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顧“冷戰”電影,雖然美、蘇上個世紀生產了大量的歷史片,卻沒能悲劇性地再現徹底改變了人類命運的漫長的二十世紀。這些影片只專注于宣傳近一個世紀的意識形態對壘,卻不愿從人類文明的普遍意義上,思考在對抗硝煙中的人的狀況。
2006年007電影《皇家賭場》里,邦德的上司M夫人被后共產主義時代的政治秩序搞暈了,她說:“上帝啊,我真懷念冷戰時代”。
M夫人這句話倒像是替好萊塢說的。1991年蘇聯解體之后,好萊塢一時六神無主,因為多年來,俄國人作為惡魔的化身給這個夢工廠提供了無數靈感。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對峙的時候黑與白,好與壞涇渭分明,如今這把標尺消失之后,好萊塢都不知道在他們的銀幕上俄國人該刻畫成什么樣了。
巧合
1917年布爾什維克革命后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目標是推翻總部設在美國的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這是兩個超級大國對立的源頭。也正是在這一年,美國電影工業的中心從紐約遷移到了洛杉磯棕櫚叢中的好萊塢,從此美國電影業進入了快速發展期,而美國電影對遠方的想象更加虛幻化和程式化。這真是一個古怪的巧合。
羅曼諾夫王朝被推翻和蘇聯的建立是20世紀最令人震驚的事件之一,好萊塢出品的電影當然少不了這一主題。隨著俄美關系越來越重要,二戰以后,蘇聯成為美國對外政策的核心。在差不多整個20世紀里,在美國人心目中,俄國人或者蘇聯人都是主要的敵人和對手,是擁有可怕力量的軍事強敵,早在50年代就有能力將美國從這個星球上抹去。
好萊塢投政治所好,制作了大量以俄國為背景的影片,這些影片,從《異國鴛鴦》(Ninotchka,也有譯成《情迷冰美人》)、《密戰計劃》(Jet Pilot)、《玻璃絲襪》(Silk Stockings)到《莫斯科先生》(Moscow on the Hudson),都是在侮蔑共產主義,為資本主義辯護,因為好萊塢電影工廠的老板正是資本主義制度產生以來最成功的資本家。
1939年葛麗泰#8226;嘉寶主演的《異國鴛鴦》是一部浪漫喜劇片,故事發生在完全美國化的巴黎,嘉寶飾演的冰美人、蘇聯女干部妮諾契卡因工來到巴黎,禁不住“資產階級的含情脈脈”,終于融化了,完全變成了另一人:貪喝法國香檳、身穿晚禮服出入夜總會、欣賞法國音樂,活像一個寄居巴黎的俄國流亡貴族。
回到蘇聯后妮諾契卡日夜思念巴黎的好時光,最后被男主角——一個巴黎社交圈的花花公子所解救,再次投入到“自由世界”的懷抱。《莫斯科先生》則是俄國導演保羅#8226;莫索斯基(Paul Mazursky)的作品,講一位在馬戲團吹薩克斯管的蘇聯同志隨馬戲團去美國演出后“投誠”的故事。
像保羅#8226;莫索斯基一樣,在好萊塢發展初期活躍著許多俄國革命前后離開或逃亡的移民,他們中有些人反對蘇聯,有些人支持蘇聯,這些人作為導演、演員、作曲家、劇作家、服裝設計師和攝影師,幫助好萊塢把俄國和蘇聯呈現在美國觀眾面前。
羅曼諾夫家族
從好萊塢誕生之日起,俄國和俄國人便是它銀幕上不可或缺的角色,雖然俄國故事層出不窮、主題花樣繁多,但各個時期好萊塢的喜好和態度差異很大。在電影工業早期,俄國貴族的命運是好萊塢最愛的主題,而關注最多的是末代沙皇一家的故事。
統治俄羅斯300多年的羅曼諾夫家族,傳至尼古拉二世時,擁有世界1/10的領土和300億美元的財富。布爾什維克革命后,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隨后全家被輾轉囚禁在葉卡捷琳堡。1918年沙皇全家被蘇維埃政府秘密處決,遺體被運到郊外密林中焚燒掩埋。
末代沙皇一家,曾經是世界上最顯赫、最富有、最令人艷羨的皇室。美中不足的是王位繼承人阿列克謝患血友病,痛苦不堪,無人可治。拉斯普丁是個半僧半俗的通靈人物,每次拉斯普丁一到,阿列克謝就立即好轉。于是這個瘋僧得以接近權力中樞,干涉朝政,后被俄國貴族刺殺。俄國皇室的迷人魅力和悲劇結局,以及他們與拉斯普丁的糾葛本身就是絕妙的好萊塢素材。
這樣的傳奇自然得到好萊塢的青睞。因為敵視布爾什維克政府,好萊塢把尼古拉二世的形象浪漫化,塑造成革命的犧牲品和感人的悲劇人物,有意忽視他在政治上的無能。
