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這條弄堂,弄堂口的餛飩攤還在。對了,就是這樣的了。
康明遜從美國回到這條弄堂,心中自然感慨萬分,當年和王綺瑤在這條弄堂里的那間屋子里的情意纏綿自然無法忘懷,但他卻不急著一步到屋,還要在弄堂口盤桓,是老地方的餛飩攤子盤住了他的腳和嘴。去國離家,除了心里的那點舊夢,還有這一口餛飩的滋味。電視劇《長恨歌》的這一筆很上海,都說中國人走得再遠,那一個胃還是中國的。那上海人呢,咸菜肉絲、餛飩春卷、大餅油條,走到哪里都會想念著。
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就是最基礎版的鄉愁。
坊間比較流行的大餛飩是薺菜肉餡的,早年只有春天才有薺菜,過了季只能用青菜充數了,現在反季節蔬菜隨處,薺菜似乎不那么一春獨秀了,和肉糜混搭,比小青菜餡鮮味里揉了點韌勁,帶出一絲野氣。雖然如今薺菜都是種植的,到底還是春野的出身,這樣配上咸鮮得當的調料,柔韌的餛飩皮子煮而不糊,卻是樸素的美味。倘若是肉骨或雞熬成的湯料,撒一撮蔥花,這一碗餛飩還有什么話可說的,生活中的念想其實總是這么切實和普通的。
上世紀90年代坊間開出了兩家連鎖經營餛飩店,頗有發揚光大餛飩美食的豪情,店面雖很小,品種卻滿目,只要是蔬菜和葷菜都可入餡包裹,甚至田螺肉也餛而飩之。堂吃外賣皆宜,湯料也實現標準化,辣油五香粉香菜若干,只是如此一來,味道比較不那么清新了,入口重、厚,仿佛添了金屬質感,鮮得太用力了,難得吃一次尚可,多次稍感濁味,不那么江南。當然,口味自是因人而異的,在四川被叫作抄手的餛飩不淋上辣油那是不行的,只是上海的餛飩口味,似乎還是傾向于水氣濡濡的,若春天油菜花開的那種感覺,燦爛,但不會艷麗,到底還是走清新一脈的。
少時倒是常常在家里做餛飩的,肉剁碎了,薺菜或小青菜入沸水汆過,擰干水分,切細,調和,包,煮,是需要幾小時的活計。通常在正式包餛飩前,還得先煮上兩個試味,若不合適,餡料還可調整。過日子就是這么不能含糊的。午飯時,鄰居間先送上幾碗,一起分享拮據生活時代的家常美味,類似平常日子里的小喜悅小講究。若是節日,切上幾絲蛋皮,扯幾片紫菜,骨頭湯的底色就比較斑斕了。即便無肉湯,鮮醬油麻油的吊味,雖然少了些醇香,倒也清爽,這一碗餛飩同樣讓人期待。
那時住在淮海坊,弄堂口有輛流動餛飩車,倆老太主政,她們就住在弄堂里,穿著白褂子,每天清早就出攤了。圓臉皮膚白凈的老太負責包,尖下巴膚黑者年輕些,做搬運活,皮子餡不夠了,一拐旁邊的小弄堂往家拿。除了常年供應菜肉餛飩、小餛飩,秋天添粽子,冬日增豆漿,偶爾也擺著一把蔥送你一根兩根。冬天,白膚老太戴一頂絨線帽子,額頭卷曲著白頭發。襲一件白圍裙,攤子也總收拾得清清爽爽。她們的餛飩餡量適中,肉菜比重也還相宜,自然菜切得還不夠細膩,留有菜筋,餡料水分略多,內容不及自家餛飩那是當然的,但味道是一脈的。
倆老太就做半天,大餛飩小餛飩基本售罄。偷懶不想做飯的日子,就去餛飩車上買二兩餛飩。難得也會買上一回小餛飩。小餛飩適合做點心,薄薄的皮子,一點點肉影子,鮮美足夠,飽食難當。小餛飩似乎更適合觀賞,清湯里粉紅肉末隱現其間,面粉的皮子像是掐得出水來,一派楚楚可憐。
發展提速的日子里,速食產業當然發達。也嘗試過速凍餛飩,特地選南方比如蘇州或本土生產的,即便不太挑剔,味道還是不能恭維,餡料當然是短斤缺兩的,所謂菜肉也是菜不像菜,肉稀松著,湯料中味精五香粉倒是充足,餛飩真是混沌一片,糊糊嘴巴而已。如何向速食講究呢,美食總是和人的心思連在一起的,產值利潤在先,品質如何掛心?
還是回到廚房,自己做餛飩。除了肉糜不必親手剁細,其余皆傳統手工,且添加香菇末,使隔夜浸泡至軟的香菇成糜比較費工夫,但餛飩因此而色味營養更齊全。不是有專家說過嘛,養生保健每天一葷一素一菇;越細碎的食物越容易消化。其實無需現代專家津津樂道,老祖宗早就智慧昭然,道家養生之一即是耐心細致地咀嚼食物,盡量減少腸胃負擔。每次做上幾盤,冷凍,家制速凍餛飩即成。烹煮時,有時打個雞蛋,添一把青菜或白菜以增加蔬菜品種,湯料也不必高湯伺候,鮮醬油加麻油或蒜油,蔥花點彩,實用和審美都在一碗家常餛飩中。熱氣氤氳中食物之種種發揮至佳,每每食之,清心凝神滿是感念。當然,感念很多時候不會澎湃,只是心中存有,與餛飩之氣無形環繞。所謂生活禪,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