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丹尼爾#8226;西伯特已病入膏肓,如無意外,一年之后,他將死于胰腺癌。1986年,西伯特因在阿拉巴馬州殺死四人,而被陪審團判處死刑。20年來,他窮盡各種救濟措施,終于走到請求州長赦免這最后一步。
當地媒體紛紛呼吁州長免西伯特一死,有社論呼吁:“把他交給上帝處置吧!”然而,州長鮑勃#8226;賴利并不為之所動,表態說:“既然陪審團判這家伙死刑,本人沒有任何理由赦免他!”
就在西伯特即將被執行之際,意外發生了。2007年9月25日,聯邦最高法院宣布受理肯塔基州兩名死囚關于注射死刑違憲的申訴,全美的死刑執行被迫全部停止。西伯特默默祈禱,希望自己的命運,能因這起名為巴澤訴里斯(Baze v. Rees)的案件發生轉變。
制造“意外”的兩名肯塔基州死囚,一個叫拉爾夫#8226;巴澤,一個叫托馬斯#8226;鮑林。與西伯特一樣,兩人均在十多年前犯下難赦之罪,并被判處死刑:巴澤被控在1992年殺死兩名警察,鮑林被控在1990年槍殺一對夫婦。十幾年來,兩人不斷上訴,卻不斷被駁回。兩人走投無路,干脆另辟蹊徑,直接挑戰肯州的死刑執行方式。2004年,巴澤、鮑林向肯州法院提起上訴,稱肯州的注射死刑執行方式,可能給他們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對公民施以“殘忍與不尋常的懲罰”的規定,請法院下令停止對其執行死刑。
挑戰死刑執行方式的合憲性,并非沒有先例。1879年3月17日,最高法院曾在威爾克森訴猶他州案(Wilkerson v. Utah)中判定,槍決不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因為當時許多州都用這一方式執行死刑。1890年5月19日,最高法院裁定使用電椅處決犯人不違反正當程序。1994年,聯邦第九巡回上訴法院在坎貝爾訴伍德案(Campbell v. Wood)中,駁回了被告人關于絞刑違憲的訴訟請求,法院指出:我們不認為僅僅因為絞刑導致了死亡,或者導致了與死亡有關的痛楚,就構成了殘忍與不尋常的懲罰”。坎貝爾于1994年5月27日被執行絞刑。
1991年,加利福尼亞州死囚羅伯特#8226;奧爾頓#8226;哈里斯的律師曾起訴稱:加州以毒氣室執行死刑的方式違憲。但案子打到最高法院時,哈里斯已于1992年4月21日被執行死刑,最高法院拒絕就此再作出裁判。至此,挑戰槍決、絞刑、毒氣室、電椅等傳統死刑執行方式合憲性的努力,均宣告失敗。在法院眼中,正常死刑執行方式已經不構成殘忍之刑。
1977年,俄克拉荷馬州決定將注射毒劑作為死刑執行方式,該州政府認為,與坐電椅、進毒氣室、槍決、絞刑相比,注射死刑要更為人道。按照聯邦最高法院目前對死刑的態度,大法官們明顯對挑戰某種特定死刑執行方式合憲性的案子不感興趣。但是,2004年,最高法院卻又宣布,即將被執行注射死刑的死囚,可以質疑執行程序的合憲性。這就賦予巴澤、鮑林一個機會,讓他們挑戰注射死刑的執行方式。
或許有人會問,不是說注射執行是最人道的執行方式么?怎么可能給犯人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其實,嚴格意義上講,美國目前的注射死刑執行方式,并非全無問題。保留死刑的37個州中,有36個是以注射方式執行死刑,各州所用的化學配方基本相同。執行時,執行者會往注射針筒內注入三種藥物組合的配方,依序輸入死囚體內,俗稱“三針致命”,即:第一針讓犯人昏迷,第二針令犯人肌肉癱軟,第三針才讓犯人心臟停跳。如果正常執行的話,死囚最多感受到針頭刺入皮膚的微微疼痛。但是,若第一針輸入的麻醉劑失效,死囚將在一種“極度痛苦”的狀態中死去。此外,受救死扶傷的職業倫理限制,醫生一般不能執行死刑。因此,執行注射死刑的,多是獄警或監獄內其他工作人員。這些人因為沒有受過專業訓練,或是配錯了劑量,或是不會找血管,或是把針頭扎入肌肉,經常把犯人折騰得死去活來。這些“拙劣”的執行被媒體曝光后,受到過社會各界的廣泛質疑。
