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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聊

2010-01-01 00:00:00薛舒
清明 2010年5期

成家川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疊十元面額的人民幣,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交給房產(chǎn)銷售門店里的一位售樓小姐,又從小姐手里接過一沓油墨斑斕的復印紙,很不情愿地道了聲“謝謝”,然后像煽撲克牌一樣,“嘩嘩”地彈了一遍質地薄軟的紙張。復印紙并沒有產(chǎn)生撲克牌的彈性效果,且因復印機的質量問題,紙面上染著一攤攤發(fā)黑的油墨污跡。成家川咂了一下嘴:這么差的紙,印得也不清楚,還收一元一張?

售樓小姐堆著一臉營銷人員的標準笑容說:先生,對不起啊!我們是房產(chǎn)公司,復印機是為方便購房顧客復印證件用的。你要是買我們的房子,那可以免費復印。

成家川咧開嘴角,亮出一口白牙齒:買房子?好啊,那你給我推薦推薦。

售樓小姐臉上的營銷標準笑容迅速變成溫馨甜美的家庭式微笑,并且伸出細長嫩白的手,指著靠墻一個乒乓球臺大小的沙盤說:這是我們的最新樓盤模型,先生請到這邊來。

成家川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十六點四十五分,一個比較尷尬的刻點。人才交流中心十七點關門,趕去交簡歷已經(jīng)來不及。管理學院男生宿舍608室的門肯定反鎖著,此刻是老K和女朋友的幽會時間,回宿舍顯然不合時宜。去學校食堂吃晚飯?口袋里的飯卡早已歸零,去也只能觀摩別人吃飯。只能暫且冒充一下購房顧客,免費聽一堂售樓營銷實踐課,倒是可以消耗這段諸事不宜的光陰。這么一想,成家川便笑瞇瞇地跟隨售樓小姐來到沙盤邊。

沙盤有半人高,四周擺著幾個高腳凳子。小姐指點成家川在其中一個凳子上坐下:先生請稍等,我去給您倒杯茶。

居然有茶喝,成家川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添嘴唇。小姐很快端著一個一次性杯子回來,遞到了成家川手里。垂目,樓盤模型的全貌正在眼皮底下,眾多排列整齊的幾何型奶黃色匣子、一排排綠色的塑料樹木,還有停車場、噴泉、雕塑,連路燈都像真的一樣,煞有介事地站在通行道上。成家川看了一眼身旁那張明媚的笑臉,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做有錢人真好,哪怕是暫時假扮一下。

售樓小姐手拿一根迷你紅外線指揮棒,紅色的光點在一幢幢火柴盒樣的建筑上閃爍跳躍,溫柔而令人迷惑的聲音在成家川耳邊繚繞盤旋。此刻的情形,讓成家川想起某一部戰(zhàn)爭片里的場景,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名將軍,正俯瞰著眼前的沙盤,沙盤就是他的整個戰(zhàn)場。一個將軍在他的戰(zhàn)場上指點江山、運籌帷幄,那是很有氣派的。成家川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幾聲感覺良好的咳嗽。

當然,成家川不是將軍,成家川只是一名應屆大學畢業(yè)生,他身上的半舊T恤和牛仔褲昭示著他并非有產(chǎn)階級的身份,只因房產(chǎn)門店的玻璃窗上寫著很大的“復印、打字”字樣,他正要找地方復印簡歷,便進來了。

兩個月前,成家川身穿學士袍,手持畢業(yè)證書,拍下了大學生涯的最后一張照片。按理,他應該離開學校踏上工作崗位了。他那些同學,有門路的,早就開始上班。沒門路的,大多回了老家。成家川沒有回老家四川,一個小縣城,沒有他這種心理學專業(yè)畢業(yè)生的工作。

然而上海這個城市,擠滿了各路人才,就業(yè)競爭太過激烈。大三時,成家川就考出了心理咨詢師證書,卻連實習單位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有一家街道養(yǎng)老院收留了他,名義上是為老人們做心理咨詢,其實是免費打工,這才勉強過了實習階段。

現(xiàn)在,成家川正處于高度自由階段,因為沒有工作,所以沒有金錢,更沒有住房。租房太貴,一個月起碼八百,成家川只能厚著臉皮擠在比他低一屆的學弟老K的宿舍里,幸好看宿舍的李師傅老眼昏花不記得他已經(jīng)畢業(yè)。幸好,還有辣辣。

辣辣是成家川的同鄉(xiāng),在大學邊上的“書香”咖啡館做服務員。口袋里那疊薄薄的人民幣,就是辣辣接濟他的,還有那只很老的老款手機,為了方便與用人單位聯(lián)絡,是辣辣借給他的。

然而,售樓小姐似乎并未看出成家川是個窮學生,她把他當成了一名顧客,她竭盡所能地為他服務,顯然是想激發(fā)他的購房潛能。只是,成家川對眼皮底下的火柴盒并無興趣,他依稀聽到,如果他愿意購買沙盤上羅列的、即將在未來的一年內建造起來的期房,他將得到很大的優(yōu)惠折扣。一個夢境中都未曾出現(xiàn)過的數(shù)字從售樓小姐的嘴里輕易地滑了出來,成家川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不敢抬頭看售樓小姐,他怕他的眼睛會流露出猥瑣的窮酸相。他垂著頭,仿佛正定睛于沙盤,其實,目光已經(jīng)跌落到膝蓋以下,他看到的,是自己腳上那雙穿了三年、鞋面已有裂紋的安踏牌運動鞋。他禁不住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人民幣,僅有四十元了。本月的生活費大都用來跑人才市場、投遞簡歷材料、買人才交流會入場券了,他沒有想過如何用這四十元錢度過后半個月。

溫柔而令人迷惑的聲音依然在繼續(xù),并且,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對他這個顧客在金錢和地位上的信心,絲線般光滑柔韌的聲音溫柔地侵略著成家川的自尊心。他忽然想起一部武俠片里,不男不女的東方不敗在款款刺繡、飛針走線的優(yōu)雅瞬間,就把對手給殺了。原來絲線也可以殺人,成家川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售樓小姐發(fā)現(xiàn)她的顧客心不在焉,便停下介紹,打量了成家川幾眼,隨后發(fā)出一聲輕笑:先生,你好像沒有買房的心意啊,那請自便吧。

成家川嚇了一跳,被殺死的自尊心迅速起死回生,發(fā)出了回光返照的威力:你怎么知道我買不起房?小姐,請你不要以貌取人好不好?

售樓小姐嫩白的臉依然在笑,笑中卻藏著一絲肅殺的冷風:我說過你買不起房嗎?我說的是,你好像沒有心意買房。

成家川立即發(fā)現(xiàn)自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尷尬了兩秒鐘,才拿起一次性杯子,很響亮地喝了一口茶,然后從高腳凳子上抬起屁股,轉身往外走。跨出店門時,他聽到那個絲線般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先生,如果你需要打發(fā)時間,那我給你介紹個地方,海塘路上有個“聊吧”,五十塊錢要一壺茶,有人陪你說半天話……

回頭看,敞開的玻璃門內,售樓小姐的臉上堆滿了譏諷的微笑。成家川輕罵一聲:嘲諷人的聲音都這么好聽,我靠!

這個被八零后青年普遍使用的網(wǎng)絡國罵,確切地表達了成家川此刻頗為無奈的情緒,罵完,他無奈的身軀便移進了夏末的夕陽中。

成家川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腳下的紅黃綠三色道板磚間隔排列,鋪成三葉草型的花樣。路邊的高層建筑像原始森林一樣錯綜繁密,陽光幾乎無法穿透落地。抬頭仰望,夕陽斜照在大樓上端,寶藍、茶褐的玻璃墻和銀灰的塑鋼窗框閃耀著亦金亦銀的光斑。太陽無法照到匍匐在地面上的行人,而上面,接近天空的世界,卻又是如此輝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隔膜,把這個城市的底部和上端隔離了開來。

正是下班高峰時段,大街上人流如潮。在接近云彩的大樓里工作的人們,此刻已經(jīng)回到陰暗的地面。他們皺著眉頭走出大樓,穿了一整天的西服,臂彎和后背處多出不少皺褶,領帶的結也變得松松垮垮。他們又多半背著電腦包,好像總是無法按時完成工作,必須帶回家開夜車。他們略顯蒼白的臉上,一律帶著嚴肅而疲倦的表情,行色匆匆的身影一經(jīng)走出大樓,就撲向出租車,或者地鐵入口。

與這些人比起來,成家川猶如閑云野鶴,面色是健康的黑紅,步態(tài)是悠然的閑散。然而,看著從眼前閃掠而過的一張張顯然因缺少陽光照耀而看起來蒼白的臉,成家川忍不住想,茫茫人海,哪里有我容身的地方?哪怕成為趕地鐵的人流中的一個,哪怕繁忙不堪、加班加點、哪怕亞健康,都可說是一種幸福啊!

成家川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他生命中最突出的矛盾,就是金錢和時間的問題。這個世界上,有人在用時間換取金錢,有人在用金錢打發(fā)時間。而他,是一個擁有大把時間的人,但他暫時還沒有找到用時間換取金錢的途徑,所以,他也沒有金錢來打發(fā)譬如現(xiàn)在這樣多余的時間。

經(jīng)過一家西餅屋,一陣陣奶香飄逸而出,成家川用力吸了吸鼻子,他餓了,他想起老K床底下的方便面,便摸出別在褲腰上的手機。這會兒,老K和女朋友的約會應該結束了,他的確看到了一個適合回去的時間,但同時,他也看到了一條短信。老K充滿歉意地告訴成家川,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他們會在熄燈之前結束兩人生日晚會。言下之意,不到熄燈就回宿舍是不人道的。

合上手機,成家川再一次使用網(wǎng)絡國罵:靠!

