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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上空的河岸村

2010-01-01 00:00:00劉永濤
清明 2010年5期

1

建委的人剛離開河岸村,河岸村的村民就炸開鍋了。河岸村之所以叫河岸村,幾十年前有一條小河從村邊流過。村里的老人曾給后人無數次說起那條河。老人講那條河的時候,眼里放射出神往的光。罷了,免不了嘆息說,唉,沒了……

而現在,那條消失的河流又奇跡般地回來了,在村民們的血脈里流淌,每個村民都成了一條沸騰的河。當然,一個個雙眼發亮、呼吸急促的村民不光沸騰著,更在腳踏實地地算賬。由于每家的地的畝數不同,算出的賬便也不同。但相同的是,補償的錢,他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估計下輩子也不會見過這么多。雖然地沒了,房子沒了。

算過賬的村民有些傻眼,有些不相信那些數,便開始走家串戶,相互幫著算,幫著相信即將成為的事實。村民們更沸騰了。當然,靜下來之后,村民們便不約而同地去找九叔。

九叔是村長。在河岸村,一律管村長叫九叔。之所以叫九叔,是因為解放初時的那位村長有些文化,并且這個村的血脈走不出五里,叫叔比叫村長更能顯示本村血脈相連的特征,又由于九為最大的數,本身即具有權勢的象征,便叫九叔。村民們不管男女老幼便九叔九叔地叫開了。

現任的村長,也是現任的九叔,已經在村長的位置上呆了二十多年,雖然中間經過村長制度改革,民選什么的,但任何方式都沒能撼動他村長的地位。如果他不愿當九叔,村民們還憂心忡忡地求他哩,可見現任九叔在村民心中的地位與威望。比如就拿征地這檔子事來說吧,政府的人擔心河岸村的人犯倔,讓九叔幫著做村民們的思想工作,并承諾如果這事做好了,九叔還想當村長,他們可以考慮安排他到別的村去當。九叔翻著白眼說,球哩,到別的村就不叫九叔了,還有啥子意思?這征地的事,我不管,你們看著辦吧。政府的人沒想到九叔竟然會是這種態度,但他們不敢明說什么,反而賠著笑臉,他們早已經打聽清楚了,九叔在河岸村,不光村民們聽他的,連牲口都一呼百應。果然,在征地動員會上,九叔破天荒地縮在一個角落里,吧嗒著旱煙,一言不發。

九叔家在東頭,院落外不遠處,正對著一口水井。河岸村自來水用得晚,卻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那口井被村民們棄用了十年。但井并沒有干涸,相反,蓄著一汪清亮的水。用井水的,只有九叔一人。九叔喜歡用井水來洗冷水澡。大冬天的,村民們身上一個個鼓鼓囊囊、臃腫不堪的時候,只有九叔穿著一件單衣,滿村子晃悠。村民們知道九叔的硬朗與精氣神是井水洗出來的,但也沒有誰再去打那主意,好像那井水已經成了九叔的專利。

九叔家的院門大大地敞開著,仿佛九叔知道他們要來似的。村民們沸騰著涌進了九叔家的院落,把院里塞得滿滿當當的。而九叔呢,正蹲在正房的屋檐下,吧嗒著旱煙,抬頭望天。九叔手里的煙管很長,外面包著銅皮,由于時間久了,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片暗光,就像一支黑洞洞的槍。

村民們望著九叔。九叔臉上的表情空曠得很,也恍惚得很,讓村民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村民們可以肯定一點,就是比天還大的錢也糊弄不住九叔,誰讓他是九叔呢?院里的氣氛一下子沉悶下來。

一個村民終于沉不住氣了,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說,九叔,你看這事咋整?九叔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大家,恍若他的眼前只有天上那飄來飄去的云。村民們又不約而同地抬頭看了看天,天上啥也沒有,空洞得很。

又一個村民慌慌地說,九叔,你倒是給句話呀,不管咋樣,你是九叔,還得你說了算。九叔還是一言不發,只有手里的煙管騰起陣陣煙霧。村民們不死心,僵持了好一會,才從九叔的院落里退了出去。

村民們并沒有走遠,而是圍著那口水井抽起了紙煙。雖然九叔的態度像一盆冷水,澆在了他們的心尖上。可村民們心里燃起的是三昧真火,這點水澆不滅,反而更加炙熱。大伙兒心照不宣地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決定無論如何得九叔說句話,這是必須得過的坎。

九叔第二天一早起來,剛推開院門,便看見村民們黑壓壓地站在院外。村民們來得齊整,男女老幼用著相同的眼神望著九叔。九叔看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他習慣性地端起了旱煙鍋。但九叔的手顫抖得厲害,煙絲怎么也裝不好。一個村民上來給九叔裝好煙絲,送上一束顫微微的火。九叔并沒有去就那火,而是把旱煙鍋摔在了地上,長嘆一聲說,這事,你們大家看著辦吧。村民們懸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村民們要的就是九叔這句話。村民們心安了,像潮水般地散去。

協議簽得出奇地順利,順利得出乎建委的人的想像。雖然他們吸取了以前征地工作的教訓與經驗,在賠償的數目上給了村民最大的優惠,但還是覺著這事起碼得有個來回、反復。現在,不光村民們簽了,連九叔也簽了。九叔是最后一個簽的。

村民們每家每戶得到一張銀行卡。說穿了,是錢。也就是說,錢徹底到手了。村民們真正感到不安與惶恐是從錢到手開始的。雖然在此之前,他們也在為以后的生活有著這樣或那樣的擔憂與迷惘,但錢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們的擔憂與迷惘顯得是那么渺小。然而此刻,情況又不同了,他們反而越想越感到迷惘,感到失落與擔憂。真是奇怪,雖然銀行卡就放在自家最隱匿最安全的地方,村民們的笑臉卻再也看不見了。大伙兒不約而同的又慌慌地來找九叔。當村民們把九叔的院落再次塞得滿滿當當的時候,九叔把目光從天上收回,站起身說:土豆的爹走了,先忙這事吧。

土豆的爹患的是肝癌,晚期,昨天夜里走的。二十多天前,醫院的醫生便讓土豆準備好后事,說就這幾天了,但土豆的爹死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因為土豆的爹聽說了征地的事,他不能咽下這一口氣,咽下了,他的地就沒了,兒子土豆就會減少一半的損失。為了兒子,土豆的爹在和命爭,和命抗。土豆的爹足足撐了半個多月,當土豆把那張嶄新的銀行卡遞到他面前時,土豆的爹伸出雞爪似的手,又猛的向后縮去,懸在那兒,顫抖著,就像怕被燙著似的。土豆爹青灰的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還沒說,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土豆只顧盯著爹的嘴,他說,爹,你到底想說啥?土豆爹的眼里慢慢沁出了一層混濁的淚水。土豆慌了,去抓爹的手,爹的手出奇的軟;土豆又喚爹,爹卻再不應了。土豆這才知道爹已經走了,沒氣了。土豆傻在了那里,他握著爹漸漸變涼的手,不明白爹都已經沒氣了,為什么還要流淚。

河岸村的人都意識到土豆爹的喪事,可能是河岸村最后的喪事了。土豆爹的喪事便辦得格外隆重。喪事當然是九叔主持的。九叔不光要求全村的人出殯那天都要披麻戴孝,而且請來了附近鄉鎮最好的吹打班子與超度的和尚。

那天清晨,下起了羊毛似的細雨,雨絲掛在河岸村人的臉上、睫毛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人們站在若有若無的雨里,等待著九叔的一聲號令。而九叔卻望著前面的那條土路。土路上正晃動著七八條人影,近了,是附近幾個村的村民,他們是土豆爹賣糧時認識的,都趕來參加土豆爹的出殯儀式。當然,消息是九叔派人送去的。九叔向他們點頭,河岸村的人便也向他們點頭。他們回應著,穿上九叔提前給他們準備好的麻衣。

九叔還在固執地望著前面的那條土路。一個單薄的人影在土路上浮動著,就像一片灰色的紙。紙片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河岸村的人大吃一驚,他們沒想到華南村的王五會來。

王五是土豆爹的仇人。王五其實是個老實巴腳的村民,在村里是一副唯唯諾諾的膿包樣。而土豆爹呢,也是附近一帶有名的老實人,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的石頭貨。可偏偏他們倆卻較上勁了,在一次賣糧時,為了芝麻大點的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直至大打出手。并且事情還不算完,土豆爹逢人便說,他有仇人哩,就是華南村那個叫王五的貨。王五也不甘示弱,逢人便說,他也有仇人哩,就是河岸村那個叫劉好的悶葫蘆。村民們一邊言傳著一邊感到納悶和好笑。九叔聽說了哈哈一笑說,他們是前世的冤家哩。村民們這才恍然大悟。

王五是九叔親自上門請的。九叔備了重禮,態度誠懇而謙卑。王五有些誠惶誠恐,但說出的話就像潑出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他怎么能給自己的仇人出殯呢,那別人還不笑掉大牙?王五最終沒有吐口。九叔也不勉強,轉身告辭。

然而王五還是來了,他心里終究還是承受不下九叔的謙卑。只是一路上王五的臉七葷八素的,遲疑與不安得很。九叔迎了上去,隔了一步的距離,深深地彎下了腰。河岸村的村民們雖然驚訝著,也都彎下了腰。王五嚇了一跳,渾身哆嗦起來,他這輩子還沒受過這么大的禮呢。王五正惶恐著,九叔叫來了土豆說,土豆,給你王五叔磕頭。土豆慌忙跪下。王五經受不住了,上去拉土豆起來,可哪里拉得住,土豆顆顆響頭都砸在他的心坎上。王五腿一軟,也跪在地上,沙啞著噪子號啕:我的劉好兄弟,你怎么就走了啊……

這時那條土路上又駛來了一輛農用車。九叔有些奇怪了,看著那輛車越來越近。農用車還沒停穩,秀蓮從車上跳了下來。穿著一身素衣的秀蓮顯得更加高挑、秀麗。土豆望一眼,腦子便炸開了,里面像有一萬只蒼蠅嗡嗡著。土豆的心開始隱隱作痛,還有恨,似乎又終究恨不下去,復雜得很。秀蓮的臉色一陣煞白,她錯過土豆的目光,走到九叔跟前低低地說,九叔,我爹娘讓我也來送劉叔一程。

九叔有些激動了,他怎么也沒想到秀蓮會來。他跺了跺腳說,蒼天吶,咱們河岸村的人氣旺著哩!九叔轉過身,一臉肅穆地說,放炮。在鞭炮響起的第一刻,土豆摔了瓦盆。九叔拉長著聲音喊:起靈嘍。

土豆爹的遺體還沒有火化前,村里有人問九叔后面的事咋辦,因為村里的墳地也要遷了,要不就先寄存到殯儀館?九叔把眼睛一瞪說,還能咋整?當然是先在村里的墳地下葬!雖然是麻煩了些,但不讓土豆的爹沾沾村里墳的地氣,他閉著的眼會再睜開的。村里的人聽了,覺得在理,忙著準備去了。三天后,土豆的爹便葬在了村里的墳地里,緊挨著兩年前立起的土豆娘的墳。

土豆爹的后事辦完后,村里最重要最緊迫的便是遷墳的事了。對遷移河岸村的墳地,建委的人高度重視,他們把萬園公墓最好的幾個地段辟出來,請河岸村的人挑選。能遷在萬園公墓,村民們還是很滿意的,因為城里的人都選在那個地方。能和城里人葬居在一起,起碼讓河岸村的人心理平衡,覺得對得起祖宗了。再有,萬園公墓這幾年火得很,價格節節攀升,隨便一個墓穴,都是萬兒八千的,過去河岸村的人想都不敢想,而眼下,為了配合市里的征地工作,萬園公墓對河岸村的亡靈們卻是免費入住。

到底選在哪個地段,河岸村的人慎重得很。九叔帶著河岸村的幾位老人備了重禮,到華西村去請馬瞎子。馬瞎子是附近有名的算命先生,還會看風水。馬瞎子長著一雙牛眼,但眼里的光散著,讓人瞧著怪異。馬瞎子自嘲說,他白長著一雙大眼,什么都看不清楚,這是上天對他泄露天機的懲戒。

一年前,馬瞎子來到河岸村時,便仰天長嘆,讓河岸村的人摸不著頭腦。村里的人問:馬瞎子,你嘆哪門子氣呢?馬瞎子說,我在為河岸村嘆氣。村里的人遲疑地問:我們村咋的了?馬瞎子說,河岸村只有一年的氣數嘍,明年這個時候,河岸村就沒了,唉,唉……不光河岸村沒了,河岸村旁邊的安里村也沒了。河岸村的人對安里村沒有太多的興趣,但說河岸村沒了,他們不免惶恐。連九叔也沉不住氣了,跑到華西村去問馬瞎子。馬瞎子沒想到九叔會來找他,打著哈哈說,我只是隨口一說,當不得真的。九叔這才罷休。

馬瞎子的預言不幸言中,可不,河岸村馬上就要沒了。河岸村的人雖然背地里罵過馬瞎子長著一張烏鴉嘴,但現在,又一下子把他視為神人。九叔這次的態度格外謙恭。馬瞎子望了望放在八仙桌上的重禮,嘆口氣說,萬園公墓埋的人太多,還能有啥子好的風水?九叔訕訕地說,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五個指頭伸出還有長短呢,我們求的只是一個心安。馬瞎子點了點頭,不再拒絕。

選好地段辦理完手續后,九叔又去問馬瞎子哪天遷墳。馬瞎子說,就后天吧,后天是個黃道吉日。九叔趕緊說,那就后天。馬瞎子又嘆口氣說,對遷墳這種事來說,黃道吉日都不黃道吉日了。九叔的臉一下子灰透了。

后天到了,九叔帶領著全村的人來到村頭的墳地邊。九叔“撲通”一聲跪下,全村的人也跟著跪下了。九叔悲涼地說:河岸村的祖宗們,河岸村的后輩要大不敬了……九叔說不下去了,瘋狂地磕頭。村民們更惶恐了,也跟著磕頭。

遷墳正式開始了。一座座墳被挖開,棺材早已腐爛,露出堆堆白骨。不出半天的工夫,整個墳地滿目瘡痍,累累白骨。眼前的情景,對河岸村的人來說,既是觸目驚心的,也是極度惶恐的。河岸村的人哭聲震天,跪下一次次地懺悔與謝罪。

當村民們忙著挖墳、裝殮、火化等事務時,只有九叔沒有動作。九叔雇了幾個四川籍的民工到墳地上來取土。村民們瞧著好奇,但民工們都不知所以然,村民們只好又去問九叔。九叔卻不吭聲。一直等村民們把各自家的墳都遷到萬園公墓后,才發現九叔家的院落里不知啥時起立著十幾口扁圓形的泥缸。

泥缸干透后,九叔家開始了遷墳。九叔把那一具具尸骨都殮進泥缸,擺在了自家的院落里,村民們這才恍然大悟。有人提出了異議,還沒聽說過尸骨能放在缸里,都講究一個入土為安哩。別的村民就翻著白眼說,你瞎了狗眼了,那缸是什么做的?是土,是墳地上的土,九叔神明著哩。提出異議的村民便慌了,打自己的嘴說,瞧我這張豬嘴。這時,村民們都明白,九叔顯然不會把自家的墳遷到萬園公墓的。但問題是把尸骨放在泥缸里也不是長久之計啊,九叔到底想遷到哪里呢?村民們雖然犯嘀咕,卻沒有一個人敢問。

