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勛動畫電影中的生活美學

【摘要】高畑勛是日本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大師，其作品多關注平民生活，在平淡細膩的生活細節里探尋人生的哲理與詩意。本文試以《我的鄰居山田君》為例，從影片的敘事結構、主題內涵、文學色彩以及影像風格等方面，探討高畑勛動畫電影中的生活美學。

【關鍵詞】高畑勛 《我的鄰居山田君》 生活美學

繼《螢火蟲之墓》、《歲月的童話》、《平成貍合戰》后，1999年高畑勛推出了他在吉卜力工作室的第四部作品《我的鄰居山田君》。高畑勛的作品向以寫實見長，善于從日常瑣事中挖掘小人物的情感，講述草根故事。高畑勛的電影美學是生活美學，總是有著生活中平凡的溫暖與淡淡的哀傷，只有經過歲月的洗禮、擁有生活積淀的成年人，才能體會到其作品的動人與美麗。

生活瑣事的累積構建小品動畫

影片圍繞山田一家的日常生活展開。沒有起承轉合的結構，沒有花哨的敘事技巧，甚至沒有一條清晰的敘事主線，高畑勛用一些散亂的生活片段構建了一部小品影片，頗有實驗性。這樣的影片更像是這個家庭的生活錄像帶，記錄著日常生活的點滴透出的人情冷暖、酸甜苦辣。雖然影片的故事結構并不緊湊，但全片的節奏卻舒緩流暢，在詼諧幽默的基調中，娓娓道出這家人的生活故事。且日常生活的每個單元里自有隱藏的沖突與情節，故而影片的每個片段都不乏故事性。

這是個在日本社會中隨處可見的家庭。媽媽是“家政的天才”。說話一口關西腔的她總是在家務上粗心大意，并且懶于煮飯。她會使出“完美計劃”騙外婆做壽司，會將全家的剩湯剩飯拿來做爸爸豐富的早餐。為了解決庫存的生姜，她連著幾日讓家人吃生姜拌涼面，結果引來了全家人都健忘的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生姜之朝”。

冬天的第一場雪來了，爸爸為之哀嘆并想全家拍照留念，家人卻被電視吸引不理睬他，只剩下落寞的“父親的背影”;想找兒子練習投球進行“親子對話”，兒子不領情，為了“父權回歸”故意找兒子茬;“夫婦道”中他和媽媽像孩童般爭搶電視頻道，并且不亦樂乎;在別人的婚宴上因拿錯發言的小抄開始出盡洋相，但是越講越精彩，最后贏得滿堂喝彩。

哥哥是個普通的少年，有著繁重的學業，也有著青春期的懵懂，接到女生電話后會手舞足蹈;偶爾思考著“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在哪里”之類的哲學問題;在爸爸和外婆爭論房子的所有權時，他說你們何必為了這而爭吵呢，反正到最后都是我的。

面對別人精心培育的菊花，外婆卻贊美在上面爬的蟲子;同為清掃公園的志愿者，但她也要和一個爭吵了60年的老頭劃清打掃界線;在櫻花樹下她感嘆生命，面對危險她又能挺身而出，智斗暴走族……

這些是一戶普通人家的生活點滴，雖然瑣碎，卻彌漫著生活的味道。由鉛筆素描勾勒出的淡淡的生活痕跡，那是在記憶中被我們遺忘的角落。高畑勛善于從平凡生活中，透過人情世事的觀察把握人物心理和性格，所以他影片中的人物，總是“人”味十足。這份親切而又溫情的生活氣息和人情味，容易引起觀者的共鳴。這正彰顯出大師變平凡為神奇的藝術功力。

家庭主題揭示東方的生活態度

這部影片的主題是家庭，在一個個嬉笑怒罵的場景中，高畑勛對家庭倫理、夫妻關系、親子關系作了不少探討，審視傳統的東方生活美學與生活態度。高畑勛以寬容、溫和的態度看待現代日本家庭，看待這種自然混沌的存在于亞洲文化社會的生命哲學與生活秩序。

如影片開頭處父母的婚宴上，老人以過來人的身份用直白的語言告誡新人:生活就是生活，不可能一帆風順，有巔峰也有谷底，只有兩人齊心協力，才能克服困難，而孩子是戰勝困難最好的武器。一語道出了子女在維持東方家庭秩序中的重要地位。家庭是個小社會，限制著每個成員的個性發展。除了歡聲笑語，生活中也充斥著摩擦、代溝和誤解。岳母和女婿總是爭執房子是誰的;岳母嘲笑女婿的禿頭，女婿回敬岳母需要假牙;爸爸為了找回父權總會和兒子發生摩擦。雖然生活中不如意的事很多，然而生活總要繼續。正如結尾處爸爸在別人的婚宴上所說:只有寬容，生活才能繼續，這是家庭幸福的關鍵。至此，揭示出這部動畫電影的主旨:寬容地面對生活。

為了更好地表達這個主旨，高畑勛采用了一些生動的形象來象征家庭生活:婚姻是一艘沖向大海的飛船，狂風、暴雨、巨浪是生活的磨難;平淡的生活猶如風平浪靜的海面，兇猛的鯊魚是生活背后隱藏的危機;夫妻關系就如共舞一曲探戈，彼此步調要一致，否則會陷入困境……家庭互動的抽象意義經他提煉升華，成為具體的形象后，開始具備生活的智慧。在一個個引人逗笑的場景過后，引發觀眾對家庭問題的思考。

