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的文字給我的感覺,似乎一直是強悍、峻厲。從上世紀90年代初讀到《野火集》開始,將近20年過去,仍依稀記得她當時的模樣:短發,清瘦,目光犀利,面孔嚴肅,薄唇緊閉,略有些刻薄相。“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美國不是我們的家”、“正眼看西方”……滿含激情,慷慨激昂,或針砭時弊,或撻伐當下,一篇篇讀來,熾烈的情感,潑辣的文風,淋漓的意緒,幽深的人文情懷和悲憫情結,似乎有魯迅余韻。
而她的“人生三書”(《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一改硬朗豪情,而至溫情脈脈,柔情款款。她不再銳氣吶喊,而更專注于對生活的體味。關注孩子成長,陪伴長輩衰老,體驗生命變動。一個柔弱女兒的形象,一位溫婉母親的形象,在這些文字里閃爍。
她有眾多標簽:作家、思想家、社會批評家、教授,但她最在乎的,是母親這一角色。在《親愛的安德烈》封三,她如此簡介:三十四歲第一次做母親,從此開始上“人生”課,至今未畢業,且成績不佳。“我愛極了做母親,只要把孩子的頭放在我胸口,就能使我覺得幸福。”正是因為這種愛,在教育孩子、陪伴孩子成長方面,她耐心而溫情,洋溢著濃郁的母性意識。也正因為這種愛,她愿意與孩子一起站在起點,與生命的本質素面相對,做“最深刻的思索,最不思索的熱愛”。她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等那個街邊的小女孩,“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扎好,用她五歲的手指”。
母子分別,四年后相聚,她尷尬地發現,那個叫安安的孩子,已成了十八歲的小伙子,而她跟他,非常陌生,隔閡,無法溝通。這讓她備感焦慮。于是,母子間約定通信,以文字為橋梁,連接心靈。這就是《親愛的安德烈》的由來。三年多時間,他們就親子關系、自由與責任、民主和公民、人生和成功、流行與經典、平等與正義、環境與生態等問題,進行了極有意義的探討。雖然充滿追問、爭辯、反詰、質疑和交鋒,雖然彼此并未完全認同對方,但他們到底因此進入了對方的世界和心靈。正如安德烈在序言中說的,這些通信,“刻下了永遠不會忘記的生活歲月”,也給了自己一個“份”——與母親有了連結的“份”。
讀完《親愛的安德烈》,對東西方教育的差異,包括臺灣與大陸教育的差異,有了更多感懷和感慨。我們今天的教育,看似與國際接軌,可依然是“分分分考考考”,強調培養聽話的乖孩子,強調所謂的應試與精英。而臺灣教育,非常注重民主、自由、個性,很小的孩子,就要參加各種選舉辯論,相當有主見。龍應臺說,兒子即使同路,也不愿搭自己的車,因為這是他成長的必經之路。而作為母親,她所能做的,不過是把自己看見的風光、經歷的風雨,全部告訴兒子;不是作為經驗教訓,而只是為了讓他經歷體驗。
因此,在龍應臺溫情的文字后,還有教育的智慧與從容。在《目送》中,她以溫婉的情懷,寫父親的死、母親的老、兒子的離,寫她對父母的憐惜和體恤,對孩子的掛牽和惦念,娓娓道來,如話家常。兒子遠行,父親離世,兩個背影,讓她對生命中最不可言喻的“傷逝”和“舍”有了深刻理解:“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這樣的感悟,既有遺憾,也有堅定;既有失落和憂傷,也有毅然和勇氣,讓我們的心弦,也跟著撥動。
其實,教育問題,一直在龍應臺視野里。在《野火集》中,她曾說中國的高等教育其實就是幼稚園大學:沒有教會學生如何獨立思考,卻教會了他們盲目地尊重權威;沒有交給學生正確的方法,卻強迫學生必須準時到位,讓學生不得不“身在曹營心在漢”。這真是切中了當今教育的積弊。因此,讀這些書,我們不僅能更加理解如何做父母,也能更加理解如何做教育。它告訴我們什么是愛,該怎樣去愛,它也告訴我們什么是教育,該怎樣去教育。愛是教育的前提,最好的老師,總是能將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
讀這些書,一次次想起自己的孩子,也一次次想起魯迅的兩句詩:“無情未必真豪志,憐子如何不丈夫。”這樣的話,用在龍應臺那里,似乎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