河岸村的遷墳工作結束后,離協議限定的時間也就越來越近了。村民們又涌到了九叔那兒。九叔家擺放著泥缸的院落已經沒有下腳之處了,村民們便聚在九叔家的院外,黑壓壓的一片。九叔吧嗒著旱煙,照例一聲不吭。村民們也都沉默著,等著九叔開口,從下午一直到天黑,連晚飯都沒去吃。

村民們最終沉默不下去了。一個村民上前一步說,九叔,你說說看,我們以后該怎么辦?九叔長嘆一聲,直起身子,向遠方望去。遠方燈火通明,一片繁榮的景象。那是城市,發展中的城市。九叔的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村民們把話都咽回了喉嚨里,他們已經知道九叔到底想說什么了。其實,不用九叔說,他們也知道將要到城里去謀生活了,因為地沒了,村子便沒了。他們之所以要問九叔,或許只是出于對九叔的尊重,或許只是出于一種心理上的依賴與習慣。

2

土豆買了一套現成的商品房,辦手續時,自然就落成了城市戶口。也就是說,成了一名城里人。更重要的,他還有一份開出租車的職業——出租車也是新買的。房子和車子共花掉了近三十萬元,但這并不算什么,他家里的存折上還有近五十萬元的存款。

土豆對開車這個職業十分滿意。沒進城之前,土豆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去學了駕照,想跟著鎮上的一個高中同學一起跑長途。土豆爹對土豆跑車非常不滿,讓土豆回來種地。土豆爹說,你得把地里的活操持好了才成,你這叫瞎野,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起名叫土豆嗎,就想讓你記住,你的命既不是爹給的,也不是娘給的,是土地爺給的。土豆不免好笑,他說,爹,你也不看看現在是啥年代了,現在村里有幾個年輕人呆得安生的,老實在家種地的,都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再說,家里的地,你一個人足夠操持的,還硬拉上我做啥?土豆的爹說不過土豆,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漲紅著臉說,別的年輕人我不管,你是我兒子,就得管。土豆是個孝順的孩子,拗不過爹,便留在家種地。一年下來,土豆把地里的活摸熟了,也積了滿肚子的怨氣。土豆爹這才不再堅持,放土豆去跑車。土豆爹說,土豆,你知道爹為什么要強留你一年嗎,你只有把種地的本事掌握了,才不叫忘本。土豆爹說這話時,一臉的威嚴。土豆心里一顫,低聲說,爹,我知道了。

現在土豆拉的不再是貨,是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城里人,正宗的城里人。正不正宗,一聽口音便能聽得出來,真正的城里人說的是普通話。雖然土豆現在也是城里人了,但面對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心里還是有些發虛。土豆不自覺間對來坐他車的城里人格外客氣,甚至會主動下車給他們拉開后門什么的。雖然現在打表了,但有的城里人聽出土豆的口音不是本市人,便覺得有機可趁,討價還價。土豆能讓則讓,土豆還記得爹曾說過的話,吃虧是福,和氣生財之類。

但有一次,土豆的虧卻吃大了。那個打著領帶穿著西裝一副人模狗樣派頭的乘客,一坐上來就大大咧咧地說,去外環區。土豆連忙點頭說,曉得了。乘客一愣,說,你不是本市人?土豆老老實實地說,我是河岸村的。乘客“噢”了一聲,鄙夷地瞥他一眼說,河岸村的?鄉下人進城了!土豆把嘴唇咬住,不吭聲,車開得格外穩。

到了外環區,土豆看了一下表說,17塊錢,你給15就成。乘客咧嘴一笑說,還是鄉下人實誠。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土豆忙接過,找了85塊說,你點點。那乘客連數都沒數,便裝進口袋下了車。

土豆拿著那張百元鈔票卻突然覺得不對勁,軟耷耷的,甩不出聲響,對著燈光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假鈔。土豆一般對收大鈔還是很注意的,驗鈔的經驗也有了一些。今天之所以失誤,主要是被那家伙城里人的氣勢震住了,壓根沒往歪處想。一股屈辱的怒火沖上土豆的腦門,跳下車就追,但前面的巷子黑洞洞的,早已沒了人影。土豆惡狠狠地喊:我操你們這些城里人……

土豆剛進城時,心里非常不踏實。開始,他以為是開車路不熟的緣故,買了一張市區圖有事沒事就看,順著一條路又一條路跑下去。幾個月下來,路熟了,生意做得也有底了,心里卻仍然不踏實,空空落落得很。很多次,土豆躺在沙發上,望著裝修一新的房子,像是做夢,感覺不真實,好像自己并不是房子的真正主人。

很快,土豆就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踏實了——他想河岸村了。過去,他不覺得河岸村有什么好,并在內心深處為自己出身于那樣一個村子而感到不平衡,他之所以跟人一起跑車,就想著有一天能真正離開河岸村,能有更好的前程與命運。

而現在他卻覺得河岸村是那么親切,連他最討厭的羊圈里的騷味在記憶里都變得好聞起來。不過,雖然土豆對河岸村充滿了懷念,但并沒有回去看看,因為現在河岸村已經不存在了。河岸村的地沒了,房子也沒了,那里正在建設一座大型的電廠。他不敢去看,不敢相信河岸村真的沒了。

土豆不踏實厲害的時候,便去看河岸村的人。河岸村的人如今幾乎都涌進了城里,先是買房,然后是去找各種營生。他們雖然現在兜里有錢,但干大營生的幾乎沒有,都是搞個小攤小販什么的,甚至還有蹬三輪的。有河岸村的人問你現在還蹬三輪干啥?蹬三輪的自嘲地說,還是蹬三輪踏實,出的是苦力,感覺跟種地沒有什么兩樣。問的人便長嘆一口氣,不再言語。

河岸村的人看河岸村的人格外親切,大家一般都有著或遠或近的血脈聯系,這個是叔,那個是嬸的。也是在親切中,他們都從對方的神情里看到了那揮之不去的失落與惶恐。而正是這些失落與惶恐,讓他們看見對方才感覺仿佛有些踏實下來,彼此就像一種必不可少的慰藉之藥。開始時,由于為各自的營生奔忙,聯系得還算少些,等大家都漸漸安頓下來,聯系便頗為頻繁,于是他們發現河岸村的人幾乎都在這座城市謀生活了。當然,因為這是離河岸村最近的城市,還有,各家的亡靈都埋在城郊的萬園公墓呢。

讓河岸村的人感到真正不安與惶恐的是,九叔不在這里。河岸村的人曉得九叔內心的悲哀。九叔來到城里,九叔便不再是九叔了。可九叔不來城里還能到哪兒?留在河岸村想必是不可能的了。河岸村的人跟土豆一樣,都害怕回去,尤其是上了一定歲數的人,更不愿看到河岸村支離破碎的景象。那一陣,大伙兒見面第一句話,便是問有沒有九叔的消息。但沒有一個人知道。

河岸村的人的恐慌消散不了,由于土豆的四叔和九叔家的血脈最近,便讓土豆的四叔給九叔的兒子大保打電話。九叔只有大保一個兒子。大保能耐,竟然考上了北大。這在當時是非常轟動的一件事,那時不光附近的鄉鎮沒有一個能考上北大,就是市里也難找到。但河岸村的人既激動,又覺得應該,九叔的兒子不上北大,還有哪個能上?村長全國多,可是九叔有幾個?九叔的種,是龍種哩!河岸村的人一邊替九叔榮耀,一邊也替自己能是河岸村的人感到榮耀。大保北大畢業后,留在了北京,在某個部門當一個小領導。小領導每年過年都回來,大保雖然在外面威風八面,但在九叔面前,一點威風也沒有了,還是大氣都不敢吭。比方說河岸村有一個習慣,每年大年初二都到九叔家吃酒席。那天,九叔家格外熱鬧,也是河岸村真正的過年高潮。可大保從來都坐不到主桌上,因為河岸村是按輩分坐的。河岸村的人覺得不合適,便給九叔建議讓大保坐上來吧,他現在是咱河岸村的榮耀,再說,也是北京來的干部。九叔的臉冷下來了,敲著長長的煙桿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北京來的干部怎么啦,你們還是他叔!河岸村的長輩們便不敢再吭聲了。酒席開始沒多久,大保會代表晚輩第一個來給主桌的長輩敬酒。大保態度謙恭,這個叔長,那個叔短,貼心的話說得恰到好處。河岸村的長輩們不免都有些飄飄然了,體會到了活人的滋味,也有那經受不住的,便熱淚盈眶了。

土豆的四叔剛拿起手機,手機卻響了。更巧的是,電話竟然是大保打來的。幾個月前,大保聽說關于河岸村征地的事,想讓他爹到北京來,畢竟爹年紀大了,又孤單一人。但他爹死活不干,他拗不過,只好由他。他前一段時間出了趟國,剛回來,卻怎么也聯系不上爹,竟然是空號,心里著急得很,想問問四叔,他爹現在到底怎么樣了。

土豆的四叔嚇了一跳,不敢把九叔的情況告訴給大保,便說,你爹九叔好著呢,只不過他現在的住處沒有電話,回頭我一定讓九叔跟你聯系。

土豆的四叔通完電話,白著臉說,大保也在找九叔哩,這可如何是好?不管怎樣,一定得把九叔找到才成,否則我怎么跟大保交待?河岸村的人都點頭稱是。土豆的四叔又撥通了土豆的手機說,土豆,你現在在哪?你拉完客,趕緊到河岸村去一趟,看看九叔是不是還在那里。

土豆正在去華安村的路上,拉的是兩個中年人,聽口音一個本地,一個外地,從他們的談話中,像是去華安村做農副產品生意。他們上來后說,去華安村。土豆遲疑了一下,還是發動了車子。土豆的心亂了,亂成一團麻。

土豆心亂,是因為秀蓮住在華安村。秀蓮是土豆的高中同學,他們也就是在上高中的時候偷偷好上的。他們好的結果便是兩人都沒考上大學,不過在農村,考不上大學也沒有太大的壓力,父母不會有更多的奢望。

土豆陪爹種地那年,便把秀蓮公然地往河岸村帶。河岸村的人見著了說,土豆,你行啊,帶回來一個美人。土豆便紅著臉,嘿嘿著笑。但土豆的爹并不認為兒子帶回來一個美人。他嫌秀蓮的臉太尖,克夫。最重要的是秀蓮高得像一根麻稈,沒有屁股,這樣的女人怕是難以生出兒子的。土豆爹就土豆這么一個兒子,還指望著傳宗接代呢。但土豆的審美觀點與土豆爹恰恰相反,土豆爹認為是缺點的,在土豆那里全是優點。時代不同了,土豆爹不好真管,只能由著土豆。可當得知秀蓮家在華安村時,土豆爹心里一陣莫名地緊張,忙又問,你爹娘叫什么。秀蓮說了。這下土豆爹不光整張臉白了,渾身都瑟瑟發抖。在一旁的土豆緊張了,問,爹,你這是咋的啦?土豆爹不應,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秀蓮走后,土豆爹緩過一些勁來,他黑著臉問土豆和秀蓮發展到什么程度了。土豆親過秀蓮的嘴,摸過秀蓮的奶,但更深一步的要求,被害羞的秀蓮拒絕了。土豆爹喘了口氣說,好,還算好。又喘了口氣,厲聲說,你和秀蓮的事,不成,絕對不成!

土豆沒想到爹的態度猛然變得這么激烈,忙去找娘。土豆娘平日對土豆是言聽計從的,唯獨這事,她竟然也不答應。土豆娘說,你找別的哪家姑娘都成,就是那家姑娘不會生娃,娘都依你,但秀蓮不成!土豆一頭霧水,這爹和娘都是咋了,慪了一肚子氣。土豆爹見土豆不肯回心轉意更著急,一急,便撞墻。土豆爹是真撞,直撞得鮮血迸流。土豆娘慌了,對土豆說,這事,你就依了你爹吧。

土豆心亂如麻地去找秀蓮商量。秀蓮也是一張灰臉,告訴土豆,他爹來找過她爹娘了,土豆爹走后,她的爹娘也極力反對。土豆呆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九叔。看來這事只有去求九叔了。秀蓮說,你爹娘能聽九叔的?土豆說,那還有假,在河岸村,不管有天大的事,都得聽九叔的。秀蓮激動了,說,那你快去找九叔。

土豆找到九叔,求九叔為他和秀蓮作一回主。九叔聽了,覺得有些奇怪。九叔說,土豆,這事我先問一下你爹娘,回頭一定給你一個準話。然而土豆想不到的是,九叔找過土豆爹娘后,長嘆一口氣說,造孽啊,真是造孽,土豆,九叔寧愿讓你在心里怨我、恨我,但你和秀蓮的事,還是罷了吧。土豆猶如五雷轟頂,還想再央求九叔,可九叔不再言語,轉身而去。

土豆又去找秀蓮。土豆下好了決心,現在只剩下他和秀蓮一起私奔的唯一出路了。不料秀蓮卻是一張冷臉,說,土豆哥,咱倆的事就算了吧,我已經重新定好人家了。土豆完全傻了,不甘心地問,你真想好了。秀蓮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土豆的心疼得厲害,眼淚直流,想忍沒忍住,轉身便跑了。

土豆剛跑遠,秀蓮的淚水便涌了出來。秀蓮沒有辦法啊。秀蓮的爹娘要上吊,是真上吊。幸虧發現得及時,否則便是活生生的兩條人命。秀蓮爹娘的決絕把秀蓮徹底嚇壞了,她想不通爹娘為何要拼死反對,她軟了,屈服了,心疼得流血。像是對爹娘的報復,她以最快的速度嫁給了本村的張發生。

土豆接完四叔的電話,華安村便越來越近了。土豆剛聽說秀蓮結婚時,心里充滿了對秀蓮的恨。但時間久了,卻又恨不下去了,一些莫名的東西慢慢滋生起來。土豆想,秀蓮和張發生的日子不知過得咋樣。張發生也是土豆和秀蓮的高中同學,人也實誠,對秀蓮也是愛慕已久。這些,土豆知道。

土豆正胡思亂想著,華安村到了。土豆停下車,心卻有些慌。他接過錢,掉轉車頭便走。華安村遠了,秀蓮也遠了,但土豆的心又跳得怦怦的,因為前面是去河岸村的路。土豆搖下車窗,讓田野的氣息進來。土豆聞一下,就有些醉了。土豆固執地認為那是河岸村的氣息,他有些后悔接到四叔的電話才來河岸村,他早該來了,縱使看不到過去的河岸村,可河岸村的氣息還在,聞一下也是好的。

河岸村真的近在眼前了。但一道藍色的鐵皮墻把河岸村以及安里村都圈起來了,鐵皮墻里機車隆隆,二十米高的冷卻塔刺破了河岸村的天空。土豆心里又感到了一種莫名地疼痛,一種莫名地悵然。土豆還驚訝地看到鐵皮墻外有一處簡易的平房。建筑工人的簡易房都蓋在鐵皮墻里,那這是誰的房子呢?土豆的心里一陣狂喜,又有些擔心。他害怕不是。他開車小心翼翼地過去,看見一個人正蹲在地上,抬頭望著高聳的冷卻塔。土豆看到的只是背影,但那個人手中的發著暗光的煙管卻是獨一無二的。土豆下車跑過去,大喊一聲:九叔。土豆喊完九叔,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蹲著的人,站起來,轉過了身。沒錯,是九叔!

