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場自上而下的“批林批孔”運動開始了,對那些飽讀經典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新的岔路口,他們必須做出選擇。這不是一道“學術題”,而是一道“政治題”。
那個夜晚冗長,沉悶。
“飛機晚點了,從廣州到上海飛了四個多小時,到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12點了。” 今年86歲的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李錦全清晰地記得那一天,1973年8月7日。
他的老師楊榮國正處于人生的最低谷。在之前的“文革”風暴中,楊榮國并未受到太大的沖擊,但是他的妻子陳慧敏在之前一連串的運動中被折磨成精神病患者,這一年突然離家出走,不料在佛山縣的一條小河里溺水身亡。
一向不茍言笑的楊榮國情緒低落,其時中山大學駐校軍宣隊的負責人頗為同情其遭遇,就派楊榮國外出“參觀學習”,實際上并沒有安排任何任務。為了照顧楊榮國,還特地派了兩名青年教師李錦全和黃佳耿陪同。
但是出行第一天就頗不順利,先是飛機晚點,之前聯系好的接待人也找不到下落。三個人坐著民航的免費車到了市區的辦事處,卻找不到住宿地點。在彷徨無計中,似乎只有坐等天明。李錦全回憶說,“楊榮國先生平常也相當嚴肅,也極少跟人閑聊天。我們三個人只有干坐著。”
有位值夜班的女職員,看見三個人坐著,其中還有一位老頭,就走過來問:“這位老同志從哪里來的?你們準備住那里?”黃佳耿回答說,這位老先生是廣東中山大學楊榮國教授,這次來上海參觀學習,已和市革委打過招呼,剛才電話聯系,說可以住在和平飯店,但由于深夜沒有車去所以為難。
女職員聽后,沒說話。過了會,忽然說:“今天《人民日報》發了篇批評孔子的文章,廣播電視到處轉播,作者署名是楊榮國……”黃佳耿忙說:“楊榮國就是我們這位楊老先生,現在去和平飯店有困難,民航站能否幫忙解決一下?這位女士可能認為楊榮國在《人民日報》發表重頭文章,又在全國聯播轉載,似是很有來頭的人,于是答應幫忙聯系。不久就開來一輛小車,將這三位不速之客送到和平飯店。
拖著一身疲憊的楊榮國來到上海時,只想休息休息。卻沒想到這是改變他此后命運的一天。
孔子是個什么人?
“南子長得漂亮,孔子對她有野心,特地去會見她,由此可見孔子的所謂品性,所謂道德,看出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孔子并不那么正派”,這是1973年,以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為職業的楊榮國針對“子見南子”一事寫下的一段評語,后來的研究者稱楊的文字簡潔、通俗,由此可見一斑。
孔子是個什么人?
1973年的追問來得凌厲而迫切。起因是有個人寫了一句孔子的話送給了自己的老婆,這句話是“克已復禮,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寫字的人名叫林彪,這個其時中國的“二號人物”在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中折戟沉沙,直接導致了毛澤東大病一場,至1973年才漸漸康復。有資可查,勤于讀書的毛澤東在病中讀了大量的古書,從1972年到1973年7月讀的主要是歷史傳記;1973年8月到1974年7月讀的主要是歷史上的法家著作,包括韓非子、柳宗元、王安石等人的著作。