他清楚地記得,兩個月前,老K的女朋友剛過了一次生日,他還出了份子,一起吃了一頓小肥羊。回去的打算暫時取消,他也不想去辣辣的咖啡館,這個禮拜已經(jīng)去過兩回,兩回都是辣辣請他吃飯。雖然只是一碗排檔上的炒面,但是,成家川做人是有原則的,他不想讓辣辣以為他賴上了她。一個咖啡館打工妹,要不是偶然發(fā)現(xiàn)他們來自同一個縣,又有什么理由從素昧變成知交呢?而且,女人甘愿無條件資助男人,這個男人除了身家,還能用什么回報?他可不想把自己交給一個咖啡館打工妹。

成家川胡思亂想著:有錢而沒有時間,有時間卻沒有錢,這兩種人,大約都不會過得太好。所以,就會有那么多娛樂場所,給有錢人去打發(fā)時間。比如,那位售樓小姐提到的,海塘路上的“聊吧”,就是這樣的場所。

想到這里,成家川幾乎笑出來,他見過酒吧、迪吧,進過咖啡吧、茶吧,還第一次聽說“聊吧”。售樓小姐說,五十塊錢要一壺茶,可以讓人陪你說半天話。這個陪人聊天的人,和娛樂夜總會里的“三陪”差不多吧,可以叫“陪聊”。

成家川開始按習慣思路分析,他要給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個新名詞下一個定義:陪聊,就是針對不同的客人給予相應的語言服務,就是與客人之間達成相互聆聽和傾訴的關系,達到消磨時間、解答疑問、安慰心靈、宣泄情緒等等目的。

定義出來了,成家川就發(fā)現(xiàn),陪聊不是簡單的工作,要會察言觀色,要有一定的分析能力,要有口才……從理論上說,要懂得一定的社會心理學、健康心理學、變態(tài)心理學等等;從技術上說,要有一定的心理診斷技能、心理咨詢技能、心理測驗技能。當然,還要有職業(yè)道德,陪聊有義務為客人保密談話內容。想到這里,成家川吃驚地發(fā)現(xiàn),陪聊,完全就是心理咨詢師的代名詞了。

成家川忽覺一陣欣喜,雖然目前他的工作還沒有眉目,但顯見社會對心理學專業(yè)人士的需求正日益增大,心理咨詢師將大有用武之地。然而轉念一想,海塘路上那個聊吧里的陪聊,絕不可能如他這樣,畢業(yè)于正牌大學的心理學專業(yè),至多算三陪之外的第四陪。心理咨詢師與“三陪”淪為等同,成家川不禁為自己感到有些悲哀,不是他看不起服務行業(yè)人員,他只是覺得,自己在大學里苦熬四年,實在有些冤枉。

那么薪水呢?如果陪聊的薪水能與心理咨詢師相提并論,那倒可以說明,心理咨詢已經(jīng)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成家川忽覺頭腦中靈光一閃,頓了頓神,快步走到街沿邊。

天色正在暗下來,路燈和霓虹燈漸次亮起。褪去了日光的城市,無形的隔膜終于剝除,底部和上端的亮度勢均力敵。當然,這并不是太陽的功勞,這只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們制造的虛擬陽光。

一輛淺綠色大眾出租車迎面開來,他揚了揚握著一卷簡歷資料的手,出租車停下。他不知道海塘路在哪里,他口袋里還有四十元錢,他想,他多余的時間,很快將換來金錢了。

海塘路上的那家聊吧叫“1+1=3”,成家川第一眼看到聊吧門楣上的招牌,就想:老板沒有給他的店起一個叫“聚仙樓”或者“怡然閣”之類被廣泛使用到俗不可耐的名字,想必這是一位有思想、有性格的老板。

聊吧老板王小茂,的確不是那種改革開放后拎到第一桶金的暴發(fā)戶,他是上世紀80年代出國留學的第一代“海龜”,有一部叫《上海人在東京》的電視連續(xù)劇,男主角的身世,與王小茂如出一轍。

王小茂名義上去日本留學,其實,他在日本的那幾年,主要干的是“背死人”的活。為了出國留學,王小茂掏干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負了一筆巨大的債款。要還債,就必須打工,來錢最快的工,就是“背死人”。

小日本有個奇怪的習慣,死人是不能乘電梯的。高層住戶家里若是死了人,就要靠活人把尸體背下樓。日本人自己不愿意干這活,就雇那些窮留學生去干。他們還很迷信,怕背負尸體的工人停在某一層休息,就會留下晦氣,便等在每個層面,塞給工人小費,目的是讓工人快快離開。就這樣,王小茂和另一位留學生合作,一個背尸體,一個收小費,交替著做。很快,他們的錢包就鼓起來了。

王小茂在日本背了五年死人,不僅還清了債務,還成了那個年代的百萬富翁。回國后,他開過一年火鍋城,開過兩年歌廳,開過三年服裝店,炒了若干年股票,從百萬富翁做到千萬富翁,又從千萬富翁淪落到兩袖清風,最后老婆和他離婚,帶著孩子走了。直到一年前,他才開出這家叫“1+l=3”的聊吧。

事實上,聊吧里沒有正經(jīng)陪聊的服務員,客人也大多把這里當茶館,偶爾來了真想聊天的客人,就讓某位口才好一些、腦子靈活一些的服務員作陪。有時候,老板還親自上場陪客人聊天。成家川的毛遂自薦讓王小茂大跌眼鏡,一個正牌大學畢業(yè)生,居然來做陪聊,開多少工資合適?成家川看出了老板的心思,便說:工資就按一般服務員的給,您要是覺得我做得好,給我加點獎金,那我就謝謝您!

成家川并不認為他要在聊吧里長期干下去,只為解決燃眉之急,等發(fā)出去的簡歷有了回音,他就要走人的。王小茂把成家川上下打量了一番,說:我這里可不是光陪人聊天,還要做一般的服務工作。

成家川不愿意屈就去做端水倒茶的工作,便提出了他的方案:這樣吧老板,一般服務員的工作我就不做了,我只陪客人聊天,可以按人次和時間算給我報酬,每小時五十元,我拿百分之四十,這樣您也不用給我開工資了,多勞多得,您看如何?

成家川開這個價,是參考市面上心理咨詢費的下限價位。王小茂一聽便知這個年輕人很自信,居然敢不要底薪,對聊吧而言,不存在風險,便說:五十元貴了,會嚇跑客人的。每小時三十元吧,你提成百分之五十,茶水費另算。

成家川默嘆老板精明,卻也沒有反對的理由,畢竟,陪聊不是真正的心理咨詢。

就這樣,成家川順利加盟“1+1=3”聊吧,當晚上崗,連洗個頭、刮個胡子,以嶄新的面貌投入新工作的準備都沒來得及做。

很巧,第一晚,就有一位專門來聊天的客人。聊客是位中年男子,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臂彎里夾一個老式公文包,頭發(fā)梳得很光溜,發(fā)絲間卻夾雜著一粒粒白色的頭屑。一進包間,成家川就發(fā)現(xiàn),客人襯衫衣襟最下面一顆紐扣掉了,露出灰色長褲前門襟上褪下一半的拉鏈。

這可能是一個行將倒閉的國企財務主任,成家川默默地猜測。隨即,他又想到一個負責一切家務包括洗滌老婆內褲并且剛把本月工資上交的男人。這兩種人,都屬經(jīng)濟上的落魄者,這樣的男人,完全有可能因為社會地位的岌岌可危,導致家庭地位一落千丈。當然,他肯定有小金庫,若非如此,他是不可能來“聊吧”付這一小時三十元的冤枉錢的。

起初,聊客還有些羞答答,說了許多諸如天氣、股票、交通之類的題外話。成家川觀察著他的言行,思考著這樣一個男人,最需要聊的是什么。一個小心謹慎的男人,卻暴露著不修邊幅的細節(jié):一個假裝生活有秩序的人,其實顧此失彼。那么,是什么挫折讓他連褲子門襟的拉鏈都顧不上了呢?單位要倒閉了?讓領導批評了?被同事排擠了?老婆有外遇了?前列腺發(fā)炎、陽痿、早泄……

成家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刮胡子了,倒不是他有意蓄須,只因那天他要去一家用人單位面試,早上起來用老K的剃須刀刮胡子。拿起那把半舊吉列牌剃須刀時,他看到刀口上曖昧地掛著幾縷細小彎曲的黑色毛發(fā)。以他的個人經(jīng)驗,這種類型的毛發(fā)來自人體的兩個部位。他把剃須刀遞到躺在床上大睡的老K面前問:這個,刮過什么了?

老K睜開惺忪的睡眼,發(fā)了幾秒呆,然后,浮著一層油膩的寬臉上露出夢游般的傻笑:我給女朋友刮腋毛了,她穿吊帶衫……嘿嘿!

那天成家川沒刮胡子就去面試了,結果自然沒有被錄用:成家川把罪責歸于老K的剃須刀,可他也沒打算為自己買一把新的。那段日子,他口袋里的人民幣嚴重告急,甚至連手紙都要靠蹭。成家川下巴上的胡子,就是這么蓄積起來的。這使他的年齡看起來遠遠大于二十四歲,說四十二歲也有人信。本來,他準備上班前把胡子刮掉,但老板讓他當晚開工。現(xiàn)在,成家川認為,不刮胡子也有好處,至少客人不會因為陪聊的稚嫩而缺乏信任感。

面對這位被動的聊客,成家川決定先出擊。他像一個四十二歲的男人那樣摸著二十四歲的下巴上的胡子,面帶可疑的羞澀,說:哎,兄弟,隨便聊聊,都是男人,請教你一個問題,我老婆對我很不滿意,我指的是,床上那事兒。你說,女人都那么難對付嗎?

成家川前后談過三個女朋友,剛升入大二,就被一位主動投懷送抱的大三女生破了童男身,半年以后分手。此后一年半,他又先后談了兩個女朋友,直到進入大四實習階段,居然沒剩下半個。一個毫無資本的男人,大學期間的戀愛,只能叫實習,不可能是正式上崗。

撇開這三次戀愛的情感歷程,成家川并非沒有一丁點兒哪怕是青澀的身體經(jīng)驗。但是,向一個同性陌生人訴說虛構的老婆不滿意他的床上表現(xiàn),還是讓他覺得愧對祖宗、愧對自己雖不是健將級但還屬強壯的男兒身,臉上便顯而易見地流露出尷尬和忐忑不安,好在,他下巴上的胡子掩飾了尷尬和不安的真正含義。

聊客抬頭看了他一眼,鏡片后原本黯淡的目光不易察覺地亮了一亮,隨即,不置可否地“嘿嘿”笑了兩聲。成家川抓住時機,繼續(xù)說:兄弟,你老婆和你那個,怎么樣?傳授傳授經(jīng)驗嘛。

聊客很謙虛地說:哪里哪里,女人嘛,太愛干凈,總是嫌我們男人臟。

成家川心里暗笑,聊客透露了一條信息,很有可能,他有一位患潔癖癥的老婆:你說得太對了,女人都有潔癖,我老婆以前也有。

聊客鏡片后的目光又閃了閃,亮度明顯大幅增強:你老婆以前也有潔癖?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沒有了?

成家川笑笑:我老婆的潔癖,以前很嚴重,根本不讓我上她的床。現(xiàn)在,潔癖癥倒是治好了,可問題更嚴重了,她居然,居然嫌我不夠威猛。唉!做男人太不容易了,我在外面辛苦賺錢,回到家已經(jīng)累得半死,哪還有力氣擺平她?聊客忽然笑起來,嗓子眼里發(fā)出一陣“咕咕”聲,仿佛他的喉嚨里居住著一群饑餓的鴿子。因為笑,他的眼角、嘴角和額頭,牽扯出一叢叢橫向皺紋,原本拘謹?shù)氖菽橆D時像盛開的菊花,千絲萬縷地舒展開來。

成家川忽然覺得有些悲傷,他往自己身上栽這些莫須有的贓,就是為了讓眼前這個連褲子拉鏈都不鎖的猥瑣男人高興得“咕咕”亂笑?人啊,真是一種殘酷的動物,別人的痛苦,可以成為自己快樂的源泉。而他,心甘情愿地奉獻自己的痛苦,讓別人獲得快樂。雖然別人支付金錢,雖然他的痛苦是虛構的,但從今天開始,虛構痛苦成了他的職業(yè),這才是一種無法避開的痛苦。

成家川剛接待第一位聊客,就發(fā)現(xiàn),做陪聊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精神上的困頓不說,還有技術上的難題。要是在心理診所里,就可以直接針對客人的病例來分析,陪聊卻不能,陪聊只能迂回著來。

聊客終于停住笑,問道:你老婆的潔癖,是哪家醫(yī)院治好的?