九叔一天也沒有離開河岸村,他在施工人員圈完地后,按自己的想法也破土動工了。九叔沒有去麻煩河岸村的人,他曉得河岸村的人都正為以后的前程奔忙,九叔現在有錢,他雇的是民工。等他的簡易房蓋好了,施工人員才明白鐵皮墻外多了一個小賣部。九叔賣一些日用百貨,既方便了鐵皮墻里的施工人員,也方便了自己。他唯一不方便的是水,他得進鐵皮墻里去取水。他閑下來的時候,便透過不高的鐵皮墻向里面張望,看完全變了樣的河岸村。只有老天才能真正曉得,他是什么心情。

接到土豆的電話,河岸村的人放下手里所有的事,雇上車便向河岸村趕來。黑壓壓一片的河岸村的人望著九叔,僅僅幾個月的光景,九叔一下子老了許多,目光里寫滿寂寥與茫然,都不像過去的那個九叔了。河岸村的人失聲痛哭起來,為九叔,也為現在的河岸村。奇怪的是哭過了,似乎反而心里敞亮、慰藉了一些。土豆的四叔說,九叔,你在,河岸村就在,你在我們心里就是河岸村哩。河岸村的人也齊聲附和。此刻的九叔卻脆弱得很,他猛地轉過身,削瘦的雙肩顫抖著。河岸村的人都意識到九叔流淚了。他們這是第一次看到九叔落淚。

河岸村的人進了九叔的房子,就看見了那十幾口泥缸,房子小,泥缸一口口摞起來,頂向了天花板,就像圓柱形的立柱。河岸村的人只望一眼,都慌忙跪下了。當河岸村的人曉得九叔用水不方便后,第二天便雇人打了一口井,是壓井,只需輕輕一壓,白亮亮的水便流了出來,安全得很,也省力得很。

河岸村又熱鬧起來,準確地說,九叔的簡易房又熱鬧起來。河岸村的人隔三差五的便回來看九叔。最忙活的當然得屬土豆,因為河岸村的人一般是傍晚來看九叔,那時,車不好雇。河岸村的人便紛紛找土豆。但在付錢時卻麻煩得很,土豆說,你們不是叔,就是嬸的,我怎么好收你們的錢,再說,看九叔也是我的本分,我只有看了九叔,心里才踏實一些。這話說得實在,可是河岸村的人并不買賬,每次都是硬生生地把錢塞給土豆,拉扯著像在吵架。

3

讓河岸村的人想不到的是,到了城里,真正抖起來的卻是劉山、劉河那對孿生兄弟。劉山、劉河是河岸村出了名的二流子,去年才剛剛出了一檔子禍事。

那天早上,劉山、劉河灰頭土臉地從華西村出來。早上的風有些硬,吹得他們有些清醒,這對活寶才想起了爹,爹現在可能正對著空蕩蕩的羊圈尋死覓活呢——頭天下午,劉山和劉河的賭癮犯了,苦于沒有賭資,他們謊稱去放羊,卻把家里那七八只羊趕到市場上賤賣了。但他們又賭輸了,輸得精光。

路過苞谷地時,一群羊正在渠埂上吃草,羊很多,差不多有三十多只,咩咩地叫著。兄弟倆四處望了望,不見一個人。劉山試探性地喊了一嗓子,還是不見人。兄弟倆對視了一下,一人扯住那只頭羊的一只角就走,羊群便乖乖地跟上。

到了河岸村,村里的人望著那群羊,吃驚地說,你們家啥時有了這么多羊?劉山笑嘻嘻地說,剛買的。到了自家羊圈,果然看見爹正坐在空蕩蕩的羊圈里,手里握著一把菜刀,雙目噴火,一副要殺人的模樣。劉山大模大樣地叫了一聲爹,劉河也叫了一聲爹,然后就把羊群往羊圈趕。他們的爹望著那群羊失聲問,這是哪來的羊。劉山說,就是咱們家那幾只羊變來的。他們的爹一哆嗦,揚了揚手里的菜刀,厲聲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劉河說,我們把家里的那幾只羊換成了錢,又用錢贏來了這群羊,就是這么簡單。

他們的爹正半信半疑著,從村外一路找來了幾個陌生人。領頭的是一個中年村民,他惡狠狠地嚷,你們為什么偷我的羊?劉山撇撇嘴說,憑什么說這是你的羊?中年村民說,我每只羊的背上都打著一道藍杠。劉河滿不在乎地說,我家的羊每只也打著一道藍杠,你叫叫它們,看它們應不應你。中年村民嘴里便發出了類似羊的叫聲。那群羊眼里流露出溫馴而親熱的光,對著中年村民一個勁地咩咩叫。劉山、劉河一下子傻在那里了。他們的爹這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知道他們闖下大禍了,慌慌地讓人去找九叔。

九叔來了,中年村民對九叔還是很客氣,他知道九叔的名聲。但中年村民在賠償的數目上一口咬死了一萬塊,否則就讓劉山、劉河兄弟倆吃官司。劉山、劉河的爹哭喪著臉說,地里長不出幾個錢來,本就指望著幾只羊,可現在羊沒了,家里的現錢都被這對天殺的敗光了,別說一萬,就是一千也拿不出來。中年村民不聽這個當爹的苦處,用眼睛望著九叔。九叔咬了咬牙說,一萬就一萬,三天后過來拿錢。

中年村民趕著羊前腳剛出河岸村,九叔便拾掇起劉山、劉河兄弟倆。這兩個兔崽子不怕爹,不怕天,不怕地,但怕九叔。其實這是九叔第一次拾掇他們,為什么怕,兄弟倆也說不清,正因為說不清,便怕到了骨子里。

九叔用的是馬鞭。九叔抽得準,也抽得狠。劉山、劉河扛不住了,慘叫著圍著村子跑。九叔追著抽,雖然他倆年輕,腿腳利索,但不敢快跑,生怕九叔閃了腳。村里的人都站著看。九叔的鞭子抽出兄弟倆的一聲慘叫,村民們便大叫一聲好。

當晚,九叔召集來全村的村民。九叔怒喝一聲,皮開肉綻的劉山、劉河兄弟倆便跪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九叔嘆息一聲說,這對畜生掃了我們河岸村的臉面哩,但終究是咱河岸村的人,得管,他們家的情況大伙都曉得,得咱們湊,我家大保前些天寄了些錢,再加上我有的,我出六千。九叔既然發話了,村民們便根據各自的情況開始湊。最終竟湊了一萬三千元。多出的三千,九叔又退給了最窘迫的人家。

到了城里,大家都在奔忙著,劉山、劉河卻悠閑得很,到處請河岸村的人去敲背。也就是按摩。話說得也實誠:我們兄弟倆現在有錢了,欠你們的情哩。河岸村的人并沒有哪個應承,相反在心里嘆息,恐怕要不了多久,賣地的錢就要被他們全敗光了。大伙兒更嘆息的是,現在九叔不在城里,沒人管他們了!而他們的爹呢,去年出了那檔子事后,氣壞了身子,隆冬的時候已經走了。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土豆看一眼號碼又放下了,他以為劉山又要請他去敲背。劉山已經請他兩次了。然而劉山的電話固執得很,土豆有些煩,終于還是接了。劉山說,土豆,你趕快到興隆街來,鄉親們都到了。

興隆街是本市有名的商業街。土豆不明白,到興隆街干啥?劉山哈哈大笑地說,我開的公司就在興隆街啊。

土豆半信半疑地來到興隆街中段,果然看見了一塊“河岸商貿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門里面有不少河岸村的人,劉山、劉河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副躊躇滿志的派頭,見人就遞名片。現在劉山和劉河一個是董事長,一個是總經理。劉山的邊上還伴著一個女人,穿著時尚,一臉媚態,尤其是那雙眼,似笑非笑。劉山給土豆介紹這是他們公司的財務總監兼業務主辦,也姓劉,叫劉好麗。劉好麗熱情地說,你就是土豆呀,好有趣的名字,以后請多關照。劉好麗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并且普通話里還有一種京味。土豆正猜測著她到底是哪里人,劉好麗就貼了過來,給土豆遞了一張粉紅色的名片,同時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土豆的鼻子一個勁地發癢,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接著又是一個。劉好麗笑得花枝亂顫,劉山、劉河兄弟倆也笑了。土豆紅著臉避到一邊,這個劉好麗明明在和別的河岸村的人說話,怎么感覺她的眼神好像還在看著自己?

劉山、劉河是在“天外天”請河岸村人吃的飯。河岸村的人雖然沒來過,但都知道“天外天”是本市最高檔的飯店之一。酒上的是五糧液。土豆端著光澤晶瑩的五糧液說,劉山哥,興隆街辦公司的地面是你們買下來的?劉山搖搖頭說,雖然我和劉河兜里有錢,暫時還是買不起,租的,一年十萬。十萬?那能掙回來嗎?劉山說,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和我們聯系的都是外地客戶,你沒有一家像樣的公司,別人能信任你嗎?

劉河把杯里的五糧液一飲而盡說,我和我哥琢磨過了,做生意得揚長避短,做出自己的優勢,我們的人脈都在鄉鎮與村里,因此,我們便做農副土特產品生意。不瞞大家說,雖然公司還沒有正式開張,但我和我哥已經做成了一筆生意。這第一筆生意,就抵得上一年的房租。

劉山接著說,過去我們弟兄倆給河岸村惹了不少事,如今我們決定要痛改前非,給河岸村爭光,知道我們公司為什么叫“河岸商貿有限公司”嗎?就是要讓九叔知道,雖然現在河岸村沒有了,可是我們心里有河岸村,更有他老人家哩。

河岸村的人一個個端著酒杯目瞪口呆地望著劉山、劉河,這兄弟倆真的跟過去不一樣了,不僅不一樣,還頗有點城里人那種指點江山的味道。

劉山指了指劉好麗說,她不光是城里人,還是北京來的城里人哩。土豆“噢”了一聲,怪不得話里有一股子京味。劉山得意洋洋地說,她現在是我們公司的職員,將來還是我們河岸村的媳婦。劉山說完,拉了拉身邊的劉好麗,她順勢依偎在他的懷里,而他把手也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她的大腿上。河岸村的人又都瞠目結舌地盯著劉山那只無所顧忌的手。

劉山、劉河定好下個星期一公司正式開張,搞個儀式。兄弟倆決定把河岸村的人都請來,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把九叔請到,必須由他老人家來剪彩。

兄弟倆鄭重其事地趕到九叔的簡易房去請九叔,兄弟倆為了增加分量,特地把劉好麗也帶上,讓她從中周旋。可雖然兄弟倆一個勁地彎腰,劉好麗一個勁地媚笑,九叔卻只是抬頭望天。最終,劉山哭喪著臉說,九叔,我們真的改了,您不來主持,我們就是開了,自己都覺得像家黑店。九叔望著天說,讓土豆來請吧。劉山、劉河兄弟倆一愣,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事,要讓土豆來請?不過九叔到底松了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兄弟倆興沖沖地找到土豆,把九叔的意思說了。土豆馬上明白九叔是在還他的情。土豆是一個月前單獨去看九叔時,九叔給他講了土豆爹為什么不同意他和秀蓮的親事。

根子出在秀蓮的爹娘身上。秀蓮爹娘結婚四五年了,無論怎么折騰,秀蓮娘的肚皮就是鼓不起來。在農村,你要是不會生娃,還不讓別人笑掉大牙,哪還有一點臉面?秀蓮爹娘便偷偷地去看老中醫。老中醫看完后,說秀蓮娘的經血旺著哩,沒啥子問題,原因出在秀蓮爹身上,說是死精。秀蓮爹不懂什么是死精,但明白是自己的種子發不出芽,臉都灰透了。

為活一張臉,秀蓮爹娘急切中便想到了借種。但借誰的種卻是件麻煩的事。最終秀蓮爹瞄上了河岸村的土豆爹。土豆爹是遠近聞名的老實人,尤其是嘴緊;并且高大健壯,相貌堂堂;土豆娘是個藥罐子,家里還肯定急需用錢。秀蓮爹便和土豆爹套起了近乎,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提出了借種這事,表示給一千塊錢,之后就當彼此不認識。一千塊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尤其對土豆爹來說。雖然,九叔有時和村里的人接濟著土豆爹家,但土豆爹也是一個要臉的人,他覺得被別人接濟一次,人就矮一分。土豆爹回來和土豆娘商量,土豆娘沒敢說話,知道都是自己在費錢,便讓土豆爹自己拿主意。土豆爹最終同意了,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覺得秀蓮娘長得好看。當然,這個原因,他只在臨終前告訴了九叔一人。

聽九叔講完這些,土豆整個人都傻了,他沒想到秀蓮竟然會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九叔嘆息說,土豆,你別怨恨你爹,這事你九叔也有份,就算九叔欠你一個人情。

土豆又回了一趟河岸村。九叔一口答應。開張那天,九叔坐著土豆的出租車來了,在一陣鞭炮聲中剪了彩,整個河岸村的人都沸騰了。過后九叔把劉山、劉河單獨找了去公司的里間說,你們兄弟倆還認我是你們九叔嗎?兄弟倆有些發傻,慌忙說,我們就是不認爹,也不能不認你九叔啊。九叔說,那好,你們現在經營的這個行當,是條路子,但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也就是說,你們倆在錢上要互相監督,互相牽制。兄弟倆有些不明白,他們的兄弟感情非常好,平時花錢從不分彼此。劉山抓抓腦袋,哈著腰說,既然九叔發話了,那我們就照你說的做,在處理錢與賬的問題上,共同簽字生效,一定互相監督。九叔點了點頭,還有就是,我覺得那個劉好麗不會是咱河岸村的媳婦,她沒有那個相。劉山不懂劉好麗到底是什么相,但他覺得劉好麗還是蠻不錯的,并且兩人早已睡過了,他睡劉好麗的時候,她還是處女之身呢。這些他給九叔不好說出口,便說,劉好麗不光能干,還是北京人哩。九叔說,我不管她是哪里人,你自己心里要有數。劉山說,我心里有數哩。九叔嘆息了一聲說,你沒數哩。九叔用煙管敲了敲劉河的肩膀。劉河慌忙說,九叔,您老還有什么要交待的?九叔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有說。

4

土豆最近心情頗好,他交了一個城里的女朋友。一個月前的清晨,土豆剛上三環路,路邊便有一個女孩在拼命招手。女孩二十歲出頭,個子高挑,相貌秀麗。土豆瞧著心里不由一動,他想起了秀蓮。女孩坐進車,焦急地說,快,行內街華安公司,我急趕時間。土豆一踩油門,飛快地趕到地點。女孩把提前準備好的5塊錢往土豆手里一塞,下了車就小跑著進了華安公司。土豆看著急匆匆的女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土豆在行內街又拉了一位客人,往北京路去。紅燈亮的時候,土豆注意到旁邊的座位下有一個文件夾。不用說,一定是剛才那個女孩落下的,土豆還記得女孩提著個大包。翻開一看,是應聘材料,土豆有些急了,對坐在后面的乘客說,對不起,你搭別的車吧,剛才拉的那位乘客掉了重要的東西,我得現在就還給她。

華安公司的大廳里面都是來應聘的年輕人,土豆眼看花了也沒有找到那個搭車的女孩。轉了一會兒,土豆聽到了隱隱的哭聲,順著哭聲來到玻璃門邊,看見一個女孩正對著玻璃抽泣。沒錯,是那個女孩。土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應聘材料遞給她說,小姐,這是你掉的東西嗎?女孩喜出望外,一下子破涕為笑。她眼睛亮亮地說,真是太感謝你了。土豆臉一紅,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女孩說,你先給我留個號碼,我應聘完,請你吃飯。土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號碼告訴給了她。

快中午的時候,土豆有點心神不定,他其實在等那個女孩的電話。但整個中午都過去了,他的手機也沒響一下。土豆有些沮喪,估計那個女孩可能沒有應聘上,沒有心情給他打電話。

女孩的電話下午終于打來了。聽到女孩的聲音,土豆都有點結結巴巴了。女孩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她請他吃飯。土豆連說了好幾個有。