楊榮國,正是在這一年開始寫《春秋戰國時代思想領域兩條路線的斗爭》,“兩條路線的斗爭”這樣的術語的創始人是毛澤東,在毛澤東親自參與修改、確定的黨內路線斗爭共有“十次”之多。
據楊榮國的女兒楊淡以回憶,楊榮國受毛澤東影響極大。“抗戰時,一本毛澤東同志著的《辯證唯物論提綱》(是當時只在地下黨員中傳閱的油印本,未公開發表。它是毛主席在抗大的哲學講義,是毛主席哲學思想的主要內容,也是《實踐論》、《矛盾論》的前身)油印本,他隨身攜帶了數年。1946年,他用“季埜的筆名為此提綱寫了前言,由桂林文化供應社出版,印發了兩干多冊。這本提綱,他讀過不知多少遍,受到了深刻的教育與啟示。……他以此為指導思想,運用史論結合的方法,創作了《中國古代思想史》、《孔墨思想》、《中國十七世紀思想史》等書。”
在此一時期寫就的《孔墨思想》里,楊榮國將孔子描述為“出身于舊的貴族,他非常不甘心舊的社會就這樣沒落下去,總在想方設法把這一舊社會維護住。”楊榮國甚為推崇墨子,稱其“和孔老夫子成了敵對派,孔老先生是在如何維護貴族,墨子則反是,他就甘和下層社會為伍,來反對貴族。”
同一時期,更為流傳廣泛的則是郭沫若的《十批判書》,郭在其中的《孔墨批判》中,顯然更傾向于尊孔抑墨。學界翦伯贊、杜國庠、侯外廬等亦都在此時涉入這場學術爭論,但其后國內局勢的發展顯然吸引了更多的目光,這場爭論并未展開就已結束。
至于毛澤東怎么樣關注到楊榮國,據劉大杰回憶,1965年6月20日,毛澤東在上海找他談話,“這天,主席本想找三個人談話,周谷老(周谷城)、我、還有一個楊榮國。楊榮國寫了一部《哲學史》,可能主席覺得還不錯,想找他談談,以為他在上海,其實他不在上海,在廣州中山大學。”另據陳晉在《毛澤東之魂》一書中記述:1968年10月的一次會議上,毛澤東又一次說:“廣東的那個楊榮國,我也沒有見過這個人,看過他的書,聽說怎么樣也不好,也逮起來了。在黨校教書那個趙紀彬,這兩位都是反對孔夫子的,所以我們對于這兩位都有注意看。此外,還有北大一個教授叫任繼愈,他也是反對孔子的。”
楊榮國之所以成為批孔的大紅人,大概此時已有先兆了。
“二千多年來,一直被反動的統治階級尊為“圣人”的孔子,究竟是個什么人?”1973年,當楊榮國再次動筆寫“孔墨”之爭時,并非要重新挑起爭論,但是他將“儒法之爭”寫成“路線之爭”顯然觸發了毛澤東的敏感神經。這一年5月,江青在毛澤東住處,看到桌子上放著郭沫若的《十批判書》大字本。毛澤東給了江青一本,并說:我的目的是為了批判用的,順口又念了一首詩:“郭老從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產黨,崇拜孔二先。” 同年5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便傳達了毛澤東關于要批孔的意思。此后,毛澤東多次談到《十批判書》的尊儒反法問題。
楊榮國正是此時接到了那個神秘的“約稿”。李錦全回憶,此文并非楊榮國主動而為。“1973年大概是四五月間,《人民日報》汪子嵩專門來約稿,至于何人授意,當時是不能問的。文章寫完后幾個月沒有消息。”
另一位學人趙紀彬此時也接到了來自上峰的命令,讓他迅速地寫出一篇《孔子誅少正卯》的文章。1973年8月,趙按照上面的指示,完成了《誅卯》一書的修改,9月14日,趙聽到江青的批示:“作者歷史上有問題,著作的觀點是正確的。《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和《論語新探》這兩部書,都要出大字本、小字本兩種版本。”
書的出版超乎尋常的迅速,十天之后,趙就收到了《誅卯》的小字本樣書。
