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傻瓜到處都有

很多人認為，小丑是歐洲特有的現象，事實上幾乎在所有的文明中，在歷史長河的任何一個時段，都可以看到他們活躍的身影。如今小丑的衰落雖然明顯，但是并沒有消亡。喜劇演員，諷刺漫畫家和中國的相聲演員，都用幽默的方法來針砭時弊，現代社會依舊需要小丑。

埃及第六王朝時期(公元前2323-2150年)，一位官員給法老奈弗爾卡拉寫信，告訴法老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會跳舞的小矮子。法老回復說:你要帶著這個小丑，即刻往北趕往宮廷，以愉悅至高無上、萬壽無疆的下埃及之王奈弗爾卡拉之心。這是我們所知最早的君主對小丑表現出的偏愛。

大約4000年之后，泰國的一個侏儒被送到曼谷，經過魔術和戲法訓練之后，作為宮廷小丑送進了王宮。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弗里德里克在游歷非洲馬格里布地區的時候寫道:突尼斯的拜伊，每天晚上都有小丑陪伴，他們對國王嬉笑怒罵，與他們的實際權力形成鮮明的對比。

很多人認為，小丑(Jester)是歐洲特有的現象，我們經常能在繪畫、戲劇中看到他們，身穿花襯衫，戴尖頂的帽子，身上綴著鈴鐺，喜歡開開玩笑，說說俏皮話。你可能認為小丑是中世紀晚期、文藝復興時期的產物，事實上小丑的舞臺要寬廣得多，幾乎在所有的文明中，在歷史長河的任何一個時段，都可以看到他們活躍的身影。盡管他們生長的文化多種多樣，但是小丑的世界卻大同小異。

身體殘疾而精神敏銳

身體健全，頭腦靈活的人可以成為小丑，可是身體殘疾，頭腦怪異的人，更適合裝瘋賣傻，直言無忌。在阿茲特克、印度和中國，身體有殘疾的侏儒、駝背與健全人相比更是宮廷小丑的合格候選人。中國古代的邦國常常可見“侏儒和駝背送到宮廷”的記載。歐洲曾有一段時間，使用巫術把蝙蝠、鼴鼠和睡鼠油涂在孩子的背脊上，人為地阻礙孩子的發育，讓他們長成小丑。在印度佛教高僧馬鳴所著的《佛所行贊》中也提到，駝背的人和侏儒被送到王宮。

阿茲特克最后一個國王蒙提祖瑪二世 (1466-1520年)非常熱衷于供養小丑。西班牙人貝爾納爾#8226;迪亞斯#8226;德爾#8226;卡斯蒂略曾拜訪過他的宮廷，他告訴我們，“一些小個子的駝背陪國王吃飯，他們的身體好像從中間折斷了似的，這些是他的小丑”。蒙提祖瑪二世說在他們的玩笑中，不時的會說出真理。

一般來說小丑總是身體和精神的古怪組合，機敏的心智搭上羅鍋，矮小的身體配上錯亂的神經。在歐洲宮廷里，小丑常常因為他們那種瘋癲般的智慧而受到尊敬。圣癡、瘋僧，像宮廷小丑一樣各種文明中都有。他們是宗教上的圣徒，在俄羅斯東正教、伊斯蘭世界、印度和亞洲的佛教徒和道教徒中都普遍受到尊敬。圣癡、瘋僧也可能穿上宮廷小丑的服裝，在中世紀晚期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非常流行這種瘋瘋癲癲的小丑。

除了是幽默的宮廷顧問，小丑還可以表演各種娛樂活動，他們會演奏樂器，能當場作曲，可以即興猜謎，各種戲法魔術也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耍耍盤子碟子，吞火噴火都難不倒他們。他們的才能多是旁門左道，自然萌生且獨一無二。他們常常從一大片宮廷伶人、魔術師、歌手、說書人、雜耍藝人和行吟詩人中脫穎而出，往往被路過的貴族或者國王一眼相中， 從而飛黃騰達。

讓一個宮廷小丑與普通伶人不同的是他天生的氣質而不是能唱歌、跳舞，表演魔術。被挑選出來的宮廷小丑常常與他的主人有著親密的關系，他的角色遠遠超過了提供娛樂的伶人，是國王的知己、顧問和批評者。小丑對主人忠貞不渝是很多故事的主題，很多小丑會陪伴失勢的國王隱姓埋名，流離失所。國王出征打仗小丑也要跟著親臨沙場。有時候小丑還得扮演外交家的角色，為國王出使異邦。

