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

1

夜已經很深了。陽城市政府大樓里一片寂靜。

仲夏的風暖暖地從窗口吹來，空氣里有幽幽的花香。黃一平深吸一口氣，用心細細辨別著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藥，也有丁香，似乎還有廣玉蘭。

“流放”黨校后勤處那六個多月，作為一名享受正科級主任科員，他的固定職責只有一項——負責校園綠化，換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過，跟著那個跛腿花工老耿頭，他倒是認識了很多形態各異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兒。

剛才，市長廖志國的意圖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他準備在陽城搞一座地標性建筑，集體育、演藝、會展于一體，按照國際一流水準規劃、設計、建造，甚至連名字都想好了——“鯤鵬館”。

像多數肩負重任的領導人一樣，廖志國有夜里辦公的習慣。而且，只要是在陽城，不論開會、應酬多晚，他總要到辦公室來一趟，或是看看材料，或是批閱文件，或是在網上瀏覽新聞。作為秘書，黃一平自然得隨侍左右，泡茶倒水打下手。也有時，就像今天這樣，廖市長把他叫到面前，兩個人隨便聊聊天，權當休息放松。

“一平啊，我到陽城時間也不短了，你看這新官上任的第一板斧，就從這個項目切入，如何?”廖市長問。

“呵呵!”黃一平笑笑，卻什么也沒說，只是起身給廖市長添了些茶水。

“不下手看樣子不行，下手不狠好像也不行哩。唔?”廖市長又問。

黃一平還是笑笑，什么也沒說，又趕緊給廖市長點著一顆煙。

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書，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個多月，黃一平卻已經摸透廖市長的思維方式與語境。眼下，看似在征詢你的意見，有禮賢下士的意思，可實質上，他是利用這深夜里難得的清靜，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這種似問實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實早已成竹在胸，邏輯上的障礙也悉數掃除。當然啦，有些時候，也不排除這種發問的背后，可能會設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作為秘書，這時就得不失時機地跳下去，假裝自投羅網，以不動聲色的幼稚甚至愚蠢，來滿足一下領導的某種期待。這種游戲，對于有著十一年秘書閱歷的黃一平而言，早已駕輕就熟。不過，玩歸玩，卻又不能玩過了頭。否則，明顯露出馬腳，會讓領導感覺虛假，反而失去了趣味。

“不是說陽城古時有鵬城之譽嗎?鯤鵬展翅，九萬里，扶搖直上。偉人如是贊美過，我們借用過來，多有氣魄!”廖市長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自顧侃侃而談。

“這個建筑，將來不僅要成為本市、本省的標志性建筑，還要成為長三角、東南沿海甚至南部中國的一個地標。我要讓世人知道，北有京城鳥巢、水立方，南有陽城‘鯤鵬館’!唔?一平，是不是這個意思?”廖市長顯得極度興奮。

“那是肯定!在陽城投下五十個億，做這么大一個項目，怕是相當于投下一顆原子彈哩!”黃一平回應道。

這時，他若是再不接腔，就顯得很不合時宜了。兩個人的場合，貌似隨意閑聊，可何時該裝癡賣呆，何時當隨機接應，也是一個不小的學問哩。

“而且是超重量級!”廖市長兩眼大放光彩，道:“來陽城大半年了，我發現陽城太平靜、太平淡、太平庸了，就像一個男人，長相俊俏，舉止規范，可走在大街上總覺得缺少點什么。缺什么呢?缺的是一股挺拔、陽剛之氣!我搞這個項目，可能會被人誤解成政績、面子工程，也肯定會引發很多議論，不僅會牽扯一些利益關系，而且很可能會觸碰到陽城的政治布局與權力結構。而這，恰恰是我所要達到的根本目標。可以說，這座建筑的終極意義不在形而下、在形而上。我就是要用這個工程出來攪局。如果通過這個項目，能把整個陽城攪動、帶動起來，引發一次思想大解放、觀念大更新、發展大跨越，那也就功德圓滿了。”

“妙!廖市長這個想法太高妙了!”黃一平從語氣到神情，盡顯由衷。

廖市長話說到這個份上，黃一平似乎也慢慢領悟到一些玄機——這個體量、造價龐大的“鯤鵬館”計劃，也許并非心血來潮臨時起意，而是經過了深謀遠慮，深藏了弦外之音，甚至抱有一箭多雕的期望。看來，這個廖志國貌似粗粗拉拉、大大咧咧，其實外粗內細，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

扯了一會兒閑篇，看著廖市長攥起拳頭，輕輕捶打著自己的雙肩，黃一平馬上趨身附前，說:“來，我幫您敲敲。”

廖志國從高背椅移坐到矮背沙發上，解了衣扣，放松了身子，微閉雙目，盡情享受著黃一平輕重有度、疾緩有致的按摩。

黃一平的按摩，已經越來越趨于專業水平。他的這套手法，是拜了陽城大酒店的師傅按摩，專門培訓、練習過。

廖志國有很嚴重的肩周炎、頸椎炎，經常痛得坐臥不安，除了休息，最好的緩解辦法就是按摩。市長夫人蘇婧婧對黃一平有過囑托，有空了就幫助揉捏揉捏、敲打敲打。

按摩得舒服了，廖志國問:“一平，有沒有什么好玩的段子說來聽聽。”

黃一平想了想，說:“最近沒有，好段子都轉發到您手機上了。”

按摩時，廖志國就喜歡聽黃一平說段子。平常，黃一平碰見好玩的段子，也喜歡發給他。作為一市之長，公務繁重，通過這些段子了解社情民意，或者博得一樂，聊以解乏，僅此而已。

“不過，最近倒是有人給我發了一個。”廖志國撥弄著手機，忍不住先樂了。“說陽城官場新官上任四步曲:一年探，二年干，三年盼，四年躥。又說，陽城官場招待外來官員四大樣:一拽，二捧，三打，四踹。”

黃一平一聽，也笑了，說:“這個在陽城民間流傳很久了。”

廖志國說:“這兩段順口溜，倒像是專門沖我而來。不過，你別說，話糙理不糙，總結得倒還有些道理，看來咱們陽城人民還是很有智慧的嘛。”

黃一平還是笑而不語，手上漸漸加快了節奏，加重了力量。

廖志國繼續闡釋道:“這個口訣看似戲謔，其實卻反映了某種官場規律，也體現了中國人特有的心理特征。你看呀，作為新官上任，特別是像我這樣異地任職的新官，第一年到任，總得先拜拜碼頭，探探路子。第二年，等到情況熟悉了，人脈關系打通了，這才思量著如何大干一場。等到了第三個年頭，有了些政績、官脈，就開始盼望組織關注、領導青睞了。到四年一個任期將滿，時間、年齡都熬得差不多了，就考慮該挪挪窩兒了，要么高升上躥，要么狼狽逃竄。哈哈，這個新官上任四步曲，真是太形象了。還有，這個招待外來官員四大樣，也相當生動。像我這種初來乍到的外任官員，人地生疏、一張白紙，各種勢力肯定首先得拉攏、示好，誠懇邀請你加盟他的圈子、山頭。拉的一個重要手段，便是吹捧逢迎、恭維抬舉，千方百計請君入甕。如果這招不靈，你不識抬舉，敬酒不吃，那就使出另一招——請你吃罰酒，使出殺威棍一通狠打，或是迫你就范，或是令你聞風喪膽，不敢輕舉妄動。若是遇到有的主兒捧、打皆無效，軟硬全不吃，那就干脆飛起一腳，把你當作瘟神踹出陽城地界。這個步驟，非常符合中國文化的一個特質——先君子后小人，先禮后兵。”

“讓廖市長這么一詮釋，簡單的兩句民謠，好像倒有了陽城官場周期律的意思哩。”黃一平忍不住笑出聲來，順便擦了擦額角流淌的汗水。

按摩是個力氣活兒，勁道使在指尖，力氣卻用在全身。每次幫廖市長按摩，雖然都要出一身熱汗，可黃一平卻并不感覺疲勞。做了十多年秘書，他現在才體會到，面對領導，用體力比動心智要輕快得多。

“我這個外來和尚，偏偏不信這個邪，就是要打破這種周期律!”廖志國的笑聲爽朗有力，也有些肆無忌憚。

2

回到市政府兩個多月，黃一平感覺自己與廖市長之間，已經越來越默契了。而這種默契，又與當初馮開嶺時代大不相同。

事實上，廖市長當初親自拍板，決定讓黃一平擔任秘書，并且官升副處級調研員，不僅在機關里引發了強烈震動，而且也令黃一平本人深感突兀。

八個月前，陽城市政府換屆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確定市長人選，有人舉報時任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若干問題。其時，作為馮市長秘書的黃一平為形勢所迫，主動承擔了全部責任，受到黨內警告處分，由市政府調至黨校后勤處，做了一名伺花弄草的普通職員。風波過后，馮開嶺與廖志國分別在一江之隔的陽城與陽江間對調，并順利由常務副市長當選市長。黃一平本已做好在黨校與花草相伴到老的準備，對于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運之神還是眷顧了他。

那天，他頭頂著初夏的陽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揮一幫臨時請來的花工，給黨校的花房搭建遮陽網，忽然接到市政府秘書長的電話，說是市長廖志國親自找他談話，讓他馬上趕到。

他懵懵懂懂走進市政府大樓，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

“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廖志國上來就這么一句，聽上去似乎沒頭沒尾很唐突，可卻讓黃一平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心照不宣的親切。

“不要在那邊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還回來，跟著我干。唔?”廖市長說話干脆，目光直逼對方，有一種強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黃一平正在考慮如何回答那個“唔”，卻不料，廖市長馬上就轉到另一個話題:“過去的事，責任不在你，以后慢慢把它消化掉。現在回來，也不是簡單的回來。我已經和市委洪書記交換過意見了，先解決副處級調研員，任命與調令一起下。你愛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衛生局講好了，調到局機關來管管文檔吧，減輕你的負擔，方便我們工作嘛。以后還有什么困難和要求，都可以解決。”

廖市長說完了，并不征求黃一平的意見，就吩咐他趕緊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這里來上班。

黃一平當時就像做夢一樣，什么激動啦感激啦等等，統統都來不及體驗和感覺。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忍不住大哭了一場。那種哭，排解渲泄出來的到底是驚喜還是委屈，已經分辨不清了。

廖市長選擇黃一平做秘書，讓很多人感覺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通行規則，廖志國異地任職，又是新官上任，應該與此前陽城官場的是是非非徹底撇清，絕對不會、也不應該主動介入。誰知，到任陽城才半年，換屆選舉結束不過四個多月，他竟相繼放棄了多名試用秘書，決定啟用受到處理的黃一平。眾所周知，黃一平問題的根子，是在現任陽江市長馮開嶺身上，而馮開嶺的根須，又牽扯到陽城官場的眾多官員，且與省里某些官員也有瓜葛。因此，廖志國的這一舉動，實乃官場之大忌。用句陽城俗語講，叫作亂子不尋你，你尋亂子嘛。

于是，廖市長找黃一平談話之后，陽城機關大院里迅即風起云涌，種種猜測、非議甚至謠言如春天柳絮般飛揚起來。概言之，主要說法不外乎以下四種:馮開嶺臨別“托孤”說;省里“壓力”說;馮開嶺與廖志國“交易”說;黃一平暗中“反水”說。有些傳言，純屬當事人憑空想像與捏造，卻禁不住頻率極高的中間轉手，三傳兩傳便成為了要素俱全、細節生動的完整故事，甚至連場景、語氣、眼神等等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信。譬如說到馮開嶺臨別“托孤”一節，說是馮開嶺一手拉著廖志國的手，一手握著黃一平的手，所言幾乎全是四六駢體，直說得涕泗橫流，聲淚俱下，那樣感天動地的場面，怎么可能不讓廖志國心生惻隱?再比如，說到省里“壓力”，說是省委組織部某副部長，幾乎拿黃一平當了交換籌碼，與廖志國在電話里討價還價，最終雙方拍板成交，兩相言歡，甚至通過電波還遙相碰杯哩。

外界議論固然熱烈，黃一平的內心也不平靜。剛開始，他也非常吃驚——是啊，自己既無什么過硬后臺，此前與廖市長也素不相識，怎么就忽然峰回路轉了呢?對于機關里盛傳的那幾說，他根本就不相信。作為當事人，別人不懂，自己卻一清二楚，所謂“托孤”說、“反水”說純屬子虛烏有。至于“交易”與“壓力”兩說，憑黃一平多年官場經歷與感覺，不論馮開嶺也好，還是省里某副部長也罷，可能性都非常之小。何況，黃一平知道，隨著時過境遷，自己已然由一塊燙手山芋變成了一堆臭狗屎，這些當紅的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再主動染指?