成家川心里暗罵“媽的”,嘴上卻說:哪家醫(yī)院都治不好,是我給她治的。

“哦?怎么治的?”聊客驚訝得瞪大眼睛,上半身前傾,湊近成家川,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說:不瞞你說,我老婆有嚴重的潔癖,一小時洗12次手,不準我在浴缸里泡澡,不準買熟食回家吃,現(xiàn)在差不多到了家里不進葷菜的程度了。

“強迫癥,典型的強迫癥。藥物治療只能起到放松神經(jīng)的作用,心病還需心藥醫(yī),以毒攻毒!”一經(jīng)涉及心理學,成家川暫時忘記了痛苦,繞了一個圈子,他終于從一個陪聊變回了心理咨詢師。接下來,他讓聊客詳細說出了他老婆的癥狀,然后,根據(jù)癥狀,提供了幾條應對治療措施。當然,他沒有把整個系列治療程序說出來,只說:你按我的辦法做,觀察效果,出現(xiàn)什么變化,都記下來,兩個禮拜后你再來找我。

聊客結賬離開時,成家川看了一下時間,足足兩小時,他將從聊客支付的六十元中獲得三十元提成。如果一天至少有兩位這樣的客人,那一個月的收入,就很可觀了。這么一想,成家川就覺得,適才的痛苦也算值得。

兩個星期后,這位聊客再次來到聊吧,喜形于色地告訴成家川,他老婆的潔癖已略有改觀。于是,成家川與聊客就女人從戀人變?yōu)槔掀拧墓浣仲徫锏缴洗菜X等等問題,又一次展開了全方位的探討和交流。這一回,聊客幾乎舍不得走了,談了三個多小時,最后,成家川開出了針對治療潔癖的第二個療程方案。

臨走,聊客結完賬,給了成家川一張二十元面額的人民幣,這是成家川得到的第一筆小費。

一個月后,老板給成家川開工資,他微笑著遞過一個信封,拍了拍成家川的肩膀:年輕人,不簡單,短短一個月,就有回頭客了,你很努力,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當年的我。想當年,我在日本,過著忍辱負重的日子。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

成家川道了謝,出老板辦公室,拐進了廁所。打開信封,一疊人民幣靜靜地插在里面,抽出來數(shù)了數(shù),1600元。聊吧服務員的月薪才800元,成家川勾起手指,彈了一下紅色的人民幣,十六張紙幣如同十六個巴掌,發(fā)出“嘩啦啦”一陣寥落的掌聲。

這一晚,成家川請假,他要去一趟辣辣的咖啡館,把借她的錢還掉。

辣辣端著托盤,把兩杯卡布基諾送往客人桌上。一抬頭,就見成家川歪著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站在門口。辣辣偏了偏腦袋,示意他去角落里坐下,然后把咖啡端給客人,說了聲“請慢用”,拿著空托盤向吧臺走去,細胳膊細腿的,一副手腳麻利的樣子。海魂衫式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大,隨著身軀的移轉,衣服下擺輕輕飄起來,腰身處空蕩蕩的,身材更顯瘦小。

成家川坐在他的專座上,看著辣辣忙碌的身影。憑心而論,這個瘦女孩,看起來還是比較養(yǎng)眼的,雖然個子不到一米六零,但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配著一個尖尖的小下巴,顴骨上還撒著幾粒淡淡的小雀斑,像卡通片里的女主角,是時下哈韓族崇尚的中性長相,并不嫵媚,但可愛。若在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鏡,完全可以冒充大學校園里的清純女生。遺憾的是,辣辣只是大學門口“書香”咖啡館里的服務員。

這家叫“書香”的咖啡館,其實就是一個可供喝咖啡的小型閱覽室。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間,進門就是吧臺,中間散放著桌椅,四面墻壁有三面釘著多層簡易書架,各種文藝類書籍整齊排列,大多是經(jīng)過幾代大學生閱讀的舊書。咖啡館做的就是學生生意,要一杯十五元的咖啡,看看書,就可以消磨大半天。成家川認識辣辣,是在大三的期末考試前,復習迎考階段,宿舍里太吵鬧,教室里又太熱,成家川咬咬牙,花十五元錢,泡起了咖啡館。

成家川那十五元錢,花得很不冤枉,一杯特濃咖啡,讓他從早上十點開始,一直坐到晚上九點。“書香”很安靜,還打著空調,如果不是服務員提醒,成家川大概準備坐通宵了。瘦瘦小小的服務員走到他桌前說:嗨,要關門了。

成家川抬頭,發(fā)現(xiàn)咖啡館內,只有他頭頂上的一盞燈還亮著。他抱歉地沖服務員笑笑說:對不起啊,我馬上就走。

服務員好像很關心他:你一天都沒得吃飯,不餓嗎?

成家川搖頭:不不,不餓。

剛說完,肚子就很不要臉地發(fā)出一記饑餓的奏鳴。服務員笑起來:你是四川人吧?念書好用功啊!

成家川這才聽出來,服務員的口音里帶著與他一樣的老家方言。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成家川和這個叫辣辣的服務員,就一起出了咖啡館,一起到大學門口的排檔,吃了四元錢一碗的炒面,辣辣請客。

就這樣,成家川成了“書香”的常客,當然,他不用再花十五元錢要一杯咖啡才能坐在里面看書了,辣辣會給他一杯免費檸檬水。

最近這段日子,成家川忙于他的新工作,已經(jīng)一個月沒來“書香”了。辣辣端著一杯檸檬水,送到角落里的“專座”邊。成家川笑瞇瞇地問:能不能給我一杯摩卡?

辣辣擠了擠細長的單眼皮,小聲說:要不得,老板會炒我魷魚的。

成家川笑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張五十元紙幣:我會埋單的。

辣辣驚喜地叫出來:你找到工作了?

成家川點頭:可以這么說吧,今天我請你吃飯。

要得!我想吃抄手。你找到啥子工作了?

一會兒再說,快忙你的吧,等你下班。

辣辣小腰一扭一扭,腳步輕快地走向吧臺。成家川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現(xiàn)在,他和辣辣一樣,成了服務行業(yè)大軍中的一員了。

從“書香”出來,兩人就近找了一個排檔,一人要了一碗餛飩,一堆烤串,還破天荒叫了兩瓶啤酒。

成家川從口袋里摸出一疊票面不大的人民幣:大財主,這是我欠你的債,利息就不給了,等我賺大錢了,請你到金茂88層去吃飯。

辣辣縮著手不接,小鼻子皺著直搖頭:不用了,沒得幾個錢,不用還了。

成家川還是伸著手:快接啊,那么多人看著,小心打劫。

辣辣笑說:在排檔打劫,沒得啥子成果,要我,就到銀行門口去打劫。

成家川便像外國電影里的那些男主角一樣,撇撇嘴,聳聳肩,表示了一下無奈,而后說:那你有空,到海塘路去,來我們聊吧,我請客,免費陪你聊天。

辣辣咽下嘴里的餛飩:啥子聊吧?

成家川簡單介紹了一下他干了一個月的工作,辣辣聽完,用力睜大細長的眼睛:啊?你是去做服務員啊!

成家川紅了一下臉,幸好街邊的路燈光是橘黃色的,辣辣看不出他的臉色。成家川往杯子里續(xù)滿啤酒,自嘲道:為了慶祝我找到一份好工作,來,干杯!

辣辣抿緊嘴巴,嘴角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色:你那個聊吧的服務員,和我們咖啡館服務員,哪個級別高?

成家川說:哪個也不高。

辣辣咧嘴笑,舉起杯子碰了碰成家川的杯子:祝賀你,干杯!

成家川仰頭喝下整杯啤酒,辣辣只喝了一小口,她看著成家川,笑嘻嘻地說:哎,你陪人家聊天是要收錢的,現(xiàn)在你和我聊天,我要不要付你錢?

成家川打了一個啤酒嗝,堆起一臉誠懇:我報名參加了志愿者服務隊,業(yè)余時間義務為市民服務,服務項目呢,就是陪人聊天。現(xiàn)在是我的義務服務時間,付錢,要不得。

辣辣說:太好了!那你陪我聊一聊哪個樣子才能發(fā)財吧,再聊一聊我應該找哪個樣子的男人嫁,再聊一聊……

成家川打斷辣辣:一人只能聊一個話題,你不能占著位子不放,給其他想聊天的市民一點機會吧。到底是想聊發(fā)財還是嫁人?選一個。

辣辣猶豫了一下,說:那就聊嫁人吧,要是嫁個有錢的男人,不就等于發(fā)財嗎?

成家川一拍桌子:動機不對,你把嫁人當生財之道呢?這樣吧,我們來做個游戲,游戲做完,你就曉得將來會嫁哪個樣子的男人了。

要得要得!辣辣配合道。兩人憋著笑,在排檔上演起了獨幕劇。

成家川清了清嗓子:話說,你去參加婚姻介紹所的征婚派對,地點呢,是一個光線明亮的舞廳。當你走進舞廳,不由地為跟前一大片黑壓壓的男男女女震驚。這里沒有你的熟人,你就近找了個空位坐下來。舞曲響起,有一個呆臉胖子走過來請你跳舞……

呆臉胖子?能不能換個帥一點的?辣辣抗議。

帥一點的還能去婚姻介紹所找老婆?聽我說下去。就在呆臉胖子走到你面前時,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瘦子搶先一步,擋住了呆臉胖子的部分軀體,對你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成家川喝了一口啤酒,繼續(xù)說:正在你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接受哪一位的邀請時,一個禿頭矮子從胖子和瘦子的夾縫中擠進來,也要請你跳舞。

沒得一個周正的!行行好,給個稍微像樣點的吧!辣辣忍不住又提意見。

別急,這就來了。這時候,你發(fā)現(xiàn)鄰座那位比較入眼的男士,似乎也很想請你跳舞,但又不敢主動站起來,看到胖子、瘦子、矮子爭相來請你,臉上明顯流露出嫉妒之意。

我暈死,這個男人也太沒得膽子了。辣辣評價道。

對,鄰座男人小氣,又沒膽子,他有意請你跳舞,但欲言又止。此時,呆臉胖子、青春痘瘦子和禿頭矮子差不多要打起來了,他們誰都想第一個請你跳舞。這時候,一個面相頗為嚴肅的男人忽然出現(xiàn),他二話不說,伸出手,一把揪出禿頭矮子,二把揪出青春痘瘦子,然后指著仍舊坐在位子上的小氣男人說:請按先后次序排隊邀請小姐跳舞,不準以凳子、磚頭等代替,更不準插隊。如不排隊,視為主動放棄。說完,他一臉正氣地走到胖子、瘦子、禿子后面,排在了隊尾。

辣辣哈哈大笑。成家川批評道:我還沒說完呢,請仔細聽題。這個維持秩序的男人,辦事向來一板一眼、循規(guī)蹈矩,脾氣還有點死硬。最后,除了膽小男人終究沒敢站起來,其余四位,按排隊次序,每人請你跳了一支舞。派對結束后,婚姻介紹所工作人員告訴你,這五個男人都相中了你。現(xiàn)在要征求你的意見,你愿意接受哪位?

