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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礦帽

2010-01-01 00:00:00尹德朝
清明 2010年5期

我是搭乘一輛為井隊供應給養的客貨兩用車進沙漠的。坐在擁擠的駕駛室里,聽著完全陌生的西北方言,眼望浩如煙海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我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不停地在問自己,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是為了某種責任、獵奇,還是愛情?我無力地倚靠在車的一角,仿佛隨時都有被大漠吞沒的可能。

為坐上這輛車,我費了不少勁,上午臨發車時,井隊調度室的安檢員攔住我,要看我的介紹信,問我進井區干嘛?我說去1148井隊找人。結果人家說什么也不讓我上車,說近兩個月沙漠里事故頻發,傷亡率很高,現在講以人為本,公司啥都不怕就怕死人等等。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只好打電話給身在北京正焦急萬分地等我消息的蕭書記,老人家慌忙聯系當地曾負責此案調查的派出所,所長直接聯系了西部鉆探總公司領導,好一番周折,人家才在我寫了保證書之后放行。

公司不允許外來人員隨便搭乘本單位車輛進沙漠,白紙黑字有規定,沙漠里存在著野獸、沙塵暴、迷失方向等諸多危險,死人的事時有發生。此外,近期盜油偷獵犯罪猖獗,所以,總公司采取的一系列井區通行管制措施也實屬無奈。在安全問題上人家有教訓,馬虎不得。

上車后,司機小聲對我說:“其實平時也沒有這么嚴,主要是有一個鉆工前幾天突然被狼咬死在沙漠里,尸體我見了,很慘,才二十多歲。后來對死者行蹤進一步分析,結果卻是為阻止一起偷盜事件英勇獻身的。你也趕得巧,今天正好要在1148井隊現場開追悼暨表彰大會。很多領導、記者昨天就到了那里。”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難怪呢。

我要找的是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子。這個讓老人不省心的丫頭叫蕭臻,是蕭書記的獨生女兒。蕭臻暑假期間跟父母去了新疆喀納斯旅游,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結果在回來的路上卻出了事。

旅行團在回返途中,穿越了準噶爾盆地通古特沙漠北部地區,前往一個叫魔鬼城的地方,該團原計劃并不打算在那里停留太久,但是大巴旅游車卻在312國道上壞了幾個小時,因而到達目的地時已近黃昏,巧的是正好趕上當地旅游局開的一個別開生面的化裝篝火晚會,大家一致要求旅游團停歇一夜以作為對路上耽擱的補償。導游無奈,請示了上面后答應了。

魔鬼城不是城,是山,距離克拉瑪依市白堿灘鎮大約五十公里,是一片白堊紀時期形成的雅丹地貌,沙巖山群大多成橢圓體狀,酷如城堡,山巒長年因風蝕雨浸形成怪石異雕,行進山中如入魔穴,夜黑風高時,山里還會發出群魔般哭嚎聲,很是瘆人,人稱魔鬼城。這里也出土過恐龍化石、古代兵器之類,還是近代鹽商馬幫的必經之地,強盜兵匪曾猖獗一時,無數尸骸劍戟淺埋于此。據說曾有一大富人家行進山中時突遭盜匪殺戮,彌留之際,將萬貫財寶藏埋于此,百年間尋寶者無數,均無功而返,為此地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近幾年,當地政府為拉動地方經濟,不失時機地開發了這里的旅游事業,成果顯赫。同時也備受中外影視界青睞:一撥騰云駕霧搔手弄姿之古戲者演罷,神雕劍客之武俠劇組又紛至沓來,飛檐走壁刀槍劍戟鬧得不亦樂乎……

當地土著不失其商機,一律對來客全面“截擊”,大肆兜售當地的奇石異木,魔鬼服裝骷髏面具等。

晚會上,整車的游客都裝扮成張牙舞爪的魔鬼,伸著“魔爪”到處抓人,不分男女老幼瘋玩了一夜。玩著玩著,“魔鬼”就把一個香嬌水嫩的女孩帶走了,比人間蒸發還要鬼魅。

女孩的父母簡直要瘋了,立刻報了案。當地公安迅速出動警力攜警犬搜索;旅游部門也表示,游客若真遇不測,除保險額內賠償之外,決不回避任何責任。然而屋漏又逢連陰雨,不巧的是在剛剛進行搜尋的第二天就刮起了沙塵暴,風暴很大,當地人說,此風之猛烈乃十年不遇。數天過去了,女孩行蹤全無,生存希望渺茫,兇多吉少。