巴澤、鮑林的案子首先到了肯州地方法院,法官駁回了他們的訴訟請求。法官認為:“按照反對死刑者提出的道德、宗教與社會背景標準,現行的死刑執行方式,沒有一種能滿足他們的要求。”2007年4月19日,肯州最高法院宣布維持原判。巴澤、鮑林只好向聯邦最高法院上訴,后者很快受理此案。
官司開打之時,正好碰上死刑制度再次遭遇挑戰。2007年,全美死刑判決數量大幅下降。年底,新澤西州成為近40年來首個廢除死刑的州。馬里蘭州政府也正考慮將死刑改為終身監禁,不得假釋。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反對死刑者希望大法官們能以此案為契機,徹底終止死刑的執行。贊同死刑者則認為巴澤、鮑林根本就是拿死刑執行方式說事兒,提醒大法官們不要上當。也有樂隊將案情編成民謠,四處吟唱,歌名借用中國導演陳凱歌2002年在美國拍攝的一部電影的名字:《溫柔地殺死我》(Killing Me Softly)。
2008年1月7日,最高法院開審巴澤訴里斯案。布雷耶大法官一開場就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他問一名死囚的代理律師:“我有點兒困惑,請你解釋一下。你說注射死刑比其它執行方式更為痛苦。能舉出例子嗎?你有什么證據證明這些?”律師不得不承認,如果執行得當,注射死刑不會帶來什么痛苦。
蘇特大法官當庭建議,干脆把這個案子再發回下級法院,讓他們比較一下,原來的藥物組合是不是存在問題。此舉遭到斯卡利亞大法官的強烈反對,斯卡利亞說道:“這是執行死刑,又不是醫生會診!被告把人家命都要了,還有什么權利選取痛苦最少的死亡方式?憲法有哪條支持你這么做?”斯卡利亞認為,這個案子本來就是反死刑者的“木馬計”,全國的死刑執行已經暫停,如果拖上幾年搞什么比較研究,那不是正好中計?
首席大法官約翰#8226;羅伯茨則認為,何必搞什么“三針致命”。藥物組合越多,越涉及到劑量搭配等復雜問題,越復雜越易出錯。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用一種藥物讓犯人長眠不醒。
2008年4月16日,聯邦最高法院以7-2票作出判決,裁定肯州的注射死刑執行方式不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的規定。約翰#8226;羅伯茨撰寫了法院意見。羅伯茨指出,既然是死刑,難免有痛苦相伴,憲法并未要求死刑執行方式完全無痛。肯州的兩名死囚未能證明,注射死刑將給他們帶來“確切無法忍受的痛苦”。與槍決、電刑相比,注射死刑已經是最人道的執行方式,暫時也沒有痛苦更輕的方式可以替代。羅伯茨同時承認,如果在注射技術與藥劑配方上有改進的可能,能夠進一步減少死囚的痛苦,各州應予以適用。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九名大法官中,有七人贊同維持肯州最高法院判決,但判決理由各不相同,并未形成多數意見。其中最受人矚目的,莫過于斯蒂文斯大法官的意見。1976年,最高法院做出恢復死刑的判決時,剛剛出任大法官的斯蒂文斯是贊成者之一。32年后,88歲高齡的斯蒂文斯態度卻發生了轉變,他在判決意見中申明,重要的不是執行方式,而是死刑本身,是該到了重視審視死刑合憲性的時候了。
最高法院判決公布幾小時后,全美被暫停了七個月的死刑執行又亮起綠燈。不過,受此案影響,各州開始考慮調整注射死刑的執行方法與藥物使用方式。俄亥俄州就決定改用“一針致命”的死刑執行方式。2009年12月8日,俄亥俄州的羅梅爾#8226;布魯姆成為全美第一個死于“一針致命”執行方式的死囚。
盡管在巴澤訴里斯案的判決中,約翰#8226;羅伯茨再次強調死刑并不違憲,但現任大法官中,已經有人認為死刑違憲,如果社會輿論的“氣候”成型,難保未來幾年內,聯邦最高法院不會適時調整死刑政策。具體會由什么案件引發這一變動,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