辣辣想都沒想,就給了成家川一個嗤之以鼻:都是歪瓜裂棗!一個都不接受。

成家川提醒辣辣:這是游戲,又不是真的。那換個方式說,如果這五個男人同時向你發(fā)起進攻,你首先會淘汰哪一個?呆臉胖子?青春痘瘦子?禿頭矮子?膽怯小氣男?還是刻板死硬男?

辣辣想了想,說:胖子呆、瘦子奸、禿子油、死硬派招人煩,都討厭,最討厭的是小氣鬼,連請女孩跳個舞的氣度都沒得,長得標致有啥子用?這種人最要不得,先淘汰!

考慮好了?確定?成家川追問。

確定!淘汰小氣鬼。

成家川嘆了一口氣:“唉!沒想到,真沒想到啊!”

“快說啊,我會嫁哪個樣子的男人?”辣辣有些著急了。

成家川故作沮喪:“我還以為你會中意我這樣的男人,雖然我死板了一些,但我正義、純真、善良。想不到,你喜歡的是萬惡的財主,將來你會嫁給有錢人的。看來我是沒得希望啦。不過,還是要恭喜你!出嫁時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辣辣不懂,為什么答案是嫁給財主,她有些憤憤不平,難道她是一個看重金錢和物質的人嗎?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多么在乎錢,如若是,她能慷慨解囊?guī)椭杉掖▎?

成家川看出辣辣的心思,笑著說:你不懂,這是一個心理測試,很準的。

辣辣原本嬉笑的臉忽然繃緊了,她很嚴肅地問成家川:你,真覺得我在乎錢?

成家川正捏著一串烤羊肉使勁撕咬,辣辣問得很認真,他不好回答,便口齒含混、支支吾吾地說:這個,這個,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辣辣垂著腦袋不說話。成家川吃完羊肉串,問辣辣有沒有餐巾紙。辣辣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紙巾,伸手遞過去。成家川接紙巾包的手剛伸到半空,就聽見辣辣很突兀地說:我想改主意,我要接受呆板死硬男人的邀請,另外四個都淘汰。

成家川看了一眼辣辣,忽然笑出來:哈,傻丫頭!

說完,抓過啤酒瓶,嘴巴對著瓶口,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頓猛灌。

辣辣沒有和成家川商量,就辭掉“書香”咖啡館的工作,跑去“1+1=3”應聘。王小茂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單眼皮、細長眼、小嘴巴,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想不起來。辣辣卻以為,老板嫌她太稚嫩,便抿嘴一笑,拿出一副黑邊框眼鏡戴上:我怕戴著眼鏡太書生氣,老板會覺得我沒有社會經(jīng)驗,不收我。

王小茂眼睛一瞇,笑了:哈,難道又來了一位大學生?

辣辣從包里掏出一份打印的簡歷:這是我的簡歷,我有個同學叫成家川,他在您這里做陪聊。我就是聽了他的介紹,才到您這里來應聘的。

王小茂眼睛一亮:你和成家川是同學?

成家川在聊吧里干了兩個月,成績卓著,固定客人從第一個月的兩位,迅速增加到五位,并且慕名而來的客人還在增加中。雖然五位客人,對于一家茶樓來說實屬區(qū)區(qū),但王小茂的理想,并不是開一家和茶樓沒有區(qū)別的徒有虛名的“聊吧”。

在日本時,王小茂曾經(jīng)背過一個死人,這個死人還是活人時,是一位心理醫(yī)生,還很有名望,病人不少。據(jù)說,他最高明的做法,就是讓他的病人在他面前傾訴,似乎,他是用了某種催眠術,病人進入他的診所,就會打開心扉,盡情訴說,他就安靜地聆聽,偶爾說幾句引導性的閑話。有些病人,就這么傾訴著,病奇跡般地好了。遺憾的是,這位心理醫(yī)生自己得了抑郁癥,割腕自殺了。王小茂把尸體從十七樓背到地面時,看到大樓門口站著好幾位死者曾經(jīng)的病人,大多是女人。女人們抹著眼淚,個個都像死了親老公一樣傷心。

當時,王小茂就想,這個心理醫(yī)生老是聽人傾訴變態(tài)的經(jīng)歷,好比一只垃圾桶,裝滿了別人傾倒出來的垃圾,自己肚子里的垃圾卻無處傾倒,最后,只能自毀而終。可見,不管什么樣的人,都需要傾訴。

回國后,王小茂很想開一個心理診所,但他不是心理專業(yè)人士,且當時的國內,還沒有“心理治療”的說法,除了精神病院,醫(yī)院里根本不設精神科。有誰會愿意承認自己得了精神病呢?直到最近幾年,國人才開始重視心理問題,王小茂就想,是否可以開一個聊天屋,功能不復雜,就是為普通人提供一個說話的場所。

然而,聊天屋開張后,卻基本沒有行使“聊天”的職能,聊吧迅速淪為茶樓,對此,王小茂頗為失望。直到最近,成家川的加盟,讓他又看到了希望。專程來聊天的顧客正在增加,一個成家川看來不夠,王小茂便試著發(fā)廣告,招收專門的陪聊。

王小茂接過辣辣的簡歷,瀏覽了一下:為什么來應聘陪聊?你一個大學生,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辣辣怔了怔:成家川不是也來了嗎?他能來,為什么我不能?

我這里可沒有固定月薪,客人找你聊天,你提成,能接受嗎?

辣辣想都沒想:成家川能接受,我就能接受。

王小茂把簡歷收入抽屜:那好,試用期三個月,明天開始上班。

辣辣咧嘴笑,露出一顆虎牙。王小茂終于想起來,這個女孩,長得像山口百惠,那是他早年最喜歡的日本影星,便說:如果可以,今晚就上班,行嗎?

晚上七點,辣辣準時出現(xiàn)在服務員休息室,手里還抱著一本大開本《社會心理學》,不知哪里覓來的大學課本,兩塊磚頭那么厚重的書,把她本來就瘦小的身軀更壓低了幾公分。服務員們進進出出,正忙著端茶遞水,只有辣辣無所事事。她找了一張凳子坐下,課本攤開在膝蓋上,垂著頭,煞有介事地看起來。

八點,成家川闖進休息室,辣辣抬起頭,眼角和嘴角邊就溜出了笑意。她還沒有告訴他到聊吧上班的事,她想給他一個驚喜。然而成家川的臉色卻前所未有的嚴峻,一位上晚班的服務員進來換工作服,他閉著嘴站在一邊,服務員一出去,他才壓低嗓門沖辣辣厲聲喝道:書香里做得好好的,為啥要來這里?

辣辣臉上呼之欲出的笑容霎時收住,一時無語。成家川眉頭緊蹙,冷言冷語道:一夜之間大學畢業(yè)了?還和我同班同學?本事真大啊!你還真以為陪聊和服務員一樣了?

辣辣沒想到成家川會生氣:我,沒有……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嘛……

成家川忍不住拔高嗓門:我念了四年大學來做個陪聊,你拿著一張假文憑,也來做陪聊?你憑什么?你怎么不去搞一張“心理咨詢師”證書啊?

成家川從來沒有這么嚴厲過,辣辣自知有錯,無言以答,細長的小眼睛眨了兩下,眼淚涌了出來。

辣辣一哭,成家川就住了口,像根電線桿似地挺立著,一臉氣惱地看著她,休息室里很安靜,只有辣辣抽抽嗒嗒的輕啜聲。成家川嘆了口氣:告訴你,我是不會在這里干久的,好了,我要接待客人了。

說完,從衣袋里摸出一包餐巾紙,扔在辣辣膝頭攤開的書頁上,皺著眉頭出了休息室。

辣辣打開紙巾包,抽出一張,擦干臉上的淚水,眼睛繼續(xù)盯著攤開的書本,心里卻想:陪人家喝喝茶,說說話,和服務員有什么區(qū)別?要是醫(yī)生、教授、白領,或者,真的是心理咨詢師,我倒不敢有那份心了……

辣辣坐了好一會兒,那本《社會心理學》還是翻在第一頁。聊客不多,來了兩位,都是找成家川的,沒有她的生意。又坐了大半天,依然沒有聊客,辣辣就有些心慌了。她合上書,走出休息室,向老板辦公室走去。

十二點半,成家川結束聊天,帶著一臉疲憊從包房里出來,辣辣正站在門口等他。她仰著頭,小心翼翼地問:你餓了沒有?我們去吃夜宵好不好?

成家川冷冷道:不餓!

辣辣就說:我餓了,我沒吃晚飯。

成家川閉著嘴顧自朝外走,辣辣緊跟在后面,出了聊吧大門。

夜色很深暗,沒有星月,氣壓也低,空氣燥熱沉悶,如果是白天,就能看到天空中壓得厚厚的烏云。聊吧開在高檔住宅群附近,這里不允許設攤開排檔,午夜以后,也沒有開著的飯店食鋪。兩人一前一后,茫無目的地走著,成家川不回頭,辣辣也不說話,只跟著,保持兩米左右距離。

走了一段,見到一家亮著燈火的便利店,成家川一折身,進了店門,片刻后,像只大猩猩一樣,屈著長長的手臂,托住一個裝了幾串臺灣水煮貢丸的一次性餐盒,走到辣辣跟前,把餐盒遞給她。

辣辣咧開嘴角偷笑,接過餐盒,還是熱的,便抽出一串遞給成家川:你吃。

成家川搖頭:不吃。

辣辣就把貢丸串塞進自己嘴里,咬下一顆,一邊咀嚼,一邊說:家川,對不起啊!我錯了,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上班嘛。

成家川無聲。辣辣繼續(xù)說:晚上,我去找過老板了。

成家川扭頭:跟老板說實話了?

辣辣搖頭:沒有,只是跟老板說,沒有聊天的客人時,我愿意做普通服務員,老板同意了。

天邊滾過一個悶雷,人行道上的香樟樹輕輕顫抖著。成家川抬頭看了看天:要下雨了,快走吧。

怕啥子?大熱天的,淋淋雨才好呢,家川……辣辣欲言又止。

成家川抹了抹額頭上沁出的油汗:啥子事?

辣辣忽然捂著嘴巴,“咯咯”笑起來。成家川問:笑啥子?

辣辣笑著說:我笑你一整晚都跟我講普通話,我以為,你不會再跟我講老家的話了呢。還好,剛才你又講了,說明你不生我氣了,是不是?

成家川伸出手,在辣辣腦袋上敲了一個栗子:人精啊你。

“轟隆”一聲巨響,天空驟亮,鋪天蓋地的雨點像小石子一樣砸下來。辣辣尖叫一聲,撒腿狂奔起來,成家川跟在后面喊:往哪里跑啊你,先躲一躲!

成家川拖著辣辣跑進一個候車亭,辣辣憋住笑,低頭看自己的手。成家川跟著她的視線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一只濕漉漉的大手緊握著另一只濕漉漉的小手。成家川慌忙松手,抬頭又是一個閃電,就見一雙細長的單眼皮小眼睛定定注視著他,窄窄的小臉上,幾粒淡褐色的雀斑和著雨粒子,零星散落著。

候車亭擋不住斜風刮進的雨水,路燈投下的光柱,在暴雨的沖淋下渾濁暈黃。一串水珠從辣辣的劉海上滴溜下來,滴在鼻尖上。成家川抬起手,猶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指頭,點到辣辣的鼻尖上,輕輕一撥,雨滴不見了。

辣辣仰著腦袋,皺著鼻子笑。成家川干脆張開手掌,抹了一把辣辣濕漉漉的臉:傻丫頭!