不過，重回市政府后，廖志國倒是在某次閑聊中，偶然提及啟用黃一平的動機，說:“作為一市之長，有個稱心、順手的秘書非常重要!我對秘書的要求，文字水平、協調能力等方面的才能固然重要，忠誠卻是放在第一位。來到陽城之后，我曾經留意機關里對你的各種議論，正面評價還是主要的嘛。而且，好多人告訴我，說你下去后沒有聽到你說一句抱怨與反悔的話，這樣的忠誠與骨氣很難得。黨校的同志也反映，你在那邊干得不錯。一個被貶之人能有如此狀態，正是我所欣賞的類型嘛。”

黃一平聽了，似乎有些明白，卻又不很明白。

不過，有一點黃一平心里很清楚——廖市長此舉，等于從政治與仕途上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面對這樣的領導，除了感激與報答，別無選擇。

回到市政府這兩個多月，關于之前黃一平的秘書生涯，廖市長幾乎從來不問。然而，對于秘書與領導的關系，以及如何才算是一個合格的秘書，廖市長倒是有過幾次論述，其見解之獨特，足令黃一平大開眼界。

“好的秘書，應該與領導合二為一，組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體。如果領導是大腦、是心臟，那么秘書就應該是耳朵、是眼睛、是手腳，總之必須是領導肌體上的一個有用部件，而千萬不能是多出來的疣子、痦子、第六趾，更加不要做盲腸、病毒甚至癌細胞。”廖志國說。很顯然，他對自己的這個比喻，感覺非常滿意。

“衡量一個秘書是否優秀，主要看他和領導之間的關系達到了怎樣的境界，一種是知己心腹，一種是基本信任，還有一種是表面應付。所謂知己心腹，那就是無論公務還是私事，包括個人感情隱私，無話不可談，無事不可托，彼此信任甚至勝過了自己的親人。基本信任哩，那就可能僅僅限于公務范疇，主要是工作上用得比較順手、放心。至于表面應付那種，相互可能看上去客氣，就像一對沒有感情的夫妻，相敬如賓，卻存有極強的不滿之意、戒備之心。”廖志國為了佐證自己的論點，還把在陽江任職時的幾個秘書，一一作為例證加以評點。

對于廖志國的上述論述，黃一平將之總結為“肌體論”“境界說”。有時，他會將廖市長的這種論述與馮開嶺當年的“唇齒論”作比較，結果卻無法判斷出彼此哪個更加貼切。

所幸，經過兩個多月的接觸與磨合，黃一平慢慢摸熟了廖志國的口味，盡量按照“肌體論”“境界說”的要求，努力往領導滿意處做，并漸漸感覺出對方的滿意。當然啦，鑒于以前跟隨馮開嶺留下的深刻教訓，他還是在心里設下一條“三不”底線——對于不應該自己涉足的領域，尤其是涉及到權、錢、物、是非者，堅決不主動插手，不深度介入，不直接染指。

3

蘇婧婧和黃一平聊天時，手里正把玩著一塊精致的古玉佩，臉上始終笑意盈盈。那種笑，既含志滿意得的快慰，又帶母儀天下的雍容，蕩漾在每一道微微舒張的眼紋里。

黃一平雖然不精通玉石，卻緣于大學四年歷史專業的熏陶，加之受恩師方教授的濡染，總算也懂得些皮毛。眼前這方玉，僅就色澤、質地、雕琢工藝而言，一眼就能看出不僅年代久遠，且是玉中上品。

“知道怎樣鑒賞玉石么?”蘇婧婧問。

黃一平搖頭道:“不知道，正好想跟婧姐學些哩。”

“這是一塊明清朝代的佩玉，為官宦或商賈等富貴人家的小姐、夫人隨身飾物。鑒定玉石價值，首先當然得看材質。像這方玉，就是緬甸最好的翡翠石，色澤純凈少有雜質。接下來看造型、圖案、紋理等雕琢工藝，這個就像繪畫、寫字，高低優劣全在面兒上。此外，還要看出處與年代。上好之玉，又出自宮廷或豪門，自然年代越久遠越好。當然啦，玉石最怕偽作，也最容易造假，什么煨頭、叩銹、提油等等手段花樣繁雜，就是專家也難免上當哩。”蘇婧婧侃侃而談。

看得出來，蘇婧婧對黃一平的熱情，并非假裝出來，而是發自內心。顯然，她對丈夫選的這個秘書相當滿意。

說來也許是某種緣分，黃一平第一次送廖市長回家，就得到蘇婧婧的好感。那天一進門，蘇婧婧盯住他看了好久，然后居然說黃一平特別像她的一個弟弟。又喊丈夫過來看，也說有些像。后來黃一平才知道，蘇婧婧的那個弟弟，好多年前在美國出了車禍去世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認下你這個弟弟了。”那天，蘇婧婧留下黃一平吃了飯，并且拉住他坐下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其實，黃一平也明白，第一次見面的那種談話，多少帶有考察性質。作為妻子，蘇婧婧肯定希望丈夫身邊的秘書，是一個踏實、忠誠的可靠之人。結果，黃一平交了一份不錯的答卷。

“我不喜歡唯唯諾諾、點頭哈腰的秘書，那樣的人媚態十足，沒有骨氣，跟在領導身邊，會降低了領導的品格與檔次。太過神氣的秘書也不討人喜歡，那種人往往聰明有余、誠實不足，很容易就把領導給耍弄了，甚至出賣了。”蘇婧婧直言不諱。“姐姐就把姐夫交給你了，平常我也照顧不到他，只能拜托弟弟你了。”

廖市長人在陽城，家仍然放在陽江，做的是一個“走讀”市長。平時，他一般會在周六晚上回陽江，周一早晨趕到陽城來。

黃一平堅持隨車接送廖市長，有時甚至親自開車往返于陽城與陽江之間，自然也有其特別的用意——他已經看出來了，表面陽性十足的廖志國，居然非常懼內。而貌似柔弱的蘇婧婧，反倒是個控制欲特別強的女人。況且，蘇婧婧對陽城官場的熱情，絲毫不遜色于自己的丈夫。遇到這樣一位市長夫人，對于一個秘書來說，或許是一件幸事。畢竟，哄好一個女人，比對付一個領導要容易得多。再退一步講，得罪了市長夫人蘇婧婧，自己這個秘書也就做到頭了。

很快，黃一平便成了陽江廖府的熟客，更是最受女主人歡迎的客人。

蘇婧婧畢業于省工藝美術學院，曾經擔任過陽江紡織設計所副所長、文化館副館長、書畫院副院長，現在是陽江文聯專職副主席。蘇婧婧臉色不是很好，說是有些貧血，平常上的是自由班。他們夫婦有一個兒子，在省城讀的是雙語教學的私立學校，據說從初二開始就要國內國外輪流讀書，將來肯定是要出國的。蘇婧婧父母和他們一起生活，有好幾個親戚幫助服侍，家務事并不需要她親自操勞。因此，業余時間除了在家搞點創作，還熱衷于收藏，掛著好多書畫收藏協會的頭銜。廖家的房子是在一個高檔小區，雖然不是別墅，卻占了一個四層公寓的整整一個單元。蘇婧婧的工作室在四樓，其中一半是工作間，堆積著畫畫、寫字用的工具、材料，另一半做了儲藏室，擺放著好幾只紅木架子，里面全是玉石、瓷器、古籍、字畫之類。

別看廖志國在外邊很強勢，說話嗓門粗大、快人快語、少有顧忌，有時甚至有些趾高氣揚，可是進了家門，卻一改常態，基本上除了微笑，多數時間處于無語狀態。通過幾次接觸，黃一平慢慢也弄清了一些端倪——

原來，廖志國當年農學院植保專業畢業后，分到老家鄉里當農技員，其時蘇婧婧的父親是鄉黨委書記，官職雖然不大，卻是廖志國人生之路上的第一個伯樂，也是他仕途上的第一架云梯。后來，隨著蘇父官升副縣長、縣委副書記、書記，廖志國也一步步跟著坐了快車。據說，為他們夫婦牽線者正是這位未來的岳父大人，老人認定廖志國其人孺子可教且大有前途，便鼓動他主動向自己的女兒展開攻勢。

“當年你姐夫可是窮困潦倒，土里土氣，花了整整六年時間才追到我的哩!”

“要不是遇到姐姐我，他能有今天這樣的前途?”

“我若不是身體狀況不佳，肯定做得比他強!”

蘇婧婧經常當著黃一平的面，公開數落丈夫。

不過，數落歸數落，蘇婧婧對廖志國倒也非常關心。第一次和黃一平見面，對于如何照顧好廖志國，蘇婧婧一口氣交代了十幾條注意事項，比如，記得催他按時吃降壓藥啦，空閑時幫他按摩一下肩和腰啦，吹完頭發要用護發素啦，染頭發只能用某種美國固定品牌啦，抽煙要少、喝茶要鮮啦，等等。黃一平當場掏出本子，一一記錄下來了。廖志國雖然出身農村，卻一點也看不出當年的土氣，這全賴于蘇婧婧藝術家的眼光。身為市長，他的裝扮在陽城絕對獨具特色，有時是一條米色圍巾，或者鵝黃領帶，一下就從人群中跳了出來，氣質提高兩個檔次。而這些搭配，完全是由蘇婧婧一手操辦。蘇婧婧時常會特別交代黃一平，記得提醒廖志國，千萬不要搭配混亂，有損形象。另外，蘇婧婧還喜歡幫廖志國織毛衣，也喜歡親自下廚做他愛吃的菜。有一次，黃一平應邀帶著汪若虹、女兒小萌到陽江玩，蘇婧婧對汪若虹說:“一個聰明女人要想掌握住男人，關鍵做好三件事:一是管住他的錢，二是照顧好他的胃，三是裝扮好他身上的衣。別看女人手里這一根針、一團線，看似織的一件普通毛衣，其實織的是卻是天羅地網，最終網住的是他的心。”

汪若虹聽了如風過耳，黃一平聽了，卻感慨萬端，不由對蘇婧婧心生佩服。

“什么怕老婆、妻管嚴，那都是扯淡!你說，這樣艱苦努力來的愛情，你能不珍惜嗎?沒有愛，沒有感情，你能怕得起來?再說，她身體不好，那樣柔弱，你忍心讓她生氣、難受?”在黃一平面前，廖志國有時被數落多了，也不免如是自嘲般感嘆。當然啦，他對妻子也非常好，只要不出差或者沒有什么大事，一般每個星期都要回去，有時中途還委托黃一平跑那么一兩次，專程捎些陽城特產的蘆筍、腐乳、麻糕之類，都是蘇婧婧的最愛。至于他在陽城拈花惹草，有點風流故事，那也許是另外一回事。

蘇婧婧知道很多陽城官場上的人和事，也喜歡談論陽城官場上的一些情況，且從來不避黃一平。剛開始，廖志國會表示一下態度，或是用眼神，或是以語言，可蘇婧婧總是笑著反駁道:“一平弟弟是自己人，隨便說說何妨!”

不過，黃一平也很快發現，蘇婧婧的那些議論，可不是隨便說說。但凡蘇婧婧表示過好惡的事情，廖志國馬上就會有直觀的反映。比如，那個“鯤鵬館”雛形，最初就是出自蘇婧婧之口。那天，也是黃一平送廖市長回家，坐下喝茶閑聊時，蘇婧婧談到馮開嶺上任第一把火，居然欲拿陽江的地標性建筑“航母城”開刀，說是長期經營虧本，準備出讓其中的國有股份，賣給兩位港商。事實上，那座建筑是廖志國在陽江的一個杰作，馮開嶺此舉無異于出其洋相。廖志國聽了，自然義憤難抑。蘇婧婧建議道:“人家在這邊拆你的廟，你在那邊再建一座就是了，而且要建得更有氣勢!”

涉及到馮開嶺的話題，黃一平自然不便插話。不過，打那之后，廖志國開始公開批評陽城的城市建設，并著手謀劃“鯤鵬館”。

蘇婧婧雖然喜歡過問陽城的政事，卻也經常交代黃一平:“在陽城，絕對不允許有人給你姐夫送錢送物，清正廉潔第一位，這個你一定要幫我把好關!”

后來，她又悄悄叮囑黃一平，說:“我們做人也并非絲毫不講人情禮儀，有些可交的朋友，一定要先帶到家里來，我幫你姐夫把把關。如果正常的往來一概拒絕，我們就不是凡人了。”

黃一平開始有點拿捏不準，后來有幾次，或是利用從省城返回陽城的中途，或是趁著往陽江送東西，專門帶了幾個人過去，也順便捎些陽城土特產，蘇婧婧不僅留了吃飯、喝茶，而且也收了禮品，態度非常熱情。

這一來，黃一平有些明白蘇婧婧的意思了。

4

廖志國的“鯤鵬館”計劃，先在小范圍內吹了吹風，總體情況還不錯。

其實，廖志國也知道，“鯤鵬館”計劃之所以此時推出，是因為陽城的政壇結構，已經處于對自己較為有利的狀態。

在半年前召開的人大、政協會上，原任市長丁松改任政協主席，市委副書記張大龍任人大常務副主任。不久省里也召開兩會，陽城市委書記洪大光作為副省長候選人，本來十拿九穩篤定當選。不料，會議期間，忽然出現很多舉報洪大光的材料，在各代表團住處悄悄散發;選舉前一天，又有上百名濱江花苑工程上的建筑工人，因為追討工資在會場前靜坐，結果洪大光以區區十二票之差，輸給了另一位候選人。如此一來，洪大光只好還是做他的陽城市委書記兼人大主任。

熟知陽城官場情況者推斷，上述導致洪大光落選的舉動，跳在前臺的是省里一幫老干部，真正幕后主使卻是丁松，根本原因是多年陽城市委、市政府權力爭斗的結果。

如今，陽城官場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平靜。一方面，市委書記洪大光因為長期與原任市長丁松斗法，導致矛盾激化，已經惡名在外，且影響了自己的晉升。眼下既然市政府已經易主，面對新任市長廖志國，他理應、也只能拿出姿態，主動搞好市委、市政府的關系，既為挽回一些惡名，也為日后東山再起積累資本。另一方面，丁松之流在過去的權力爭斗中雖然打壓了洪大光，卻也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聲名狼藉，并未討得多少便宜，現在已然沒有理由再與之大打出手，更加不能主動與新市長交惡。洪、丁兩大地頭蛇處于了冬眠、蟄伏狀態，陽城政壇就太平多了。

于此，廖志國的“鯤鵬館”，自然不會在洪、丁那里聽到什么反對之聲。

“行，你是市長，政府那邊的事你盡管放開手腳干，我肯定做你的堅強后盾!外邊都說陽城市委、市政府關系不睦，那是胡亂猜測別有用心嘛。我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證，日后的陽城市委、市政府就是一個整體!”洪大光說得非常誠懇。

