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有一個感覺,以為“打倒孔家店”是新文化運動時期就盛行的口號,事實卻并非如此。
北京大學教授王東在他的《五四精神新論》一書中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各種代表人物來看,無論是最主要的蔡元培、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還是略遜一籌的劉半農、周作人、易白沙、吳虞等人,甚至包括思想最激進、最極端的錢玄同,任何一位代表人物都沒有提出過“打倒孔家店”的口號。
如今能找到關于“孔家店”最早的記錄就是1921年6月16日,胡適在給《吳虞文錄》作序中首次提出“打孔家店”。
具體是在什么時候,“打孔家店”演變成了“打倒孔家店”?此事不好考證。王東認為,把“打倒孔家店”看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綱領性口號,是一種夸大和曲解,如果要為這個升級版的口號尋找一個起源的話,那就是緣于陳伯達等人的加工改造。
新中國成立以前,陳伯達在建議成立“中國新啟蒙運動學會”時表示,愿意“接受五四時代‘打倒孔家店’的號召”。
后來“打倒孔家店”的說法又得到進一步的傳播,不少歷史書籍和關于五四的論述中中都可以見到“打倒孔家店”的說法,比如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在《中國經學史的演變》中說道:“五四運動中的‘名將’之一的吳虞先生,曾被稱為‘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蕭超然所著的《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說:陳獨秀“高舉‘打倒孔家店’的大旗,與當時甚囂塵上的尊孔復辟倒退逆流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產生了重大影響。”
在經歷過“文革”后,“打倒孔家店”更是被廣為人知,以至于許多人一提到“五四運動”,立刻便想到“打倒孔家店”。
“打孔家店”與“打倒孔家店”雖只有一字之差,含義卻大不相同。“打”只是一種動作,“倒”卻昭示了一種結果。“打”的性質側重于批判,“打倒”就是全盤否定了。
“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流行開來后,也立刻帶動了人們對“五四”的符號性理解,在對傳統懷有偏激情緒的人看來,“打倒孔家店”是新文化運動的革命徹底性之集中;而在對傳統文化有深刻認同的人看來,“打倒孔家店”則是全面否定傳統的歷史虛無主義的罪證。這樣一來,“五四”就失去了它的豐富性和立體性。
王東說,由于長期以來“打倒孔家店”一直被當做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口號,于是就導致了海外的一些學者多半藉此把斷然否定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激進主義,判定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主流、精神實質。如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歷史系教授周策縱的專著《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林毓生所著的《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
在《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中,林毓生提出,許多五四人物為了提倡自由、科學與民主,認為非全盤而徹底地把中國傳統打倒不可。這是與自由主義基本原則完全違背的。
林毓生教授的結論極為精彩,但若是五四中沒有“打倒孔家店”的話,這個結論就值得商榷。
事實上,像陳獨秀這樣的思想領袖,在新文化運動中一直處于一個“兩難”境地。一方面,他肯定孔子本人及其學說在當時社會情況下的價值;另一方面,他則堅持認為“孔子之道不適于現代生活”。
1920年,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是什么?》一文中又說:“我們不滿意于舊道德,是因為孝悌的范圍太狹了……所以現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悌擴充到全社會的友愛。現在有一班青年卻誤解了這個意思,他并沒有將愛情擴充到社會上,他卻打著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幟,拋棄了他的慈愛的、可憐的老母;這種人豈不是誤解了新文化運動的意思?因為新文化運動是主張教人把愛情擴充,不主張教人把愛情縮小。”
有意思的是,其他“反孔”精英也都一再聲明不反對孔子本人,1917年2月4日,李大釗在《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一文中寫到:“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
即便是最激勵地抨擊孔子的吳虞也連番說過:“不佞常謂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
但是不管如何,經歷了新文化運動的急風驟雨后,人們再提起“孔子”這兩個字時,感受已與往常大不同了。
1921年,新儒家代表人物梁漱溟在出版他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不無心痛地寫到:“今天的中國,西學有人提倡,佛學有人提倡,只有談到孔子羞澀不能出口”,以至于“孔子的道理成了不敢見人的東西”,這又是為何呢?
也許魯迅的一段話可作為答案,他在談到“袁皇帝”、孫傳芳和張邦昌這三個人時說:“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從二十世紀的開始以來,孔夫子的運氣是很壞的……這三個人,都把孔夫子當作磚頭用,但是時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敗了。豈但自己失敗而已呢,還帶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們都是連字也不大認識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談什么《十三經》之類,所以使人們覺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討厭。既已厭惡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從新看得格外清楚起來,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裝飾得十分尊嚴時,就一定有找他缺點的論文和作品出現。”(《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孔子不言神怪,是近于科學的。孔子的禮教,是反民主的,人們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宮,把建立禮教的孔子尊為萬世師表,中國人活該倒霉!”在《孔子與中國》一文中,陳獨秀深為這種情況感到痛切,“請看近數十年的歷史,每逢民主運動失敗一次,反動潮流便高漲一次;同時孔子便被人高抬一次,這是何等自然的邏輯!”
那么,誰才是孔子的真正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