上,斑斑駁比。吃到一半,武心愛突然扔下飯碗,隨手拿起一條毛巾捂在了嘴上,毛巾再拿開時,上面已經是鮮血點點。武心琴扔下飯碗一把抓過武心愛的一只手,放在了飯桌上。她給她號脈,她用那沒有大拇指的四個指頭搭在了她的脈搏上,陳玉荷也停下吃飯看著她們。那四只指頭像搭在突然斷了的琴弦上,猛然從那只胳膊上跳開了。那四只指頭還是剛才的姿勢,像風干的鳥一樣落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垂下。然后所有的人聽到一聲無法抑制的哭聲,尖尖的,細細的,從身體深處鉆出來的聲音。那是從武心琴嘴里發出來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武心愛的胃里長出了腫瘤。她知道,她要離開自己先走了。

他們把武心愛送到了省城的三院,不久就動了一次手術。三院的樓全是民國年間留下的老樓,院子里長著幾棵陰森森的古柏,濃蔭匝地,陽光都透不進來。樹上住著幾只貓頭鷹還有幾只別的什么鳥,白天晚上躲在樹蔭里叫,悠長凄厲。武心愛被切除了四分之三個胃以后出了院,被接回了家里。武心琴開始天天煎中藥,中藥濃郁的香味厚厚地積滿了所有的房間,徘徊不去。幾個月以后武心愛再次被送到了醫院,這次,醫生說,回家吧,不能再手術了。把胃全切了也沒有用。回家幾天后,武心愛已經不能吃任何東西,開始大口吐血,最后連水也不能碰了。

到最后武心愛的臉已經白得像紙一樣,連指甲都是雪白的。她渾身上下都是這樣深不見底無邊無際的白。她身體里已經沒有血在流動了。武心琴知道,就是這幾天了。這個晚上,她坐在武心愛的身邊,對她說,我把玉荷叫來好不好。他長這么大都沒有叫過你一聲媽,該是你們母子相認的時候了。她剛站起來就被武心愛的一只手抓住了,她雪白的手上突然有了力氣,她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不讓我去,是嗎?他是你的兒子啊。武心愛只是搖頭,那只手死死抓著她,一直都沒有放開。你怕告訴了他,他會恨我,是嗎?你知道你要走了,所以把他留給我,是嗎?武心愛無聲地流淚了。武心琴不往出走了,在床邊坐下來,看著窗外,說,那時候我每天晚上都帶著你在大槐樹下,到最后走得都沒人了,就剩下我們兩個,可是我們還是不能回家。她又說,我早就知道了自己這輩子都不能生育,我就想,以后怎么辦呢,沒有個孩子,我老了可怎么活啊,現在我真的老了,你也老了。你有了孩子的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搶過來,因為你搶了我的男人。那時候我恨你。再后來你一輩子都沒有再說過話,我知道你恨我,我就覺得我一輩子在替你說話,原來,我把兩個人的命承擔到了一個人身上……她不停地說,不留一點縫隙地說,生怕自己停下來。可是,武心愛那只握在她手中的手在一點一點變冷,她就更緊地握住她,武心愛像流水一樣從她的指縫間,身體里,血液里一點一點流走了。她不肯松開一點點,她用自己殘留的四指抓著她,她繼續說,真好啊,你還是走到我前面了,我就擔心我走到你前面,我走到你前面了,你可怎么活?

武心愛死后,武心琴的頭發一夜之間變成了雪的顏色。她突然就變得很少說話了。她早晨起來后就一個人在后園子里坐會,曬曬早晨的太陽。上午,有人上門來看病或者把她請去到病人家中看病,不管多遠,只要找上門來的,她都一言不發地跟著去。她像父親當年一樣幾乎不收病人的錢。病人要給她錢,她淡淡地看他一眼,說,我有。

一天晚上,吃過飯的時候,武心琴坐在燈下突然對陳玉荷說,玉荷,你從來不想知道我的這只指頭為什么沒有嗎?陳玉荷突然停住了手中正做著的事情,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恐懼,但什么也沒有說。她說,我告訴你我這只指頭是怎么沒有的。你已經死去的小姨才是你母親,我是你的大姨。當年她在我生病的時候和你父親有了你,我就讓她變成了啞巴,后來我就后悔了,可是我拿什么才能補償她啊,我什么都拿不出,我就拿出了這只手指還了她。我比她大,我一直在擔心有一天我走到她前面了她該怎么辦,她連話都不會說。現在好了,她走到我前面去了。陳玉荷呆呆地看著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最后他喃喃地說了一句,我從來就不想知道。說完就往外走,他瘸得更厲害了,幾乎翻到在地,最后他幾乎是爬著出去的。