“這個項目，其實我早就想搞了，只是規劃上沒你這么有氣魄。現在你搞，我全力擁護!政協這邊雖然沒有什么實權，可給你做做吹鼓手還是可以的呀。不過，我要提醒你，政府做事向來艱難，當心有些人做絆腳石喲!”丁松那邊，表態也不含糊，只是話里沒忘給老對手來一下。

洪大光、丁松等幾個關鍵人物，由廖志國親自吹了風，表面看順風順水。其實，廖志國知道，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這個項目，無論分量還是資金，都是陽城歷史上最為龐大的工程，一旦真正啟動，決不會一帆風順，鋪墊、準備工作一定得做到位，否則極有可能胎死腹中，或者煮成一鍋夾生飯。因此，廖志國吹風歸吹風，卻并不急于真正動手。他悄悄交給黃一平一個任務——利用多種手段、渠道，循序漸進，適當造點輿論，為“鯤鵬館”工程做些預熱。

“這個計劃，要么不提出來，一經提出就要堅決實施，絕不能有什么阻力和閃失，否則我這個市長還怎么當!”廖市長語氣堅定。

“這個事情，其他人做不合適，我也不放心。我交給你辦，你就打著我的旗號，大膽做，出了問題我全權負責。另外，借這個事情也給你做點鋪墊。市長秘書，也要借機樹點威信嘛。”廖志國給黃一平吃了定心丸。

黃一平接受廖市長旨意后，自然知道其中的分量，當即擬定了一套詳細方案，報經廖市長認可后，著手付諸實施。

當今社會，民意對官望的影響力日益加強，民意又極易受到輿論的左右。而輿論往往就如同大海里漂著的一葉小船，浪來追浪，波去逐波，并無自己固定的航行軌跡。像“鯤鵬館”這樣的大型工程，如果輿論導向偏了，很容易被解讀成某一屆政府或個別官員的政績、面子工程。因此，這就需要制造、引導輿論，讓民意順著既定的方向前進，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是要給此工程尋找到足夠充分的理由。換言之，造輿論與預熱，相當于給這個工程從“形而上”的意義上先奠了基，理由找得越充分，基礎便越牢固。

黃一平畢竟在陽城市政府工作十多年，近年又跟的是馮開嶺這樣一位極度重視輿論宣傳的領導，這方面的路數自然相當熟悉。很快，他便從不同側面，找到“鯤鵬館”項目應該建、必須建、而且需要盡快建的幾大理由——

其一，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近年屢有提案，大聲疾呼陽城文化、體育設施欠賬甚多。陽城是全省乃至全國知名的群眾文化先進市，什么京劇之鄉啦，繪畫之鄉啦，山歌之鄉啦，幾乎每個縣都有若干鄉鎮獲得全國或全省的命名。而且，陽城還是全國聞名的體育之鄉，光是奧運冠軍就出過好幾位。可是，與此極不相稱的是，全市文化、體育硬件設施卻嚴重短缺。此前數年，不僅市文化局、體育局已經多次出具報告，而且眾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也紛紛提案呼吁，要求改建陳舊落后、擁擠不堪的演出和競賽場館。無奈，現有場館多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筑，且基本都坐落在繁華的城市中心區域，改造和擴建難度非常大。這次，黃一平特意把這些提案找了出來，讓文化、體育部門進行了梳理，拿出了一套數據翔實、論證充分，且有說服力的材料，以證明陽城市區的文化、體育場館之改善已經到了十萬火急的程度。

其二，五年后省城將舉辦某大型國際體育賽事，陽城正好可以借此東風，一展自己獨特的魅力。年前，省城通過不懈努力，在國際競爭激烈的情況下，成功申辦到該項賽事。顯然，省城的場館并不能完全容納所有賽事，按照慣例，有些比賽項目可以分散到周邊城市。陽城距離省城只有兩小時車程，如果能夠爭取到一兩個項目，那將是一次展現良好國際形象的絕佳機遇，相當于借人家的雞為自己生了一只大大的金蛋。

其三，長江大橋剛剛建成通車，全國優秀旅游城市創建在即，以館引人、以館留人適逢其時。陽城地處長江以北，多少年來，大家一直有一個觀念——陽城之所以吸引不了人，完全是因為交通不便。可是，自從長江大橋建成后，陽城還是吸引不了人，很多從陽城經過的車輛呼啦一下就從大橋過去了。加之，周邊城市都紛紛捧回來國家級優秀旅游城市的牌子，陽城也喊了好幾年口號，無奈沒有什么名勝古跡，旅游數據總是不好看。現在搞一個有特色的場館，經常舉辦一些大型文藝演出和體育比賽，可以吸引周邊地區的客流，從而帶動整個旅游業。為了證明這個路子的可行性，黃一平專門“拿來”了一些外地的成功經驗。比如，一江之隔的陽江，幾年前搞了一個外形酷似航空母艦的商貿大廈，是當時全省最宏偉、漂亮的建筑，被陽江人自豪而親切地稱為“航母城”。就是這個“航母城”，因為其獨特的地標性特征，不僅成為一個龐大的購物、商展中心，而且還吸引了眾多國際國內知名的公司總部集聚辦公。如今，在中國東部地區，只要一提到陽江，大家都知道那個獨一無二的“航母城”。

……

理由找充分了，營造輿論、引導民意的平臺不成問題。陽城有日報、晚報、導報以及電臺、電視臺、陽城網等多家媒體，還有一些中央及省駐在本地的記者站、工作站。有了廖市長這面大旗，黃一平在征得市委宣傳部長授權后，把本市新聞媒體的負責人召集起來，各自分配了任務，有的需要辟出欄目，有的需要制作專題，主題只有一個——陽城作為一個文化名城、體育強市，又正在打造長三角地區的新興旅游中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招牌，有吸引世人眼球的亮點，而“鯤鵬”展翅正當其時。

與此同時，黃一平還做了些借助外力的工作。譬如，征得機關黨委的支持，從N大學、省社科院請來幾個專家教授，給市級機關副處級以上干部作了一場學術報告，有的重點闡述現代條件下，加快文化、體育產業建設的重要性;有的講解在同質化傾向日趨嚴重的形勢下，如何營造城市亮點，打出別具一格的城市品牌。最終，各種論點殊途同歸——建造一座大型文化、體育設施，于陽城而言迫在眉睫。

這個操作的過程，有一點讓黃一平體會非常之深:同樣是市政府秘書，跟著市長與副市長，哪怕就是常務副市長，那種感覺絕對不同。作為市長秘書，接受權力磁場的覆蓋范圍、作用力度，與副市長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不是一個等級。

譬如，《陽城日報》的那個女總編向來比較牛逼，當年黃一平跟隨馮開嶺時，有時需要關照一下，比如稿子用得及時一些啦，位置好一點啦，刪得少一些啦，等等，十有八九商量不通。那個女總編仗著與副書記張大龍關系密切，動不動就拿報紙的屬性做擋箭牌，說什么報紙是市委機關報，主要得聽市委的。那時，馮開嶺雖說也是常委，可在陽城官場排位并不靠前，黃一平作為一個科級秘書就更加不好多說什么。后來，馮開嶺調走，黃一平下放黨校，報紙上居然有雜文不點名地冷嘲熱諷。這次黃一平牽頭“鯤鵬館”的宣傳事宜，這個總編居然還不識相，找了好多理由加以推脫。

治理這種毛毛蟲，黃一平手里有了廖市長這把牛刀，也就不必費什么大事了。他把廖志國上任后的有關報道找出幾篇，沒用怎么細挑就發現很多毛病。然后，他拿著報紙找到宣傳部長，說:“有些話廖市長可不是這么講的，是記者寫稿出錯，還是總編審查不嚴?看來以后這類重要報道得加強審稿哩。”

黃一平的這句話，宣傳部長也弄不清具體來頭，只好回應說:“好的，我馬上通知報社。”

這一審稿，報社那邊就慘了。廖市長活動本來就多，重要指示與講話也頻繁，所謂報道的重要與否，記者哪里敢做主?自此之后，所有報道不拘長短，全得送審。稿子一旦到了黃一平手上，一般白天沒空看，等到晚上有空了，大都已經深夜十一點左右，報社那邊一大幫人干等，報紙印不出來也發不出去。宣傳部或報社來電話催，黃一平總是嘆息說:“唉，稿子還是寫得不到位，意圖沒吃透，有些文不對題，我們這邊也著急哩。”

如此一個星期下來，報社總編終于知道厲害了，就三番五次請黃一平吃飯，說了許多好話，表示一定加強對市政府這邊的報道。

黃一平心想，哼，小樣兒，就你!

5

在首都國際機場遇到郎杰克，純屬巧合。

那天，黃一平陪同蘇婧婧專門趕到北京，接她一個在美國定居的表妹。廖市長的兒子在省城讀雙語班，畢業了打算直接到美國讀大學，就是投奔這個表姨。

一進機場門，黃一平沒有認出郎杰克，對方卻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并且大聲疾呼:“黃大頭!”

這一嗓子，讓黃一平大吃了一驚:“屎克郎!原來是你!”

郎杰克原名郎進財，當年在N大歷史系讀書時，與黃一平等四人住同一間宿舍。其時，大家閑來無事，相互都根據各人特點取了綽號。黃一平頭大如斗，顧名思義。郎進財說話時喜歡夾英語單詞，又給自己取了個杰克的外國名字，因此得名屎克郎。后來，他干脆把本名改成了郎杰克。

這家伙，當年瘦得像根筷子，如今十幾年不見，忽然發酵面團般脹成了一只水桶。大背頭，金絲鏡，鵝黃T恤，純白西式吊帶褲，咖啡色皮鞋，不用看商標就知道渾身都是名牌，而且一定是國際名牌。

早在黃一平愣怔的時候，隨著一聲熟悉的國罵，郎杰克的拳頭已經重重擊過來，緊接著，擁抱，搖晃，兩個人都很用力，眼睛里也都漸漸晃出些潮濕。

“十年無音問，時成夢中客。”松了臂膀，郎杰克還是緊緊握著黃一平的手不放。原來，郎杰克來機場送人，正好準備離開。

“這位是——”郎杰克其實早就注意上了旁邊的蘇婧婧。

黃一平馬上將彼此作了介紹。這一介紹，郎杰克的眼睛倏忽就閃亮起來，馬上遞上名片，說:“好，既然是蘇姐來接人，今天晚上務必賞光，我來做東請大家聚聚，一來為美國客人接風，二來借機我們老同學聊聊天。如果想在京城這邊玩玩，所有吃住行統統由我包了。”

蘇婧婧原本就有陪表妹在北京轉轉的打算，見黃一平拿眼睛征求意見，笑笑答應說:“好是好，只怕給郎總添麻煩哩。”

不一會兒，美國飛機準點到達，蘇婧婧的表妹及其美國丈夫、婆婆、混血女兒一并接到，一行人直接上了郎杰克的兩輛豪華寶馬，陽城駐京辦的道奇商務車只好空返。

當晚，郎杰克定下京城某頂級酒店，以全套廣東海鮮設宴招待，并且當場敲定了未來兩天在北京的旅游路線，預定了包括“全聚德”、“東來順”在內的幾處特色菜肴，氣魄之大，不必說普通秘書黃一平，就是貴為市長夫人的蘇婧婧也眼露驚異之色。

餐桌上，除了熱情招呼美國來客和蘇婧婧，兩位老同學自然也要細敘這十幾年的別后景況。

黃一平的情況，三言兩語便足以交代了——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陽城，先在中學做兩年老師，后短暫借到市教育局編寫教材，中途參加市政府辦秘書招考，迄今在秘書崗位上已然十年有余，前后侍奉過三任正副市長。

郎杰克的情況卻較為復雜。當年報考大學時，原本填的志愿是經濟類，可惜分數不夠，只好服從了歷史專業。畢業后，不愿意回到農村做中學老師，就丟下檔案獨自闖蕩京城。十幾年間，做過餐館配送工，開過復印打字社，客串過短期培訓班老師，可謂嘗盡人間艱辛，飽經世俗風霜，身無分文時差點就露宿街頭了。如今，在京城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文化傳媒公司，主營文化藝術品、廣告中介、影視制作。一望而知，眼下的郎總裁，生意做得紅火，人脈、資產都相當雄厚。

“瞧你這德行，打聽了好多同學，大家都不知道你的情況。”黃一平抱怨道。

“是我不對。不過，也請大家理解，早些年混得不行，無顏見當日同窗，近年生意繁忙，國內國外頻繁跑，又沒顧得上。這不，正在考慮回江東向大家請罪，你老兄就打上門來了。”

談到郎杰克的業務范圍，蘇婧婧馬上就來了興趣，特意打聽起京城藝術品市場上的情況。

“藝術品收藏，婧姐可是行家哩。她的家里，就有好些頗有價值的好東西!”黃一平介紹道。

郎杰克一聽，滿臉立即大放光彩，當即鼓動唇舌，介紹起京城收藏界動態，順便將自己公司如何成功涉足藝術品市場的情況，大大吹噓了一番，直聽得滿桌人側耳凝眸，蘇婧婧更是如癡如醉。

第二天，蘇婧婧陪同表妹一家游故宮、天壇、頤和園等，郎杰克不僅派了豪華專車，而且專門派了兩個漂亮員工跟車服務。黃一平本欲隨同，卻被蘇婧婧攔下了，說:“你們老同學難得見面，好好聊聊。”

黃一平提出到郎杰克公司看看，卻被對方擋了，說:“你這種級別的市長秘書，什么樣的大公司沒有見過?我那公司，名氣雖大，不見也罷。這樣吧，我再叫個人來，咱們一起逛逛京城的大商場。”