這一年的8月3日,毛澤東看到《人民日報》情況匯報2253號登有楊榮國的《孔子——頑固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后,寫下四個字的批語:楊文頗好。
1973年8月7日,《人民日報》突然在重要位置刊發了楊榮國的《孔子——頑固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接著全國各大報轉載,各電臺紛紛廣播。8月13日,《人民日報》又刊出了楊榮國的另一篇作品《兩漢時代唯物論反對唯心論先驗論的斗爭》。“南楊北趙”成為這一時期反孔中最耀眼的明星。
林彪,那個即將和孔子并列受批判的人,在8月20日被開除出黨。
“巡回演講”
楊榮國紅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
陪伴楊榮國前往上海等地散心的李錦全親歷了這一過程。據李錦全在其新著中回憶,他們在上海安頓下來后,就準備去復旦大學參觀學習。在第二天中午吃飯時發生的一幕令他記憶猶新,有一個人從外面跑進來叫“楊老”,楊榮國站起來應一聲還未知是誰,那個陌生人卻非常熱情地幾乎把楊榮國抱住,口中連連叫道:“好呀!好呀!楊老,您的文章發表,并在全國轉載和廣播,非常重要!”楊榮國對此突如其來,一時難以反應,只是“哦、哦……”這個陌生人是當時上海寫作組的負責人朱永嘉,正是其時姚文元手下的得力干將。
大概對楊榮國本人不好當場發問,熱烈祝賀后朱永嘉把同來的李錦全拉到墻邊,想了解文章的發表過程。李錦全如實說:“這原來是《人民日報》的約稿,至于過了好幾個月后突然發表,內中經過我們亦不知情。楊榮國也是昨晚到上海在民航辦事處才知道的,其他情況無可奉告。”朱永嘉聽后沒有作聲,神情頗感意外。`
據朱永嘉后來回憶,這一年的8月上旬他曾在姚文元的秘書胡鼎君處看到過毛澤東用粗紅鉛筆寫在日歷紙背面的那首律詩,胡鼎君叫他用腦子記,不準抄錄。“當時我讀了毛這首詩,還沒有敏感到姚要我讀這首詩,是要我寫文章批林批孔。”連經常和上層打交道的寫作班子負責人都摸不透最高領導的心思,其他人可想而知。
但隔天朱永嘉就接到了姚文元的電話,在電話中姚文元讓朱好好學習毛詩,并追問說:“楊榮國已經寫文章了,你們怎么沒絲毫動靜呢?”朱永嘉說:“這樣我就坐不住了。趕緊把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找來,讀了《呂不韋批判》和《孔子批判》那二篇文章,醞釀寫作的提綱,翻閱呂不韋的《呂氏春秋》憑我過去讀書的印象,第二天一早便找王守稼來,討論文章的框架和提綱,由王守稼執筆,結合柳宗元的《封建論》寫了一篇《論尊儒反法》的文章,我改定以后,便搶先發表在《學習與批判》的創刊號上。”
在上海“羅思鼎”寫作組緊鑼密鼓開始寫作“批孔”之作的時候,率先“批孔”的楊榮國的出現自然令朱永嘉大為緊張。后來朱又邀請楊榮國到復旦作了一場“評法批儒”報告,上海市文教系統的官員們都參加了聽報告。李錦全說,“當時楊榮國并不拿稿子,他作批孔報告的內容,其實早在抗戰時期寫《孔墨思想》時已經定了調子,當時開講只不過將一些古文辭句以通俗化口語來表達。”
上海之后,楊榮國按計劃繼續前往南京。在南京又作了一場批孔演講,同樣是舊調重談。在孔子的前面加上些修辭語“頑固、反動”等當時流行的調子,舊瓶里裝的新酒就流趟開來。楊榮國此時動了去北京一趟的念頭,但卻接到了汪子嵩的來信,說北京情況復雜,暫時不要赴京。楊榮國遂與李錦全等商議行程,李錦全建議由南京直接發去河南,從開封經鄭州、洛陽,順道參觀。北京能去就去,不能去就回程廣州。
接下來的旅程相當順意,他們接連參觀了開封的宋代鐵塔和大相國寺。除了應景式的在開封師院作過一場學術報告外,過了幾天相當平靜的日子。