俳句展現生活的雋永之美

高畑勛的作品歷來文學色彩濃厚，充滿深厚的人文底蘊。《螢火蟲之墓》以倒敘的手法，回憶了一曲戰爭的挽歌;《歲月的童話》像一篇散文，講述永遠的鄉愁;在《我的鄰居山田君》中，他的文學情懷體現在俳句的使用上。俳句是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體，小而美，簡而深，通過對平常事物描繪，以簡約含蓄的語言表達出豐富的情感意蘊。高畑勛在影片的段落中加入松尾芭蕉、與謝蕪村、種田山頭火①三人優美的俳句，以俳句為每段的小結，使得本來尋常的家庭生活與春夏秋冬的輪回聯系起來，于是平凡的生活在不經意的詠嘆間定格，在剎那間的孤寂之美中得到了升華。

雨天爸爸打電話回家讓家人送傘，結果家人互相推脫，爸爸很氣憤，無奈下只好自己買傘。沒走多久，看到街道的另一頭媽媽哥哥妹妹三人牽著手遙遙撐傘而來。此時音樂響起，鏡頭上搖，出現與謝蕪村的俳句:春雨滴答，宛若細談。如畫龍點睛般，頓時鋪陳出春雨中飄逸的溫暖氣息。

再如外婆去醫院看望朋友，朋友神采奕奕，談笑風生。最后外婆問她:為何住院?她突然放聲痛哭。用芭蕉的俳句“終將死去，見不到景色，蟬聲”來回答是再貼切不過了。離死亡越近，對生命的眷戀越強。像蟬一樣，越到生命盡頭，就越叫得歡暢。但生命終將逝去，這句俳句將老人對死亡的無奈與悲涼表現得淋漓盡致。

兒子終于守得云開接到女生電話，引來俳句“山路上梅的香氣，突然破曉”;身心俱疲的爸爸深夜拖著腳步下班回家，這時有“深秋矣，朝這邊，我亦寂寥”;平凡的爸爸也有著不平凡的幻想，可他終歸不是月光假面，這真是:多么殘酷，蚱蜢被困在一個戰士的頭盔里。

俳句的精髓在于對季節感的抒發。季節變換的無常引發世人的感嘆，這種物哀乃是日本民族性的精神底色。因而透過影片，可以體會日本民族文化的徘道之美。此外，大量俳句的插入，也使影片帶上了某種詩歌獨有的雋永。

樸實寫意的影像營造溫馨的生活氣息

在《我的鄰居山田君》這部影片中，高畑勛一改以往作品寫實的影像風格，而是采取寫意的繪法，片中主角的造型如同隨手涂鴉般簡化到了極致，背景也盡量簡化、虛化，淡淡的鉛筆線條輪廓，加上柔和的水彩著色，使得影片有著素描般的感覺。這種簡單樸實的影像風格與影片的主題相得益彰:家庭瑣事本就樸實無華，這正是日本家庭的素描。至此，影片的意象得到統一，在審美趣味上達到了和諧。這或許可以給技術至上主義者帶來些許思考。影片的靈魂是內容，技術是為內容的表現服務，不可本末倒置。

彩色鉛筆與水彩為影片營造了輕松明快的色調，彌漫著溫暖的氣息。在寫意的繪法中，場景在現實與幻想間穿梭。對于平淡的現實，畫面多采用靜止鏡頭，色調清淡;而夢幻的想象，畫面則多采用運動鏡頭，色調也是絢麗多彩。如影片開頭出現的一組關于婚姻的畫面，大量跟鏡頭的運用，使得畫面視覺效果連貫流暢。其間象征手法的運用，也行云流水，人生宛如在海上航行，一路穿越驚濤駭浪，生兒育女則是日本民間桃太郎和輝夜姬②的傳說。畫面細節處則輔以傳統的日本美學元素，如海上的滔天巨浪神似葛飾北齋大師筆下的浮世繪，瑰麗不已。

另外，輕松明快的配樂也為影片增色不少。如小溪般輕靈透明的鋼琴曲，伴隨片中一幕幕生活瑣事和溫情場面，使得整部動畫電影充滿生活氣息。片尾曲改編自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將來會怎樣)》，完美地順應了影片的主題——對生活不必苛求，順其自然。

動畫是一種有著高假定性與非關涉性的藝術形式，這種與現實世界的異質性使得動畫電影易于在真人電影無法很好介入的領域展開。反之，杜·伏科蒂克說過，“畫”一部可以用真人來拍攝的影片是愚蠢的③。但高畑勛試圖打破對人們傳統動畫的理解，固執的用動畫這種夸張變形的藝術形式來表現寫實的東西。不過多關注票房，不制造迎合大眾口味的影片，高畑勛用自己對生活的感悟來創作，利用動畫媒介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將動畫做得充滿生活氣息。

高畑勛的這種執著與探索的精神或許能給中國動畫帶來些許啟示。需要突圍的中國動畫不能一味迷失于對大眾口味的刻意迎合中，迷失于對票房的追求中，迷失于對國外大片的模仿中，而獨獨缺少了動畫藝術家那股對動畫創作的個人理想與激情。欣賞高畑勛的影片經歷的不是一場視覺盛宴，也不是一次刺激的冒險之旅，而是一次精神家園的回歸，使我們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我的鄰居山田君》不是可樂，而是清茶，需要在安靜的午后，細嘗慢品，方能體味出其中的清香，那是生活的味道。■

參考文獻

①郭力昕，《重返亞洲價值——小津作品中的生活美學》，http://www.xici.net/b297864/d17417204.htm

②松尾芭蕉(1644—1694)、與謝蕪村(1716—1783)、種田山頭火(1882—1940)，三人均為日本著名的俳句詩人

③桃太郎是日本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中的勇敢少年，輝夜姬是日本古老傳說《竹取物語》中的主人公

④[南斯拉夫]杜·伏科蒂克，《動畫電影劇作》[J]，《世界電影》，1987/6

(作者: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傳播與科技政策系2007級碩士研究生)

責編:周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