不多久，便來了一個女孩，個頭看著比郎杰克還要高，皮膚潔白細膩得烤瓷一般，身著一套色彩清雅、合身得體的職業裙裝，不僅五官精致、三圍標準，而且氣質相當優雅。黃一平也算是見識過美女，所謂N大五大名媛、陽城十大美女之類，與眼前這女子相比，彼等皆不過爾爾。心下當即感嘆:畢竟天子腳下，養得出裝得下此等尤物，區區陽城哪里見識過這樣的美女啊。

女孩不等郎杰克介紹，馬上笑吟吟伸出手道:“姓馬，馬嬋。郎總的秘書。”

“和老兄你是同行，還請你多多指教哩。”郎杰克攬過馬嬋的腰，一把推到黃一平面前。立時，一股好聞的香水味馬上包圍了黃一平，兩只渾圓的胸脯肉結結實實貼了上來。

“黃大頭，哈哈，你還他媽這副酸德性，不就碰了一下嘛，居然還臉紅!”到了西單，郎杰克哪里只是隨便逛逛，而是指令馬嬋做主，分別給蘇婧婧、汪若虹、女兒小萌幾個人買了些高檔衣服。黃一平眼看阻攔不住，只好作罷。

一邊閑逛，郎杰克一邊問了些黃一平的工作，以及廖市長、蘇婧婧的情況，說:“你們這個市長夫人喜歡藝術品，看來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哩。”

黃一平笑笑，說:“她一個市長夫人，收藏純屬個人愛好，你卻是以做生意為主，根本就不同道嘛。”

郎杰克搖頭嘆息，道:“在你們這些政府官員的眼里，我們的每一根毛孔里，都充斥著銅錢的臭味。哎，玩笑歸玩笑，我早就有個想法，希望能在南方擴展點業務。你看，能不能在陽城搞個分公司或辦事處之類，你幫我找個辦公的地點，再物色一個可靠的負責人。”

“哦，地方倒是現成，不知你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人，待遇如何?”黃一平問。

“關鍵是可靠，最好是咱家里什么人。分公司老總月薪起碼八千，另外拿業務提成。還有，分公司的主要功能，是作為一個窗口。”郎杰克回答。

黃一平想了想，還是試著推薦了自己的姐夫王大海。本來，王大海靠了黃一平的關系，曾經擔任陽城大型企業明達集團的財務總監，工資待遇優厚。后來，因為明達集團幫副市長馮開嶺支出了一些費用，受到知情人舉報。關鍵時刻，王大海迫于壓力攬下罪責，雖然免于刑事處罰，卻被單位除名，回家開了一個小超市。眼下，超市生意不是很好，黃一平正想幫他們一下。這下正好，郎杰克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王大海再合適不過了。

“咱自己姐夫，再好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爛在自家鍋里，算是你幫了兄弟一把。”郎杰克滿口應承。

離開京城時，蘇婧婧及其表妹一家非常滿意。郎杰克除了給蘇婧婧買了意大利皮包，還贈送了兩件藏品，全是她喜歡的玉器，據說都是晚清宮中的玩物。一看包裝，就知價值不菲。

蘇婧婧見了，也不推辭，說:“既然是藏友相贈，恭敬不如從命了。郎總既然日后準備在陽城發展，我們不妨多做些收藏方面的文化交流。”

6

經過黃一平一番預熱，“鯤鵬館”項目總體社會反響不錯，其重要標志是新聞媒體、市長信箱分別收到不少群眾來信，其中有些來信直達廖志國案頭，來信者不乏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文化名人等社會賢達。信的內容自然是對市政府此舉大表贊同，覺得陽城作為歷史悠久、底蘊深厚之泱泱大市，怎么能沒有一座像樣的文化、體育設施呢?鯤鵬之城，建設鯤鵬之館，既有歷史意蘊，又具時代氣息，正是順時勢合民意的大好事!一時間，電臺、電視和幾家報紙上，也相繼發表了好多這方面的來信、建議。

廖志國對此表示滿意，說:“嗯，不錯，政府的規劃，能夠和群眾呼聲如此吻合，這才是真正的民心工程、民生工程!”

其實，那些熱情洋溢的來信，大多系文化、體育部門和新聞單位刻意組織，而黃一平才是真正的幕后策劃人。

“鯤鵬館”項目的預熱過程，真正的民間反響雖然寥寥，卻也引發了一些人的切實關注。這種關注的一個顯著標志，是忽然有很多人頻頻約訪黃一平。

熟悉官場的人都知道，像廖志國這樣從外地過來的領導，初來乍到，大家對他不摸底，也很難馬上找到接近的路徑。加上，其人性格直率，行事作風疏朗，初到陽城就說了許多狠話，定下多少清規戒律，諸如不吃請不收禮啦，不搞同學同鄉那一套啦，不在宿舍里接待訪客談工作啦，等等，弄得大家不敢輕易近前，甚至有些膽戰心驚。現在，他上任后的第一板斧定在“鯤鵬館”項目上，馬上就使一些人眼前一亮——機會來了!既然此項目是市長的一號工程，何不利用這一契機，既貼近了市長，又從中謀得些利益。不過，這個工程事體雖然重大，眼下還只是一個抽象的名稱，八字還沒有一撇，不知市長心里到底如何打算，冒昧不得。好在黃一平是陽城官場上的熟臉，因此不妨先拿他做了敲門磚與墊腳石。

星期天下午，汪若虹陪女兒小萌在房間做作業，黃一平獨自在客廳看電視，文化局長孫健打來電話，說:“黃老弟啊，我想邀請你們全家聚一聚，兩家人吃頓便飯，不知賞光否?”

這天，廖市長人在陽江，黃一平正好閑著無聊，就進到房間征求母女兩個意見，得到積極響應，馬上回復孫健說:“好的，恭敬不如從命了。”

放下電話，卻又言不由衷感嘆一聲:“唉，難得一個休息日，也不得清閑。”

其實，像黃一平這樣的人，有個癖好——說得文氣一點是耐不了寂寞，說白了就是閑不住。平常，在外邊忙碌應酬慣了，整天吃飯喝酒開會，就連電話也難得有三分鐘的空閑，因此就總是抱怨太忙，似乎熱切希望能得一時之閑，好好享受一番。可是真像遇到這種休息日，清閑在家里一天半日卻又特別難受。用汪若虹的話講，就像屁股底下墊了釘板，或者身上有一百條毛毛蟲在爬。因此，孫健的這通電話，可謂正當其時。不過，黃一平也知道，孫健這飯肯定不是白吃，即使沒有鴻門宴的意思，十之八九也是有事相求。

晚上，兩家人如約在陽城大酒店燕翅館落了座，三杯下了肚，孫健借著點酒勁，果然就來了個圖窮匕見——他想在“鯤鵬館”籌建辦謀個職務，最好是常務性質。

“老弟你也知道，文化局說起來重要，其實卻是個冷板凳，哥哥我在這個位置上也有五六年了，如果不主動找個機會挪挪，恐怕只能終老此職了。如果能夠利用這個工程為廖市長做點貢獻，也許還有點機會。再說，這個場館本身就是文化性項目，我參與進來名正言順哪。”孫健說得振振有詞，也挺真誠。

黃一平一聽，心頭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想當年，他由教育局考市府辦，正是時任市府辦副主任的孫健負責經辦，及至后來當了秘書，孫健對他均多有關照。這么多年，孫健在文化局主政，不斷給他送點戲票電影票，也時常約了兩家吃吃飯。現在他提出這個要求，自己雖然不是決策者，卻也不好拒絕幫忙。然而，擔任這樣大項目的常務，可不是一般的角色，那得是廖市長眼里絕對的紅人。這個主，他一個秘書豈敢輕易點頭。不過，暫時打個哈哈，日后再視情況而定，也無妨。

“這事，我們共同努力。我這邊，一定盡力!”黃一平說得也很誠懇。

孫健這邊大餐宴罷，那邊體育局長姜如明、發改委副主任徐曉凡、城北新區黨工委書記喬維民等幾個人，紛紛找上門來，也是個個不好拒絕，不能得罪。

那個姜如明，老家與黃一平鄰村，彼此還有點沾親帶故。當年，姜是教育局的基教科長，黃一平能夠由一位普通中學教師借到局里編教材，正是他的功勞。體育局同文化局一樣，也是個少人關注的二類局，難得有多少機會接觸領導或亮相出彩，眼看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不甘心老是啃著雞肋了此余生。現在，“鯤鵬館”的主體是體育館，他要求加盟自然理由充足。

徐曉凡雖然年紀輕資歷淺，在發改委排最末一位，按理不該有什么想法，可是人家老爹是本市有名的企業家，億萬富翁，既然他想了，沒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他來找黃一平也是理由充足——徐曉凡與黃一平是N大的校友，借校友會之緣接觸頻繁。去年底黃一平落難黨校時，因為忍受不了那里的冷淡與壓抑，曾經找到徐曉凡，希望到他老爹公司里謀個飯碗。徐曉凡相當夠意思，馬上給老爹打了電話，當場就許下一個總經理助理的職位，基礎年薪三十萬元。雖然事后再三權衡，黃一平打消了辭職的念頭，可對徐曉凡的慷慨還是心存感激。這份人情，豈有不還之理!

“發改委雖說是政府第一委局，可我叨陪末座，如果論資排輩，恐怕這輩子也甭想出頭嘍。這個大工程，既然廖市長重視，那一定得給我謀個位置!”徐曉凡找到黃一平，并不拐彎抹角。

至于城北新區黨工委書記喬維民，羞羞答答找到黃一平，也有討債的因素。這個喬維民，原是海北縣長，去年馮開嶺競選市長拉票時，黃一平曾經夜訪過他，并且許諾日后一定回報。半年前，市縣政府換屆時，他因為長期與縣委書記矛盾，主動要求調到正在建設中的城北新區。現在，雖然馮開嶺離開了陽城，可黃一平還在，何況人家在你黃一平家鄉任職期間，也沒少幫忙關照。但凡人情債，豈有不還之理。

以喬維民一個堂堂正處職位，希望在“鯤鵬館”項目中插上一手，除了自身仕途利益考慮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試圖將項目拉到城北新區。這就牽扯到另一個話題:選址。

“鯤鵬館”尚在擬議之中，選址卻已成關注焦點，一場暗戰在所難免。

如同眼下中國眾多大中城市一樣，陽城作為一座地區性中心城市，中心城區發展空間早就處于飽和狀態。在洪大光和丁松主政期間，分別提出了兩個發展方向。洪大光時代，看準沿江獨特的自然條件，加上當時長江大橋已經正式批準立項，于是提出向南延伸的發展戰略。為了呼應這個戰略，他親自南下廣東、福建，甚至遠赴港澳臺，大搞招商引資，引來眾多客商。其中，現任中陽地產集團老板儲開富，便是當時最為耀眼的成果。等到丁松當了市長，長江大橋建成了，高速公路網也成型，濱江地區反而成了一個死角，倒是位于高速交叉口的城北地區，一下就被盤活了。于是，丁松借助人大、政協的力量，提出重心北移的口號，將原功能單一的城北工業園區，擴展成一座功能齊全的城北新區。

關于城市重心的南移北遷之爭，成為洪、丁二人矛盾的焦點，也是近年陽城市委、市政府不和的癥結所在。

眼下，這個“鯤鵬館”項目如果放在南邊，那么勢必會在沿江形成一個文化、體育、娛樂、休閑中心，人流量大了，自然會帶動周邊地區的房地產銷售及商業性消費，對儲開富的中陽地產集團無異于雪中送炭。反之，如果這個項目放在北邊，那對城北新區而言絕對是錦上添花。眼下，雖然區內道路寬敞，高樓林立，大量高新企業星羅棋布，可唯一美中不足者就是缺少文化體育設施，一到夜晚或節假日就冷冷清清，很難真正吸引人留住人，也很難形成真正的城市格局。試想，如果那個新區有了“鯤鵬館”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又是聞名遐邇的地標性建筑，那新區的規模與地位篤定今非昔比，上升到與開發區同等的副廳級也未可知。

除了上述幾位熟人至交，一些工程事務方面的請托，也是紛至沓來。眼前工程還沒影子，規劃、設計、施工、裝修以及設備采購方面的一些商家，就如同嗅覺靈敏的餓貓，紛紛通過各種關系前來說項。有人許諾，光是土建一項，只要黃一平幫忙促成了，回扣開價已經高達百萬元以上。

到這時，黃一平開始有點明白，廖市長當初所說的“攪局”以及“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意義了。不過，越是找上門來的人多，他也越是冷靜、清醒。回想當初，跟隨馮開嶺時的種種教訓，至今仍有切膚之痛。因此，他還是抱定自己立下的“三不”原則，不該插手的事絕對不插手。

但是，也有一個現實難題擺在黃一平面前——現在自己是廖市長秘書，人家既然找上門來了，生硬拒絕肯定不是辦法。否則，將來廖市長走了，憑他黃一平這百十來斤，絕對得罪不起這么多人。時下，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萬全之策，既保全了自身的安穩，又不把路走絕。

7

郎杰克在陽城的分公司，正式開張了。

地點選在一個高檔商務區的頂層，面積足有兩百平米，租金不菲，裝修品位也不俗。公司門口的銅牌，鐫著北京博雅文化傳媒公司陽城分公司字樣，是蘇婧婧親書的那種瘦金體，娟秀而不失文氣。室內除了真皮沙發、紅木陳列架等家具之外，還有一些字畫作品，大多是蘇婧婧的友情奉獻。

這個郎杰克，自從上次京城偶遇，通過黃一平牽線得識了蘇婧婧，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就已經同她打得火熱。不過，郎杰克處事還算有分寸，雖然陽城這邊的業務有馬嬋具體負責，可經理名分還是給了王大海，薪金待遇也是按照約定兌現。這一來，就使黃一平感覺對姐姐稍許有了補償。

分公司成立慶典搞得挺隆重。郎杰克畢竟在京城廝混多年，深知在陽城這樣的地方要想立足，必須手筆足夠大。于是，慶典儀式設在陽城大酒店最大的宴會廳，樂隊、司儀、多媒體全套功夫用上，還特地從北京請來了幾個大牌明星助興。所請客人中，除了陽城行政、司法、文化、藝術、經管、商業等各界精英外，還專門將蘇婧婧從陽江請來。事前，對于來與不來的問題，蘇婧婧曾經猶豫過，也通過電話和黃一平探討過，可是禁不住郎杰克三寸不爛之舌的鼓動，最后還是以收藏藝術的名義，毅然渡江北來。

蘇婧婧這一來，在陽城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須知，市長廖志國來陽城任職將近一年，陽城民眾還是第一次得瞻市長夫人之風采。而且，得此訊息后，很多人都千方百計打聽，那個能夠移動市長夫人尊駕者，到底何方神圣?