辣辣小臉一低,一頭鉆進成家川濕透的懷里:人家就是喜歡刻板死硬男嘛!

成家川含了含胸,沒躲過辣辣的投懷送抱,便垂著兩手說:我可不是財主啊!

辣辣干脆摟住他的腰,緊了緊手臂:不管!

成家川突然叫起來:哎哎,你的貢丸。

辣辣抬手,發(fā)現(xiàn)一次性餐盒里剩下的兩串貢丸不翼而飛,暴雨滂沱的夜色下,白色的空餐盒白得十分耀眼。

成家川告別了老K那間永遠一片狼藉的608宿舍,新的住處就在聊吧后面的小區(qū)里,車庫改造的集體宿舍,四人合住,另三位,是聊吧的服務員。

相比之下,大學男生宿舍的臟亂程度和腳臭濃度,比聊吧服務員宿舍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成家川還是很小心、很刻意地維護著自己的獨立空間,似是怕一不小心就會由一個大學生墮落成沒文化的服務員。他不和他的室友稱兄道弟,也不接受他們一起去吃燒烤、看電影、逛街的邀請。休息日,他要去網(wǎng)吧,若他們正好也要去網(wǎng)吧玩游戲,他就會換一個時間去。他對他們客氣而疏遠,并且,避免著任何與他們?yōu)槲榈臋C會。他告訴自己,他只是在這里臨時借宿,很快,他就會離開聊吧,到那種辦公大樓、研究室之類的地方去上班,甚至,他會坐在屬于他自己的心理診所里,做一名受人尊敬的心理咨詢師。那時候,他就有能力租一個獨立的單元房住了。

然而,三個月過去了,成家川投出去的簡歷卻如同石沉大海,竟沒有一家給他回復的,連面試通知都沒有。更讓他心煩意亂的是,現(xiàn)在,辣辣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并非討厭辣辣這個人,只是,他從未想過要找一個打工妹做女朋友。有時候,看著辣辣給他送早點、買夜宵,甚至,給他洗衣服,打掃宿舍,他就既感愧疚,又覺無奈。辣辣所做的一切,正是他需要的。他每天要陪客人聊到深夜,他又不會照顧自己,也沒有精力收拾家務。他甚至想,辣辣簡直像一個免費鐘點工,還是主動請纓為他服務的志愿者。

辣辣呢,仿佛并無委屈,相反,哪怕真的做成家川的鐘點工,她也覺得那是她的驕傲。她總是用崇拜的口吻說:家川,你的聊客已經(jīng)有十一位了?真厲害啊!

家川,這個月你拿到了兩千多塊?再這樣下去,你的收入要和白領一樣高了。

這種時候,成家川就會很嚴肅地說:辣辣,我不會一直做陪聊的,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要是真找不到工作,我就自己開一個心理診所,這才是我最大的夢想。

開心理診所能賺錢嗎?

不知道,但我不想放棄專業(yè)。

那你有錢開心理診所嗎?

辣辣總是“錢錢錢”,成家川就覺得和她沒有共同語言了,就沉默了下來。這個喜歡把錢掛在嘴上的女孩,卻反過來沒心沒肺地安慰成家川:你就安安心心在聊吧里做,我也努力做,我跟你一起存錢,總有一天會存夠給你開心理診所的錢。

成家川便受了感動似的,伸出手來,揉一揉辣辣那頭很短的短發(fā):是啊!總有一天會存夠的,可這一天,什么時候才能到呢?

說完,自嘲地笑笑,然后告訴辣辣,他要去做他的“陪聊”了。“陪聊”這兩個字,是刻意加重了語氣的。辣辣聽了,就恨不得立即變出一筆錢來給他去開心理診所。

可辣辣哪里來錢?進聊吧已經(jīng)一個多月,還沒有固定的聊客,有過兩次,老板給客人推薦辣辣,客人一見是個小姑娘,就搖頭拒絕了。她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一個老頭,穿著打扮挺干凈,面色清白,眼目明亮,毫無老年人的猥瑣形容。老板把辣辣推薦給他,他沒有拒絕,還客氣地說:隨便聊聊,誰陪都一樣。

起初辣辣還有些緊張,但進了包房,老頭主動給她倒茶,很和藹地招呼她坐下。辣辣就很高興,總算有客人愿意和她聊天了。可是接下來,老頭就沒話說了,只是沉默著喝茶抽煙。辣辣試著問:老先生,您多大歲數(shù)了?

老頭搖著顯然染過發(fā)的烏黑腦袋說:不大,不大,還小呢,呵呵。

辣辣絞盡腦汁,又想出一個話題:老先生,您的業(yè)余愛好是什么?

老頭哈哈一笑:沒啥愛好,沒啥愛好。

辣辣又問:老先生,您經(jīng)常來這里喝茶嗎?

老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呵呵!

辣辣問遍了有關天氣、晚餐之類的話題,老頭都恭恭敬敬地含笑回答,答案卻是模棱兩可、不置可否。最后,辣辣干脆閉嘴,和老頭面對面坐著喝茶,好像,這兩個人是在比賽誰更有耐心。

喝掉兩壺茶,辣辣借口上洗手間,出包房去找成家川求救。成家川正在接待他的聊客,沒空拯救她。辣辣幾乎要哭出來了,好不容易來了一位客人,要是再留不住,三個月試用期滿了,她這個“陪聊”就要被辭退了。辣辣慢吞吞地往回走,故意拖時間似的,經(jīng)過老板辦公室,忽然停住,想了想,一折身,推門闖了進去。

王小茂一見辣辣,就笑容滿面地招呼:辣辣,找我有事?客人走了?

老板對她總是這樣和氣,和氣得辣辣心里又暖又酸,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怎么了?客人欺負你了?老年人嘛,比較寂寞,遇到年輕小姑娘,產(chǎn)生點欲念和想象,也是正常的,你不要介意。

老板誤會了,辣辣趕緊說出原委。王小茂聽了哈哈大笑,笑著把辣辣拉到自己的座位邊:來,辣辣,你休息一下,客人交給我。

說完,邁著生風的腳步,出了辦公室。辣辣看著老板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才小心翼翼地把身軀放進那張黑色軟皮椅。老板的椅子就叫老板椅,很大,兩個辣辣都足夠放在里面,但她還是不敢用力,怕坐壞它似的,兩條手臂收縮著,也不敢搭在扶手上。

辣辣正襟危坐,腦袋轉來轉去東張西望。老板的辦公室不大,頂多十五平米,辦公桌擺在中間,背后是一排書櫥,靠窗的柜子里,是幾套漂亮的日本茶具,辦公桌正對的墻上,掛著老板的一張照片,背景是白雪覆頂?shù)母皇可健^k公桌上,有一架地球儀,桌邊還堆著幾本書。辣辣默默地想:老板也是個有文化的人,那么多書。

辣辣拿起辦公桌上一本商場戰(zhàn)略類的書,隨意翻著,三心二意的,并沒有看進去。坐了將近一個小時,快要睡著了,王小茂才回來。辣辣慌忙站起來,手里還捏著書。王小茂看了看她手里的書,然后,很專注地盯著辣辣的臉說:學習固然重要,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師。你看,你念到大學畢業(yè),接待一個聊客都那么困難,說明,書本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實踐才能出真知。

辣辣低下頭,不敢接口,老板不知道她沒念過大學,其實,她只念到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王小茂繼續(xù)說:那個老頭,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

辣辣搖頭,一臉好奇。

老頭原來是一家圖書館的管理員,退休了,老伴去世多年,他一直默默地喜歡著圖書館里的一位女管理員,人家是個老姑娘,四十多歲了還沒有嫁人。但老頭沒有勇氣告訴老姑娘,就暗戀著人家,哈!最近,他要退休了,他想在退休前向老姑娘表白,又不知道如何說。人老了,保守,不好意思告訴熟人。他家就住在附近,每天經(jīng)過我們聊吧,聽人說,這里有專門陪人聊天的。他今天來,就是來咨詢怎樣求愛的。你看他穿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染得漆黑,皮鞋擦得锃亮,很有內涵呢。

辣辣忍不住咧嘴笑起來:后來呢?

王小茂看著辣辣,很突兀地說:辣辣,你笑起來,那顆虎牙,很好看。

辣辣紅了紅臉,又追問了一次:后來呢?

王小茂收回視線:后來,我就給了他一點建議,關于如何探察對方的態(tài)度,關于向對方袒露心跡的時機、談吐,應該說的話,不應該說的話。談戀愛這種事,老太太和小姑娘是沒區(qū)別的……

老板你真厲害啊!你為啥就能讓他開口?我問了他半天,他啥子都不告訴我。

王小茂回答得輕描淡寫:生活經(jīng)驗嘛。再說,這樣的話題,老先生自然是不愿意和你小姑娘聊的,又不好意思提出換陪聊。

辣辣似有所悟:哦,要是家川和他聊,不曉得能聊出啥子來。家川說,他想開個心理診所,老板,以后你要多教教我哦。

王小茂怔了怔,然后,似笑非笑地調侃了辣辣一句:家川要開心理診所,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干嘛要教你?你是家川的老板娘嗎?

辣辣再一次紅了臉,王小茂笑得更響了:好了好了,不為難你了。我這不就是在教你嗎?按理,客人跟我聊的話,我是不能告訴你的。

我知道的老板,陪聊有責任替客人保密,這關系到客人的隱私。辣辣像背誦課文一樣朗朗念道。

王小茂點頭:雖然聊吧不比心理診所,但也要恪守職業(yè)道德,所以,辣辣,這個老頭的事情,你也不要跟家川提了。家川想開心理診所,這是好事,但我覺得,他太著急了,以他現(xiàn)在的能力,難度很大。

王小茂抬手撫了撫頭上短短的寸發(fā),手掌與頭發(fā)間發(fā)出“刷刷”的摩擦聲,堅硬得像鋼刷,顯見,這個男人身體很健康、精力很旺盛。他放下手,看著一臉擔憂的辣辣:錢不是最大的難題,關鍵要有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書,最麻煩的是,要和衛(wèi)生局、工商局無休止地打交道。

成家川早就考出心理咨詢師證書了。說這話的時候,辣辣驕傲得像自己考出了這張證書。

王小茂微微一笑,很寬容的樣子:辣辣,不要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雖然心理學在中國是一門朝陽學科,前景算可觀,但是開心理診所,現(xiàn)在還行不通。你有沒有調查過,中國人心里不舒服了,有幾個愿意到心理診所去看病的?

辣辣無聲,她不敢輕易發(fā)表意見。王小茂繼續(xù)說:況且,沒有經(jīng)驗,有一大疊證書也沒用。我在日本時,見過不少人去看心理醫(yī)生,都要找名醫(yī),新手也要在名醫(yī)手下做幾年,積累了經(jīng)驗,也積累了顧客,然后再去創(chuàng)業(yè)。其實,家川在這里做陪聊,就是積累經(jīng)驗。但他才做了三個月,不夠,遠遠不夠。

辣辣聽得很仔細,還不住地點頭。她想,她要把老板說的話學給家川聽,讓他不要急于去開心理診所。

王小茂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辣辣,客人已經(jīng)走了,今天正好我也沒事,帶你去吃夜宵,怎么樣?