第二天陳玉荷早早起來去了漆器店,一天都沒有回來吃飯,晚上武心琴等他的飯等到很晚都沒有見到他,就把飯扣在了竹篾下。第三天早晨,武心琴像往常一樣起來了就坐到了后園子的那把竹椅上,面朝東方,等著早晨升起來的太陽。上午,陽光已經落滿后園的時候,來了一個看病的老人,小城里的老人都知道武心琴的習慣,見屋里沒有人就去后園找她。那個老人走進后園的時候,武心琴正背對他坐在竹椅上曬太陽。他覺得有些打擾她,停了一停才叫了一聲,武先生。小城里的人習慣這樣叫她了,叫醫院里的醫生都可以叫醫生,唯獨對武心琴卻是一直叫先生。武心琴沒有回應,他就走得更近了些,叫,武先生,我看病來了。武心琴還是一動不動,這個人就想,會不會是睡著了。他走到她前面準備推醒她時突然發現她微閉著雙目,身體已經冷了。

后來陳家的老宅里就一直只住著陳玉荷和陳向川。陳玉荷收了兩個徒弟做木工活,他自己做推光漆。陳向川上小學的時候就顯露出了美術天分。看到陳向川經常在油漆店里照著漆器上的圖案畫,他就開始帶著他去省城拜師。一周去一次,三個小時的路程。每個周末父子倆早早起床坐車去省城,學兩個小時,下午再坐車回來。這樣一直從小學堅持到初中畢業,陳向川上了高中。可能是因為從小學美術的緣故,陳向川周身散發著一種與同齡男生不符的氣質,有些潮濕,有些頹敗的氣息出現在一個少年身上。他甚至算得上是秀美,身材頎長,經常逃課去城墻上去一些破敗的舊房子門口寫生。自從武心琴去世后陳玉荷一直和陳向川住在一間屋里,屋里只有一張大床,父子倆就一直睡在這張床上。陳向川小的時候經常在半夜睡著睡著就爬到了陳玉荷的身上繼續睡。這個時候陳玉荷就把這小小的人很深地抱在懷里。直到陳向川上高中之前,陳玉荷一直都有這樣的習慣。突然有一天,陳向川長的比自己都高出一截了,他繼承了母親白皙的皮膚,卻繼承了陳家的五官,有時候在半夜醒來,陳玉荷久久看著眼前的陳向川,忍不住會把手放在他的臉上,像在撫摸流動在他血液里的那個女人。上了高中之后,陳向川突然提出要睡到另一件房子里,陳玉荷問,為什么?陳向川不說話。陳玉荷急急地說,就在這睡吧,這么大的房子一個人睡會害怕的,兩個人睡半夜有什么事好有個照應,啊?他用小心翼翼的口氣和他商量著,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感覺著他表情的變化。猶豫了一下,陳向川沒有再堅持。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突然淚就出來了。

陳向川和他睡在一張床上的時候突然有些生疏了的感覺,似乎總想把自己的身體離他的遠些,再遠些,他小心翼翼地想跨過他們中間的那個距離時,陳向川就會在半睡半醒間把身體再向外挪動一點。他想,兒子畢竟大了。那時候陳向川讀高二了,除了畫畫還迷上了打籃球,那天晚上他打球回來渾身都是汗,就在院子里自己拿涼水沖,陳玉荷遠遠地看著他,幾次想走過去,最終還是沒有動。他一個晚上都一聲不吭地埋頭給一只家具推光。晚上,累了的陳向川先睡著了。陳玉荷上床后久久看著睡著了的兒子,突然,他想把他抱住,就僅僅是抱抱他,他很久很久沒有抱過他了。他那么想抱抱他。哪怕就一下。終于,在夜色里,他伸出一只手放在了陳向川的胳膊上,然后抱住了他。陳向川在那一個瞬間里突然醒來了,他用一種陌生而清冽的目光直直看著陳玉荷。這目光遙遠而陌生,陳玉荷的手臂突然松開了,他嘴里發出了類似于受傷的聲音,哽咽著,呻吟著,迅速地向后退去。他的聲音和他的整個人都向后退去。在一個瞬間里,他突然想到的不是別的,是陳清河,他突然想起了和趙陽明住在一起的陳清河。他突然有想要翻江倒海的嘔吐的感覺,那個瞬間里他想到的是,陳清河正站在他的血液里。