由此，蘇婧婧成為郎杰克分公司的最大亮點，其廣告宣傳效應不可以金錢計。同時，很多包打聽式的人物也終于知曉，那個京城來的郎總不僅與蘇婧婧是朋友，而且與黃一平是大學同窗、同室。這個分公司的掌門人，竟然又是黃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又經過一番推理分析，大家終于對黃一平與廖市長夫婦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的洞察。

慶典搞了，分公司架勢拉開了，其實也就是個空殼，那些陳列架、保險箱里什么也沒有。在黃一平等一般外行看來，一分錢生意還沒做成，房租、裝修、家具、工資，尤其是龐大的開業慶典就已經開支了不小的一筆，似乎并不劃算。可在郎杰克眼里，卻是另一番風景。

“黃大頭呀黃大頭，沒想到我郎杰克進軍陽城，居然一炮打響，這全是托你的福啊!”那天，郎杰克顯然喝多了，一個勁拉著黃一平嘮叨個沒完。

“你可千萬別把我拉扯進來，你的生意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不會做你的賺錢工具。”黃一平看看旁邊有馬嬋、王大海在，干脆把話挑明。

“嘁，放心吧，我的生意不要你幫忙，倒是你求我的日子在后頭哪!”郎杰克語氣挺大。

黃一平聽了，只當是酒話。

第二天晚上，黃一平正在外邊陪廖市長應酬，忽然接到郎杰克打來的電話，說是請他下樓出個小差，并且已經讓蘇婧婧幫他在廖市長那里請了假。

黃一平一想，可不是嘛，剛剛廖市長才放下夫人打來的電話。于是，當即與廖市長打了招呼，便匆匆下了樓。郎杰克不由分說，拉上黃一平就上了他的七系寶馬，司機正是美女馬嬋。

一個小時不到，三人便進了陽江廖市長家，蘇婧婧早已在四樓藏品室備好茶水、點心。

“我在陽城的分公司現在一無所有，想從婧姐這兒借些東西過去裝點一下門面，也算是婧姐幫我一個大忙了。”郎杰克的話，雖然對著蘇婧婧說，卻明顯是說給黃一平聽。

蘇婧婧也接腔道:“看中什么你盡管拿，一平弟的同學、朋友，還不就是自家人嘛，不必客氣。”

郎杰克從那些藏品中，仔細挑選了一些玉石、瓷器、字畫，一一妥置在隨身攜帶的兩只密碼箱里。黃一平看得出，郎杰克的眼光確是不凡，所選全是其中的上品。

回到陽城，有從蘇婧婧處借來的幾樣東西一擺，郎杰克的分公司里總算有了內容。

接下來，郎杰克又在陽城活動了幾天，無非是再重點拜訪一下當地的相關部門。

“雖然是在你的地盤上，又是咱姐夫在這里主管，可畢竟咱是生意人，一切要按照市場規律辦事，不能事事都麻煩你，動用你的關系。現在趁我在陽城，把該拜的各路神仙都拜到了，以后王大海、馬嬋他們辦事就輕省多了。”郎杰克如是解釋。

郎杰克做生意思路與一般人不同，雖然他在陽城的主業是經營文化藝術品，卻刻意結交了很多政府部門的頭頭。比如昨天剛剛請文化局、博物苑、文物管理處的負責人吃了飯，今天就又要請工商局、物價局、稅務局的官員，明天還得約政法委、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領導，及至等他把陽城機關的主要權力部門幾乎掃了個遍，黃一平這才發覺，這小子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想想也無奈，畢竟是同學，姐夫王大海又在公司里拿那么多薪水，只要不犯法，愿意折騰就讓他折騰吧。何況，即便有借自己關系的嫌疑，背后不是還有蘇婧婧那棵大樹嘛。再說，果真如他所言，現在他把這些衙門摸熟了，以后省得老是找自己的麻煩。

郎杰克在陽城忙乎一番剛剛離開，黃一平馬上就見識了他不同凡響的生意經。

那天夜里，孫健悄悄摸到黃一平家里，先是東拉西扯了一通閑篇，接著便把話題說到郎杰克身上。

“聽說你這個同學在北京路子挺寬，生意做得好，與京城那幫高干子弟打得火熱?”孫健問。

黃一平聽了，不知該如何表態，只好含糊道:“好像是吧，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他和廖市長大人關系是真好?他果真是蘇婧婧的干弟弟?”

黃一平一聽，警覺起來，忙問:“孫兄，你到底有什么事?”

孫健眼里飄過一絲猶疑，還是悄悄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說:“我也不瞞你，最近郎總向我推薦了一只玉器，說是廖市長愛人喜歡收藏這個，不知是真是假?”

黃一平知道，孫健前不久曾經夜訪過廖市長。事前，他也和黃一平商量過，說是希望安排一個機會，單獨向廖市長匯報一下文化大市建設的情況。黃一平心領神會，當即向廖市長做了匯報。廖市長說:“也好，正巧‘鯤鵬館’項目也想聽聽文化主管部門的意見，你就安排個時間吧。”按照通常習慣，廖志國一般只在辦公室談工作。可是，對于市長的日程安排，秘書不僅有通盤籌劃之責，而且有臨時變通之權。于是，孫健與市長的見面，便被黃一平安排在夜里十點，地點破例放在廖志國宿舍。那天談話時，黃一平前半段在場，后半程找個借口出去了，等到再回來時，就看見廖志國正在大發雷霆，直把個孫健罵得狗血噴頭。黃一平一看桌子上的兩疊鈔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事后，廖志國問起孫健的情況，黃一平盡力幫助美言一番，似乎才未介意。

看了孫健出示的照片，黃一平一愣，圖上之物正是那天郎杰克從蘇婧婧藏品室借來的一件，也就是蘇婧婧經常把玩的那件翡翠。

“郎杰克給你的這個?花了多少錢?”黃一平問過之后，馬上就后悔了，道:“算了，你還是別告訴我吧。”

孫健遲疑了一下，以為黃一平是有意激他，悄聲道:“是郎總從北京榮寶齋高價淘來，轉手給我十二萬元，一分錢沒賺。”

“哦。那你準備怎么送給人家?”黃一平問。

“這正是我今天來求你的主要目的。老弟，你得陪我一起跑一趟陽江，否則，人家市長夫人怎么會輕易收下這個。”孫健眼里寫滿懇求。

送走孫健，黃一平馬上給郎杰克打了電話，問:“孫健手上那塊玉是怎么回事?”

郎杰克哈哈笑過一陣，說:“黃大頭，陽城地界上的事，什么也瞞不過你。不過，我要警告你，這種事千萬不要亂抬杠，我這也是義務勞動，東西從我這兒轉過手，最終還是物歸原主。”

8

中陽地產集團的老總儲開富，居然冒著大雨，在黃一平家樓下等了好幾個小時。

那天，黃一平送廖志國回陽江，在蘇婧婧的工作室里接到儲開富的電話，說是希望見面聊聊。回來的路上下起大雨，在家門口被儲開富堵住，才知道客人一直在此候著。

他知道，不是萬般無奈，像儲開富這樣的地位與個性，不會輕易找上門來，更加不可能在雨地里等他好幾個小時。何況，他還欠著儲老板一個天大的人情哩。

祖籍陽城的儲開富，其祖父當年是本地最有名的地主兼資本家，解放前逃到香港。前幾年洪大光當市長時，帶隊到香港組織招商，拜訪了一批陽城籍港商，儲開富便是其中之一。其時，儲開富憑借祖上留下的資產，依靠自身過人的聰慧，已經在廣東、浙江等地把生意做得很大，尤其以房地產業最為興旺。陽城是長江三角洲地區新興崛起的城市，距離上海很近，又有沿江資源優勢，深具商業投資潛力。加之，陽城是儲家衣胞之地，感情因素也是一只重要砝碼。因此，儲開富在洪大光的鼓動下，馬上就回到故鄉考察，并看中長江邊上一處灘地。當時，洪大光為儲開富描述的前景頗為壯觀——長江大橋已經正式立項，距離儲開富看中的灘地只有不到十公里;沿江開發即將上升為省級發展戰略;陽城的行政、商業、文化中心，很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向南遷移。同時，洪大光還許諾，只要儲開富的資金能夠全部到位，項目能夠如期開工，陽城市政府一定會在地價、稅收等方面給予足夠的優惠。受此種種因素的鼓舞，儲開富馬上在陽城成立了中陽地產集團，并將廣東、浙江的項目做了緊急收縮，又從銀行借貸了巨額款項，將長江邊上近千畝土地全部拿下，規劃分期建成高中檔居住區、商務區、文化休閑區，志在打造長江沿線規模最大、現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社區。

項目正式進入操作階段不久，陽城政界發生變動——洪大光升任書記，丁松接任市長。按說，這樣的狀況應該更加有利于儲開富的發展。可是，中國官場的情況往往就是復雜，尤以陽城這樣的中小城市為最。洪大光擔任市長時，本就與常務副市長丁松關系不睦，政府決策時常常南轅北轍。分別升任市委市政府一把手后，兩人關系進一步惡化，委府兩邊相互更加不好講話，更別說插手。丁松主政市政府期間，恰逢長江大橋建成通車，城北地區高速公路網成型，遂提出城市中心北移、打造城北新區的口號。再加上，近年來國內房地產業一直起落不定，陽城房地產業又過度膨脹且惡性競爭。這樣一來，儲開富開發的濱江花苑，由于缺乏政府的支持，以及主城區南移的響應，就成了獨立江灘的一座孤島，首期建成的大量高檔住宅小區基本沒能賣得出去，后期在建和待建的商業、文化、醫療等配套設施勢成騎虎，巨額資金一下就被套牢。

現在，新任市長廖志國上來，準備搞“鯤鵬館”這樣一個龐大工程，如果能夠在儲開富的濱江花苑附近落戶，定會帶動那里的房屋銷售與商業消費，豈不是幫了他天大的忙!

再說黃一平與儲開富，原本也沒有什么交往。當初馮開嶺在陽城時，因為礙于洪、丁兩人的爭斗，就極力避開中陽地產這塊燙手山芋。可是，每逢過年過節，儲開富卻總是要例行拜訪，包括黃一平這樣的秘書也有一份。有一年春節，儲開富派人給黃一平送來一萬元現金，遭到婉拒。事后，又送來一份房屋預售合同，說是幫黃秘書在濱江花苑定了一套房子，那一萬元當是交了定金，房價自然只是算了個成本。黃一平一想，也就只是個預售合同，說白了只是一張紙，再拒絕似乎太不近人情，就收下了。再后來，黃一平姐姐在那里的別墅區買下一套聯排，按揭貸款比例很高，當時依照王大海在明達集團做財務總監的高收入，償還應該不成問題。可是，恰恰遇到后來那場風波，王大海丟掉飯碗，還差點進了牢房，房子貸款便成了一只沉重的包袱。無奈之下，已經受了處分并下放到黨校的黃一平，只好厚著臉皮給儲開富打了電話，希望能夠幫姐姐把房子退掉。儲開富二話沒說，當即決定房子暫時不退，先把銀行貸款轉到公司名下，至于欠款，只要王大海打一張借條即可。如果以后實在不想要了，房子可以隨時退還中陽集團，也可以幫助賣掉，保證不會虧本。如今，那套房子仍然在王大海名下，儲開富也從來沒有追討過錢款。

萍水之交，這樣的負欠已經讓黃一平感覺相當沉重了。

黃一平將儲開富請進家門，與汪若虹做了禮節性介紹，就雙雙在書房落座。“實不相瞞，大量資金全部積壓在陽城，再不設法解套，我的公司可能就要垮掉了!”儲開富開門見山，態度真誠。

“我明白你的處境，也一定鼎力相助，可是畢竟我人微言輕哪!”黃一平也不見外。

儲開富當即把希望“鯤鵬館”落戶濱江花苑的意圖說了，黃一平也介紹了“鯤鵬館”項目的籌劃情況。

“城北新區那邊已經形成氣候，競爭優勢明顯，好多領導傾向放在那里。”黃一平實話實說。

“難道真的就沒有辦法了?當初洪書記動員我來陽城時，可是信誓旦旦說好城市重心南移，我才會把那片灘地圈下來。現在又說城市中心要北移，一下就把我晾到旁邊了。如此說話不算數，哪個還敢再來投資嘛!”儲開富從小在香港長大，又是港大畢業，算是比較有教養的人，即使生氣、發火也是溫文爾雅，不露臟字。

“你老兄雖然生在香港，可到內地做生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難道對官場上的事情還不了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有些事情，是要隨機應變、對癥下藥的喲。”黃一平的話半是勸慰，半是啟發，也有一定程度的試探。