老板興致很高,辣辣不好回絕,但她還是問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家川?

他還在接待客人呢,下次叫他吧。說著,王小茂已經(jīng)站起來,走到門口,做了一個女士先行的禮讓動作。老板做事就是這么干練,辣辣細腿兒跨出門檻,嘴角邊不禁溜出一絲甜絲絲的笑意。

辣辣坐上了老板的黑色大轎車,王小茂說:附近沒有夜宵,路比較遠,開車去方便。

王小茂拉開安全帶,把自己綁好:辣辣,坐前排要系好安全帶。

辣辣看了看老板胸口斜著的一條黑色綁帶,低頭找自己的安全帶,卻怎么也找不到。王小茂笑笑,湊過身子,伸手夠副駕駛座右上側的安全帶,腦袋幾乎碰到辣辣的臉。辣辣盡力后仰,背脊緊貼著座椅靠背,可還是聞到了老板的嘴里呼出的氣息,是綠箭口香糖的薄荷味。王小茂把安全帶拉到辣辣眼前,示意:喏,在這里。

辣辣悄悄吸了吸鼻子,除了口香糖氣味,她還聞到了另一種香氣,像一種花香,又像一種木材香,但比花香和木材香濃烈。香氣隨著溫熱的呼吸,吹到了辣辣臉上。辣辣的心臟莫名其妙地緊跳了幾下,心里暗想:男人也灑香水?

王小茂替辣辣扣好安全帶:第一次坐小轎車?

辣辣搖頭,她坐過出租車,到聊吧來上班后,她退掉了書香咖啡館的租房,搬東西的時候,成家川為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她坐在后排,不用系安全帶。

王小茂啟動汽車,順手開了音響,車廂內響起一支日本老歌。窗外的景色閃掠著后退,車內黑漆漆的,只有儀表盤上紅紅綠綠的亮光在閃爍。辣辣被安全帶牢牢綁著,身體不能動,只能扭頭看看窗外,又扭頭看看手握方向盤的老板。黑暗中,只看得見一個側面的剪影,額頭圓潤飽滿,板寸頭像一塊鋼板一樣平鋪在頭頂上,前額伸出幾絲頭發(fā),配著下面的大鼻子,和微微內陷的上唇,突翹的下巴,輪廓很清晰,像個年輕人。

王小茂將近五十,看起來的確只有四十出頭,身材不高,但壯實,有精神,要是走在街上,就像一個精力充沛的日本游客。在日本呆了幾年,王小茂的穿著打扮和氣質,都帶了日本人的風格,沖勁很足的樣子。

王小茂感覺到辣辣在看他,便問:這歌,聽過嗎?知道誰唱的?

辣辣從來不聽日本歌,當然不知道。王小茂說:現(xiàn)在的小青年都不知道她了,我們那時候,最迷她了,她叫“山口百惠”。

辣辣忍不住問:長得好看嗎?

王小茂用一種年輕人才用的,油腔滑調的口吻說:不好看,像你一樣,單眼皮,小眼睛,一笑,露出一只老虎牙,哇噻,恐龍啊!

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辣辣知道老板在開玩笑,便說:可她的聲音是粗粗的。

言下之意,她的聲音比音響里的歌聲好聽。王小茂笑著說:這叫性感。我們年輕時,都把山口百惠當成最理想的老婆人選。她嫁給三浦友和后,就退出了演藝圈,一心一意做賢妻良母去了。

那她老公要養(yǎng)得起她啊!老公賺不到錢,老婆也做不了賢妻良母。

說得對,所以,男人要找賢惠的老婆,女人要嫁有錢的老公,這是最佳組合。貧賤夫妻未必長久,共患難容易,同享福就難了。

王小茂也許是在說他自己,但辣辣卻想起了成家川,她想,要是嫁給家川,他們算不算貧賤夫妻?

汽車開到鬧市區(qū)一條著名的食街,王小茂泊好車,辣辣鉆出來,頓覺眼睛不夠用。她轉動腦袋,看著連串的閃亮燈光、簇擁的行人,和街邊停著的各種各樣的汽車。那些飯店的玻璃墻里燈火通明,迎賓小姐穿著綢緞旗袍,服務生穿著黑西服馬甲,客人們安靜而文雅地吃著什么,餐桌上擺著一些精致的碟子,玻璃杯里盛著紅色或者黃色的酒水飲料……

辣辣聽到老板的聲音:想吃什么,今天你來挑。

這里不像大學門口的排檔街那樣,所有的吃食都擺在眼前。辣辣看不見,便抬著頭看霓虹燈,一些著名小吃的招牌五顏六色地閃爍著,“小紹興白斬雞”、“云南過橋米線”、“南翔小籠包”……還有一些辣辣從來沒見過的外國名字,“墨西哥卷餅”、“巴西烤肉”、“印度咖喱飯”……

辣辣不知道可以吃什么,前方左側,有一家“天府之國”的招牌,招牌下面寫著一長溜小吃名:夫妻肺片、棒棒雞、龍抄手……

辣辣知道,這是她們老家的小吃,剛想伸手指,王小茂已發(fā)現(xiàn)了她的視線:川菜?你還沒吃夠?上海的川菜不地道,換一家外國的吧。

辣辣從未對哪一種外國菜有印象,她只知道“肯德基”、“麥當勞”,大學邊上各開了一家,學生去吃的很多。辣辣吃過一次肯德基的炸雞腿,促銷的時候,她還吃過兩次一塊錢的圓筒冰激凌。她并不認為炸雞腿的味道好過棒棒雞,并且,這條街上似乎沒有這種外國小吃。辣辣不知道,肯德基和麥當勞是快餐,多半開在商業(yè)街、大學、寫字樓附近。

看辣辣遲遲不能決定吃什么,王小茂就指著一家不大的門面說:就日本料理吧。

辣辣看到,老板手指的那扇門上,遮著一塊布簾,布簾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和”字,門口站著兩位穿和服的女招待,腳上居然是木拖鞋,還穿著白襪子,那種襪子,是有腳趾的。她們打扮得和電影里的日本女人一樣,連走路的姿勢也一樣,曲著腰,低著頭,邁著節(jié)奏很快的小碎步,像小腳老太太。辣辣幾乎要笑出來,但還是憋住了。

女招待在前面帶路,王小茂器宇軒昂地往里走,辣辣收回東張西望的目光,昂起頭,邁著力求穩(wěn)定的步伐,緊跟而入……

第二天上班,辣辣一見到成家川,就向他匯報了昨夜的去向。成家川看了她一眼:老板帶你見世面去了?感覺如何?

辣辣:差點鬧笑話,我都不會系安全帶。

說完,顧自“哈哈”笑,笑完,忽然問:家川,你吃過壽司嗎?

成家川: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辣辣就說:我就沒見過,我一直以為壽司是一種面條,其實是紫菜包飯,還那么貴,不劃算。

成家川酸笑一聲:呵,人家有錢啊!

是啊,錢多了發(fā)昏,還坐在廚房里吃飯,圍著個大灶臺,廚師在中間,當場給你包出一個個飯卷,切出一片片生魚,還有那種綠麻麻的醬,我以為是豌豆糊,嘗一口,要死,眼淚鼻涕全出來了……

成家川笑,這回是真笑:小姐,那是自助餐臺,不是灶臺,你吃的豌豆糊叫芥末。

家川,我終于知道什么叫殺人不眨眼了,小日本裝菜的碟子真小啊,四片生魚、三只飯卷、兩塊豆腐、一小撮海裙菜……桌上擺滿了碟子,還沒吃飽。結賬時,把我嚇得差一點叫出來,三百八十六元。

成家川忍不住罵道:靠!三百八十六元,老板對你真大方!

辣辣愣了一愣,想起昨晚老板對開心理診所的意見,就原本原樣地給成家川學起來。成家川還沒聽完,臉就陰沉下來:你跟老板說我要開心理診所了?

成家川臉色不好看,辣辣心慌意亂地點頭。果然,更難聽的話從他嘴里吐了出來:你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的關系吧?你告訴老板你是我的同學,你是心理學專業(yè)的大學畢業(yè)生,你是不是還想告訴老板你要和我一起存錢開心理診所?你還想告訴老板什么?

成家川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著,辣辣辯解的聲音輕弱無力:我是想問問,開個心理診所要多少錢。

我謝謝你了!麻煩你以后不要再這么關心我。

辣辣嘴角一撇,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成家川說話很少這么刻薄,但只要辣辣提到心理診所和錢的問題,他就像一捆碰到了火星的干柴,頓時就要著起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為心理診所而煩惱,沒有一筆啟動資金,就無法落實下一步的計劃,沒有錢而空有夢想又有什么用?

成家川想過無數(shù)種可以得到這筆錢的方法,向銀行貸款,問大學同學借錢,甚至還做過買彩票中獎的夢。然而,這些方法似乎都不可行。銀行貸款他沒有資格。買彩票中獎,完全是白日做夢。大學同學都剛工作,沒有積蓄,況且,他不想在起點相同的同學面前淪為一個乞討者,問同學借錢,還不如問老板借。可是,問老板借錢?怎么可能?這個念頭剛一出現(xiàn),就被他自己打消了。老板寧愿每天請女員工吃三百八十六元的夜宵,也不可能借錢給男員工。

想到這里,成家川看了一眼正聳動著肩膀抽泣的辣辣,問道:辣辣,你覺得,老板這個人,怎么樣?

辣辣用手背擦掉眼淚,說:老板對我們不錯,對你更不錯。

成家川點點頭:現(xiàn)在,老板已經(jīng)知道我要開心理診所,我就更不能不開了。

辣辣抬起淚眼婆娑的眼睛:家川,心理診所真能開起來嗎?

能!肯定的。現(xiàn)在我手里有固定客人十一位,這十一位客人平均每周來一次,一個月來四次,就算每次聊兩小時,一個月就是二百四十元。可是,到我手里的是一百二十元,十一位客人,也就一千多一點。如果是我自己的心理診所,那就全部歸我了,那樣,一個月我能賺多少?

辣辣迅速心算:2640元!

我這還是按最低的價算的,真的開出心理診所,不會只有十一位客人,你看,現(xiàn)在我的固定客人正在越來越多,下個月很可能就是十五位,再下個月,就是二十位,再……

成家川仰起腦袋,身心似已飛到了那一時刻,他仿佛看見自己成功地開出了屬于自己的心理診所,他也成功地讓自己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名牌心理咨詢師,他不僅賺錢,他還學有所用,用有所成。他沒有像他那些同學一樣荒廢花了整整四年學來的專業(yè)知識。他的那些同學,畢業(yè)前,一個個神通廣大地找到了工作,可他們干的都是一些什么工作啊!

睡成家川上鋪的大頭,去了一家企業(yè),可企業(yè)講求的是經(jīng)濟效益,雖然企業(yè)的人性化管理以及市場調研與心理學稍有涉及,但畢竟是輔助部分,沒有競爭力,也不可能成為主流;有幾位女同學,去了中小學教書,可中小學的心理咨詢部門,就是“花瓶”,是應付教育局檢查的,沒有前途,收入還低;還有一位,是他們班的體育委員,參加公務員招考后,去勞教所工作了,想必,他強壯的體格比他的專業(yè)更有優(yōu)勢,好在,他所學的《犯罪心理學》不會浪費了。可是勞教所……

成家川幾乎要同情他的同學了,卻聽見辣辣疑惑的聲音:家川,會有那么多客人嗎?