第三天的時候,北京突然來了一個電話。楊榮國其時腿腳不便,由李錦全去代接電話。“對方稱是北京大學李德良,由遲群、謝靜宜建議,北大、清華兩校黨委決定,請楊榮國到北京作批孔報告,并說明天和8341部隊副政委郭宗林到河南,邀請楊榮國一同赴京。”李錦全回憶說,當時他很吃驚,就想拖延一下時間,說原來活動定的還要去鄭州、洛陽,等活動完了再去北京。沒想到對方說已經買了機票明天就到,說完就掛了電話。
其時的政治風云變幻令每個人都摸不著頭腦,今天是座上客,明天就可能是階下囚。剛剛北京的汪子嵩來信說情況復雜,不要到北京,而馬上兩校卻派專人來邀請,還有8341的副政委。
楊榮國聽到這個消息也十分意外,他們只好把接待他們的教育局的鄧副局長請來告訴了北京來電。鄧聽后不敢作主,即電告了省革委劉主任,“文革”中地方首腦的政治敏感相當強,聽到北京專人來請楊榮國作報告,當然是大有來頭,河南更想搶在前面。
第二天李德良、郭宗林來到開封,但是河南方面強烈表示要在河南作完報告再去北京。李錦全回憶說,當時的他們的報告本來都是按“學術報告”安排,這時便有領導拍板說,“楊老的報告怎么能是學術報告,是政治報告。”于是就擴大范圍,在鄭州的“批孔報告”即由省革委的劉主任親自主持,并在市內拉線廣播,大造聲勢。
在河南活動結束后,楊榮國即被兩位“欽差”接到了北京。他在北京作了兩場大型報告,一次在市內舊體育館,一次在某校的露天大廣場上。李錦全說,他講的仍不過是在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的發揮。但是“四人幫”并不在乎他講什么,因為他是毛澤東所肯定的,發表了批孔文章的“領頭羊”,所以急忙拉來為“幫”所用。
但顯然,此時的楊榮國并未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作用。不過,即使他明白了,也可能會繼續下去。李錦全并不諱言這一點,他說,“楊榮國的黨性意識非常強,只要是黨讓他去做的事情,他會義無反顧地去做。他自己就說,革命是第一的,首先是革命,然后才是學術。”
楊的女兒楊淡以在回憶文章中曾經寫過楊榮國初期的奮斗史,她說:“我父親一到師院就這樣以忘我的精神積極地投入了革命斗爭的洪流。其時,他的母親……我多年不見的年邁的祖母,還寄住在他朋友家;他的二女……我也多年不見,曾為地主作過丫頭的妹妹還在孤兒院呢(最后只接回了我妹妹)。父親為了革命的需要,顧不上家人,這對他來說,已是習以為常的事了。在他的心中,常想到的是革命利益第一、國家前途第一,他總是以一個普通的革命者,一個普通的共產黨人自覺地嚴格要求自己。”
1973年的楊榮國認為毛澤東肯定他反孔,所以無論是寫文章還是作報告,都是緊跟毛主席、黨中央,為“文化大革命”政治服務。這個黨性如此強烈的人,是絕對不會懷疑組織的。
一系列的演講,轟炸式的報道,讓楊榮國成為各地諸候最受歡迎的人物,于是從北京回到廣州后的幾個月間,他又從東北到山東、湖北、湖南以及廣西、云南等地四外巡回作報告,所到之處,都是各地黨政主要領導親自主持報告會,楊榮國自此躍上了其人生的頂點。
被卷入的知識分子
1974年1月18日,毛澤東批示,同意《林彪與孔孟之道》(材料之一)作為中共中央一號文件被轉發到全黨,“批林批孔”運動便在全國范圍內開展起來。
去世兩年多的林彪好像又活過來似的,全國突然又對林彪大批特批,當時的歌謠唱著:“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嘴上講仁義,肚里藏詭計。鼓吹‘克己復禮’,一心想復辟。紅小兵齊上陣,口誅筆伐狠狠批。嗨!”