儲開富自然是個聰明人，哪里會不明白黃一平的意思。其實，他此行到訪，就是專程來向黃一平問計。他告訴黃一平，在廣東、浙江做生意多年，已經把中國官場、官員的情況摸得爛熟了，如何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早已游刃有余。無奈，陽城官場是個例外。對于洪大光、丁松，他也不是沒有充分應對，只是情況太過特殊。剛來陽城時，他也是經濟手段與感情牌并用，給洪、丁兩位送錢送物不算，光是偷偷安排他們的妻子兒女出國旅游，前后就不下十次。而且，考慮到兩個主官之間的矛盾，他也盡力平衡好與兩個人的關系，算是小心翼翼、盡心盡力了。

“洪書記、丁市長兩個人斗法，我就成了夾在中間的一個犧牲品，前者要避嫌躲著我，后者又要利用我作肉彈攻擊對方。最終的結果是，我的本錢也花了，時間也耽誤了，陷在這個泥潭里越來越深。唉!按照道理，這些話本不應該和外人說，可是，多年觀察相處下來，我發現你與一般官員還是有些不同，說了是拿你當兄弟，全當是自我發泄一下吧。不過，廖市長那里，你一定要幫忙哦!”儲開富說得很無奈，眼睛里竟然有了淚花。

黃一平思考了好一會兒，才下了很大決心，說:“這樣吧，既然你老兄找上門，我也就不和你繞彎子了。明天晚上，正好有個機會，你和我跑一趟，認了門兒，余下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第二天晚上，黃一平按約去給蘇婧婧送陽城特產的蘆筍和草雞，就帶了儲開富一起前往。

見到溫文爾雅的港商儲開富，蘇婧婧顯得非常熱情。三言兩語一交流，黃一平自然就把話題扯到蘇婧婧的收藏愛好上。

“哎喲，巧啦，正好我也喜歡收藏，而且香港家里也有些祖上留下的藏品，什么時候一定帶來和婧姐交流。”儲開富果然靈光，沒要怎么過渡就把話說到點子上了。

蘇婧婧一聽，來了情緒，當即把客人領上四樓參觀收藏室，相互交流起收藏方面的心得。

站在一旁的黃一平，暗暗松了一口大氣。他知道，能夠進入四樓收藏室者，已然得到了蘇婧婧的認可。

9

市委書記洪大光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突然、蹊蹺，且使陽城官場的權力格局迅速產生了微妙變化。

時值初冬。那天，黃一平正隨廖市長在省城開會。午飯過后，會上照例有一個多小時的午休。

黃一平剛剛安排廖市長躺下，手機就響了。一看，是妻子汪若虹。

“喂喂喂，你知道嗎，洪書記受傷了，傷得不輕哩。還有還有，好奇怪喲。”一上來，汪若虹就有點語無倫次，語氣里有抑制不住的慌張，似乎也夾雜著些許興奮。

黃一平聽了，一頭霧水。早晨來省城的路上，廖市長還和洪書記通了話，相互通報了各自行程，怎么忽然就傷了?

“不要急，慢慢說。”黃一平盡量語氣平和，否則那邊的汪若虹會更亂。

聽得出來，汪若虹也在努力鎮靜自己，希望能讓自己的敘述盡量言簡意賅，條理分明，只是效果不甚明顯。不過，黃一平終究在一堆亂麻里漸漸理出了頭緒。原來，中午一點左右，陽城市第一人民醫院仲院長忽然接到洪書記秘書的急電，說是洪書記在陽城賓館不慎摔了一跤，大半個身體不能動彈，疼得渾身大汗淋漓。

當時，醫院還沒到上班時間，仲院長一邊調度救護車，一邊從院長室往外沖，正好在走廊上碰到來醫院辦事的汪若虹，說:“正好，你是護士長出身，馬上跟我跑個急救。”

汪若虹心想，我一個衛生局機關的工作人員，跟你跑什么急救呀。可想歸想，還是跟著仲院長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拉著警笛一路呼嘯來到陽城賓館，洪書記正躺在大廳的三人沙發上，臉色青紫，牙關緊咬，身上的衣服幾乎濕透。看得出來，傷者身體的某個部位相當疼痛。

大家七手八腳將洪書記抬上車，緊急送往醫院。

“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我看不像。”汪若虹壓低聲音。

“哦?”黃一平有些驚訝。

“摔傷能看不出來，身體沒一處紅腫青紫，更加沒有破損斷裂，估計是扭傷。還有，衣衫不整，渾身散發出洗發液、沐浴露的味道，明顯是剛剛洗過澡。另外，那個女經理也在旁邊，神態明顯不對。”汪若虹一直緊隨仲院長，在洪書記近前服務，她掌握的絕對是第一手資料，加之以其女性的細致觀察，準確性應當不容置疑。

黃一平又追問了一些細節，稍作沉思，馬上警告說:“千萬記住，不要亂講話!如果可能的話，找個理由，躲開!”

放下電話，黃一平沒有馬上到隔壁喊醒廖市長，而是先給人民醫院仲院長打了電話。

“摔得不是很重，但部位麻煩。原本有些突出的腰椎尖盤嚴重錯位，腰部以下幾乎不能動彈。初步診斷結果:無法手術，只能保守治療，看來病人得臥床靜養相當長一段時間。”仲院長字斟句酌，聲音壓得很低，顯然是不想讓旁邊的人聽到。

“需要多久能康復?”黃一平問。

“最樂觀的估計，至少得七八個月時間才能下床行走。”仲院長道。

“好的，你們全力組織治療，包括傷情在內的一切信息，盡量控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有關情況，只由你一個人負責發布，我這邊馬上向廖市長報告。”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黃一平就敲響了廖志國的房門。

廖志國是個典型的夜貓子，夜里往往只睡四五個小時，每天中午一個多小時的午睡，就顯得非常珍貴。黃一平也知道，非到萬不得已，一般不宜驚動。看得出來，廖市長睡得很熟，對于中途被叫醒，感覺相當不爽。

“哦，沒有什么大礙就好。”聽到洪大光摔傷的消息，廖市長似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表情、語氣均很平淡，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廖市長，洪書記傷情雖然沒有什么生命危險，可聽說治療、恢復需要大半年時間。看來，他這一躺肯定是不能正常工作了，您肩上的擔子就得加重，市委市政府兩邊可不輕松哩。”

“咦，倒也是，這個我倒還沒來得及考慮。來來來，詳細說說。”廖志國眉頭一挑，眼睛倏忽一亮，睡意似乎立即全消。

黃一平做出思索狀，其實心里早已有了打算，緩緩道出了自己對此事件的判斷及處置建議。

廖志國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平啊一平，以前都聽人說你是個智多星，當年曾經幫助馮市長出過不少好主意。可是跟我這么長時間，就總是見你縮手縮腳、畏首畏尾。今天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好，咱就照你說的辦!”

黃一平當即撥通了洪書記秘書的電話，說:“志國市長正在會議上，得知情況心急如焚，現在就要和洪書記通話。”

廖志國與洪大光通話時，先是詢問了傷情，而后嗔怪說:“洪書記呀，不是老弟我要批評你，你這一段時期為了年底的百日沖刺，連續在下邊跑，又是視察農村，又是到工廠調研，本來就有高血壓和腰椎上的毛病，怎么能這樣不愛惜自己呢?如此勞累過度，肯定血壓又突然升高，不出紕漏才怪!當然啦，也怪我，平時對你這個老大哥關心照顧不夠。這個情況，我要馬上向省委龔書記當面報告，并向省委做深刻檢討。”

從廖市長的神態語氣上，黃一平完全可以判斷出，對面的洪書記一定忍著傷痛，說著冠冕堂皇的話，眼睛里卻寫滿了感激之情。

當天下午，經過黃一平與洪大光秘書的反復磋商，迅速整理出一份書面材料，著重反映洪書記近期如何深入基層、帶病工作的情況。廖志國拿著這份材料，分別向省委幾個主要領導做了匯報。

第二天，省委副書記和組織部長，帶著衛生廳長、省人民醫院的外科專家，專程趕到陽城，代表省委慰問了洪書記，并轉達了龔書記的指示:“不惜代價，全力治療;安心養傷，休息為主。”

省委領導在征詢了醫療專家建議后，也個別征求了洪大光的意見，初步決定洪大光同志邊治療邊工作，以休養治療為主，廖志國同志暫時市委、市政府一肩挑，兩頭兼顧。

事后，廖志國曾經反復論證過目前局面，認定這確是天賜良機、神來之筆，再沒比這更為理想的結果了。

廖志國清楚，像他這樣異地任職的市長，到一個新地方工作，人生地不熟，從熟悉情況、適應環境到放開手腳干出政績，怎么說也得三四年甚至更長。市長雖說是政府主官，可在當今中國的實際權力結構中，只能位居次席，決策權、施行權都要受到很大制約。如果遇到一個強勢的市委書記，則只能是一個陰影里的配角，一只隨聲附和的應聲蟲，甚至只是個出力流汗的藍領工人。一句話，成績永遠是人家的，永遠正確、永遠英明的也只能是人家。廖志國在陽江時，就聽說了洪大光與丁松惡斗的事情，知道這個對手不簡單。來到陽城后，適逢洪大光信心滿滿沖刺省府班子，他心里倒松了一口氣，心想洪大光之后的市委書記，肯定是省級機關下派，或是外地調入，年齡不會太老，資歷不會太深，大家半斤八兩，對自己應該還算有利。未料，洪大光意外落選，令他只得重新考慮如何與其搭檔。不過，這期間他也曾經想過，洪大光之落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市委、市政府主官不和的教訓，洪大光不會一點都不記取。何況，省里局勢也明擺在那里，此次落選不等于永遠失去機會，一二年內洪大光還是要上去，即使不能進省府，人大、政協安排個副職應該沒問題。鑒于此，廖志國才冷不丁推出一個“鯤鵬館”計劃，既是對洪大光態度的試探，也是高調發表的一個廖式宣言，意在標明自己在陽城政界的強勢立場。現在，洪大光突然病倒，至少得大半年才能恢復，無疑是蒼天眷顧，讓出權力空間任他自由翱翔、盡情施展，等于是把熟悉、適應、磨合期都大大提前、縮短，有些干脆就簡化掉了。

為此，廖志國對黃一平的絕妙建議，除了欣賞，也心存一點小小的感激。

廖志國總體還是個性情中人，他一高興，當即就有表示——經與病榻上的洪大光商量，決定建議有關方面撤銷對黃一平的黨內警告處分。

得此信息，黃一平當然是既驚訝又感激。他怎么也沒想到，跟隨廖市長還不到一年，這個壓在心頭的巨石就被卸除，而且沒費吹灰之力。于是，某天夜里，他突然找到陽城大酒店老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保安部取走了洪大光摔倒當月的客房電子監控錄像。回家后，他一個人在家回放了錄像，證實事發前后，酒店里那個傳說與洪書記有染的女經理，確實出入過洪大光房間。

黃一平精心存放了那段錄像，并通知酒店老總:錄像不慎丟失，切勿與任何人提起。

此舉，既為報答洪書記、廖市長，也是自保。

10

元旦放假三天，黃一平隨蘇婧婧到了北京。

本來，廖市長說好親自陪妻子去，可是臨行前一天，突然出了點變故，就只好委托黃一平代勞。

說起這個變故，自然就牽扯到一個女人——楊艷。雖說廖志國怕老婆在陽江陽城兩地都很出名，夫妻之間的感情也相當好，這并不影響他在陽城豐富多彩的私生活。

廖志國的宿舍，是在陽城大酒店的東南角。那里，原是政府招待所的貴賓樓，也是陽城迎賓館。他住的一幢樓，是當年接待重要領導人的地方。后來，市里在擴城河邊一處風景最好的地方，特別辟出一塊地方，建了幾幢單體別墅，作為重要領導人的接待處，這個貴賓樓便閑置了。

廖志國居住的那幢樓，掩映在樹木、花草叢中，外邊有個小門，鬧中取靜，平時一般人不會進去。他住進來后，并不占用很多房間，一樓基本空著，只在二樓用了一個套間。平常，他大部分時間在辦公室，回到這里只是休息。他曾經吩咐黃一平，也在多個場合鄭重聲明，一律不在宿舍里接待來訪者，也不在宿舍談工作，有事請到辦公室。當然啦，秘書黃一平不在禁入之列。

剛住進來時，酒店給廖志國配了個清潔工，除了打掃衛生、收拾房間，每天還幫助把臟衣服拿到酒店洗衣房洗凈、烘干、燙平。不久，這項工作就被酒店客房部的女經理代替了。陽城官場上人都知道，這個女經理從十八歲開始在酒店上班，前后已經服侍過多任書記、市長，嘴巴甜，長得漂亮，人也很機靈，故事自然就很多。外人無法知道，黃一平卻是一目了然，這個女經理很快就和廖志國搞上了。有幾次，黃一平清晨來接廖市長出差，就看到她衣冠不整從樓上下來，神色居然相當自如。很快，機關里也都知道了他們的故事，卻又都見怪不怪——一個是人到中年、孤身獨居的官場權勢男人，一個是風流成性、不甘寂寞的水性女子，沒有故事那倒奇怪!