從此以后陳向川就住了校,一個學期才回家一次,陳玉荷去學校給他送東西的時候,兩個人總是匆匆說幾句話,陳向川就去上課去了。這樣一直到高考,陳向川考上了四川美院油畫班。陳向川高三這一年,陳玉荷日夜趕做,多賣了幾只推光漆家具,準備著陳向川上大學時的學費。高考完的假期里,陳向川一天到晚只在木工房里幫著干活,說很少的話,晚上卻是睡在了另一間屋里。去四川前,陳玉荷把準備好的錢裝在了他的包里送他到了車站。臨上車前,一語不發的陳向川突然淚流滿面地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就上車了。

大學四年里陳向川只回來過兩次,陳玉荷每個月的一號瘸著一條腿走到東門口的郵局給陳向川匯去生活費。陳向川有什么作品獲了獎就會給他寄回來,卻從沒有寫過信。陳玉荷把這些畫都掛在了西廂房里,西廂房里放滿了他從二十多歲至今做的所有的推光漆器,其中的幾件是別人無論出多少錢他都是不賣的。整個陳家老宅里就住著他一個人了,他走在空曠的房間里的時候經常覺得耳邊還有其他人的腳步聲。尤其在晚上,他忙完一天的活回到房間以后不開燈,只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就好像這黑暗中有無數影影幢幢的影子正陪著他。

陳向川大學畢業后留了校,回來更少了,他只是偶爾會打來電話,隔段時間會給陳玉荷寄回錢來,但一直說自己太忙了,沒時間回家。陳玉荷也不問他什么,只是每天晚上要坐在電話旁,一個人等著這電話突然響起。縣里做城區規劃的時候,陳家老宅所在的舊城區邊上正是縣里規劃的一座公園的選址。于是,政府下了通知,通知陳玉荷在一個月內搬到新城區,搬進那里現成的樓房,樓房下的商鋪也是新的,他可以再那繼續開店,他們告訴他,那里的樓房要比住這里舒服,冬天有暖氣,不用生爐子。他這老房子在樹蔭下,太潮了。一個月以后陳玉荷沒有搬,于是又有人來說,要是不搬就要強行拆房了。因為陳家一個人沒有搬出來,工程延期了半個月,最后他們決定,強行拆房,拆了房子你沒住處了。不想搬也不行。那天早晨,巨大的推土機開到了陳家老宅的門口,問這周圍的人陳家這老人搬走了沒。附近的人說,可能不在里面了,這街門好幾天都沒開過了。工作人員們又拿了喇叭在外面喊,里面還有人嗎?我們要拆房了,里面還有人嗎?好一會后,沒有人出來,街門還是緊緊閉著。于是推土機開了過去。

推土機推過去的時候,陳玉荷正在西廂房里端坐著。他換了一身新衣服,閉好門窗坐在些推光漆器中間。他靜靜地等了一個早晨,然后聽到了外面嘈雜的人聲,后來聽到了轟的一聲,是院門倒塌的聲音。他知道,該來了。去一處新的房子,開一間新的漆器店,不是那么難的,只是他實在不愿意離開這里。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離開這里了。從生到死都在這里,才是適合他的。他想。

后來工作人員在用推土機推開西廂房的一瞬間里突然看到了端坐在屋子里的陳玉荷,司機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拼了命踩剎車,可是,晚了,那把明晃晃的大鏟子已經過去了。

遠在四川的陳向川那天收到了父親從山西寄來的一個郵包,打開了卻只是一本很舊的書,發黃發脆的封面上寫著幾個楷體毛筆字,永隆漆藝。他再打電話到家里的時候,電話已經不通。不久家鄉政府寄來一封通知,他的父親已經去世。要他回去領賠償金。

陳家老宅被拆得不留痕跡,漆樹也被鋸倒了。那些潮濕的樹蔭永遠地消失了。一年后這里被建成了小城有史以來的第一座公園。公園里有一處人造湖泊,湖泊上有一座小橋,橋邊種了兩排垂柳。夏天的時候,垂柳的枝就長長地垂下,一直垂到水中。據說這湖泊下面就是原來的陳家老宅。

多年以后,有個畫家在這湖邊建起了一座不大的美術館,美術館的第一場展覽全部是這個畫家的油畫,據說這些油畫都是與這座小城有關的。有一張油畫中只畫著一個女人,女人坐在一種曖昧含混的光線里,頭上戴著一只碩大妖艷的猩紅罌粟。畫的最下面用很小的字寫著:荼靡,開在夏天的最后一朵花。

這個畫家就是陳向川。

責任編輯: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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