10天之后,江青在新華社學習班講話時,回憶了當時毛澤東看了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是為了“批判”而看的,又特意印發了此書。江青還說:“主席那天還給我講了,楊榮國教授說孔子是為奴隸主服務的,這樣我才看了楊榮國的文章。”她又說:“主席給我講:北京才怪呢,北京就不欣賞上海、廣州的學者。現在北京不同了,北大、清華的教授、助教和青年三結合的班子搞出了《林彪與孔孟之道》這個材料,立了大功。”
一場自上而下的“批林批孔”運動開始了,對那些飽讀經典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新的岔路口,他們必須做出選擇。
楊榮國的選擇其實是一以貫之的,1953年楊榮國來到中山大學,成為中山大學的八大教授之一,當時的八大教授中,大多屬于舊派學者,如陳寅恪,劉節等,還有“資產階級學者”,以民盟會員成份出現的楊榮國則是少有的“馬列主義學者”。
1955年,劉節辭去了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其辭職理由之一是因為當時聲勢浩大的批判胡適運動。挺身而出,寫出有份量的批判胡適文章的正是楊國榮。在后來“拔白旗”中,對劉節提出批判的最有力的也是楊榮國。在抗戰年代加入中共的楊榮國的秘密黨員身份一直保持到1955年,此前他一直以民盟成員的身份出現,直到1956年始亮明黨籍,出任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李錦全在評析楊榮國“文革”前17年的學術生涯時,稱楊在歷次批判運動中,總是站在斗爭的前列,學術為政治服務,這個信條他是相當執著的。
楊的同事劉節顯然持相反的觀點,這個平時對人談話時提到王國維、梁啟超必恭敬地稱呼“靜安先生”“任公先生”的人,從來不說自己老師的本名,是一個非常恪守儒家之學的學者,他在“文革”中表示愿意替老師陳寅恪挨斗,也因此和楊榮國在儒法之爭中激辯不已。
在批林批孔運動中,許多人已經開始按照楊榮國等人的觀點,將孔子說成是“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開歷史倒車”的陰謀家。但是有一個人始終保持沉默,他就是梁漱溟。1973年12月24日,政協召開批林批孔的學習會。會議剛開始,有人就警告梁漱溟:“對政治問題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這里面有一個感情問題。” 說與不說都無法過關的梁漱溟只好表態:“此時此地我沒有好多話好說。毛主席說過,允許保留不同意見。我對當前批林批孔運動持保留態度。至于如何評價孔子,我有話要說,我準備專門寫篇文章。但我的文章不能公開發表,怕有礙當前的運動。”性格耿直的梁漱溟說:“今天我們應當如何評價孔子?我們,是指今天的中國人。如何評價孔子,就是回頭看過去,看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貢獻……孔子本人已不會說話,不會申訴,大權掌握在我們手里,由我們判斷,就要負責,要多考慮,而不要不負責任,考慮太少,因而抬高了他、貶低了他。這與孔子無損,與我們則不好,沒有盡到責任。”
更多的人則在高壓之下屈從于政治,哲學家馮友蘭在《三松堂自序》中說:“1973年秋天,有一天,校黨委政工組叫我去清華開會,會議由遲群、謝靜宜主持,說是要組織力量批林批孔,成立北大、清華兩校大批判組。謝靜宜拿了一本趙紀彬的《孔子誅殺少正卯考》給我,說:‘江青讓你看看。不久還要找你談談。’后來并沒有找我談。”