可是最近，廖市長的私生活又旁出一枝來，他的身邊忽然多了個英語兼網球教練楊艷。那個楊艷，本是陽城衛校的團委書記，不僅年輕貌美、身材高挑，而且精通英語，喜愛體育，尤其一手網球打得非常漂亮。眼下，這個楊美女的丈夫正在國外留學，據說已經讀完碩士，準備繼續攻讀博士，這就給妻子留下了相當充足的時間與空間。

給廖志國介紹楊艷者，乃體育局長姜如明，而楊艷丈夫正是姜如明的親弟弟。堂堂姜局長之所以出此下策，將自己的弟媳送貨上門，實在也是出于無奈。前邊說過，姜如明曾經專門找過黃一平，希望通過“鯤鵬館”工程接近廖市長。黃一平受其委托，也先后安排過兩次機會，讓姜如明單獨拜訪廖志國。期間，姜如明先后給廖志國送過現金、物品，均遭到嚴詞拒絕與訓斥。后來，黃一平又暗示其仿照孫健的手法，給蘇婧婧送些玉石、字畫，可是姜如明思量再三，自覺既無巨大本錢，也怕弄了假貨適得其反，只好作罷。一次偶然的機會，姜如明與黃一平閑聊時，聽后者說廖市長對網球頗感興趣，同時正在物色一位英語老師，這才靈感突至，想起了自己的弟媳楊艷。

自從姜如明推薦了楊艷之后，廖志國忽然迷上了網球和英語。每天晚上，廖志國不再加班開那么多的會議，酒席應酬也是盡量早早結束。回到宿舍，楊老師通常早已在那兒靜候。倘是時間允許，兩人會先換上運動裝，在酒店內的網球場上對攻半個小時左右。說實話，每每看到楊艷身著短袖衫褲在場上奮力扣殺，那一副雪白的豐乳脫兔般奔騰跳躍，就連從旁觀戰兼球童的黃一平都不禁心旌搖蕩。打完球，雙雙回到廖市長宿舍，簡單沖洗一番，接著夜讀英格力西，黃一平便識趣尋個借口早早告退。

這次元旦放假，姜如明以體委名義，搞了一個迎新年網球友誼賽，主要是組織一幫美女陪廖志國娛樂一下。于是，陪同蘇婧婧來北京的差事，就只好交給黃一平代勞了。廖志國交代黃一平，就說省里領導要來陽城考察“鯤鵬館”項目，千萬不可以在蘇婧婧面前漏了嘴。

到了北京，黃一平才知道是郎杰克公司搞了一個拍賣會，蘇婧婧不僅有拍品參拍，而且也是一件拍品的競拍者。

拍賣會選在京城一家豪華的五星級酒店，參加的人并不多，需要憑一張特制的證件才能進入，甚至布置了與機場相當的整套安檢設施。

拍賣會上，開始拍出的是一批較為普通的瓷器類古玩及近代字畫，基本上都是不多幾個回合就落槌成交，也有幾樣東西流拍了。起初，黃一平感覺這個拍賣會有些隨意。可是，到了一幅國畫掛出來，現場氣氛立即熱烈起來。

那幅畫作一掛上去，黃一平就驚呆了。天哪，竟然是那幅熟悉的《頑童秋釣圖》!記得大約兩個月前，城北新區工委書記喬維民再次來找黃一平，表示不惜代價，希望盡快與廖市長拉上關系，黃一平便把他介紹給了郎杰克。郎杰克當即推薦了這幅畫，開價五十萬元，讓他轉手送給蘇婧婧。喬維民生怕畫作有假，又找黃一平出面交涉，郎杰克表示一切盡管放心，他自有安排。送畫之前，黃一平以到省城開會路過的名義，已經先帶著喬維民拜訪過蘇婧婧，算是一回生兩回熟了。蘇婧婧本就學的國畫，對這幅近代名家的杰作自然相當熟悉，馬上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與熱情，當即收下此畫，并回贈了一方和田玉的印石，算是實現了等價交換。現在，畫作出現在拍賣會上，黃一平終于明白郎杰克所謂的“自有安排”了。

拍賣師剛剛介紹完作品，報出28萬元的底價，奇怪的現象發生了——坐在底下的兩個買家，如玩戲法似的，一路此起彼伏爭先恐后，把價格一直抬到二百六十萬元，上漲了將近十倍。見此情景，黃一平再次目瞪口呆，可再看一眼坐在旁邊的蘇婧婧，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態。這下黃一平倒有些糊涂了。本來，黃一平也是懂得些字畫的，從畫作的線條、用墨、題款、印章，到裝裱材料等等多個方面判斷，這幅畫倒也不像贗品，可即便真品，也絕對不可能賣到這樣的天價呀。待慢慢理出點頭緒，再想尋找那兩個競拍人時，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更奇特的一幕還在下邊哩。最后出場的拍品，是一顆祖母綠寶石戒指。此物一登場，現場一片驚嘆之聲。

聚光燈下，那顆被猩紅色絲絨襯托下的綠寶石，真是光彩奪目，令人眼前一亮。即使以黃一平這樣的非專業眼光，也知道此物絕非等閑之物，憑其稀有、珍貴程度應該能拍出一個天價。而且，拍賣師還介紹說，這顆寶石已有三百多年歷史，早期為前清宰相所有，后為一戶商賈世家的傳家之寶。

聽到這里，黃一平忽然想起不久前，儲開富拉他一同拜訪蘇婧婧，曾經說過他家有只稀世寶石，難道……

拍賣開始，雖然下邊眾人屏氣凝神鴉雀無聲，可是卻并未出現熱烈競爭的場面，除了蘇婧婧之外，只有兩個買家象征性參與。競拍過程出奇地簡短，從底價三十萬元起拍，到最終僅以六十萬元成交，其間并沒有經過多少回合的較量。最后的贏家，自然是蘇婧婧。

這下黃一平才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原來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局，所有的人都是演員，只有他是看客。

晚上，郎杰克給蘇婧婧擺下慶功宴，黃一平幫婧姐代了不少酒。餐后，安排大家到長安街逛街、唱歌，黃一平以醉酒頭痛為借口沒參加。郎杰克親自陪同蘇婧婧出去玩，留下馬嬋照顧黃一平。這，正是黃一平求之不得的事情，馬嬋自然也非常樂意。

對于黃一平與馬嬋上床的事情，也許郎杰克早就知道了。其實，當初郎杰克將馬嬋派駐陽城，說不定原本就是一個圈套。馬嬋作為郎杰克公司的一個骨干，在陽城實際掌控分公司的業務，不停地在北京和陽城間穿梭，其中多數時間又都駐在陽城，與黃一平的聯絡也非常頻繁。大概分公司成立之后一個月左右吧，廖市長周末回了陽江，黃一平在家上網久了，便借出來透氣之機順路拐分公司樓上，恰巧馬嬋一個人在。當時，正值初冬，室內開了空調，很暖和，馬嬋穿了一套羊絨裙裝，胸部和大腿都露出一大截，黃一平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哪里知道，馬嬋其實早就對他心生好感，加上獨自在陽城呆久了，難免心理與生理都有些饑渴，當即讀懂了黃一平眼神，上來就把他緊緊抱住。兩個飲食男女，在沙發上把想做該做的事情做了。事后，黃一平問馬嬋:“你和我這樣，不怕郎杰克修理你?”馬嬋的回答卻讓黃一平非常詫異:“他早就希望我和你這樣，說是只有徹底把你擺平，他的生意才一路暢通無障礙。只是我沒聽他的而已。現在我和你這樣，是真心喜歡你，因為你和他不一樣，和官場上的很多人也不一樣。”自此，黃一平與馬嬋經常約會，至于郎杰克是否知情，他也不管那么多了。

目送郎杰克和蘇婧婧的車子遠去，黃一平與馬嬋相依著上了樓。一進房間，黃一平哪里還有半點醉意，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和馬嬋雙雙脫光，借著酒勁，弄得自己氣喘吁吁，小女子更是眼冒綠光狀如餓狼。

歇息下來，兩人沖洗一番。又相互撫慰了些時候，黃一平開始使用早就備好的詐術了。

“今天這個拍賣會，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蘇婧婧的那幅畫根本就值不了那么多錢，告訴我，那個陽城的買家到底是誰?還有，她得手的那顆寶石，是不是中陽集團儲總的貨?”黃一平的眼睛緊盯馬嬋。

馬嬋想回避，卻又不自覺地迎著黃一平的目光，沉默了些時候，這才回答道:“我告訴你了，你千萬不要說，否則郎總會辭了我。確實如你猜測的那樣，那幅畫雖然精致，卻是贗品，最多值三萬塊錢。我們公司，有成批這樣的作品，要么賣給不懂行的傻瓜，要么專門提供給蘇婧婧這樣的人釣魚。當初，郎總與蘇婧婧說好畫的實價五萬元，喬維民花三十萬元買下，多余的錢返還給蘇婧婧。今天拍賣場上的買家是徐曉凡父親，那個舉牌人是其公司的行政主管。至于那塊寶石，確實是儲開富祖傳的寶物，現在這個價格被蘇婧婧拿下，不久后還會在另一次拍賣會上，再以十倍的價格物歸原主。”

黃一平聽了，仰面倒下，長嘆一口。

“那么，郎杰克在這里面有什么利益?”黃一平問。

“目前而言，什么利益也沒有，全是義務勞動甚至虧本買賣。但是，郎總正在和蘇婧婧、儲開富、徐曉凡父親他們，做一筆大買賣。”馬嬋說。

黃一平原本還想追問下去，可轉念一想自己那個“三不”，覺得還是就此打住為好。再看看身邊的絕色美人，何不趁此大好時光，好好享受一番。

11

自從市委書記洪大光倒下，廖志國的忙碌便不難想像，黃一平自然不能例外。

廖志國的忙，是他的工作范疇從原來的市政，延伸到了市委，原本相對單一的政府事務，擴展到黨政軍民工農商學各個領域。雖說省里明確洪書記是半休狀態，可是一個平躺在床上幾乎不敢動彈的人，每天還要接受那么多的光照、熱敷，哪里還能騰出太多精力過問政事?再說，洪大光心理有數，眼下廖志國之所以拼命說他好話，意圖再明顯不過，若是自己還不放手，那就太不識抬舉了。

官場上人最善于觀察動向。現在陽城官場的動向已經非常清晰——洪大光這一病，不必說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就是馬上康復了，也未必就是原來那個洪大光了。省里機關已經傳出話來，洪大光上次副省長的落選，是個意外，是有某種被人陷害的因素，組織上不會隨便冤枉一個好同志，該用的還是要用起來。據說，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通過省人大常委會補選或直接任命，不進省府就進人大。如此，洪大光在陽城政壇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加之，廖志國是個強勢市長，就其咄咄逼人的氣勢而言，未來主政陽城只是時間問題。大家也都看出來了，眼下洪大光病休，廖志國主持全市工作，其實只是一種權力交接的預演，或者說是某種提前過渡。因此，很多市委那邊的事務，原本需要洪大光拍板點頭，現在已漸漸過渡為廖志國定奪，或者明著向洪書記請示，暗中則在廖志國處曲徑通幽。這種權力轉換的另一個重要標志，是廖志國主持召開的會議多了，發表的重要指示、講話當然也隨之增加，報紙、電視上的頭版頭條板塊，由過去的二分天下有其一，幾乎變成了廖氏獨角戲。那些經過黃一平精心挑選過的圖片，潤色過的講話，推敲過的標題，明顯已經具有了雄霸一方、君臨天下的氣度。

在處理與洪大光的關系上，廖志國完全接納了黃一平的建議。一方面，他充分利用洪大光休息這段時間，盡可能多地熟悉、了解市委那邊的情況，深度介入全局性事務，借機樹立權威。另一方面，對纏綿病榻上的洪大光，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不僅電話往來頻繁，而且幾乎三天兩頭都要到醫院小坐片刻，大小事情相互商量。除親自屢次向省委領導陳情外，廖志國還專門請來北京某大報駐省分社記者，撰寫了一篇內參，反映洪書記深入基層勞累過度終至受傷，躺在病床上依然工作不止的情況。那個記者，其實是黃一平的一個朋友，內參借洪大光此一個案推而廣之，提醒各級領導干部，應當著眼長遠愛惜自己和下屬的身體，保存好可持續革命的本錢。這個角度的選擇果然很妙，很快擺上了省委龔書記及各位常委的案頭，還受到北京總部的高度重視，轉呈給了更高層。

“志國同志，你辛苦了，我代表陽城六十萬人民感謝你!”

“哪里哪里，沒有你洪書記的核心作用，我哪能支撐下如此復雜的局面!”

病房里，經常會上演這樣的場景:一個仰臥朝上，一個俯身向下，兩雙手緊緊相握，話語感人，表情生動。

這期間，廖志國還做了一件事，讓黃一平吃驚且感動。某日，在洪書記病房，廖市長屏退黃一平等左右，大約十分鐘之后，黃一平便得到辦公室副主任的口頭任命。接著，由組織部出面，一一征求了所有的常委同意，履行一應手續。一個副處級調研員，變成副處級副主任，級別雖然平行，卻由虛級成了實職，按理說是要通過正式考察、常委會討論等正式程序。可是，現在廖市長是實際上的一把手，又有洪書記點頭，事情就名正言順了。

“現在你的工作任務繁重，沒有個副主任不方便。”廖志國一言，就算是談過話了。

黃一平的驚訝與感慨，完全可以用感激涕零來表述。從下放黨校到任職副主任，滿打滿算才一年多時間。想當初，跟在馮副市長后邊，光是提出副處級的議題，前后就經歷了兩三年之久，坐而論道不下十次。

當著廖市長面，黃一平第一次說了好多感激話，情到真處還流下了幾滴眼淚。當然，把感激與動情落到實處，便是以更加積極的態度投入日益繁忙的工作。

黃一平的繁忙，除了服務好廖市長，還有應對好蘇婧婧那邊的一攤子事。時下，前往陽江拜訪市長夫人的陽城官員越來越多，受到蘇婧婧影響熱衷于書畫、玉石等藝術品收藏者也日益增加，大家都希望以藏會友，增進藏友間的友誼與交流。而黃一平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充當這種交流的橋梁與紐帶。

現在的情況是，陽城官場的很多官員，紛紛通過黃一平的介紹、引領，認識并熟悉了蘇婧婧，婧姐成為眾多官員嘴里的一個口頭禪。蘇婧婧很樂于結識這些人，她常對廖志國說:“可別小看我與這些人交朋友，其實是在幫你做工作，也是在為陽城的改革開放、跨越發展作貢獻哩!”