土豆是準時趕到那間餐廳的小雅座的。女孩已經到過了,一見他就滿面春風地說,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要不是你及時把材料給我送來,今天這份工作又泡湯了。你知道嗎,我已經當了三年“食老族”了。土豆不懂什么叫“食老族”,女孩說,我大學畢業后,三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都是白吃父母的,你說,是不是“食老族”?土豆笑了,露出白晃晃的牙。女孩說,噢,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土豆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姓劉,叫土豆。女孩的眼睛一下子充滿驚異:哇噻,你的名字真酷,你父母真是太有超前意識了。土豆也驚訝了,他正為自己土里土氣的名字感到難堪呢,沒想到在女孩眼里卻有了一分新意。女孩說,我叫陳麗娟,老土。

土豆是開車來的,吃飯時,他喝的是茶,而陳麗娟喝的是紅酒。喝了酒的陳麗娟,臉色艷若桃花,土豆簡直看呆了。陳麗娟問了土豆的情況,好奇心上來了,又問起他農村里的一些風土人情。土豆起勁了,說得頗為神往,她聽得津津有味。結賬時,陳麗娟要埋單,土豆死活不讓,說,在我們河岸村,只有吃白食的男人,才讓女人付賬哩。陳麗娟一愣,眼睛笑成了兩枚彎月亮。

翌日,是陳麗娟第一天上班。下午快七點的時候,土豆把車開到行內街,打了陳麗娟的手機問,你下班了嗎?我剛拉客到行內街,可以順便送你回家。陳麗娟興奮地說,那簡直太好了。過了不到十分鐘,陳麗娟出來了。陳麗娟坐進車里,第一句話便是:你是真的順便呢,還是專門來接我的?土豆臉紅紅的,嘿嘿著笑。

接下來一段時間,土豆差不多每天來接陳麗娟下班,還時不時請陳麗娟吃飯。有意思的是,吃飯多由陳麗娟主動提出來,坐在車里,陳麗娟給家里打電話,問做什么飯,一旦飯不合口味,陳麗娟便說,土豆,你難道不想請我吃飯嗎?土豆趕緊說,想。

陳麗娟和土豆攤牌那天,正是她發薪水的日子。陳麗娟坐進車里,把手提袋遞給了土豆。土豆打開,是一件男式紅色夾克。是個名牌,土豆曾在電視上看過這個牌子的廣告。土豆一看標價,嚇了一跳,竟然1600元。土豆結巴了,這,這么貴啊?陳麗娟得意地說,我們今天發薪水了。土豆說,你不是一個月才1500元?陳麗娟說,我和同事中午一起去的,順便向她借了一百。土豆既驚訝,又感動。他沒想到陳麗娟把第一個月的薪水全花在他身上,而不是去孝敬父母。土豆不知說什么好,吭哧了半天,最后說,今晚,我請你吃飯。陳麗娟白了土豆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吃飯時,陳麗娟要土豆也喝些酒。土豆說,我開車呢,怎么喝酒?陳麗娟說,那咱們就打的回去。土豆趕緊說,那咱們就打的。土豆不勝酒力,幾杯下肚,臉都紅透了。酒喝得差不多了,陳麗娟說,土豆,想不想讓我做你的女朋友?土豆一驚,酒全醒了,他結結巴巴地問,你說啥?陳麗娟說,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土豆頓了頓說,我不配你哩。

陳麗娟說,怎么不配,你長得很帥,像黎明。土豆當然知道自己長得像黎明,高中的時候女同學給他起的外號,就是黎明。秀蓮當初能和他好,也是因為他長得像黎明。

陳麗娟又說,最重要的是你人實誠,靠得住,還知道疼人,并且咱們也說得來,還有呢,你有房,有一筆巨額存款。

土豆愣了,說,你怎么知道我有巨額存款?

陳麗娟撇撇嘴說,你不是告訴我,政府征你們村一畝地就給賠償16萬嗎,你買了車,買了房,當然還能剩下一大筆,這是誰都會算的賬。

土豆說,我只是一個開出租的。

陳麗娟說,開出租有什么不好,來去自由,不受約束,我也拿了駕照呢,本想著實在不行,就去開出租。

土豆說,我沒上過大學哩。

陳麗娟說,大學有什么了不起,現在的大學生有幾個好好學的,都忙著玩,忙著談情說愛去了,再說,上了一般的大學也不好找工作,我早知道是這樣,就去讀專業技術學校了。

土豆一時語塞,只剩下聽她說的份。陳麗娟坦誠得很,說自己在大學時談過戀愛,并和男友同居了一年,畢業后,各奔前程才分了手。聽陳麗娟和別的人同居過,土豆心里一梗,但也只是一梗,他望著陳麗娟秀美的臉,那張臉上有一種飄浮的東西晃動著,是什么,土豆說不清,只覺得格外地蠱惑人。土豆正恍惚著,陳麗娟說,土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說吧。土豆清醒過來,說什么哩?想了又想,只有一句,我愿意哩。陳麗娟的臉一下子像花朵般開放了。

談女朋友,說穿了,就是一件花錢的事。而陳麗娟對錢好像無所謂,除了在外面吃飯,她最喜歡買衣服。她看中的衣服,有名牌,也有款式獨特的便宜貨。她看好了,便給土豆打電話,土豆就趕過來付錢。土豆對錢其實還是很在乎的,他掙的是辛苦錢。自從他和陳麗娟確定關系后,每月掙的錢都花得精光。土豆沒法,只好延長開車時間。有時,土豆憋不住了,也委婉地說,麗娟,你買這么多衣服,怎么穿得過來?陳麗娟嘴一撇,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買這么多衣服,我就是要讓同事們知道,我找了個又帥氣又有錢的男朋友。她吊著土豆的脖子,撒嬌著說,我現在是你的女朋友,你的錢是不是我的錢,你掙錢是不是為了給我花?土豆只有點頭。陳麗娟高興了,抱著土豆親,親得熱烈而兇狠,土豆的嘴火辣辣的疼。

土豆有事沒事愛把陳麗娟帶給河岸村的人看。陳麗娟對河岸村的人熱情得很,河岸村的年輕人看土豆的眼神里有了羨慕甚至嫉妒,就連河岸村上了年紀的人,也拍著土豆的肩膀說,你小子行啊,能把城里的漂亮女人弄到手,也算是給我們河岸村添了光彩呀。土豆有些飄飄然,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掙錢的辛苦都在這種滿足中得到了補償。說實在的,進城后的土豆,最大的夢想就是找一個漂亮的城里女人。

土豆和陳麗娟正式交往了三個月后,陳麗娟說她父母想見見他,土豆緊張得臉都白了。陳麗娟好笑,我父母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土豆解釋說,是不是早了點?陳麗娟調笑著說,我父母還不是擔心你是人販子,把他們的寶貝女兒給拐賣了唄。土豆說,你說我買點啥合適?陳麗娟說,我不管,你自己看著辦吧。

土豆買了十盒腦白金。到了陳麗娟父母家時,手里一慌,腦白金竟都撒在了地板上。陳麗娟的父母看著手忙腳亂的土豆,都笑了。吃飯時,陳麗娟的母親很仔細地問這問那。土豆滿頭大汗,一一作了回答。陳麗娟給土豆遞過來一張紙巾,土豆卻忘了擦。

總體來說,陳麗娟的父母親對土豆的印象還算不錯,背后評價這孩子是個老實人,靠得住,長得也帥氣。陳麗娟說,那當然,你女兒的眼光還能有錯?陳麗娟母親又說,但土豆是個農民,雖然現在在城里了……陳麗娟馬上搶斷說,農民怎么啦,我看農民倒蠻好,我和土豆交往這么長時間,他都不敢主動親我,哪像有些披著狼皮的城里人,和你談戀愛,就是為了上床,還把錢看得格外重。陳麗娟母親嘆口氣說,這是你的事,我不管,只要你不覺得委屈,就成。

陳麗娟父母親的這一關算是過了。

陳麗娟問土豆有沒有什么要求。土豆的父母都去世了,他想了想說,那我帶你去看看九叔吧,他過去是我們河岸村的村長哩。陳麗娟說,你現在不在河岸村了,再說現在也沒有河岸村了,還有見九叔的必要嗎?土豆說,雖然九叔現在不是村長了,但要想當河岸村的媳婦,必須得讓九叔看看,得他點頭,心里才踏實。陳麗娟不明白,問,難道九叔比爹娘還厲害嗎?土豆說,差不多吧。陳麗娟笑了說,那我真得看看九叔是什么厲害的角色。

到河岸村去時,陳麗娟像是故意作對,穿著一件短裙,露出兩條光鮮的腿。土豆不由皺著眉頭說,我不是給你講過,見九叔要穿得端正一點嗎?陳麗娟反駁說,我穿得怎么不端正了,天這么熱。土豆說不過她,只好讓了步。

見了九叔,陳麗娟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手里的煙管上,好奇地問,這是什么?九叔說,抽煙用的。陳麗娟不由分說地把煙管拿過來說,我試試。九叔一愣,說,你會抽煙?陳麗娟滿不在乎地說,當然會了。土豆的臉掛不住了,厲聲說,麗娟,別胡鬧,在河岸村,沒人敢動九叔的煙管。九叔卻制止了土豆,裝了煙絲,點上了火。陳麗娟抽一口便咳嗽起來,連眼淚都嗆出來了。陳麗娟把煙管塞給九叔說,九叔,你這煙也太辣了吧。九叔哈哈大笑起來。

陳麗娟給九叔備了禮物,是一個大容量的MP4。陳麗娟教九叔怎么用,九叔激動得胡子直抖: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聽河南戲?陳麗娟說,那還不是聽土豆說的,這里面都是河南戲,足夠你聽一段日子的了,等你聽夠了,我再給你下載一些新的,決不會讓你一個人呆著寂寞。九叔興奮了,說,你們陪我吃頓晚飯,我要和土豆喝兩杯。陳麗娟亮著眼睛說,九叔,土豆要開車,還是我陪你喝吧,我的酒量蠻不錯的哩。九叔眼睛也亮了,說中,那就你陪我喝。

九叔是海量,讓土豆沒想到的是陳麗娟的酒量也不差。趁陳麗娟去車里拿東西的工夫,九叔對土豆說,麗娟雖然是城里人,做事顯得乖張,但長著熱腸子哩,有咱河岸村媳婦的相。雖然土豆也不懂什么相不相的,但他心里踏實了。

5

沒多久,土豆的四叔找到土豆,想請陳麗娟幫忙。土豆的四叔叫劉安。進城后,盤了一家川菜館,雇的呢,還是原來的那家廚師。廚師姓侯,拿的是二級廚師的證,本市人。侯廚師對過去的老板恭敬得很,讓干啥,就干啥。換到劉安當老板時,侯廚師就變了臉,一副瞧不起劉安的味道,說話特沖,架子十足,好像他是老板。劉安和老婆雖然心里憋屈,但還指望著侯廚師的手藝,也就忍了,每每息事寧人地賠著笑臉。

這是一家小飯館,劉安打雜,劉安老婆當服務員,廚房里的那一攤子事由侯廚師負責。侯廚師干了沒多久,就提出要求了,說缺一個配菜的,他忙不過來。飯館雖小,生意還不錯,除了店面位置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侯廚師的廚藝確實不錯。劉安自告奮勇地說,那我來配菜吧。侯廚師說,你行嗎?劉安嘿嘿笑著說,試試看唄。劉安笑的時候,眼里閃過一道興奮的暗光。

劉安配菜還真行,侯廚師很滿意。劉安配完菜,就注意看侯廚師炒菜,邊看邊在心里揣摸。有時,侯廚師犯懶,便讓劉安動手,自己坐在椅子上抽煙,翹著二郎腿,指揮著劉安。劉安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各種菜炒一兩次,就摸到七八分的準頭。劉安便由著侯廚師犯懶,有時,侯廚師沒想著犯懶,劉安還主動把煙敬了過去,送上一束殷勤的火苗,說,侯師傅,你歇著,我來。侯廚師便又大腿蹺上了二腿,坦然地接受劉安的討好,一面更加鄙夷這個進了城的鄉下人。

侯廚師對劉安和劉安老婆露出笑臉的時候,便是有一幫朋友要來吃白食了。侯廚師那笑仍然是居高臨下的,話中且有脅迫的成分:你看這咋整,他們非要來,要不,我讓他們不要來了,得罪就得罪了,反正……劉安慌忙說,這哪能成,不就是一頓飯嗎,怎么能掃你的臉面呢?來,讓他們來!

侯廚師的朋友們一個個不三不四的,一看就是社會上的閑人,見著劉安也不客氣,吆喝著指使劉安和劉安老婆倒茶。劉安夫妻倆氣得鼓鼓的,但也只有忍聲吞氣。

侯廚師結交了新的女朋友。新的女朋友也經常在店里吃飯,當然更是白吃,鑒于侯廚師對劉安他們的態度,女朋友也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式。那女朋友的事還特別多,侯廚師在女朋友面前又格外討好。她有個事,侯廚師就屁顛顛地去辦,飯館的事便荒下了。第一次,當侯廚師說明天有事,就不來了時,劉安可憐巴巴地懇求:侯廚師,這咋整,我們飯館可全都仰仗你了。侯廚師說,明天我肯定是不來了,你就先對付一下。

劉安被逼無奈,只好趕鴨子上架。其實經過前一段時期的操練,劉安的手藝長進很快,這一天,就連老顧客也沒覺察出掌勺的是換了個人。這讓劉安和劉安老婆異常興奮,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所以當侯廚師過幾天又再次說不來時,雖然劉安的臉色仍然難看,心里卻在偷著樂:展示的時候又到了。

侯廚師要求加薪是在交了新女朋友的三個月后。實際上一開始為了留住侯廚師,劉安就已經給他加過薪。但這次,侯廚師卻獅子大開口,要求再加一千五。侯廚師認為飯館的生意這么好,他的薪水應該水漲船高。劉安吃了一驚,侯廚師要的錢都趕上特級廚師了!劉安躊躇著賠笑說,侯師傅,這事容我和女人商量商量再說。

侯廚師已經習慣他說一,劉安夫婦不敢說二了,就有些惱怒,冷笑一聲說,今天是月底,你們把這個月的薪水付給我,你們再好好商量商量吧。劉安沒有細想侯廚師的意思,把這個月的薪水給他結了。侯廚師拿了錢,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也沒打個招呼便轉身而去。

第二天,侯廚師該來的時候沒來,劉安和劉安老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劉安老婆說,你到底行不行?劉安拍了拍胸脯說,怎么不行!