不久,馮友蘭一反自己幾十年尊孔的觀念,對孔子的思想進行全盤否定與批判,他的批孔文章先是在《北京大學學報》上發表,毛澤東看了,改了幾個字和標點,然后讓《光明日報》加編者按發表。馮友蘭奉命參加了“梁效”寫作班子,還寫作了一本小冊子,名為《論孔丘》。毛澤東看到并表揚了這本書。他說:“有些人不知道孔的情況,可以讀馮友蘭的《論孔丘》……”。
不僅僅是馮友蘭和梁漱溟,卷入這場紛爭的還有郭沫若、吳宓、任繼愈、剪伯贊等,當時參與“梁效”(即北大、清華兩校大批判組)寫作班子的湯一介、周一良都深陷其中。80歲的吳宓一副拼老命的樣子,他說:“宓不像×××那樣,當趨時派。全盤否定孔子,……宓極不贊成。”又說:“沒有孔子,中國還在混沌之中。”
傳統的國學研究者在此次的“批孔”風潮中很難全身而退,他們必須選擇尊孔還是反孔,而這不是一道學術題,而是一道政治題。這一點,敏銳的外國觀察者都已經注意到了。1973年9月25日《紐約時報》的“新聞摘要”稱:“最近對孔子的批判把他描述為‘反革命’,并且明確地把他與林彪相提并論。” 11月3日則說:“從批判孔子說到秦始皇”,中國觀察家猜測:“根據以古喻今的原則,孔子是否代表了周恩來,秦始皇代表了毛澤東。林彪在1971年曾經指責過毛澤東是當代的秦始皇。”
這一年,作家陳白塵在日記中記錄稱:“外界傳言某某發言中所影射之“大儒”事,果然屬實!此輩這是在自掘墳墓了!目前維持大局不至于亂者,惟周公耳。自毀長城者必自斃!”
沈從文則在一封家信中寫道:“紅紅一上學即寫批評孔老二,這位“孔老二”究竟是什么時人,作了些什么,也一點不知道。不久又批《三字經》,《三字經》內容,也不明白。凡事人云亦云,亦得個“優”。”
被時代夾裹著前進的人們,在非常含蓄地傳達著對“批孔”的反抗。據出版部門統計,從1973年下半年起到1976年底止,共出版評法批儒圖書10403種,這種地毯式的轟炸留下的痕跡并不明顯。1973年12月30日英國《泰晤士報》發表莫格的文章認為:“孔子的書被禁,他的思想企圖被根除,這一企圖失敗了。但是毛澤東的革命本身對中國人來講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是中國社會改造運動的歷史繼承之一。和柏拉圖一樣,孔子相信哲學家型的統治者可以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毛澤東也是一樣,但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來進行的。毛澤東力圖改造中國,但是從孔子的角度看,毛澤東不是一個好的掌權者。”
儒法斗爭的演變漸漸脫離了最初的軌道,政治上的沖突后來催生了中國新的變局。
即便如楊榮國,也對過多吹過頭的宣傳產生了懷疑。有一次在私下和弟子李錦全說,“儒法斗爭在漢以前是沒有問題的,在漢代以后有沒有斗爭就很難說。”不過,后來楊榮國還是同意了江青的說法,“儒法斗爭不僅古代有,現代有,將來還有。”
寂寞身后事
四處演講作報告的楊榮國,身體漸漸不支。
楊榮國的女兒楊淡以曾勸父親不要再四處作報告了,楊榮國于是在1975年底到北京協和醫院進行住院治療。
到1976年6月的時候,楊榮國出院了。他先到長沙,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要他做個報告,他做了,只是聽報告的人范圍極小;到廣州后,王首道等人又要他做,他是很聽話的人于是也作了。據李錦全回憶說,這個報告印發了幾萬份,《南方日報》也進行了報道。