而且，有一點蘇婧婧原則性很強，那就是所有來自陽城的官員，基本上都要經過黃一平這一關口。

“你介紹過來的人，我放心。”她說。

“我跟他們交朋友，主要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團結更多的人，共同支持廖志國的工作，支持陽城的發展大業。我同他們的交往是純潔的，干凈的，你在旁邊至少可以幫我做個證明。”她又說。

黃一平聞言，自然也是非常嚴肅認真地點頭稱是。

這期間，他也時常回頭檢視一下自己的行為，是否有逾越那個“三不”原則的地方，結果令人滿意。比如，他帶文化局長孫健、發改委副主任徐曉凡、城北新區黨委書記喬維民、中陽地產儲開富這些人上門時，只是說到省城開會順便路過，或者來陽江辦事拐了個小彎，也有時是專門給婧姐送東西借了他們的車子，等等。到了門上，介紹認識了，最多幫助說幾句好話，無非此同志為人厚道，對事業忠心耿耿，或者彼同志能力不俗、政績突出之類。當著這些人的面，他也只是介紹一番婧姐的書、畫、收藏，夸贊一下她的高雅藝術情趣。至于私底下他們做了些什么，黃一平從來不主動過問，也不直接插手。當然啦，他也知道蘇婧婧和這些人之間，字畫、玉石上的往來已經搞得很大，就更加不敢輕易近前，除了自己知之權充不知，還警告姐夫王大海也要盡量不沾染。事實上，郎杰克在陽城分公司的業務，基本上都是由馬嬋直接掌控，王大海除了按時領取工資外，幾乎從不過問生意上的事。

所好的是，蘇婧婧說話做事相當地道，凡是黃一平介紹過來的人，只要是相互有了物質往來者，基本都得到了她的認可，這從廖志國對這些人頻頻釋放的善意上，得到了充分的證明。譬如有的時候，廖志國與黃一平閑聊，會偶爾提到那些人——

“孫健組織、協調能力還是很強的，放在文化局長位置上可惜了。”

“徐曉凡年紀雖然輕，但是有闖勁，腦子靈活，有機會還是要給他壓擔子。”

“喬維民做過海北那么大縣的縣長，現在放到城北新區，委屈了。”

“儲開富的中陽地產，是過去洪大光與丁松斗爭的無辜犧牲品，那樣對待人家不公平。”

……

至于那個體育局長姜如明，雖然沒有經過蘇婧婧這一關，可是因為推薦自己的弟媳楊艷有功，廖志國更是經常提起，表示要擇機委以重任。

不過，令那幫人感覺不解的是，廖志國的“鯤鵬館”項目，通過前一陣的吹風、預熱，似乎已經箭在弦上，處于緊鑼密鼓的狀態。可是，隨著洪書記的摔傷，廖志國實際主持了市委市府的全面工作，工程忽然又放緩了腳步，似乎進入了冷凍狀態。

這一來，好多人原本伸長了的脖頸，漸漸就感覺有些僵硬，心里也挺著急。

其實，只有黃一平知道，“鯤鵬館”工程原本有一個設計模型，是由省城某大學的建筑設計院制作，材質類似制造飛機的鈦鋁合金，外觀相當精致。模型先是放在廖志國的寬大辦公桌上，時常被介紹給來訪的客人，棱角一度被撫摸得光亮。后來，挪到靠窗戶的茶幾上，縫隙處落了些灰塵。再后來，干脆擱在休息室里，一般人進來根本就看不到了。有時，黃一平陪廖志國在休息室閑聊，廖市長偶爾會撫摸著那個模型，從各個不同角度仔細打量一番，雖然神情里激情不似當初，卻依然信心滿滿地說:“別看它只是一個模型，可是其作用不可低估。正是因為有了它，陽城的一潭水就徹底攪活了，我們的根本目的也已經達到。這就像炒股，我們做的可以是一只概念股嘛。”

黃一平聽了，自然意會，不禁想起那個形而上的說法。

12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時，轉眼間廖志國到陽城任職已經一年半，黃一平回到市府也將近一年。夜里，再嗅到樓下花圃里那些五味雜陳的香氣，黃一平已經辨別不清各自的花名了。

此際，經過大半年的治療與休息，洪大光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廖志國在陽城政壇上也完全站穩了腳跟，甚至有了點呼風喚雨的意思。

正如哲人所言，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面性，洪大光的摔傷，表面看是一件壞事，可是經過廖志國的一番努力，卻立即轉化成對大家都有利的好事。據說，省里已經正式有了考慮，洪大光的提拔問題正在進入組織程序。

這之前，省委龔書記專門來過陽城，名義上是視察沿江開發和城北新區，實質帶有考察市委、市政府兩個一把手的意思。龔書記在陽城住了一夜，曾經與洪大光和廖志國作了個別交談。在龔書記面前，廖志國再次把洪大光狠狠夸獎了一通，擺事實，講細節，幫洪大光的過去辯解，并且力薦其到省里工作。龔書記看到如今陽城市委、市政府這般團結，顯然如釋重負，滿心歡喜。其間，龔書記還特意多花了一個多小時，專門聽取廖志國對陽城未來幾年工作的打算。這個話題，內容似乎并不重要，指向和象征意義卻相當明顯——洪大光之后的陽城一把手位置，將無可置疑地落在廖志國的身上。

作為某種默契，洪大光對廖志國也是投桃報李，不僅大事小事有商有量，而且有意讓出大量權力空間，刻意制造廖志國接班的意象。比如，廖志國提議的幾個人事調整，在市委常委會上全部順利通過——

文化局長孫健，出任市府秘書長，雖然正處職級沒有變化，權力、位置顯然不在原來層面，仕途趨向令人一目了然。

體育局長姜如明，外放海北縣委書記，由機關二類委局的負責人，直接擔任了封疆大吏的角色。

徐曉凡以最末一位發改委副主任，兼任了國資委主任，不動聲色間順利解決了正處職位，動靜不大，意義不小。

喬維民所在的城北新區，兼并了附近的高新技術產業園，其行政級別擬與經濟技術開發區一樣，升格為副地市級。一旦省里批復下來，喬維民等黨政主要領導的職級自然水漲船高。

另外，廖志國還做出了一項重大決定:在中陽地產集團開發的濱江花苑區域內，設立陽城師范附小和陽城實驗中學分校，抽調強勢師資加盟，且在下學年開學前建成招生。

這一決定，立即在陽城民眾中引發了極大轟動。

眾所周知，陽城是全省乃至全國著名的教育之鄉，每年的高考成績及錄取率都非常高。可是，在這種考試定終身的指揮棒左右下，有一個矛盾卻越來越突出——教育資源分布嚴重不合理，市區優質資源基本都集中在陽師附小及實驗中學等幾所名校，很多家長不惜動用各種手段設法進入這些學校，其中包括在學校周圍買房，所謂“學區房”便應運而生。可是，由于僧多粥少矛盾相當突出，“學區房”不僅極其緊缺，而且價格也一路飆升到嚇人的程度。時下，解決教育均衡問題，正日益成為廣大群眾的強烈呼聲，真正解決起來卻并不容易。

關于陽師附小與實驗中學場地狹小、校舍緊張的情況，已然是個存在了很久的老大難。這兩所學校都地處市中心，就地擴張幾乎完全沒有可能。因此，廖志國的這個決定，一下就令這個難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不過，此舉一出，隨之也帶來了另外兩個難題——濱江花苑地處偏僻，生源哪里來?上述兩所學校的老師、員工哪里肯跑那么遠去江邊上班?

對于這兩個問題，廖志國其實早就成竹在胸。濱江花苑為中陽地產所建的一處大型住宅小區，別的沒有，各種檔次、套型的房子卻很多，正愁沒人來住哩。現在好了，名校搬來，那些正在為孩子上好學校犯愁的家庭，馬上便會聞訊而來，再多的房子也會很快一搶而光。而這，也正是廖志國此舉的真實意圖——他要幫助中陽地產擺脫困境，既為回報儲開富本人，也為解除洪大光的心結。至于那些學校的老師是否愿意過來，又有何難?廖志國給儲開富專門下了一道指令——所有前來任教的老師，每人購買一套住宅，房價按照市場價七折優惠。如此一來，兩所學校老師為爭來分校，還不打破了頭。

廖志國的這個決定，雖然骨子里有幫開發商賣房子之嫌，可是解釋起來卻也冠冕堂皇。一來，名校分散辦學，優質資源稀釋，緩解了群眾擇校難的問題，從民生角度論是做了大好事;二來，中陽地產是市里招商引資來的重點企業，當年動員人家過來時曾經有過承諾，現在順便解決了人家的困難，也是體現陽城市委政府的信用與責任;三來，沿江開發已經成為省委的戰略決策，炒熱濱江花苑正好與之呼應，同時也是為陽城的就業與稅收提供了源頭。當然，有一本賬廖志國心里早有盤算:即使有人心存異議，前邊也還有洪大光擋著嘛。

隨著兩所名校設立分校的方案出臺，濱江花苑幾乎在一夜間走紅、熱賣，簡直勢不可擋。除了老板儲開富賺了個盆滿缽滿外，黃一平及其姐姐也成了大贏家。早先儲開富幫助黃一平預定的那套房子，其實一分錢沒花，但幾年來一直在他名下，現在光是一紙合同就值三十萬元。黃一平姐姐家當年本想退掉的一套聯排房，更是大漲百萬元之巨。經過反復掂量，也查詢了相關法紀方面的文件，確認完全是市場行為，其中并無任何違法違規，黃一平才讓汪若虹和姐姐一起付清房款，辦了產權證。

至此，黃一平始終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到實處。他覺得，跟隨廖市長這一年多，自己官運財運情運皆不錯，廖市長滿意，蘇婧婧滿意，他在陽城官場上的人脈、聲望也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寬度與高度。更主要的，他的那個“三不”底線與原則，始終得到了堅決而完美的落實，絲毫未有令人不安的遺留問題。這樣的狀況，是他當初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正當黃一平顧自沾沾自喜時，卻又發生了另外一件讓他震驚的事情——郎杰克忽然失蹤了。

那天晚上，廖市長和楊艷老師打了會兒網球，而后雙雙進了廖志國宿舍，黃一平就例行告辭了。而后，也是因為情緒大好，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直接到了馬嬋那里，本想云繚霧繞大干一番，出身透汗好回去睡覺。可是，敲了半天門，里面卻沒有動靜。

這當口，黃一平忽然接到蘇婧婧電話，說:“一平，怎么回事啊，你那個同學郎杰克怎么忽然失蹤啦?我已經打電話找了他兩天，看來你得馬上幫我找到他!”

黃一平聽了，心底一咯噔，卻又不便直接問出了什么事，只好說:“婧姐，沒事，我馬上來和他聯系，讓他給你回電話。”

掛了電話，黃一平立即就撥郎杰克的號碼，里面傳來的卻是關機回應。再撥打另外的手機以及北京公司、家里電話，也是沒有任何應答。

黃一平當即就撥了馬嬋的電話，不料剛一接通，那邊就傳來嚶嚶的哭聲。

“怎么啦?快別哭，你在哪里?”黃一平聽到馬嬋哭，心里暗忖不妙。

“我下午剛剛回到北京。郎總失蹤了。”馬嬋帶著哭聲道。

“不要再哭了，到底發生什么事了，趕緊告訴我!”黃一平嗓門陡然提高。

“郎總原本是不讓告訴你的，但是現在也只能說了。我們公司其實近幾年一直在與泰國、新加坡、臺灣幾個老板做賭石生意，就是賭泰國的玉石。這個你懂嗎?”

黃一平當然懂得，新聞、文學和影視作品里時常有描述。做這種生意的商人，專門從緬甸購買未經開鑿的玉石坯料，當時只講價不打開，回來后打開了，里面可能是品質上乘的美玉，也可能是普通的劣質品，甚至也可能是不值一文的石頭。運氣好了，賺個十倍百倍甚至千萬倍，反之，則虧得血本無歸。一上一下之間，是上天堂與下地獄的差別。此等生意，只有那些極具專業眼光的奇人，或是腰包鼓得難受的富豪，才敢涉足。近年來，國內不少專門從事這種生意的商人，實際上是在賭博。

“郎總過去做過很多這樣的生意，有賠有賺，來去大多只有幾百萬元。可是這次賭大了。這次投入了大概四五千萬，做了一塊大石頭，據說成功了可以賺到三五倍的利潤。”馬嬋繼續介紹。

黃一平聽到這里，心里馬上一驚，打斷馬嬋道:“是不是蘇婧婧也參與了這種生意?”

“是的，所有的投入都是現金，已經由儲開富和徐曉凡父親共同支付，蘇婧婧做了擔保。其中，蘇婧婧、郎總占了六成的股份，儲開富和徐曉凡父親占了另外三四成。兩個月前，已經按照這種模式做成了一次，雖然投入不大，可最后都成功了，利潤也非常可觀，就連我和王大海都有利潤提成哩。”馬嬋明顯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

聽到這里，黃一平的腦袋瞬間就大了。N種可能出現的情況里，大多為他所不愿預見。他能夠想像，蘇婧婧現在該有多么著急了。

“馬嬋，我告訴你，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哭了，也不要亂跑亂說。目前我和你唯一的任務，就是一刻不停地尋找郎杰克，他就是上了火星，下了地獄，我們也得盡快找到他!”黃一平的聲音明顯有些歇斯底里。

掛了電話，黃一平從馬嬋的住處下了樓，扔下汽車，打了一輛出租，讓司機開到長江邊。

此時，正是仲夏的深夜，天空沒有月亮，卻被滿天星斗襯得一片燦爛。江面，行駛的船舶上，綴滿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偶爾有沉悶的汽笛響起，讓人心生莫名的恐懼。

黃一平揀一塊石頭坐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而后，他開始輪流撥打朗杰克同學的兩只手機，重撥，重撥，再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