劉安還真行,食客一如既往。前堂后堂的事情忙不過來,劉安便招了一個服務員。服務員是個甘肅妹子,包吃包住,一個月六百塊錢。甘肅妹對這份待遇還是頗為滿意的,活干得格外賣力,對待劉安和劉安老婆更是熱情而恭敬。劉安總算領略到當老板的滋味了。

侯廚師本想著劉安夫婦倆撐不上幾天便會哭喪著臉求他回去,他靠手藝拿捏他們呢。可一天天過去了,就是不見劉安夫婦有任何動靜。侯廚師有些坐不住了,想給劉安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可他一個城里人怎么能向外來戶示弱哩,他實在丟不下這個臉。侯廚師閑得有些發慌,便去別的飯館碰碰運氣。現在的廚師多如牛毛,烹飪學校培訓的廚師就像上籠的饅頭,一鍋接著一鍋蒸。侯廚師碰了幾鼻子灰,雖然也找到有需要更換廚師的飯館,但開的薪水卻不到過去的一半。侯廚師這才真正體驗到劉安夫婦和在那家飯館干的好處了,并且越體驗越覺得好。

為什么劉安不給他打電話,難道重新雇了廚師?侯廚師著了慌地讓人去劉安飯館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原來劉安并沒請廚師,現在他自己就是廚師。侯廚師大吃一驚,半天沒緩過神來,這才反應過來,以前劉安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偷學他的手藝。

侯廚師惱羞成怒,沒想到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鄉下人,竟然也有狡猾的一面。他氣勢洶洶地給劉安打電話。劉安聽到是侯廚師的聲音,趕緊在電話里討好地笑。侯廚師冷冷地說,劉安,你行啊,竟然偷學我的手藝!劉安心里一虛,謙卑地說,我這不是沒辦法嘛,你不來,廚師又不好招,我只有趕鴨子上架了。侯廚師哼了一聲說,你可知道學成一個廚師是什么價碼!明天晚上我到你店里見面談。說完,硬生生地掛了電話。劉安心里一下慌透了,他不知道明天該怎么應付侯廚師,畢竟他是偷學了人家的手藝。劉安老婆也不知如何是好,問咋辦。劉安突然想到了土豆的女朋友陳麗娟。

聽劉安說完事情的經過,陳麗娟的肺都快氣炸了,說,還跟他談什么談,直接說沒工夫得了!劉安慌忙說,這可不行,我想請你明天幫我們一起和侯廚師談。陳麗娟說,這沒問題,你們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不想讓侯廚師回來?劉安遲疑了一下說,到時看情況再說吧。

侯廚師來得有些晚,他知道這個鐘點不會再有什么顧客。但侯廚師進去后發現,除了劉安夫婦還有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他認識,是劉安的親戚,開出租的,另外一個,侯廚師有些疑惑,覺得好像有些眼熟。侯廚師還是如往常那樣大模大樣地坐下,抖出一支煙來,劉安嘻笑著趕緊送上一束火苗。

侯廚師吐出一口煙說,我們要談正事,讓不相干的人先走吧。陳麗娟眉毛一擰說,這家店是劉安夫婦和土豆共同投的資,我是土豆的女朋友,你說說這里誰是外人?侯廚師愣了,望著劉安。劉安趕緊點著頭說,這家店是我和土豆共同投的資。劉安又對陳麗娟說,麗娟,這就是侯廚師。陳麗娟鄙夷地掃了侯廚師一眼說,廚師有什么了不起,我爸帶出來的廚師多如牛毛。侯廚師的臉有些掛不住,悻悻地說,這么牛皮哄哄的,你爸是誰呀?陳麗娟說,聽沒聽說過陳得勝?沒退休前是前華烹飪學校的校長。侯廚師吃了一驚,這才想起自己曾到陳麗娟家送過禮。他之所以送禮,是因為成績不合格,拿不了二級廚師證。而廚師證對他們來說,就是以后的飯碗。陳校長是個寬厚的人,沒收他的禮,最終還是給他辦了二級廚師證,這讓侯廚師心存感激了好一陣子。

侯廚師的臉上堆滿了笑,欠起身說,沒想到是陳師妹,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陳麗娟冷冷地說,誰是你師妹!侯廚師的笑便訕訕的了,難堪得很。

侯廚師的氣焰完全熄滅了,眼瞅著依陳麗娟的脾氣,他在這里可能一根稻草都撈不到,抓住了一個空檔趕緊說,我看這樣吧,我把你的面子給足,每月加五十就成。劉安說,中,五十就五十。劉安知道侯廚師之所以要五十,只是要個面子問題。陳麗娟狠狠瞪了劉安一眼說,即然劉安哥說了,也行,但你以后不許再帶狐朋狗友來吃飯,還有,以后一天不來,扣一百。侯廚師老老實實地一一應承下來。

侯廚師走后,陳麗娟就不愿意了,她覺得劉安窩囊,她本想著把侯廚師徹底攆走算了。面對陳麗娟的嘮叨,劉安只是賠著笑,他越賠笑陳麗娟越生氣,最后一扭頭,提前走了。土豆顧不上追陳麗娟,也數落起劉安來。劉安嘆了一口氣說,土豆,當著麗娟的面,有些話我不好說,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說,我還是很感激侯廚師的,我和你嫂是憑借著侯廚師的手藝才在城里落下腳的,才真正覺得咱離開了田地,還能活,這是多大的踏實呀。話說回來,我們是可以把侯廚師攆走,但侯廚師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掛連,真讓他懷恨在心,這生意指不準哪天就會出事。再說,侯廚師也不容易,咱們收留了別人,也算是心安了。

6

陳麗娟最近有些迷上了去迪吧玩。她不光和朋友們一起去,還非要拉上土豆。土豆說,我不會跳,算了吧。陳麗娟說,會不會跳有什么關系?去了只是玩,放松放松,生活中有許多東西你都應該見識見識。

到了迪吧,土豆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里面的人在鐳燈的照射下,人鬼不分,大呼小叫,還喝加冰塊的洋酒。土豆實在想像不出,難道人只有在這種狀態下,才能釋放壓力?整個晚上,土豆就像一根木樁,不喝更不跳,無論陳麗娟怎么拉他,他就是不動。這多少掃了陳麗娟的興,也讓她覺得有些丟面子。當下次陳麗娟再說去迪吧,土豆慌忙拒絕時,她便不再堅持拉他去了。而土豆呢,無論陳麗娟他們玩得再晚,都去接她。

那天,土豆正和陳麗娟在一家餐廳吃飯,她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陳麗娟大學的男同學,約陳麗娟晚上一起去迪廳。最近這個叫王華的男同學經常給陳麗娟打電話,約她一起去迪廳什么的。陳麗娟往往是一口就爽快地答應下來,在電話里聊得熱乎,頗有點打情罵俏的味道,而且她也并不避諱土豆。土豆聽了,心里不免有些緊張。好在陳麗娟對王華卻不乏鄙夷,說那是個花心大蘿卜,就想著在自己的褲腰帶上多拴幾個女人。土豆小心翼翼地說,那你和他打交道小心點。陳麗娟撇撇嘴說,一百個放心吧,我豈能著了他的道,和他一起去迪吧,只不過是熱鬧些、好玩些罷了。

眼下,那邊的王華沒有掛電話的意思,兩人聊個沒完沒了。土豆放下筷子,臉越來越黑,開始抽煙。土豆一般是不抽煙的,除非是實在無聊或者心里郁悶的時候。陳麗娟最終收了電話,看了看黑著臉的土豆,挑釁地說,怎么啦,不好受,實話告訴你吧,我是故意刺激你的,好讓你更加努力,傻瓜!陳麗娟說完,目光里有了一絲隱隱的幽怨。土豆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明白陳麗娟對上個星期六晚上的事還耿耿于懷。

那晚,陳麗娟他們又去了迪廳,瘋到凌晨三點才從迪廳里出來。坐進車里陳麗娟仍然亢奮,抱住土豆又啃又咬,把土豆的嘴皮都咬破了。車子向中環路開去,這是去陳麗娟父母家的方向。陳麗娟卻讓掉頭,她說,這么晚回去,你想讓我媽罵死我呀,到你那里去。陳麗娟的目光里有著明顯的曖昧,土豆身上的血也一下子熱得發燙。不過在回家的路上,土豆不知怎么卻感覺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悸憚、不安,車速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到了土豆的住處,陳麗娟先鉆進衛生間洗澡,從衛生間出來后,她又繼續親土豆,邊親邊往臥室里去。而土豆卻越發緊張起來,仿佛還有些害怕。說實話,和陳麗娟談戀愛,土豆心里一點也不踏實,虛得厲害,為什么發虛,他自己也說不清。當然,也有說得清的地方,比方說,土豆總覺得陳麗娟看他時的目光,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讓他在陳麗娟面前顯得畏首畏尾,缺乏自信與果絕,有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真正屬于她的男人。

當陳麗娟拉著土豆軟在床上的時候,土豆的擔心愈來愈強烈,害怕得不可抑制,在心理還沒有完全潰敗之前,他突然清醒地說,我們是不是有點太快了?我還沒有思想準備,再說我也累了,你先睡吧。土豆像逃似地離開了臥室,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陳麗娟有些不甘,又有些生氣,躺在大床上喚土豆。土豆不應,裝睡著了。陳麗娟喚了幾聲,困意上來,便睡了過去。屋子很靜,能聽到陳麗娟發出的細微鼾聲。而土豆無論如何是睡不著了,心里裝滿了對陳麗娟的欲望,實在有些熬不住了,就到臥室門口站站,在黑暗里望著臥室那扇虛掩的門。望久了,也站累了,便又回來躺下,但還是睡不著。土豆就這樣自己把自己折騰了一夜。第二天,陳麗娟望著土豆一臉的倦意慢慢地說,土豆,你知道女人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嗎?土豆心一顫,憂悒地笑,不言語。

從餐廳里出來,時間便差不多了,土豆開車送陳麗娟去迪吧。半道上王華的手機又打了過來,說和一幫朋友已經到了。陳麗娟說,我馬上就到。王華說,那我在門口接你。陳麗娟嘻嘻地笑。手機聲音很大,土豆聽得很清,他的肚子就有些發脹。到了迪廳門口,果然王華站在外面,他主動上來幫陳麗娟拉開了車門,對土豆淡淡地點了點頭,就算是招呼了。陳麗娟曾給王華介紹過土豆。王華一點也不掩飾對土豆的輕視,他拍著土豆的肩膀說,你一個鄉巴佬行啊,竟然把我們學校的校花給騙到手了。

王華是拉著陳麗娟的手進去的。她竟然沒有反對!土豆心里酸溜溜的,他覺得只有情人之間才能手拉手。土豆開著車,滿腔的怒火,無緣無故地按了好幾次喇叭。

近凌晨兩點,陳麗娟打電話讓土豆去接她。她的舌頭有些發短,看樣子喝了不少酒。土豆把車開到迪廳門口時,正看見王華拉扯著陳麗娟不放。陳麗娟搖搖晃晃地推著王華。王華也喝了不少酒,趁著酒勁繼續糾纏著。陳麗娟看到了土豆的車,大聲喊土豆。但奇怪的是,土豆卻有些恍惚,好像看著夢中的景象,眼前的一切與自己毫不相干。其實,在河岸村,誰敢調戲自家的女人,那是得用命去相搏的。土豆沒有下車,呆呆地看著,土豆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像一個沒有血性的男人那樣呆坐著。土豆被一種悲哀攫住了,難道陳麗娟對他來說,只有一種莫大的虛榮而已,在內心深處,他從來沒有把她當作自己的真正的女人?

陳麗娟看土豆沒有下車,陡然委屈得生出一些氣力來。她狠狠地把王華推到一邊,嚷你耍什么酒瘋,以后再不和你這樣的人玩了。王華的酒有些醒了,過來道歉。陳麗娟理都不理,就上了土豆的車。

土豆不說話。陳麗娟也不說話。到了陳麗娟父母家門口,陳麗娟下來,把車門重重地關上,頭也不回地上樓了。第二天,土豆像往常一樣來接她下班。陳麗娟臉仍然冷著。土豆討好似的提議一起出去吃飯。陳麗娟淡淡地說,算了,我有些累,想回去休息。一連幾天,陳麗娟對土豆都淡得不能再淡。土豆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陳麗娟過不了多久,就會提出分手了。

劉安就是在這時為女娃的事來找陳麗娟幫忙的。當初為女娃入學就讓劉安頭疼了老鼻子。按理說,劉安買了房,上了戶口,女娃就應該在學區內上學。劉安拿著相關證件找到校領導,校領導犯難地說,各個班級都已經滿了,你先回去吧,等協調好再說。劉安只有回去。但問題是女兒的課是耽誤不得的!劉安就這么一個女娃,一點兒不差似城里的孩子嬌貴,他急得上火,滿嘴是泡。侯廚師說他在學校有一點關系,但得請人吃飯,要費錢。女娃上學是大事,劉安不怕花錢。可侯廚師前前后后竟要去了五千塊。劉安事后想想,覺得屈辱,合情合理的事,到了他這里卻得拿錢擺平,誰讓他是個外來戶呢?

女娃上五年級,在學校的人緣不好,同學們都嘲笑她帶著河南腔的普通話。女娃就越發自卑得不敢說話,越發的孤僻。老師發現女娃有點不對勁,找女娃談過幾次話,但效果不大,老師便也失去了耐心。真正讓女娃覺得丟了面子的,是在家長會上,老師和劉安一“接火”,劉安便露出一口地地道道的地方話,弄得同學和家長們哈哈大笑,連老師忍不住也笑了。更糟糕的是,同學們和家長們還嘲笑劉安對老師那副唯唯諾諾的表情,劉安的女娃當時就哭了。

眼下,又要開家長會了,女娃死活不讓劉安去。女娃想讓土豆的女朋友陳麗娟去,劉安其實也不想去參加那個家長會,便來找土豆。土豆有些犯難,但他不便給劉安說他現在和陳麗娟關系緊張,只好說試試看吧。劉安不明白為什么要“試試看”,土豆慌忙解釋麗娟最近公司的事比較多。

土豆開車接到陳麗娟,陳麗娟仍然沒有給土豆好臉色。土豆勉強把事情說了。不料,陳麗娟竟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陳麗娟果然給劉安的女娃掙足了面子。家長會下來,同學們都圍著劉安的女娃問,她怎么會有這么漂亮時尚的小姨。劉安的女娃不吭聲,用嘴角抿著笑。劉安女娃看陳麗娟那種依賴而信任的目光,激發了陳麗娟的熱情,她主動提出要幫劉安的女娃說標準的普通話。在隨后的一個月里,陳麗娟下班后,便來教劉安的女娃正宗的普通話。陳麗娟不光在女娃身上下功夫,還主動找到老師交流、溝通,并且準備了一份名牌化妝品帶了去。陳麗娟誠懇的態度和得體的語言,促使老師最終收下了禮物。收了,就不免多關照起劉安的女娃來。女娃本來學習就不差,再加上最近的普通話突飛猛進,更有表揚與夸獎的理由。老師對某個學生的態度,很大程度上也決定著學生們對某個同學的態度。學生們開始主動接近劉安的女娃,她一下子活潑了許多。

小孩子的語言接受能力就是這么強,那天,陳麗娟提議檢驗一下女娃的學習成果,由陳麗娟和女娃一問一答。陳麗娟自己都有些吃驚,女娃的普通話已經說得十分流利了。劉安夫婦更是震驚不已。女娃看陳麗娟發愣,緊張地問:小姨,我說的是不是不好?陳麗娟心里樂開了花,說,你說得簡直棒極了。女娃猛然放聲大哭,直哭得劉安心里一陣陣刺疼,他說,娃,是爹不好,苦了你哩。

這一個月土豆和陳麗娟的關系也有所改善。他們有了說話的由頭,那就是劉安的女娃。土豆都有些納悶,陳麗娟哪來的這么大的熱情,這讓土豆心里深深地感激。他們關系真正有所緩和,是在劉安夫婦請陳麗娟吃飯那天。為了感謝陳麗娟對女娃的付出,劉安夫婦破天荒地提前關了門,在“天外天”定了一桌飯。陳麗娟說不用客氣。但劉安夫婦非要表示心意,再推托的話,他們就要生氣了,陳麗娟便和土豆來了。飯桌上的氣氛熱烈而溫馨,陳麗娟不愛聽劉安夫婦的感謝話,表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土豆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親近感。從“天外天”出來,還沒有上車,土豆心里突然有一種沖動。他抱住了陳麗娟,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親她。陳麗娟不動,由著土豆親。等土豆松開陳麗娟時,她的臉色艷若桃花,帶著曖昧的笑。坐在車里,陳麗娟卻突然說,土豆,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河岸村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可憐巴巴的表情,你們這是自己把自己當外人,城里人怎么啦?鄉下人又怎么啦?你們應該活得理直氣壯些才對!她的話刺傷了土豆的自尊,更觸到了土豆的痛處,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一言不發地開著車。