一生緊跟形勢的楊榮國的政治敏感性在這一次起到了反作用,他原來批判孔子的時候還只是發揮自己原有的觀點,現在則更加迎合時勢。當時正是“批鄧”風起,在這次的演講中,他有一個非常醒目的小標題“鄧小平也是孔老二”。
1976年9月18日,楊榮國和趙紀彬、劉大杰、朱永嘉、馮天瑜、馮友蘭、周一良、魏建功等出席毛澤東追悼大會,名字在《人民日報》見報,這是楊榮國最后的輝煌。隨即,“四人幫”倒臺,楊榮國從云端跌入低谷,當他從北京回到廣州住在某醫院東病區時,有人向醫院提出不能同“四人幫”的走狗和“反周總理的人”住在一起。醫院無奈,只好把他搬到大病房,醫生和護士也不敢多給予照顧。
據楊榮國的女兒楊淡以回憶,他病重時大小便有時失禁,陪待他的女兒連扶他上廁所也來不及。在此期間,幾乎沒有人敢來探病。但是令這個身患絕癥的人最受打擊的,仍然是給他戴上的“反周總理”的帽子。
楊榮國第一次品嘗到了“影射史學”所帶來的慘酷,據舒蕪在《憶楊榮國教授》一文中說,“當時批判揭發中有一些過火不實之詞,例如有此一說:美國總統特贈周恩來總理一種名貴特效良藥,被移用于楊榮國身上,致使周總理不治,此說最使群情激憤,楊榮國最感冤屈,幾次言之淚下。”
舒蕪在文中認為,鼓吹法家的楊榮國“大概直以為吾道大昌,天將以為木鐸,卻不知只是被擺到場面上利用利用而已,密室陰謀是不會讓他這樣一個老書生與聞的。他的悲劇是注定的。”
后來廣東省委原宣傳部長張江明在一篇文章中為其正名說,“楊榮國病重住在北京協和醫院時,聽到悼念周總理逝世的哀樂,他主動提出參加周總理遺體告別儀式,醫生同意;當他再次要求參加周總理追悼會時,因病情原因,醫生未同意。醫生和護士反映,在楊榮國整個住院期間,未發現他同‘四人幫’有任何政治關系,也未發現他對周總理有不滿言論。”
這大約是楊榮國最愿意聽到的辯護詞,但此時他已凄然離世。
據李錦全回憶,晚年的楊榮國不再談現實與歷史,他去探望的時候聽到楊榮國在讀詩,懷念他的愛人陳慧敏。常常念的是元稹的“悼亡妻”之詩:“同穴(穴目)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一直徜徉在政治與學術之間的楊榮國,此時回想起的只有被逼害的愛人,那些無法保護她的日子成為他最后念念不忘的時刻。
“生活像一盞燈,像一個謎,有時甚至像一個夢。它在人生的道路上穿梭著,構成了整個人生追求,奮斗而又坎坷的歷程。”楊淡以在回憶自己父親的文章中寫道。對楊榮國來說,他追求的目標從來沒有迷失過,但是他的人生在來回穿梭中重新編織了他自己的形象。
2009年12月,李錦全寫完了《現代思想史家楊榮國》一書,他將家里掛了20多年的楊榮國拄杖的像拿給出版社作封面,在評述楊榮國的晚年際遇時他說:“楊榮國在北京作報告后才走向全國,因此在群眾眼中,他這個“領頭羊”也就是四人幫的馬前卒,正是這種陰差陽錯,在‘文革’結束、‘四人幫’垮臺后,他就免不了由‘領頭羊’成為‘替罪羊’,這種現象并非只出現在楊榮國一個人身上,不過他比較典型罷了!”
1978年8月22日,楊榮國在孤獨中離開人世。此年1月17日,吳宓去世。再往前一年,劉節死于喉癌。“反孔”與“尊孔”的代表人物在一年間先后離世,將“儒法斗爭”的故事帶往另一個世界。
1982年6月,中共廣東省委紀委對其作出結論:“楊榮國同志在‘批林批孔’期間,為迎合‘四人幫’所謂‘儒法斗爭’的需要,不惜歪曲事實,散布了不少錯誤觀點。但未發現楊榮國同志與‘四人幫’有組織上的聯系。考慮到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同意不給處分。
此時,楊榮國已去世近四年。 ■
本文部分參考李錦全先生所著《現代思想史家楊榮國》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