國王對小丑的特殊信任是他們的尚方寶劍。他們可以就任何人任何事提出質疑，表示反對，甚至可以戲弄、嘲笑敏感的國策。宮廷小丑并不是有意要惹惱統治者，他們雖然會替百姓說話，但還是站在國王一邊的，就像好朋友才會告訴你逆耳的忠言，而別人只會在背后指指點點一樣。國王們大多也深知此道，所以小丑才被縱容，他們說的話也才會被主人聽取。但小丑也是代表受害者說話，會代表民眾協調與官府的矛盾。在中國，小丑們的主要目標是減少苛捐雜稅，讓人民安居樂業。

國王的開心果

小丑與他侍奉的主人常常非常融洽，很多故事都說明在君主和傻瓜之間的親密關系。《一千零一夜》中提到，“蘇丹一刻都不能離開那個駝背小丑”，這種親密關系是小丑的身份地位決定的，小丑們不可能謀反，而且小丑也需要利用他們的位置和幽默來獲得賞賜。

14世紀波斯宮廷詩人扎卡尼曾抱怨國王總是不離開他的小丑，讓他在外面等著。扎卡尼懷疑，國王的親近隨從是不是只有通過小丑的關系才能覲見，小丑成了國王眼前的紅人，而有成就有學識的人卻得不到他的恩寵。

因為出身低微，小丑一般也不會牽扯進在宮廷陰謀里，他們的怪癖行為，對政治權利的蔑視，讓小丑也沒什么威脅，這往往讓他們成為位高權重之人的心腹。很多時候，只有他們才敢在國王發火的時候插嘴，扎卡尼曾抱怨說“當國王發怒時，除了小丑沒人敢發言”。據17世紀的英國歷史學家托馬斯#8226;傅勒記載，伊麗莎白女王情緒不好的時候，只有小丑、著名的滑稽劇演員理查德#8226;塔頓(Richard Tarlton)可以逗她開心。1583年印度著名的小丑伯巴勒去世后，他的主人莫臥兒帝國的皇帝阿克巴難過了很多天，并寫了一首詩來表達他的哀悼:當我憂郁悲傷時，伯巴勒給了我一切，除了讓我承擔更多憂愁。

中亞加茲尼的蘇丹穆罕默德( 998-1030年) 有一個波斯小丑塔哈克，總是能哄他高興，一天蘇丹非常憤怒，塔哈克想改變他的心情，他問，蘇丹你父親叫什么名字，蘇丹很惱火，離他遠遠的，塔哈克走近他再次問同樣的問題，蘇丹說，“他叫庫克哈德，你問我父親的名字到底要干什么?” 塔哈克回答說，我知道你父親的名字后，就可以問你祖父的名字了。蘇丹一下就笑了。

小丑能消除國王的怒火，即使是這怒火是朝他來的。

14世紀土耳其的民間傻瓜穆拉#8226;納斯魯丁，被人尊稱為“阿凡提(意味先生)”，他的故事現在在世界各地流傳。據說曾經帶頭做反對帖木兒的布道，但是被喬裝成苦行僧的國王發現了，帖木兒的身份暴露之后，納斯魯丁說，剛剛我們聚集在一起祈禱，現在讓我們一起準備葬禮。結果他非但沒被處死，還開始了作為帖木兒宮廷小丑的傳奇生涯。

有一次帖木兒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丑陋，就開始哭泣，大臣們那些滿懷同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趕走了，而納斯魯丁卻跟著抽泣，帖木兒問他問什么哭，納斯魯丁回答說:“如果陛下只是在鏡子里看了自己一眼，便哭了兩個時辰，那我這樣成天看你的人，不應該比你哭得更長嗎”，帖木兒禁不住破涕為笑。

唯一對國王說真話的人

小丑經常鋌而走險，試探帝王的承受底線，最后一般都有驚無險。不過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的笑話就會觸犯統治者的敏感神經，惹來殺身大禍。

國王因為其至高無上的權勢，身邊多是阿諛奉承之輩，很容易與現實脫節，小丑無疑是劑解毒藥。1701年的一本德語書中有這樣的話:偉大的統治者應該多讀歷史書或者多養幾個小丑。一個大臣不敢說的，一個宮廷牧師不敢說的，小丑或者歷史書都會告訴你真相。歷史書告訴我們曾經發生過什么，小丑則告訴我們什么正在發生，只有孩子和傻瓜才說真話，大臣和貴族、宮廷牧師和總管，都不想被看作傻瓜，所以統治者很難聽到真話。

小丑地位低下，影響卻巨大。20世紀等級制度森嚴的非洲沃洛夫部落中，家庭小丑有無限特權，像中國的諫官一樣，他們的建議必須采納。非洲的查加人部落，小丑們創作即興的諷刺歌謠來針砭時弊。在美洲印第安人中，如果酋長不稱職，小丑就到處宣說，部落里的老人就會聚在一起重新選舉一個酋長。