土豆把車停到她父母的樓下。陳麗娟下了車,走了沒兩步,又叫土豆。土豆從車里出來,問干啥?陳麗娟笑著說,你再親親我。土豆便又親了陳麗娟。當土豆把陳麗娟松開,看到她目光灼灼,柔情似水。那一刻土豆突然陷入一陣深深的困惑,不知道剛才刺痛他的和現在這個陳麗娟哪一個更真實。

7

土豆第二天中午正在出車,六嬸打來電話,問土豆現在有沒有時間,要趕到河岸村去找九叔。土豆聽出六嬸的語氣不對,并且六嬸開了一家涼皮店,這個時辰正是上客人的時候。土豆問,到底出啥事了?六嬸便在那邊哭開了。土豆慌了,說,六嬸,你別急,我現在就過來。

土豆到了時,六嬸已鎖了店門,在門口等著他。六嬸坐進了車,就又哭開了。土豆著急地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嬸只是哭,一路哭。到了九叔的那間簡易房,六嬸傷心地嚷:九叔,你老得為我作主啊!九叔緊著臉說,別哭,有事慢慢說。

是關于土豆六叔的事。土豆的六叔和六嬸進城后,搞了一家連鎖涼皮店,光加盟費就是四萬塊,雖說多了點,好在那家總店的名聲在外,并且配料是送貨上門,這不光省了不少事,生意也有保障。土豆的六叔叫劉全,在涼皮店也就是打打雜,有時雜也不打,當甩手掌柜。真正打理這家店的是六嬸。劉全買了輛摩托車,沒事便突突突著逛市場,逛河西鎮的市場。過去在河岸村,盡管村子就在市郊,但河岸村的人都更喜歡逛遠一些的河西鎮的市場,總感覺鎮上的人透著親切,不像城里,市場的東西雖多,人卻似乎長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現在劉全逛河西鎮又有了更深的一種含義。畢竟現在的劉全成了讓集市上認識他的人所羨慕的城里人,并且是清閑而又富有的城里人。劉全十分受用這種羨慕。

劉全喜歡吃馬老頭那家店的醬牛肉。馬老頭的店小,桌椅基本上都擺在外面,但劉全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馬老頭店的位置處于集市上最熱鬧的地方,劉全一邊吃著醬牛肉,一邊喝著高粱酒,來來往往的人也就把悠閑自在的劉全收入眼底了。

劉全就是在喝酒、吃肉的時候與寡婦張小妹再次相遇了。張寡婦三十歲出頭,容貌好看,身材高挑而豐滿,尤其是那白花花的皮膚,晃著遠遠近近鄉鎮男人的眼。張寡婦也名聲在外——只和村長好。搞得別的村的村長都羨慕寧里村的村長。劉全第一次見到張寡婦是兩年前,也是在河西鎮上。劉全看張寡婦時管不住自己的眼,也管不住自己的腳,跟在后面差點兒踩掉了人家的鞋子,被張寡婦就在大街上數落了一通。旁邊的人都跟著哄笑,搞得劉全非常沒有臉面。

而這一次,迎面過來的張寡婦主動與劉全打起了招呼。張寡婦的表情有些夸張,桃花眼里波光閃閃:喲,這不是河岸村的劉全嘛,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瞧瞧,現在成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樣了。劉全有些發懵,抽了口煙才穩住了神,嘿嘿笑著請張寡婦喝酒。張寡婦大大方方地坐下來,喝酒、吃肉。張寡婦好酒量,喝得直讓劉全咂舌。張寡婦也是閑人,地里的活有村長幫著操持,一連幾天,她都來陪劉全喝酒,把一些曖昧的東西在酒杯里推過來蕩過去的,直喝得劉全渾身發軟,想入非非。這天,張寡婦終于說,劉全,我喝了你這么多酒了,算是回禮,你明天來我家喝酒吧,我做的牛肉比這好吃哩。劉全一聽,眼里都放出了光。

第二天,劉全把自己收拾得格外精神,臨出門時,給土豆的六嬸打了個電話說要去做農副產品生意,晚上就不回來了。

張寡婦在寧里村的名聲大,她家好找,一問都知道。劉全來到張寡婦家的院外,院門雖閉著,但她家的院墻低,剛過劉全的肩膀,他一眼便看見了院里的張寡婦,還有一個人,是寧里村的村長。村長嬉笑著,要把手放在張寡婦的屁股上。張寡婦冷著臉,不讓放。正僵持著,張寡婦看見了伸著脖子的劉全,她綻出一臉的笑,叫了一聲劉全,過去把院門打開了。由于在村里生活多年,劉全見著村長,心里還是有些發虛。張寡婦卻無所顧忌地說,村長,這是河岸村的劉全,人家現在可是城里人了。村長認識劉全,不尷不尬地笑笑。劉全便也賠著笑。張寡婦又說,村長,今天我就不陪你說話了,劉全是我請來的客人,我要請他喝酒哩。劉全愣了,他沒想到張寡婦竟把他抬舉在村長之上,心里一陣激動。村長的臉一下子黑下來,悻悻地走了。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喝酒。說實話,張寡婦的牛肉不怎么樣,但這并沒有影響劉全的興致。酒從中午一直喝到下午,又從下午喝到晚上,最后理所當然地喝到了床上。張寡婦脫了衣服,身上的肉白得耀眼,劉全眼都花了,渾身直哆嗦。張寡婦拉扯著劉全說,我知道沒地的日子不好過,今晚你就把我當你的地吧。劉全亢奮極了,真把張寡婦當成了自己的地,失而復得的地,挖得深,也刨得狠,直折騰得張寡婦大呼小叫,邊叫邊呻喚:全哥,我想給你生兒子哩。亢奮中的劉全一下子被這句話擊中了。土豆的六嬸肚子不爭氣,一連給他生了兩個女娃,劉全做夢都想要兒子,可現在他這個城里人還有要兒子的命嗎?劉全說,小妹,你真想給我生兒子?寡婦張小妹說,馬瞎子看過我的八字,我三十歲前只能生女娃,三十歲后就只能生男娃了。我是真心實意想給你生兒子哩。劉全激動地說,小妹,你哪是小妹,你是我姑奶奶哩!寡婦張小妹在下面扭動著身子說,我是你的女人,你的地哩。劉全重新亢奮起來,張寡婦又無所顧忌地呻喚了。

第二天,劉全給了張寡婦兩千塊錢。張寡婦斜一眼,把錢扔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說,拿錢作啥,你以為我稀罕的是你的錢!張寡婦的姿態讓劉全心里更加受用,他說,是給咱兒子的。張寡婦笑了,說,還是你想得深遠。劉全遲疑地說,小妹,你真能給我生兒子嗎?張寡婦撇撇嘴,怎么不能,我才不在乎那點名聲呢,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劉全激動得大嚷,小妹,你要是給我生兒子,我下輩子給你當牛作馬。

劉全從寧里村出來,便去了華西村找馬瞎子,昨晚,劉全留了個心,問了張寡婦的八字。馬瞎子說,你想問啥?劉全說,我想看看這個人八字有沒有生男娃的命。馬瞎子掐了一會手指說,三十歲后有哩,但從命里看她好像又不該有這個命哩。劉全還是高興得很,起碼張寡婦沒有糊弄他。至于命,他覺得爭取就有,不爭取就沒有。總之,從華西村出來,劉全是看天天藍,看水水綠。

此后,劉全三天兩頭便往寧里村跑。劉全給土豆的六嬸說,他現在忙著做生意。在河岸村,劉全是打老婆出了名的,他說一,六嬸一般不敢說二。挨了打,土豆的六嬸也從來沒有向九叔抱怨過什么。六嬸覺得根子出在自己身了,誰讓她一伸腿,一個丫頭片子,再一伸腿,還是一個丫頭片子,徹底斷了劉全的念想?因此,當劉全說他現在忙著做生意,常常不沾家時,六嬸只有點頭的份。

張寡婦呢,對劉全是熱情如火,溫情似水。當然,劉全每次來,都給張寡婦錢,千兒八百的給,至于為什么要給張寡婦錢,劉全自己也說不清楚,好像只有給錢,心里才踏實。張寡婦對錢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最終也還是收了。劉全一邊和張寡婦快活著,一邊注意著她肚子的動靜。張寡婦調笑說,還是沒動靜,是你的功夫沒有用到家。劉全便激動了,把張寡婦又抱到床上,下著死力氣般地折騰。

六嬸查家里的錢時,發現最近少了近兩萬塊。劉全輕描淡寫地說,最近生意做得不太順,虧了些。六嬸頓時不安了,忐忑地說,花兒他爹,咱們開著涼皮店就行,你還折騰個啥?劉全火了:我一個大男人不出去干事,怎么能成?六嬸想勸又不敢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家里的錢像長腳似的往外跑。

劉全和張寡婦好上了這檔子事,沒多久就傳開了,越傳越遠。六嬸娘家的人聽說后,連忙趕到城里找六嬸說了。六嬸氣得不行,找劉全追問,誰知劉全不光痛痛快快地承認了,還說,人家張小妹說了,要給我生兒子哩。這話觸到了六嬸的痛處,她流著淚說,花兒他爹,張寡婦的名聲誰不知道,她曉得咱們的地換來了大筆的錢,她圖的是你的錢。劉全眼睛一瞪說,我看人家張小妹也是個有情義的女人哩。劉全現在一心撲在張寡婦的身上,六嬸的哭鬧反而使他惱怒,動手收拾了六嬸一頓。六嬸看出劉全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了,只好去找九叔。

九叔讓土豆把劉全找來。劉全聽說九叔找他,沒忘給九叔帶上兩瓶好酒,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趕了過來。到了九叔的簡易房,劉全一看六嬸在,就知道是啥事情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酒捧到九叔面前說,九叔,我買了兩瓶酒孝敬你老。九叔接過酒,狠狠地摔在地上,酒瓶碎了,劉全嚇得哆嗦了一下。九叔黑著臉說,劉全,你還認不認我是你九叔。劉全慌了,說九叔,你這說啥話,我就是不認天王老子,也不敢不認你九叔呀。九叔點了點頭說,這就好,那你就把你那檔子破事說來聽聽。劉全老老實實地說,九叔,在你面前不說假話,我雖然好張小妹那一口,但更重要的是想讓張小妹給我生一個男娃。希望你老人家能成全我。九叔說,那個張寡婦真能給你生個男娃?劉全趕緊說,張小妹也是個有情義的女人哩。九叔笑了,笑得劉全一個勁地發毛。九叔說,行,這樣辦,你這兩個月可以去找張寡婦,但不能拿錢,兩個月后,你就是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給張寡婦,我都沒啥子意見。不過這兩個月,你不能給張寡婦透半點口風,如果透了,我就不是你九叔!劉全一聽,大喜過望,連忙說,行,我聽九叔的。六嬸在一旁嘟囔了一句:九叔,這怕不中吧?九叔沉著臉說,我說中,就中!六嬸便不敢吭聲了。

現在,劉全再去寧里村,心態變得理直氣壯起來,頭一次他沒給錢,張寡婦沒流露出什么,然而沒兩次,張寡婦的熱情銳減,臉也冷下來了。劉全想告訴張寡婦事情的原委,但九叔的話像一座山似的壓在劉全的心頭,他最終只能張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天,劉全又去了寧里村,進了張寡婦的院里,她淡淡地說,來了。繼續坐在椅子上,連屁股都沒抬。劉全沒滋沒味地站在院子里,討好地笑著說,小妹,你最近是咋的啦?張寡婦一臉不耐煩地說,沒咋的,就是身子犯懶。劉全說,要不我幫你松活松活?張寡婦知道劉全又想了,更沒好氣地說,老娘沒那個心情。

劉全正愣神著,寧里村的村長進來了。張寡婦跳了過去,拉扯住村長的胳膊,滿面春風地說,村長,你來了。村長“嗯”了一聲,用眼睛瞟著劉全。張寡婦過來對劉全說,今天我請村長喝酒,就不和你說話了。還沒等劉全緩過神來,她便徹底冷下了臉,把劉全往院外推。劉全是活生生地被張寡婦推出了院子。

劉全無趣地離開了寧里村,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另外就是心有不甘,他又拐了回去,他想當面質問張寡婦,不管村長在不在場。可是只過了這一會兒工夫,張寡婦的院門和屋門都已經關上了。劉全當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劉全的心一下子涼透了,還質問個鳥!還是九叔眼明,張寡婦歸根結底,是圖他劉全的錢哩。什么給他生兒子,都是騙人的鬼話!

劉全憋了一肚子火,開始心疼錢,那是賣地的錢,被他二百五般地塞給了張寡婦。他瞬間便對張寡婦恨透了,恨透了都不解恨。劉全突然想喝酒了,特別地想。但劉全無法到河西鎮上去喝酒,他覺得整個集市上的人都會嘲笑他的落魄模樣。劉全是回市里喝的,起碼城里的人陌生,不知道他的底細。劉全越喝心里越憋屈,也越沮喪。從飯館里出來,連摩托都忘了騎,便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有人拉扯住他。他一扭頭,醉眼迷離地看到一個穿著暴露的年輕漂亮女人正對著他媚笑,她笑得比張寡婦還好看哩。劉全想。年輕女人說,大哥,想不想洗頭?劉全一愣,這年輕女人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劉全還沒想好是“想”還是“不想”,年輕女人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他拉進了“洗頭坊”。

進去后,劉全就知道這“洗頭坊”是干什么的了,他心底涌出一種想發泄想報復什么的欲望。劉全問,你是本市人?年輕女人說,是呀,你怎么知道?劉全醉醺醺地說,聽出來的。年輕女人說,我們這里有好幾個小姐,大都是外地的,叫來讓你看看。他擺擺手說,不看了,還是你給我洗頭吧。這個城里小姐說,我給你洗可貴,五百。劉全說,五百就五百。城里小姐把劉全的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說,大哥真是個爽快人。

真要“洗頭”了,城里小姐卻把劉全從“洗頭坊”里帶了出來,穿過一條巷子,進了一幢居民樓。劉全看出城里小姐的小心,更覺得安全。進了房便直接洗上了“頭”。城里小姐就是不一樣,叫得比張寡婦還要好還要夸張。劉全瘋狂一般發了狠勁,就像是對張寡婦的報復,不,更準確地說,是對城里人的報復,好像他只有操了城里的小姐,心里才解氣。

但完事后,城里小姐又重新和劉全算賬,那五百塊只是“洗頭”的錢,還有保護費、衛生費什么的,直算得劉全目瞪口呆。劉全不愿意了,不給。城里小姐立馬要打電話,說是讓管這一片的警察來。劉全怕了,要是讓河岸村的人知道了,他還活不活人?劉全只好任城里小姐敲,身上總共帶著一千六百五十三塊錢,只留下了三塊零頭。城里小姐敲完單,又叫劉全大哥。劉全氣壞了,說出的話卻顯得可笑:你們城里的小姐真他娘的狠,老子認了,但歸根結底你們城里小姐也是讓人操的下賤貨,一千多就一千多,值!城里小姐也變了臉,說你個鄉巴佬,想找平衡,門都沒有。你知道老娘為什么敢敲你嗎?就看你是鄉下人,你操老娘咋的?老娘舒服呢,老娘不光舒服,還有大把大把的錢往里流呢。你個外地來的臟豬,滾!