不,不能叫客人,應該叫病人。成家川糾正辣辣。

哦,會有那么多病人來嗎?

怎么不能?我的客人都是為了和我聊天,才來聊吧的,他們還不是跟著我走?我到哪里,他們就會到哪里。到時候,聊吧里的客人,都可以轉到心理診所。所以,在診所開出來前,我要多積累一些顧客。

辣辣想了想,問:要是客人都跑到診所去了,聊吧的生意不就要受影響了?

成家川提醒辣辣:當然是,所以,千萬不要再把我們說的話告訴老板了。老板在你面前說不要開心理診所,就有可能怕我搶走客人,影響他生意。

辣辣驚得張大嘴:可是家川,開心理診所,要錢的。

一提錢,成家川臉上的興奮,就變回了憂郁: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是財主,我是財主的雇工,我只能寄人籬下。

辣辣搖頭,近乎悲壯地說:我不在乎,我不怕受窮。

辣辣似是被自己感動了,剛哭過還沒完全消腫的眼睛再度紅起來,受了委屈一般,一頭撲進成家川懷里。

成家川咧了咧嘴,笑得很勉強,倒像是哭的表情。他伸出雙臂搭在辣辣肩膀上,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輕一攬,把她抱在懷里:唉!其實開個心理診所,兩三萬就夠了,可我們連這點錢都籌不到。要是老板大發(fā)慈悲,肯借錢給我們就好啦!

很難得,這一回,他說的是“我們”,不是“我”。

辣辣窩在他胸口,悶悶地說:我們以后會有錢的。

成家川訕笑一聲,放開辣辣,雙手插進褲兜,坍著肩膀,故作輕松地說:我是癡心妄想,老板怎么可能借錢給我們這種人?好啦,到時間了,我要死心塌地去做我的陪聊了。

說完,邁開興意闌珊的腳步,朝門外走去。

刮了幾場秋風,夜里就開始起霜,天氣冷了下來。夏天時到聊吧來咨詢求愛的老先生又來了,這一回,他是帶著他的新老伴來的。重陽節(jié),街道里給他辦了一個婚禮,老先生終于在退休前把老姑娘娶回了家,今天,他是特地來聊吧發(fā)喜糖的。

一進門,老頭就看見正在大廳里整理茶具的辣辣,便拉著新老婆給她介紹。辣辣接下兩盒紅包裝德芙巧克力,笑著道賀:恭喜恭喜,謝謝啊!

老頭說:我還要感謝你們呢?要沒有你們給我出謀劃策,她怎么肯嫁給我?

說完,一臉甜蜜地扭頭看老姑娘,兩人呵呵笑著,辣辣跟著笑。王小茂被笑聲引出了辦公室,知道老頭的來因,便也連聲道賀。老頭發(fā)完喜糖,閑聊了幾句,就拉著老姑娘的手,與辣辣和王小茂道了再見。出門時,又拿出兩盒喜糖交給老板,說是給小伙子的。

成家川送走他的聊客,回到大廳時,辣辣看見他手里拿著兩盒喜糖,便問:你也拿到那個老頭的喜糖了?

成家川一臉得意:老板剛把喜糖給我,這是一個很成功的聊天案例啊!真沒想到,老頭還很有感恩心,特意跑來發(fā)喜糖。所以說,不要小看聊天,聊得好,還能讓人獲得幸福生活,關鍵,是要掌握聊客的心態(tài),了解客人……

辣辣猛點頭:是啊,老板真的很厲害。這個客人,一開始是我陪他聊的,可坐了半天,光喝茶,什么都不說。我去找你,你在接待客人,我就只好去找老板了。結果你猜哪個樣子?老板一去,老頭就打開了話匣子。真不曉得老板是怎么跟他聊的,那么神。

成家川瞪著眼睛,聽著辣辣像只小鳥一樣說個不停,他想,他應該不會記錯,那天老板叫他接待一個老先生,他是放下了手里的客人去和這個老頭聊天的。后來,老頭又來過三次,每次都是來找他。

辣辣發(fā)現(xiàn)成家川目光定定的,走了神,便推了推他:嗨,你想啥子?

成家川回過神來,忽然咬了咬牙,仿佛是一個受了凌辱的人,發(fā)誓要報仇雪恥一般,狠狠地說:我一定要開出自己的心理診所!

看著成家川的樣子,辣辣心里簡直比他還著急,她不敢像前幾次那樣安慰成家川,“我們一定會有錢的”,“心理診所一定會開出來的”,這些沒有實際意義的空話,已經(jīng)無法安撫他忽然變得嚴重起來的焦灼和憂慮情緒。辣辣心里想著,要想辦法幫家川開出心理診所。她記得家川說過,要是老板肯借錢給我們就好了。可是家川還說過,那是癡心妄想。那么,怎樣才能幫上家川的忙呢?辣辣幾乎和成家川一樣,也要焦慮起來。

兩天以后,辣辣跑到老板辦公室,居然向王小茂開口借錢。她說:家川想開一家書店。

王小茂抬了抬眉毛:哦?開書店?這是誰的主意?是你的還是家川的?

辣辣想了想,說:是家川想開,不是我。

王小茂皺了皺眉頭:家川還是這么著急。不過,開書店的主意還算不壞。要借多少?

辣辣小心張口:三萬。

王小茂:開多大的書店?

辣辣慌忙改口:那就兩萬吧。

王小茂意味深長地笑笑:辣辣,對我來說,兩萬和三萬是沒有區(qū)別的。但我從來不會借這么多錢給員工,你可是破天荒啊!

“老板,你答應了?”辣辣興奮得差一點跳起來。

王小茂搖了搖頭,沉下臉:誰說我答應了?我的意思是,敢問老板借錢的員工,我還沒遇到過。辣辣,你好像知道我沒有把你當員工看啊?

辣辣想不明白老板這話的意思,猶豫著不知該怎么回答。王小茂緊抿嘴唇,看著辣辣尷尬的表情,停頓了十幾秒種,然后,張開嘴巴朗朗而笑:哈哈哈,好了好了,辣辣,我答應你。但是,有個條件。

老板居然答應,辣辣緊張的臉色霎時舒展開來,她趕緊表態(tài):啥子條件,老板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

王小茂抬頭,習慣性地摸了摸鐵板似的寸頭:你肯定能做到,我的要求不高,你去開書店,讓家川留在這里繼續(xù)做陪聊。

那怎么行?我不會……辣辣剎住幾乎脫口而出的話。

你會的,辣辣,我坦率地跟你說,家川要是離開這里,聊吧的生意影響會很大。你問我借錢,我答應你,就這個條件。換了別人,我是不會借的。

辣辣低頭沉思,王小茂也不說話,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辣辣抬起頭:老板,你的條件,我同意。

第二天中午,辣辣抱著鼓鼓囊囊的肚子,去了聊吧后面的男服務員宿舍。成家川縮著脖子替辣辣開門,然后飛快地跑回床邊,像條魚一樣,“嗖”一下鉆進了被窩。別的服務員都去聊吧上班了,辣辣關了門,又檢查過門是否鎖好,才轉過身,抱著肚子,笑著向蝸牛樣蜷縮在被子里的成家川撲去。

辣辣把自己狠狠地砸在了隆起的被子上,成家川大叫:哎呀!讓我再睡一會兒,昨晚聊到一點半呢。

辣辣站起來,拉開被子:起來起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成家川一把拽回被子,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看了看辣辣,又閉上了眼睛:肚子怎么啦?懷孕了?

去你的!你連個單獨睡覺的地方都沒得,我懷誰的孕去?家川,家川你看啊!

成家川再次睜開眼睛,這一回,睡意全沒了。只見辣辣的滑雪衫敞開著,紅毛衫包裹的薄薄瘦瘦的懷里,兜著三捆百元大鈔。成家川一躍從被窩里竄起來:哪來的?

“老板借給我的。”辣辣抱起錢,一捆一捆拍在成家川面前,“三萬元,開心理診所夠了嗎?”

成家川撿起一捆,抽出一張,舉起來,像驗假鈔一樣,仰著頭,定定地看著。辣辣推了推他:高興吧?

成家川把抽出的那張人民幣塞回整捆中,扔在被子上,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說:老板憑什么借錢給你?

真的,真的是老板借給我的。

那給我看看借條。

辣辣怔了怔,她不想讓成家川看到借條上寫的那個條件:沒有,沒有寫借條。

成家川鼻子里發(fā)出了一記不屑的哼聲:你不懂規(guī)矩,老板還不懂?他可是生意人。

辣辣指天發(fā)誓:真的是老板借給我的,我沒有跟他說開心理診所,我說要開書店,他就答應了,一年以后還。

哦?你好像很有心計啊!你跟他提過我要開心理診所,現(xiàn)在又告訴他要開書店,老板那么容易上當受騙?好了辣辣,不要再撒謊了。

真的家川,是老板借給我的。

我相信,這錢是老板給你的。我相信,行了吧?

是借的,不是給的。

“好了辣辣,不要再解釋了,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交往,你是自由的。”成家川仰身躺下,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辣辣坐在床邊,推了推成家川,被子里的人一動不動,三疊人民幣安靜地壓在上面,仿佛很沉重,壓得那個薄瘦的胸膛,連呼吸都沒有了。眼淚涌出了辣辣那雙細長的眼睛。

辣辣離開車庫時沒有拿錢,三捆人民幣依然壓在被子上,被子下面的人始終悄無聲息。

第二天,成家川來找辣辣,讓她在一張借條上簽字:三萬元,算我借你的。等心理診所開出來,我會盡快還給你。

辣辣的臉好像一夜之間瘦了,兩頰凹陷下去:你和我,還要寫借條?

成家川搖頭:我只是向你借,我是沒錢,但不能沒有骨氣。

成家川說得很決絕,悲壯得像一個被逼良為娼的貞女。辣辣嘴角咧了咧,算是笑,但小眼睛睜得很大,不似平時笑起來像月牙一樣彎。她拿起筆,在借條上簽了字。成家川收好借條,轉身要走。

辣辣叫了聲“家川”,成家川站住,回過頭:謝謝你,辣辣。再見!