提醒統治者他們的職責是愛民護民，而不是無休止的壓榨，指出其政策的荒謬性，這是古往今來小丑們的共同責任，公元前4世紀，齊國魏王的小丑淳于髡，身高不足七尺，為人滑稽，能言善辯，齊威王問他說:“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回答說:“我喝一斗酒也能醉，喝一石酒也能醉。” 通過講解喝酒的例子，淳于髡勸誡齊王，酒喝得過多就越容易出亂子，歡樂到極點就會發生悲痛之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

統治者一般都能聽懂小丑的弦外之音。優旃是秦國的歌舞藝人，個子非常矮小。秦始皇曾經計議要擴大射獵的區域，東到函谷關，西到雍縣和陳倉。優旃說:“好。多養些禽獸在里面，敵人從東面來侵犯，讓麋鹿用角去抵觸他們就足以應付了。”秦始皇聽了這話，就停止了擴大獵場的計劃。

古代的羅馬和希臘，啞劇演員也像中國和歐洲的喜劇演員和丑角一樣，有時候會丟開劇本，即興針砭時弊。即使是羅馬暴君尼祿，也能接受喜劇演員的批評，羅馬歷史學家蘇維托尼烏斯評價說，非常奇怪，在這樣的時刻他(尼祿)都特別寬大仁慈，對那些冒犯他的嘲弄和諷刺不加追究，雖然他不一定會按照這些暗示行事。

幽默的力量

羅馬文體學家昆體良(公元前35-100)曾指出幽默的力量。他說，“笑常常被認為是微不足道的事，這種情緒很容易被演員、傻瓜和丑角所喚醒，其實笑有難以阻擋的巨大力量，往往起到轉變事態的重要作用”。這正是小丑的力量。

現代人普遍認為，小丑和侏儒會受到主人殘酷的虐待，而歷史記載卻并非如此，相反，很多例子說明，他們得到了主人的厚愛。阿克巴賞賜給他的小丑伯巴勒的庭院，現在我們還能看到。詹姆士一世賞賜他的蘇格蘭小丑一千英畝愛爾蘭的封地。歐洲宮廷會計的賬本中記載著很多次對小丑的奢華賞賜，在17世紀的西班牙，冬天的時候每日配給他們取暖所需的煤，夏天的時候給他們降暑的冰。法國和英國的小丑還得到過駿馬，中國的小丑常常得到一捆捆的絲綢。

在中國，小丑從元朝以后開始衰落。小丑們即興設計短劇，這是他們生命力的一部分，所以小丑和喜劇演員之間有交叉重疊之處，后來后者完全取代了前者。到了19世紀，中國的舞臺喜劇演員已經不能離開劇本演出了。歐洲宮廷小丑的衰落也受到按照劇本演戲的專業演員的沖擊。到了18世紀歐洲小丑的數目銳減，不過到了19世紀侏儒還是很流行。亞洲和歐洲都有一段喜劇演員和小丑共存的時期，英國歷史偉大的小丑之一理查德#8226;塔頓，也是著名的喜劇演員。

雖然他們的衰落太過明顯，但是小丑并沒有消亡。有時候地方或者團體，比如行會、兵團、部落和鄉鎮也會任命一個小丑，在這種情況下，小丑要關注的就不再是他與單個人之間的關系了。比如英國航空公司設立的公司娛樂長(Corporate Jester以幽默方式指出公司的缺點并提出解決之道的員工、顧問等)，他屬于整個公司，而不是董事長一個人。這可以說是古代小丑的現代變種。同樣，一些英國城市像威爾特、萊切斯特、牛津、布里斯托爾和威林布勒也開始有了自己城市的都市小丑(municipal jesters)。

除了城鎮小丑、職業小丑，小丑的功能已經分散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喜劇演員，諷刺漫畫家和中國的相聲演員，都用幽默的方法來針砭時弊。在印度，“勝利的傻瓜”依舊是連環畫的主角。這表明現代社會依舊需要小丑。

雖然他們的職業品質與古代的小丑相同，作為幽默的批評者的作用也一樣，但是當權者公開承認喜劇演員有嘲弄和諷刺他們的特權卻消失了，不過也有例外，羅斯福總統曾稱贊喜劇演員威爾#8226;羅杰斯:“我曾經與很多人討論歐洲問題，羅杰斯對國外事情的分析不但更有趣，而且比我曾聽到評論都準確”。

小丑不僅僅是是有趣的歷史現象，還是人類歷史的推動力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沒有理由會消失。他們存在或曾經存在于中國、歐洲、中亞、波斯、中東、非洲、印度、南北美洲、俄羅斯和日本。只有兩極還沒聽到過他們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