劉全的酒徹底醒了。他這才想起自己的摩托,到了停摩托的地方,摩托早不見了,不用說,一定是城里的小偷干的。劉全一屁股蹲到地下,手在幾個口袋里亂摸,他以為是摸香煙,摸出來的卻是手機,不知怎么就按了號碼,那邊土豆的六嬸接了,劉全嚇了一跳,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給老婆打電話。六嬸的聲音傳過來,劉全一下子淚流滿面。土豆的六嬸見劉全不說話,更擔心了,問劉全咋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劉全終于說話了。劉全說,花兒她娘,我想你哩……土豆的六嬸在那邊先是一怔,接著便是號啕大哭。

8

土豆第一個發現九叔離開了河岸村。土豆剛好拉人到河西鎮,就順便拐過來看看九叔,然而九叔的簡易房已經空空如也。土豆半天沒緩過神來,他還記得一個星期前來看九叔時,九叔一邊聽著《卷戲筒》,一邊抽著旱煙,神態安然,沒流露出什么。可眼下,九叔說不見就不見了。土豆在周圍大喊了幾聲,回答他的只有空蕩蕩的空氣。

河岸村的人聞訊都慌慌張張地趕來了。看到空蕩蕩的簡易房,看到那口機井水的機械裝置已被九叔拆除,露出的洞被厚厚的黃土填上時,河岸村的人就知道九叔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九叔走得神秘,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去了哪里?河岸村的人猜測九叔為什么走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建筑工人已在拆那些藍色鐵皮墻,經過近兩年的建設,里面的主體工程差不多完了,該外面的建設了,九叔就是不走,工地上的人也會攆他走了。九叔走得無奈,可是九叔不該就這么不聲不響的走啊,起碼應該言語一聲,他帶著十幾口泥棺能到哪里去哩?

河岸村的人心里充滿了巨大的惶恐,還有被九叔遺棄的感覺。大伙兒一個個蹲在九叔的簡易房外,不說話,長吁短嘆。天暗下來了,河岸村的人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天徹底黑下來了,蹲在黑里的河岸村人看上去就像一群孤魂野鬼。

九叔離開河岸村不到半個月,劉山、劉河那對孿生兄弟出事了。這天,土豆正開著車時接到劉山的電話。一聽是劉山的聲音,土豆便一肚子火。因為那天給河岸村的人打電話,就劉山、劉河沒有聯系上,也就是說他倆不知道九叔已經離開了河岸村。土豆回頭便去了“河岸商貿有限公司”,但那家公司已經不存在了,變成了另一家公司。土豆困惑了,給劉山、劉河兄弟倆打電話,竟還是空號。

土豆說,你們狗日的兄弟倆到哪去了?劉山在那邊的聲音顯得極其可憐。土豆這才覺得不對勁,問他在哪。劉山說,六號。土豆吃了一驚,六號是市看守所的別稱。

土豆在六號見到了劉山、劉河兄弟倆。劉山給土豆講了事情的經過。還是九叔眼毒,看出劉好麗不是善茬。劉好麗和劉山好上后,便理所當然地管著劉山那份賬和錢。但背地里,劉好麗又向劉河表白心跡,說她心里還是喜歡劉河的。其實最初劉河也非常喜歡劉好麗,只是她迅速成了哥的女人,劉河才沒有染指。劉河說,這不行,絕對不行。劉好麗說,你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哩。你拒絕是你的事,我追求是我的事。劉好麗有機會便來和劉河貼近,使使小性子。劉河當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不過不知不覺中就在什么事情上都遷讓著她,畢竟她是哥的女人,以后的嫂子。他遷讓的結果,便是對自己那份賬也由劉好麗當了家。

不久前,劉好麗聯系了一個外地大客商,想先過去看看。劉好麗走了沒兩天,房主便來談明年續約預付金的事。劉山說,沒問題,這兩天就把錢打過去。房主走后,劉山開始查賬,一查,竟發現賬上原本的一百多萬一個子兒都不剩了。劉山問劉河,劉河也覺得納悶,說幾天前劉好麗把他的賬號密碼要了去,兄弟倆覺得不對勁,趕緊給劉好麗打手機,但她的手機號已經成了空號。劉河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就把劉好麗對他示好的事也說了出來。劉山的臉一陣陣發白,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劉山和劉河沉不住氣了,向公安部門報了案。公安部門的人問完所有情況后直截了當地說,這是典型的詐騙,劉好麗名字是假的,不用說,身份證也是假的。劉山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突然才察覺劉好麗的處女身可能也是假的,因為劉好麗和他第一次,有掩飾不住的輕車熟路的跡象,只不過他當時被那床單上的一團血跡給蒙住了眼。劉山張大著嘴,喃喃地說,她可是北京人啊,她怎么能騙人吶。公安部門的人笑了,哪里都有騙子,北京人怎么啦?劉山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公安部門的人說,這種事破案的難度相當大,得耐心等候。現在劉山、劉河兄弟倆缺少的倒不是耐心,他倆除了一套共同的住宅房,已經沒什么錢了,房租都拿不出來。劉山、劉河想向河岸村的人借錢,但是他們進城后譜擺得太大,這時實在拉不下這個臉。兩人只能把公司租的房子退了,沒有公司與本錢,還做什么狗屁的生意?劉山、劉河兄弟倆便縮在屋子里,關了手機,不敢出門,更不敢見河岸村的人。可是如何生存呢,他們便開始從事盜竊的營生,而且重點放在城里女人身上,他們恨透了城里的女人。他們一般白天踩點,晚上動手。一連做了幾單,順風順水,膽子也越做越大。然而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一回兩人失手了,數案并發,被送進了六號。

劉山滿臉淚水地講完事情的經過,說,土豆,現在只有九叔能救我們兄弟倆了,麻煩你去找找九叔。土豆望著劉山,心里一個勁地發沉,他沒有告訴劉山,九叔已經離開河岸村了。他想,這種事,就是九叔來了,也沒有什么用,畢竟他們已經觸犯了法律。

九叔離開河岸村的兩個月后,土豆又有麻煩了,陳麗娟和他鬧得不可開交。根子出在秀蓮的身上。秀蓮的丈夫出了車禍,被撞成了植物人,更要命的是交通事故的責任還屬于秀蓮丈夫自己。那家人考慮到秀蓮家的經濟情況,還是拿了一些錢出來,但杯水車薪,只要秀蓮丈夫躺在醫院里一天,便是一張吃錢的大嘴。這突發的變故,對秀蓮來說,不亞于天塌下來了。秀蓮的爹娘心疼秀蓮的苦,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也仍然補不上醫院的賬單。土豆聽說了,震驚之余,難過得心都直疼。土豆決定幫秀蓮,怎么說,她都是自己的妹子。土豆覺得這事還應該和陳麗娟商量一下,畢竟這筆錢的數目不小。他一直認為陳麗娟當初愿意和他建立戀人關系,也是考慮到了他有錢的這個基本條件。

陳麗娟感到十分意外,以前沒聽說過土豆有一個親妹子呀?土豆早想好了怎么回答,說她從小過繼給別人,連姓都改了,所以我不想說,現在她男人出事了,才和你提的。陳麗娟沒有起疑心,說,要是這樣,那幫是應該的,你準備幫多少?土豆抿了抿嘴,咬著牙說,二十萬。陳麗娟定定地看著土豆笑了,直笑得土豆心里有點兒發毛。陳麗娟卻說,土豆,你行呀,我原以為你骨子里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小農意識,好,像個真正的男人呢。土豆愣了,說,你沒意見?陳麗娟笑著說,我能有什么意見,你不幫她,誰幫她?土豆望著陳麗娟也想笑,肚子里卻罵了自己一句。

土豆去銀行提了錢,開上車就來到醫院,見著秀蓮,心里又是一疼,秀蓮整個人都小了一圈,眼里一片愁云。秀蓮看見土豆,有些意外,竭力笑了一下說,你來了。土豆不說話,把手里的包塞給秀蓮。秀蓮打開,嚇得像給火燙了一般,差點兒把一包錢扔到了地下,慌忙又塞給土豆: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錢。土豆火了,說,別人的錢,你可以不要,我的錢,你能不要嗎?秀蓮顫著聲音說,我以為你心里還恨我哩。土豆說,過去的事就不提了,現在我當你是我親妹子,錢不多,二十萬,以后要是還有什么難處,給哥說,不說,就是把哥當外人。秀蓮承受不住了,猛然又淚如泉涌。

土豆第二天起得有些晚,他昨夜出車到凌晨兩點。土豆給自己隨便弄了點吃的,剛要出門,秀蓮竟然來了。昨天秀蓮問到他的住處,他隨嘴說了,不想她今天居然就找了來。秀蓮的臉上雖然還有無法掩飾的憔悴,但已明亮了許多,似乎來之前精心準備過,渾身上下都顯得清新、整潔。秀蓮進了房,剛剛不自然地坐下,忽然又站起來,就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土豆驚慌地拉扯住秀蓮的手說,秀蓮,你干啥?秀蓮的眼淚又下來了:土豆哥,我沒啥報答你的,如果你不嫌棄,我想把自己的身子給你哩。土豆說,我不要你報答啥,你真是我的親妹子哩。秀蓮睜大眼睛,困惑地望著土豆。土豆知道秀蓮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想了想又說,秀蓮,你當我的妹子不好嗎?告訴你,我現在有女朋友了,我給你找了一個嫂子了。秀蓮擦擦眼睛,心里愈加不好受,她覺得土豆之所以拒絕她,是嫌棄她的身子了。

下午,土豆接到秀蓮爹娘的電話,兩位老人非要登門致謝不可。土豆怎么也勸阻不了,只好開車往回趕。秀蓮爹娘已在門口候著了。進了屋,秀蓮爹娘“撲通”一聲就給土豆跪下了。土豆慌了,忙上去拉扯。秀蓮爹站起來說,土豆,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們哩,我們心里有愧哩,你給的那二十萬,算是徹底解決了秀蓮的難處哩,我們只有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的大恩了。土豆淡淡地說,幫秀蓮是我份內的事,九叔已經告訴了我和秀蓮之間的關系了。秀蓮爹“噢”了一聲,又遲疑地說,土豆,那這事你沒給秀蓮說?土豆冷冷地說,沒有。秀蓮爹又感激得不行,又要給土豆下跪。土豆吼了一聲起來,秀蓮爹便慌慌地起來,目光里惶惶不安。土豆有些難為情,怎能這么失禮呢,是不是自己內心深處還是有點怨恨秀蓮的爹娘?他暗暗地責備自己。

這段時間陳麗娟不再買什么衣服,更不讓土豆請她出去吃飯,對迪吧的熱情也大減,并且還給土豆拿了一些錢來。土豆驚訝了,她哪來的錢?陳麗娟說,我是拿薪水的人,怎么沒錢?你就這一個妹妹,該幫還得再幫些。土豆心里熱得不行,又主動親了陳麗娟。

陳麗娟想去看看秀蓮,土豆有些緊張,推說自己開車忙,過一陣子再說。土豆不帶她去,陳麗娟便自己去,在醫院里果然見到了秀蓮。陳麗娟拉著秀蓮,親熱得不行,說沒想到土豆有這么漂亮的一個親妹妹。秀蓮有些困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是賠著笑。陳麗娟感覺到了她的不自然,心里不由浮起了一層疑云。

陳麗娟從醫院里出來,越發地感覺這事似乎藏了什么貓膩,她多了一個心眼,沒去質問土豆,而是找到劉安。她幫了劉安那么多,應該能問出實話來。秀蓮開門見山地說,秀蓮到底是不是土豆的妹子?劉安哪敢亂說話,笑嘻嘻地說,是土豆的妹子,當然是土豆的妹子哩。

陳麗娟還是不放心,又來到土豆六嬸的涼皮店。劉全也在,現在劉全一般都在店里幫忙,和土豆的六嬸已重歸于好。劉全和土豆的六嬸也都說,咋不是妹子,是妹子哩。

但土豆的六嬸不會掩飾,眼神老是躲閃著,她的神情更令人生疑。陳麗娟在腦海里把河岸村的人搜索了一圈,最終想到了土豆的堂弟狗子。狗子是個直腸子人,肚里存不住事。陳麗娟找到狗子,說姐想喝酒了,讓你陪哩。陳麗娟用了個“哩”字,使狗子覺得親切,酒杯還沒端就開始興奮了。兩人邊喝邊聊天,等到火候差不多了,陳麗娟便拐彎抹角地問。狗子沒喝酒時,嘴還能把得住門,一沾酒,嘴便不是他的了,竹筒子一般地把什么豆子都往外倒。陳麗娟聽完,臉都氣白了,她不光是氣土豆,還氣河岸村的人,她覺得自己扒心扒肝地對待河岸村的人,沒想到他們卻合起伙來幫土豆蒙騙她,壓根是把她當外人。

陳麗娟怒不可遏地給土豆打了手機,嗓子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嚷,你馬上給我滾回來!土豆嚇了一跳,不明白她今天是發的哪門子火。等兩人見到面,土豆一看陳麗娟的臉,預感到大事不妙。陳麗娟冷笑著說,土豆,你行啊,我原本以為你是個老實人,沒想到你最不老實!你現在給我說說,秀蓮到底是你親妹子呢,還是你以前的情人?土豆曉得東窗事發了。不過秀蓮是他的妹子并不錯,他咬著牙說,是親妹子。陳麗娟沒想到土豆會背著牛頭不認賬,事情都已經穿幫了還在欺騙她的感情,頓時憤怒到了極點,忍不住破口大罵,罵也不解恨,抓到手邊的東西就砸。土豆的玻璃茶幾、玻璃電視柜包括電視機都未能幸免。土豆目瞪口呆地縮在沙發上,看著屋里一片廢墟,不敢勸,也不知該如何勸,怕勸不好更是火上澆油,眼睜睜地看著陳麗娟摔門而去。

陳麗娟發泄了一通,氣并沒有全部消掉,她又來找劉安,毫不客氣地指責他。劉安哈著腰說,麗娟,不是我們瞞你,你是個好女人,我們是怕你和土豆鬧,怕你和土豆分手哩,再說,不管秀蓮是不是土豆的妹子,土豆這事做得有情有義,麗娟,你先消消氣,我給你賠不是了……正在氣頭的陳麗娟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怒沖沖地扭頭而去。劉安慌忙趕到土豆的住處。土豆的房門虛掩著,一推開,只見土豆正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上,像一截木頭。

土豆和陳麗娟的事黃了。這事,劉安知道了,整個河岸村以及周圍相關的人便都知道了。秀蓮心里很不好過,便來找土豆。土豆這些天沒有出車,窩在家里,一副呆相。秀蓮說,土豆哥,這事怨我。土豆搖搖頭說,這事不怨你,是哥的運氣不好。土豆見著秀蓮,不禁有些感慨,人怕是真有命呢,眼淚不知不覺間落了下來。秀蓮心里更不好過了,也跟著哭了一鼻子。

秀蓮從土豆那回來,就盤算著去找陳麗娟,把這事說清楚。但繞了那么一大圈子的事情,只怕說過更不清了。秀蓮正愁著,她的爹娘來了。秀蓮娘第一句話便是:聽說土豆的女朋友和土豆鬧僵了?秀蓮點了點頭說,我正想去找土豆的女朋友哩。秀蓮娘說,你去,說得清楚嗎?秀蓮說,不去,我心里不安哩。秀蓮爹娘相互望了一眼,秀蓮爹說,秀蓮,我們陪你一起去。秀蓮眼圈又紅了:你們去,管什么用?秀蓮爹說,秀蓮,有件事我們一直瞞著你哩。

秀蓮的爹娘昨天就聽說了土豆的女朋友和土豆分手這檔事,老人馬上誠惶誠恐得不行,真是愧對土豆,心難安哩,思想整整斗爭了一天,決定還是應該把事情的真相給秀蓮說清楚。真決定了,秀蓮爹娘才感到心情放松了一些。

秀蓮聽完,整個人都傻了,她沒想到自己真是土豆的妹子,當然也明白了當初爹娘為什么會拼死反對。看到秀蓮像塊木頭,秀蓮娘慌了,勸她,你可不要想不開,這事是爹娘對你不起,都是爹娘的錯。秀蓮突然號啕大哭。秀蓮的爹娘也不禁跟著哭起來。

其實這些天,陳麗娟也過得不安生。一方面她恨土豆騙她,另一方面又實在割舍不下他,那人的本質還是不錯的,她也相信土豆是實心實意地愛她,他和秀蓮都是過去的事了,只是他不該瞞著她,希望土豆來找她解釋些什么。然而土豆不來,這讓她真的生出些恨來。正煎熬著,秀蓮和秀蓮的爹娘來了。

秀蓮的爹娘把事情的原委倒了個干凈,陳麗娟這才弄清楚了全部的前因后果,當然,對土豆的氣也全消了。但陳麗娟更不明白了,既然土豆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他為什么寧愿背著黑鍋,也不對她講出其中的緣故?不行,她得去問問。

土豆打開門一看是陳麗娟,意出望外地發了好一陣傻,想笑,嘴張一下沒笑出來,眼淚卻下來了。這才幾天沒見,土豆竟瘦了一圈,陳麗娟有點心疼,不過她更開心,也有些得意,這段日子土豆不好過,說明他的心里是非常在意她的。陳麗娟告訴土豆,秀蓮的爹娘和秀蓮來找過她了,挑明了事情的真相。土豆倒愣了,他沒想到秀蓮的爹娘真能撕下臉皮來。陳麗娟又說,土豆,你為什么不給我說,我是你的女朋友呀!土豆低下頭說,我怎么給你說,說我和自己的妹子談過戀愛,這話,我一輩子都說不出口。陳麗娟睜大眼睛望著土豆,好久才喃喃地說,土豆啊,土豆……

9

土豆接到九叔的電話,恍若隔世。九叔的話很短,說了地方,讓他來一趟,然后就沒有二話地掛斷了。土豆愣了半天,掐了自己一把,疼。土豆的眼眶瞬間便潮濕了。土豆給陳麗娟打電話,說自己要去找九叔。陳麗娟有些激動,也想去,可是還沒說出口,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陳麗娟對著電話喊:你個死土豆!