成家川說得很鄭重,但很客氣,仿佛,這是一次永久的告別。

辣辣重新捧起了《社會心理學》,除了這一本,還有一些諸如《普通心理學》、《心理測量》、《心理統(tǒng)計》、《實驗心理學》等書籍。這一回,她好像真的對心理學產(chǎn)生了興趣,一有時間就抱著書看。她也開始主動要求接待來聊天的客人,漸漸地,膽子大了一些,說話也有了一些技巧。進入冬天時,她居然也有了三位固定客人。

成家川還是占據(jù)著大部分聊客,每天工作到半夜三更,原本用來睡覺的上午時間,現(xiàn)在,需要緊鑼密鼓地籌辦他的心理診所。這事還必須悄悄地做,不能讓老板知道,也不想讓辣辣插手,那次請她簽借條,就是不明說的分手。白天忙到黑夜的,成家川簡直身心疲憊,又不肯放過任何一位客人,這些客人,都是心理診所未來的客戶。成家川明顯憔悴了,本來就比較成熟的長相,更顯老到。“聊吧”像一片肥沃的土地,又像一口陷阱,成家川是一只正在迅速壯大的胡蘿卜,身陷其中,力求自拔。拔出來的那一天,他想,他一定要讓自己是一只成熟的胡蘿卜。

聊吧的生意越來越好,王小茂老板滿面春風,每天開著高級轎車來坐坐辦公室,偶爾,也親自上場“陪聊”,但他是老板,總不能老做兼職。王小茂又在報紙上登了一季廣告,招聘“陪聊”。來應聘的不少,符合條件的不多。有時候,看著辣辣煞有介事地把客人迎來送往,就想,可造之材啊!顯然,“陪聊”也是可以培養(yǎng)的。便降低了門檻,嘗試著,招了幾名腦子靈一些、反應快一些的陪聊。試用期三個月,和當時成家川進來時一樣,每接待一位客人,提成百分之五十。

過年前,老板給員工發(fā)紅包,紅包有大有小,員工是一個一個進他的辦公室。出來時,有人笑開了花,有人哭喪著臉。成家川進去,王小茂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說:家川,聊吧的興旺離不開你,你是功臣,紅包最大。

說完,把信封遞上。成家川接過來,手指輕捻,信封不薄,便恭敬道謝。轉身出去時,老板追問了一句:書店籌備得怎么樣了?

成家川一怔,心里一動,嘴上卻說:麻煩著呢,渺茫。

王小茂哈哈一笑:慢慢來,回家好好過個春節(jié),年后繼續(xù)努力。

成家川沒有回家過年,但他還是請了一個星期春假,心理診所的籌備已基本完成,最后階段了,他需要全身心撲在租來的房子上,裝修、買家具、做招牌、印名片、發(fā)廣告……過完年,心理診所就可開張。

辣辣也沒有回家過年,節(jié)日期間,來聊吧的客人不會少。現(xiàn)在的城里人,過年過節(jié)要么出去旅游,要么親朋好友搓搓麻將。很少有人跑來跑去地走親戚,也很少有人愿意在家里煙火繚繞地請客吃飯。倒是泡茶館、喝咖啡、舉家去K歌的很不少,年節(jié)期間,娛樂場所的生意比平時還好。成家川不在“聊吧”,辣辣成了主力“陪聊”,忙得差不多要上竄下跳。

王小茂和她開玩笑,再這樣下去,我都舍不得你去開書店了,你干脆留在這里算了。辣辣只是笑,并不說話,長得像卡通女孩樣的臉上,顯出了過去沒有的沉穩(wěn)。

新年很快過完,心理診所準備就緒,成家川又到聊吧上了一個月的班。這一個月里,他給他所有的客人都發(fā)了名片。名片上清楚地印著心理診所的地址、電話、經(jīng)營項目,小小的卡片上,最大最顯眼的,當然是成家川的名字,名字旁邊,還印著“心理咨詢師”五個字,很正規(guī)的樣子。客人們一個個道“祝賀”,一張張臉上寫滿了尊敬和崇拜。成家川說:以后我不在聊吧上班了,下一次聊天,就到我的診所去。

每位客人都連連點頭,一迭聲說“好好好”。成家川就禮貌而真誠地笑,送客人離店時,很專業(yè)地說:我會在心理診所恭候您的光臨!

成家川終于向王小茂遞交了辭呈,他沒有直接面對王小茂,他給他留了一封信。對老板的幫助,他表示了書面感謝,還說,好男兒志在千里,相信老板一定能理解他同是男人的心情。信尾,還祝了老板身體健康,祝了聊吧生意興隆。

王小茂找來辣辣,把成家川的信攤在她面前。辣辣低頭不語,這個結果她早已想到。王小茂拿出那張借條,冷笑一聲:你為什么還留在這里?你們倆應該拿了錢遠走高飛,讓我找不到你們。

辣辣抬起頭,眼里含著兩包淚水:我和家川,分手了。

王小茂臉色并無驚異,似已料到,他直視著辣辣,既不嘲諷,也無安慰的話,只說:那你打算怎么辦?

辣辣張開嘴,突如其來的泄洪一般,說出一長串話:那三萬元錢是我替家川借的,一年后他會還給我,他給我寫了借條。老板我對不起你,如果你還要我,我就在你這里做陪聊,哪怕一輩子為你打工,也要報答你的恩情。

說完,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往下掉。王小茂沉默了很久,似是很痛苦地要作出什么決定。許久,才拉開抽屜,拿出一疊打印紙,推到辣辣面前。辣辣認出來,那是她的應聘簡歷,眼淚更是滂沱而下:老板,你不要我了?

王小茂拿起辣辣虛構的簡歷,遞到她手上:重新做一份真實的簡歷。

辣辣驚得瞪大了淚眼:老板,你都知道!

王小茂一聲長嘆:唉——為了留住成家川,我把你收下來。現(xiàn)在,我算什么?

說完,拿起桌上的借條,拎在手里甩了甩,紙張扇動,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隨即,王小茂兩手一扯,“嘶”的一聲,借條裂開,成了兩片,又是“嘶”的一聲,成了四片……幾片小碎紙從王小茂手里飄出來,旋轉著,飄落到那張巨大的老板桌上,隨即,更多的碎紙飄出來,紛紛揚揚地落在桌面上,像白花花的雪片。

辣辣目瞪口呆地看著老板,然后,她聽到王小茂沉重中帶著一絲輕快的聲音:辣辣,你長得像山口百惠,我最喜歡的日本女人。以后,不可以再騙我。

春天完全降臨這個城市,香樟樹卻開始凋落隔年的枯葉,厚重的黃色葉片落不盡地落,落在寂靜的馬路上。路邊新開的那家心理診所,門牌上掛著一個方木牌,白漆底色上寫著黑色的字:成家川心理咨詢工作室。

這位叫成家川的心理咨詢師,隔半天出來一回,拿著一把掃帚,掃門口的落葉。掃著掃著,便停下手,眼睛看著路口的車站,好像在等什么人。車是從鬧市區(qū)開往這里的公交車,十分鐘一班,很準時。這一站下來的乘客不多,來者,多半是到隔壁大院里去的,大院里是一所老式洋房,某科研所的牌子掛在鐵柵欄的大門上。與大院比起來,心理診所就像一個傳達室,又像一家小賣部,只是,光顧的人很少。

繁華的大都市,很少有這樣安靜的地方,仿佛是為了配合這處難得的靜謐之地保持它歷來的寧靜,診所開了三個月,始終門可羅雀。路過的人們,也從未注意過這家小小的診所,即便注意到了,也不曾想過,心理診所與自己會有什么關系。

成家川很空閑,除了掃落葉,就是看車站,好一會兒,才又提著掃帚進門。聊吧里的老客戶,來過沒幾個,來,也大多一次兩次,而后,再也沒有下文。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來過的人,都一個勁兒地點頭稱贊,聊天,也是繼續(xù)著上一次在聊吧里還未結束的話題,這一次,自然還沒有結束,可也是永遠結束了。

三萬元錢幾乎全部用于診所的籌備了,然而,三個月過去,非但沒有賺錢,咨詢師成家川的生活,都成了問題。以前,他還可以問辣辣借幾十塊錢度過一兩個禮拜的難關,現(xiàn)在,他是沒有地方借錢了。那天,成家川去二手市場賣掉他的電腦,很巧,遇到了他在聊吧接待的第一位客人,那個為老婆的潔癖而苦惱的男人。成家川上去打招呼,男人一激動,便對成家川說:我老婆已經(jīng)學會上網(wǎng)啦,現(xiàn)在她一回家,就在網(wǎng)上和人聊天打牌,來不及管我啦。電腦被她霸占了,我自己么,就買一臺二手電腦用用。

成家川笑笑,教老婆學上網(wǎng),還是他給男人出的主意,隨即問:怎么不來我診所啊?

男人搓著手,一臉抱歉地說:名聲不好啊!讓單位里的同事知道了,以為我心理變態(tài)。

成家川不再追問,舉起手里的筆記本電腦:三千塊,你拿去。

男人驚了一下:三千塊可以買新的了。

成家川說:這個電腦,買來八千呢,才用了三個月。

男人有些掛不下臉來,磨蹭了一會兒,咬咬牙:看在你我聊得不錯的份上,我要了。

說完,抖抖縮縮地從外套內側袋里摸出一疊錢,又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兩疊合在一起,數(shù)了好幾遍,才交到成家川手里。成家川接過錢,轉身想走,男人拉住他說:哎,你說,我回去怎么跟老婆說啊,她給了我1500塊,這臺電腦,她一眼就能看出不止這個價的。還有1500塊是我的私房錢。

成家川對他笑了笑:你看著辦,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說完,轉過身,朝人群里一鉆,就消失了。離開心理診所,成家川是不會給任何人出哪怕一個有價值的主意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應該標價。

成家川上了公交車,方向,是海塘路上的“1+1=3”聊吧。他想知道,過去他那些聊客都去了哪里?他想知道,他們不來心理診所,果真是礙于名聲,還是王小茂暗地使壞?他還想知道……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他有很多很多不能釋懷的疑惑,可他又無法清楚地知道,他疑惑的究竟是什么。

到了聊吧,成家川站在門外往里看,門楣廳堂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變化。下午時間,客人并不多,大廳里的服務員,也是幾個新面孔。他輕輕松了口氣,他不想讓原來的服務員認出他來。

踏進聊吧,就有迎賓員問候,又問有沒有預約。成家川心里“咯噔”一下,看來,陪聊的生意照常在做,便說,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辣辣的陪聊?

迎賓員說:有啊!不過,你沒預約的話,大概今天聊不上。

成家川一口氣噎住,生意好到要預約?怔了片刻,才說:你去告訴她,我是她大學的同班同學。

迎賓員走到一邊,對另一位服務員說:去跟老板娘說……

迎賓員說得很輕,但成家川還是聽見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他想,是不是他聽錯了?過了一會兒,服務員出來,說讓他去“清蓮”包房等候,老板娘馬上就到。

五分鐘后,辣辣來到包房門口,敲門,沒有應聲,再敲,依然無聲,便推開了門。包房里沒人,小小的空間內一片昏暗,燈都沒開過,藤條沙發(fā)上的靠墊端端正正地擺著,沒有一絲皺褶。

他沒進來就走了?辣辣想。

成家川游蕩在海塘路上,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了解他的那些聊客究竟去了哪里。不管是客人顧及名聲不愿意去心理診所,還是王小茂與他較勁,總之,他知道了,“1+1=3”聊吧的生意很好,辣辣已經(jīng)是主力陪聊,若想和她聊天,要預約。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辣辣已經(jīng)是老板娘。

想到這里,成家川忽然嘴角一扯,笑了出來。他想起第一次拿了陪聊賺的錢,請辣辣在排檔上吃飯時,給她做過的那個心理測試,測試的結果是,她將來會嫁給一個財主。果然如此啊!現(xiàn)在,他又欠了財主一屁股債了。

成家川默默地驚嘆著自己的心理分析能力,他是可以做一個名牌心理咨詢師的,完全可以。這么想著,忽然感覺鼻子有些酸。一陣風吹來,只覺眼睛里有刺痛,也許是進了沙。成家川站定,閉上眼睛,頃刻,眼淚從合著的眼皮縫里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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