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設用一個詞概括法國導演侯麥(Eric Rohmer)拍了一輩子的電影主題,最恰當的,莫過于羅蘭#8226;巴特的書名:戀人絮語。自始至終,他將鏡頭對準了那些從不超過四十歲的男男女女們,展示他們的邂逅、吸引和克制,并用更多的對白來表露他們心中反反復復的思索和掙扎。
習慣了以身體激情展現愛情的美國人,常在對其評論中驚訝地表示:侯麥電影里的人物永遠只在頭腦里談戀愛。誠然,這些主人公們寧可坐在一起探討康德的先驗主義,或者帕斯卡的信神賭注,也不會在肢體欲望上有什么表示。對此侯麥曾闡釋:“我不是要探討人們做什么,而是探討他們做事情時腦子里想什么。與其說是行動的電影,毋寧說是思想的電影。”
他常常用幾個故事組成一個系列,戲言一個主題如果觀眾不能很好理解,那就拍六次給他們看?!傲鶄€道德故事”系列,都在描寫已婚或正在追求女友的男人,遇到另一個頗打動人心的女人,如何向往又自我克制,最終回到原來軌道?!跋矂『椭V語”系列也是六個故事,從男人視角切換到女人,詳述其中期待與失落的波折?!叭碎g四季”則以四個季節為自然背景,講述與之相對應的不同愛情。
影片常常是明媚的沙灘、怡人的樹林、幽靜的別墅,男女們相遇、對談,沒有劇烈的矛盾,沒有曲折的情節,一如我們所熟知的城市生活,平淡而小有滋味。就如一部剖析侯麥電影的專著題目:《也許并沒有故事》。
這樣的古典主義審美情趣也許可以部分歸因于他的羅馬天主教家庭背景,他探討的主題是在現代社會的多元價值觀念尚未成形的時代,人們如何恪守宗教教導的一夫一妻、忠貞、守信,又如何應對來自人性的、欲望的誘惑。他的主角絕大部分是中產階級、知識分子,最終靠著道德力量“重回正途”。
他的電影從來沒有死人或殺人場景,這種平和很難讓人將其歸入法國電影新浪潮名下——想想戈達爾、特呂弗,他們的類型電影多么有沖勁、反傳統和無所顧忌。然而他恰是新浪潮的主力一員,比他小十幾歲的特呂弗等人尊其為老大哥,更有評論者冠之以“新浪潮之父”。
所謂新浪潮一代,本是一群在當時電影資料館看類型片長大的年輕人搞出的名堂,他們不滿意那些靠改變文學名著為生的老導演們慢吞吞的呆板調子,并在雜志《電影手冊》上大肆點名批評。侯麥便是《電影手冊》上最知名的五大影評人之一,另外四人是戈達爾、特呂弗、里維特、夏布洛爾。
1957年開始,侯麥擔任了《電影手冊》主編,與其他幾位一起致力于“作者論”的建立——創作者應該拿起“攝影機的筆”,拍自己的故事,就像信仰和日記一樣,用第一人稱來表達。與此同時,他在這批人中最早開始短片實驗,1950年便拍攝《無賴日記》,第一部長片《獅子座》在1959年拍完,可惜票房和口碑都乏善可陳。
他的小輩們慢慢走上前臺,特呂弗拿出《四百下》,戈達爾拍了《筋疲力盡》,都一鳴驚人。1958年到1962年間,法國一共出現了97部新作,《電影手冊》五虎將就拍了32部。有媒體記者將這一系列現象命名為“新浪潮”,并迅速在全世界引起反響,引發了德國、日本乃至香港及臺灣地區的新浪潮運動。
小說、教師出身的侯麥始終在堅持自己的選擇,六十年代初,他開始拍攝“六個道德故事”,直到1967年其中一部《女收藏家》獲得盛名,斬獲當年柏林電影節評委會大獎。1969年,侯麥早期的重要作品《慕德家的一夜》完成,獲得1970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和1971年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提名。