九叔說的地方很遠,離市里有一百多公里路,并且非常難找,土豆繞了半天才找著,那是一大片荒地,不遠處便是延綿起伏的沙丘。

荒地上只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不用說那一定是九叔的房子。土豆把車停下,大喊了一聲九叔。九叔卻從房后轉了出來,九叔手里還拿著那根煙管,包著的銅皮仍舊散發著暗光。九叔的神情一片祥和。土豆跑過去,拉扯著九叔,叫了一聲,眼淚又下來了。九叔笑了,說,我知道這個地方不好找,就讓你先來了,你回去把河岸村的人都喊來,我有話要說。

河岸村的人終于聽到九叔有消息了,在電話里便泣不成聲。第二天一早,河岸村的人都坐上了土豆雇的一輛大客車,車里沒有外人,土豆就是司機。除了劉山、劉河兄弟倆,河岸村的人都來了。劉安夫妻倆還讓女娃也請了一天假跟了來。店里自然是關門大吉,這讓侯廚師非常不理解,因為劉安的店過年時都不休息。現在過年,人們喜歡在外面吃飯,省事、輕松,反而成了生意最好的時候,劉安就索性放了侯廚師的假,自己當廚師。所以當劉安說明天關門時,侯廚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你說啥,明天關門,你是不是在說瘋話?劉安不客氣地說,我是老板,我說關門就關門。侯廚師哪里理解劉安的心情,只懷疑這個老板是不是頭腦出毛病了。

河岸村的人從車里下來,看到眼前的一大片荒地,不由驚呆了。而不遠處的九叔正望著他們含笑不語,河岸村的人過去擁住九叔,一個個淚流滿面。劉安哽咽著說,九叔,我們還以為你不管我們了。九叔不言語,領著河岸村的人往遠處的荒地走。河岸村的人看到了那兒新立起的十幾座墳。不用說,九叔把泥棺里的亡靈葬到這里了。河岸村的人慌忙跪在墳前。這時,九叔說話了。

九叔說,我已經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投在這里開荒了,其中最重要的是用于打井,但打井貴,一口就要二十萬,而一口井只管四五百畝地,所以得大家也投些錢。這樣,我們每家不光有地了,并且畝數比在河岸村的時候還多,如果你們還想在城里呆,就繼續呆在城里,不想呆的就回來種地,不回來的人的地由我們幫著種。我想好了,等地養熟了,就種機采棉,這樣不光收益有保證,還省事。我想給這里重新取個名,還叫河岸村……

河岸村的人一下子沸騰了……

河岸村的人回去都踴躍地籌錢,當然有的籌得多,有的籌得少。九叔便根據出錢的多少,給各家各戶劃出不同畝數的地。拿錢最多的是劉安,他的地比在過去的河岸村整整多出了三倍。九叔沒有忘記劉山、劉河兄弟倆,他們的地是九叔出的錢。這就是九叔!望著劉山、劉河兄弟倆的地,河岸村的人又一下子淚流滿面。

雖然,河岸村的人每家每戶又重新有了自己的地,不過真正回來的卻沒有幾個。不回來的,心里自然有些愧疚,也有些安慰,畢竟有河岸村的人陪著九叔了,九叔不會寂寞了。九叔對不回來的,也表示理解。九叔破天荒地打著哈哈說,有回來的就好,我還以為一個都不會回來哩。

九叔進城了。九叔進城是去看劉山、劉河兄弟倆。劉山、劉河兄弟倆見著九叔,“撲通”一聲跪下了,放開嗓門大哭。九叔沉著臉說,起來。劉山、劉河兄弟倆慌慌地起來。九叔說,行,判你們三年合適,你們在里面好好改造,我把你們的地留著哩,出來后,如果想種地,就跟我去新的河岸村,如果還想在城里發展,我給你們投錢,你們過去的想法是條路子哩……劉山、劉河兄弟倆又“撲通”一聲給九叔跪下了。

陳麗娟到外地出差了整整一個月。陳麗娟回來后,土豆迫不及待地帶她去看自己的地。到了新河岸村先去見九叔。九叔格外高興,說,麗娟,你先去看看土豆的地吧,回來陪我喝酒。土豆嘿嘿笑一聲,拉著陳麗娟就跑。

到了自己的地跟前,土豆的腰桿挺得特別直,語氣里滿是自豪:麗娟,這就是咱們的地!而對陳麗娟來說,地有什么好看的,她覺得不一樣的是土豆。土豆的臉上升騰起的一股子豪氣,讓陳麗娟看得特別著迷。

陳麗娟陪九叔喝完酒,夜已經深了。他們兩人連夜往回趕,陳麗娟明天還要上班,她現在已升為公司的主管。車子在夜色里行駛,坐在土豆旁邊的陳麗娟在酒精的燃燒下,臉色艷若桃花。土豆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地瞅瞅她。喝了酒的陳麗娟有些亢奮,她說,土豆,想我了沒有?土豆老老實實地說,想。陳麗娟說,哪想?土豆實事求是地說,哪都想。陳麗娟一下子軟在了土豆的肩膀上說,今晚我到你那里去。土豆看到陳麗娟迷醉的眼神里是一片風情萬種的柔和的光,那種高高在上的東西徹底不見了。土豆也亢奮了,他停了車,把陳麗娟抱到懷里狂吻不止,土豆的一雙手這時變得非常不安分,在陳麗娟身上上下摸索。陳麗娟忍不住了,一邊呻吟著,一邊讓土豆趕快開車回去。但此刻的土豆哪等得了回到住處?他抱著陳麗娟便出了車子,路邊是苜蓿地,土豆有些蠻橫地把陳麗娟放在長得正茂盛的一大片苜蓿上。陳麗娟快樂地驚呼,土豆,你個土匪!

土豆是在陳麗娟的幫助下,真正體驗到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土豆激動得不行,他把臉埋在陳麗娟柔軟的胸脯上失聲痛哭起來。陳麗娟感覺也好得不行,土豆的哭泣喚起了她更深的柔情。她輕輕地撫摸著土豆的身體,心里卻突然有些酸澀,不自覺的眼淚也滑落下來。

劉安又有新想法了,旁邊的一家飯館經營不下去了,向外出租,他準備租下來,把兩家飯館打通,開一家有一定規模的火鍋店。劉安已經尋思許久了,北方人偏愛辛辣,尤其是秋冬季節,火鍋店更是家家爆滿。劉安和重慶一家頗有名氣的火鍋總店聯系過,商量加盟的有關事宜。重慶的總店也想在這邊擴大市場,除了加盟費給了相當大的優惠外,并承諾獨家的火鍋底料與相關技術由他們免費提供,這讓劉安欣喜和興奮。

劉安晚上給老婆說起這檔子事,劉安老婆吃了一驚,說,娃她爹,咱現在不是挺好嘛,折騰個啥,還是穩著點好。劉安說,咱怕啥,咱現在有地了,萬一弄不好,咱就回去種地去,地里現在也不少掙錢,但是咱們現在在城里了,就要折騰個眉目出來,讓那些城里人看看,咱鄉下人怎么啦,咱鄉下人能耐著哩!劉安老婆被劉安說話的氣勢鎮住了,懸著的心慢慢又放了下來,也有些激動地說,中,娃她爹,咱就開家火鍋店。

把籌辦火鍋店的相關工作準備得差不多了,劉安與侯廚師談了一次話。劉安的態度仍然隨和,但不謙卑,語氣雖然客氣,但充滿鎮定。劉安真誠感謝這兩年來侯廚師的扶持后,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侯廚師聽了半天,終于明白劉安用不著他了,讓他走呢。侯廚師望著劉安,張著嘴,覺得進了城的鄉下人真是徹底地變了,咋就變得這么有底氣呢。

土豆的奇思妙想說來有些奇怪。那天中午,土豆把車停在一個陰涼的地方,躺在車里休息,順手拿起了那張本市地圖。地圖已經破舊,土豆現在完全用不上它了,市里所有的地方,土豆已爛熟于心。望著地圖,土豆無意中突然想起了劉安,便拿起了陳麗娟丟在車里的那支紅筆,在黃河路畫了一個圈。土豆接著又想起了劉全,又在長江路畫了一個圈。在城里謀生活的河岸村人接連不斷地一個個在腦海里出現,土豆便一個接著一個畫圈。最終整張地圖上都畫滿了圈,就連那令人肅然的六號也畫上了圈,有劉山、劉河兄弟倆在那呆著哩。土豆望著那些圈,腦海里卻出現了一副神奇的景象:整個城市全是河岸村的人,而那些街道、商場以及城里人全變成了各種綠色的莊稼與土地,好像是河岸村的人在打理著這座城市哩。

土豆無端地激動了,激動得不能自制。他開車去找劉安,想找個人一吐為快。劉安正忙得腳不落地,他的火鍋店已經開張了一個月,生意好得出乎預料。土豆拿著地圖把自己那離奇的想法說給他聽,劉安也激動了。劉安讓土豆給河岸村的人打電話,讓他們都來火鍋店,劉安要把土豆那激動人心的想法告訴給所有呆在城里的河岸村人。

土豆的語氣相當嚴肅相當莊重。河岸村的人都急急地趕來了。劉安已經把歇業一天的牌子掛了出去,此刻正是傍晚,正是將要上客人的時候。整個火鍋店,全是河岸村的人,還有一個則是河岸村的準媳婦陳麗娟。劉安把土豆那種奇妙的想法告訴給了河岸村的人,大家也都十分激動,他們好像真的看到了整個城市變成了肥沃的土地與綠色的莊稼。接下來的事便是喝酒,激動的河岸村人往醉里喝。正鬧得歡時有人敲門,更準確地說是砸門。劉安過去把門打開,進來四五個不三不四的年輕人。最前面的那人噴出一口煙說,為什么歇業,我們今天是專門來吃你這家火鍋的。劉安說,今天晚上我們店請一些老鄉聚聚,請多諒解。那人有些蠻橫地說,我們既然來了,你就得接待,不然,還開什么火鍋店!劉安的臉被酒精染成了豬肝色,他噴著酒氣說,店是老子的,老子想開就開,想關就關,你是哪兒蹦出的一塊土坷垃!劉安的話顯得張狂,甚至有些挑釁。那人愣了。劉安說完他也愣了,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給了他底氣。那人望了望滿屋子河岸村的人都瞪著他,最終帶著人悻悻地走了。劉安還僵在那兒,不動,好久,一種酸酸的東西往上涌,劉安禁不住淌下兩行熱淚來。

土豆第二天發現他光想著河岸村的人,卻把自己給忘了。可土豆拿著紅筆怎么也畫不了圈,他是開出租的,圍著城到處跑,到底哪一片才是他的地呢?土豆頭都大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好在今天是星期天,陳麗娟休息,有她陪著他想。陳麗娟想著想著,腦海里靈光一現,笑了,說,我知道了,你不是開出租的到處流動嘛,你就是過去河岸村那條消失的河呀!土豆如醍醐灌頂,他大嚷,對,對,我是那條消失的河哩!此刻的土豆就真是一條沸騰的河了,他拉扯著陳麗娟往床上去,想把陳麗娟也變成一條沸騰的河。他們已經沸騰起來了,土豆才反應過來,忘了采取安全措施。土豆停了下來,想去拿安全套。陳麗娟摟住他不放。土豆說,不行,要壞事的。陳麗娟眼睛亮亮地說,壞什么事,我想要小土豆哩。土豆的眼睛也亮了,大河的浪頭洶涌起來了。

雖說河岸村的人覺得這座城市就像是他們各自的田地,但新河岸村的地是不能忘的,過一陣就要回去看看九叔,看看那里的地。那天劉安約土豆,說他準備晚上十一點后去看看自己的地,問土豆能不能陪他跑一趟。土豆知道劉安這個鐘點才能騰出空來,爽快地答應了,土豆也想去看看自己的地了。

土豆接了劉安,便向新河岸村去。夜已經深了,劉安在顛簸的路上睡著了,睡得又香又沉。土豆開著車,心里靜得就像一滴水。新河岸村到了,土豆拍醒了劉安。兩人下了車,此刻的新河岸村是寂靜的,九叔的房子暗著,旁邊的新河岸村人的房子也暗著,一切都沉入夢鄉。土豆和劉安沒敢去打擾,在夜色中向地里走去。土豆的地和劉安的地緊挨著,他們坐了下來,望著眼前的夜景。地里種著油葵,正抽著筋骨。由于地是生地,只能種油葵,到了秋天,再全部翻進地里,這樣養上兩年,才能種真正的莊稼。地里的油葵在夜色里一片林立,黑黢黢的,但土豆和劉安卻感覺油葵黑得發亮。土豆不說話,劉安也不說話,他們只是靜靜地望著,嗅著夜色里泥土的氣息。他們不知不覺間醉了。也不知坐了幾個時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是黎明前的時分。他們得走了,踏著滾動的露水輕輕地走,輕得不像走,像飄,恍若他們已經吸盡了油葵的精氣,恍若他們的體內裝滿著土地的魂魄。他們來到車前,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抱出兩箱酒,放在九叔的門前。長吁了一口氣后他們進了車,車子開動了,蕩起了若有若無的煙塵。他倆誰都不知此時九叔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九叔望著遠去的車子,“吧嗒”了一口旱煙,煙鍋亮了,這暗紅的光瞬間便在夜色里蔓延……

責任編輯 賀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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