極端美化和同情俄國皇室,正是好萊塢敵視共產主義的另一面。在很多美國電影中都強調諾曼諾夫王朝的虔誠信仰,用來對比布爾什維克政府反宗教的殘忍迫害。有關諾曼諾夫皇室和拉斯普丁的電影中拍攝最成功的是1932年發行的《拉斯普丁和皇后》,這是三個巴里摩爾,約翰#8226;巴里摩爾、埃塞爾#8226;巴里摩爾和萊昂內爾#8226;巴里莫爾三人同時出現的唯一一部電影。另一部有影響的影片是《俄宮秘史》(Nicholas and Alexandra)。
羅曼諾夫王朝歷史上生機勃勃、輝煌燦爛的凱瑟琳大帝也吸引了好萊塢制片人和導演的關注。有關凱瑟琳女皇最成功的電影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電影大師之一,德國人約瑟夫#8226;馮#8226;斯坦博格拍攝的《放蕩的女皇》。《放蕩的女皇》毫無疑問是一場視覺的盛宴,就三十年代的電影而言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
最能激發人們想象力的是有關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女兒安娜斯塔西婭的傳說,傳說她在暗殺中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并且化裝之后成功逃離蘇聯。在歐洲和美國,好幾個女人都聲稱自己是安娜斯塔西婭,其中安娜#8226;安德遜是其中最有說服力的冒名頂替者,甚至得到羅曼諾夫皇室很多幸存者的承認。1991年蘇聯解體之后,沙皇一家的遺體被重新找到并經DNA檢測,這樁俄國最大的迷案才水落石出。
甚至在俄羅斯證實其死亡之后,有關安娜斯塔西婭奇跡般的幸存和隨后的生活都構成了一個不衰的童話,對美國觀眾尤其有吸引力,因為美國人對歐洲的貴族政治傳統既嘲弄又羨慕,安娜斯塔西婭尋求身份確認的努力和愿望也是人類的普遍需求,很容易引起美國觀眾的共鳴。有關安娜斯塔西婭的所有電影,包括1997年的迪斯尼動畫片都和歷史事實無關,這些電影中最成功的是英格麗#8226;褒曼主演的電影《真假公主》(1956年)。這部電影的情節與同年在百老匯上演的音樂劇《窈窕淑女》,不無相似之處。
布爾什維克時代
整個20世紀,好萊塢堪稱蘇聯和美國關系的晴雨表,兩國關系的風吹草動都能從銀幕看出來。20世紀30年代,正是美國大蕭條的時期,美國人對與資本主義制度不同的蘇聯社會主義制度越來越感興趣。很多著名制片人試圖拍攝以在蘇聯5年計劃中參與建設的美國工程師為主角的電影,但是都沒成形,因為無法預料美國觀眾會不會接受。
二戰期間,好萊塢電影中的蘇聯完全變了樣,一旦美國和蘇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納粹德國,成為同盟國,再貶低諷刺蘇聯人和共產主義就變得不合時宜了。羅斯福政府認為至少從當時來看,德國法西斯主義對美國生活方式的威脅更大。1941年末,羅斯福政府和戰爭信息局的代表知會好萊塢電影工廠的頭頭們,督促他們盡快拍攝新的電影,讓美國公眾更好地理解“我們新的盟友,蘇聯和蘇聯人民”。
好萊塢的老板們很愿意配合,隨后的4年里,大多知名電影公司都拍攝了支持蘇聯的影片。東歐出生的猶太人、好萊塢制片人山姆#8226;戈德文,既痛恨納粹的反猶主義也厭惡蘇聯,但他最后選擇支持蘇聯人。這些支持蘇聯的好萊塢電影中最著名的有華納兄弟公司的《莫斯科任務》(Mission to Moscow)、《北極星》(The North Star)、《光榮的日子》(Days of Glory)和《俄羅斯之歌》(Song of Russia)。這幾部影片都表現蘇聯軍民在衛國戰爭期間的英雄事跡,蘇聯農民、游擊隊和普通士兵無不勇敢、善良。他們在斯大林的領導下,面對納粹英勇抗戰,獻身保國。
二戰結束后,冷戰開始,美國進入歷史上空前的反蘇時期,反蘇情緒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和偏執。那些二戰中拍攝了支持蘇聯的影片的公司開始受到來自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的攻擊,他們聲稱要清除共產主義在電影工業中的影響。