八十年代,侯麥推出“喜劇與諺語”系列,每一部作品圍繞法國的一條諺語或格言展開,如《圓月映花都》選取“有兩棟房子的人失去了他的頭腦,有兩個女人的男人失去了他的靈魂?!?,《飛行員的妻子》里則是“人不可能什么都不想”。這個系列大受好評,其中《沙灘上的寶蓮》獲得柏林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綠光》獲得威尼斯金獅獎。
九十年代,侯麥以70高齡仍然完成了他最好的一批作品:“人間四季”。此系列中,他將主人公的歡喜憂愁置于季節的漫長延展中,一切幸福與不幸在時間面前都變得沒那么重要,于是人生可以不必執著于一時的苦樂。
主人公還是年輕的男女們,話題還是人生的情感糾葛和道德探討,他當之無愧是新浪潮一代中創作力最持久、電影觀念最堅定的導演,到晚年也不改其風格。除卻少數幾部片子依賴即興對話,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自己撰寫劇本的。在價值觀變動如此劇烈的時代,侯麥卻始終能契合年輕人的心境,似乎是罕見的年齡越大人生觀越年輕的導演。
電影之外的侯麥并不為人所知,如同侯麥也僅僅是他的筆名而已。他有意要將私人生活和專業生活分離,甚至他的母親和妻子也不知道他是電影導演,一直以為他在經營某種并不怎么盈利的生意。
在有限的個人報道里,人們得知他出生于1920年,原名讓-馬里#8226;莫里斯#8226;舍熱(Jean-Marie Maurice Scherer),筆名取自他喜愛的導演埃里克#8226;斯特勞亨(Eric von Stroheim)和小說家薩克斯#8226;侯麥(Sax RohMEr)——后者是傅滿洲系列的作者。
至于他的出生日期具體是3月21日4月4日,出生地是法國東部還是西部,至今仍有爭論,因為他自己也曾在接受采訪時給出不同答案。他一般拒絕接受采訪,認為他要表達的已經通過電影展示出來,在某次去紐約參加電影首映時,還特別貼小胡子偽裝,以免被媒體認出。在2001年一家刊物的報道中,記者甚至將其描述為“消費時代的‘禁欲’主義者”,因他不用手機,沒有汽車,辦公室也拒絕任何裝飾性物品。
可以想見,他的片子也并不賣錢,這些年能一直存活下的原因有“政府的補貼,更主要仰賴于大眾的支持。當然這支持并不很大,但是好在我的片子也不需要太大成本?!彼淖髌吠耆菢O簡主義:采用自然光,非專業演員,普通的推拉搖移鏡頭,極度限制音樂的使用,因為沒有多余的膠片,所有鏡頭只拍一條。被稱之為侯麥最偉大的作品的《綠光》——也是唯一的一部三大電影節大獎——甚至全組加上他自己只有四個工作人員,連劇本都沒有……
或許,這正是侯麥與新浪潮精神最一脈貫通之處:獨立、自由。他一生拍攝低成本藝術電影,不依靠龐大的電影工業系統,不向商業社會和票房數據妥協(特呂弗和夏布洛爾后來都改拍比較商業性的影片),不受政治壓力束縛,永遠塑造著自己心儀的精神家園。
這一點恰可成為中國電影的借鑒之處,諸多第六代導演如賈樟柯、王小帥都聲稱自己頗受侯麥影響,大概也反映出他們希望有藝術電影生存空間的愿望。
2010年1月11日,侯麥于巴黎一家醫院辭世,病因不詳,享年89歲。他一生拍攝了長短片五十多部,最后一部作品《男神和女神的羅曼史》于2007年推出,描繪公元5世紀的牧羊人情侶生活。影片以優雅的風格在幽靜的原野風光中重建注重承諾、責任的愛情觀,給老導演的創作生涯畫上了相稱的句號。然而有大量的觀眾抱怨看不懂,因為對白太多、人物太矯情、情節進展太慢……速食時代里古典愛情觀已死,因之始終堅持如此不合時宜的藝術觀的大師更讓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