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立案調查了《莫斯科任務》《北極星》和《俄羅斯之歌》的主創人員,認為他們從事反美宣傳,并在1952年正式傳訊了《北極星》的編劇赫爾曼,審訊她與蘇聯共產黨的聯系。已經在好萊塢工作了幾十年的俄國導演和演員,因為害怕迫害被迫逃亡歐洲。1946-1962年好萊塢俄國主題的電影急劇減少。這是美國歷史上首次把俄國作為軍事、經濟和意識形態上的主要敵人。正如歷史學家邁克爾#8226;斯特拉達(Michael Strada) 和哈羅德#8226;特帝柏(Harold Troper)說的那樣,此時在美國人的意識中,俄國人變得與蘇聯體系不可分割。在原子武器和太空探索上的與美國競爭是這一時期俄國人的新形象。
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赫魯曉夫在蘇聯的政治舞臺上漸漸崛起。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和平解除,在這樣的背景下,好萊塢銀幕上的俄國人開始傳達一種新信息:俄國人和美國人都是他們不能控制的原子武器的犧牲品。這是庫布里克導演的黑色喜劇《奇愛博士》傳達的情感,也是1963年邦德電影《來自俄羅斯的愛情》要說的主題。
《奇愛博士》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講述美蘇冷戰時期,美國某戰艦艦長得到一個來自共產主義陣營的假情報:蘇聯研制出了某種殺傷力極強的終極武器“世界末日裝置”,這個裝置足以毀滅地球上所有生命體。這一謠言在西方的高層領導人中引起恐慌,在進行了多次圓桌會議后,美國決定先發制人,用十倍于對方的武器向蘇聯進攻。美蘇雙方由此進入了戰爭一觸即發的對峙狀態……
在《來自俄羅斯的愛情》中,大反派不再是蘇聯人,而是一個國際恐怖組織,該組織為了自己邪惡的目的挑唆兩國關系,妄圖漁翁得利。作為英國特工的邦德和蘇聯間諜非但沒有互相殘殺,而是共墜愛河,數次死里逃生,最終順利脫險。這種反應“俄國人同我們一樣”的觀念同樣見于加拿大導演諾曼#8226;杰威森1966年的反戰諷刺電影《俄國人來了》。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1980年里根當選美國總統以后,銀幕上的俄國人又回到了反派的老套路上,《天狐入侵》、《洛奇4》和《蘭博3》集中表現蘇聯對美國的軍事威脅,里面的蘇聯人程式化、臉譜化,呆板而邪惡。
即使是在戈爾巴喬夫開放、改革和蘇聯解體以后,這樣的俄國人形象一直占據好萊塢電影的主流,不過稍有改變,壞人不再是共產主義者而是俄羅斯恐怖分子、腐敗的石油巨頭和黑社會頭子。這樣的電影還有《圣徒》、《空軍一號》、《一級戒備》(The Sentinell),《諜影重重之波恩的身份》等等。
2007年大衛#8226;柯南伯格的電影《東方的承諾》(Eastern Promises)就講述俄羅斯地下黑社會全球犯罪網的活動:一個14歲的俄羅斯少女因難產而死在倫敦一家醫院,俄裔助產士安娜覺得事有蹊蹺,暗中調查少女的來歷,卻發現一個掌控著整個倫敦地下色情網的俄羅斯黑幫……看來考慮到好萊塢電影的習慣和傳統的巨大力量,俄國人的敵人形象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不過其實蘇聯也同樣把電影作為武器攻擊美國這個老對手。蘇聯導演亞歷山大洛夫的電影《大馬戲團》便是蘇聯版的《異國鴛鴦》。
在普林斯頓和哥倫比亞大學講授古希臘悲劇的教授曼德爾松,曾以希臘悲劇大師埃斯庫羅斯的《波斯人》為例談該如何再現歷史:埃斯庫羅斯曾參加過波希戰爭、并在戰場上失去了兄弟,但他劇中并沒有謳歌希臘人的英勇,相反他以敵方波斯人的宮廷為背景展開自己的故事。他希望雅典觀眾超越自己的立場局限去同情敵人的命運,在一個更寬廣的視野中觀照人類普遍的命運。與希臘悲劇相反,好萊塢卻擅長把意義深遠的歷史簡約為膚淺的政治教化。
所以北京外國語大學的王炎說,回顧“冷戰”電影,雖然美、蘇上個世紀生產了大量歷史片,卻沒能悲劇性地再現徹底改變了人類命運的漫長的二十世紀。這些影片只專注于宣傳近一個世紀的意識形態對壘,卻不愿從人類文明的普遍意義上,思考在對抗硝煙中的人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