作為一心想成為這個家庭成員的我,在她心急火燎的父母面前,本人認為這應該是一個絕佳的表現機會,便義不容辭地承擔了尋找女孩的艱巨任務。

副駕駛座上,除了我還擠著一個井隊生活采購員。后座是一位神情憂傷的青年女子,她帶的東西很多,把后座位占了不少。采購員一路呼呼大睡,散發著濃重的汗味和酒氣,濕乎乎的大腦袋不時砸到我的肩上。眼睛有時會猛然睜開,紅紅的,像是驚夢。之后就左右找水喝,咕咚咕咚把后座女子遞過來的一瓶水喝干后,擦著嘴不停地解釋:“昨晚喝多了,喝太多了,都是為李梓剛這死鬼喝的。”

胖司機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閉上你的烏鴉嘴。”此人死皮厚臉的沒什么反應,閉上紅紅的眼睛繼續打呼嚕。

我有點受不了這顆左右晃動的大腦袋,干脆從前面翻到后座與女青年并排而坐。把幾包東西放到了前座,那酒鬼立刻又稀泥似地趴在包上。女人自始至終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一副很凄傷的樣子,不時地悄悄抹淚。

通往北疆通古特沙漠的公路是一條簡易的石子路,很難走。司機說,像這樣的路一般都通向某個新開發的石油井區,待到若干年后,沒了開采價值,路也就廢棄了,因此對新井區的路投資很小,基本上是勉強能走車不誤事就行。

通古特沙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浩瀚荒涼,一種叫做梭梭的灌木,一簇又一簇郁郁蔥蔥地站在高高的沙丘上,這些耐旱植物一年之中只要有一點雨水就很燦爛地茂盛在沙漠里。灌木之間,不時有刺猬和灰兔從中歡躍,有時它們會橫車而過,不知是慌不擇路,還是有意炫耀矯健身姿。為避傷害,司機不停地點剎車。

“沙漠里,要是一個人出行一定是很危險的吧。”我問司機。

司機說那可不,狼吃人。“狼吃人?”我很驚訝。司機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座的女人,向我警示地輕輕搖了一下頭。我一時沒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看了一下身邊的女人。女人三十歲左右,偏瘦,脖子很長,睫毛也很長,濕漉漉的沾著淚水,看上去挺心疼人的。

幾小時后,車在一個植被較密處停下來,司機下車小解,我也跟過去。

司機小聲對我說:“兩天前井隊上死的那個人是車上女人的弟弟。讓狼咬得很慘。”

我不解地問:“那勇斗盜竊分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司機扭頭看一眼停在不遠處的車子說:“有的說是讓沙塵暴嗆死的,有的說是叫歹徒殺后又叫狼啃了,眾說不一,尸體我看了,很慘。”他提醒我上車后說話要注意一點。

井隊上死人的事固然很讓人傷心,但它離我的生活較遠。我心急的是失蹤的那個女孩,她在大學上到三年級的時候,突然就不愛說話了,做任何事情均無興趣。一些曾經制訂過的考研呀,出國呀之類的目標全都終止。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突然變了性格,這太不正常了。心理醫生對她的父母說,這是憂郁癥的先兆。應該是比較典型的長期受某種制約和壓抑所致。女孩的父母面面相覷,他們承認從小對這孩子管壓太嚴,因望女成鳳,事無巨細大包大攬。這些一定會導致“于無聲處聽驚雷”的,然而驚雷沒有響,卻變成了啞炮。為此他們悔恨莫及。其實女孩的父母應該想到,啞炮比驚雷的殺傷性更大,你不知它什么時候會響。不響則已,您瞧,一響就響在了遙遠的西部沙漠里。讓你欲哭無淚,想死無門。

問醫生怎么才能夠扼止住病魔不再發展,把她從憂郁的崖邊上拉回來呢?

“多給她一些自由的空間,上各地旅游景點走走可能會好一些。還有,如果戀愛了,有了男朋友也許會好很多,很多病人結婚以后,有了孩子,家庭幸福,就好了。”醫生說。

自由的空間能給多大,老人們沒有底,一旦給了孩子自由,那空間也不是他們可以掌握得了的。不過,旅游和找對象倒是讓女孩父親上了心,他開始為救女兒尋婿運籌帷幄。

老人退休前曾是我所在單位的一個副書記,主抓黨宣工作,是我的頂頭上司,為了患有憂郁癥的女兒,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退休前,他總是在我的面前提他的這個女兒,開始我還不明其意,因為我知道他女兒還小,我們年齡相差近十歲,后來我慢慢知道了他的心思。

他離職的那天下午,開過歡送會后,別人都下班了,他還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不停地抽煙,弄得房間煙霧騰騰的。門半開著,像是等待有誰能進來跟他聊一聊似的。見我在他門外站了一會兒,就招呼我進來,幫他撐一下兜。他往一個張著大口的黑塑料包里放東西,連釘書機膠水之類的小東西也往里放,他是一個很廉潔的干部。他一邊收拾辦公桌里的東西,一邊對我說:“我這一走,咱們就很難見面了。”

“別這么說蕭書記,我會經常去看您的。”我說。

他看我一眼說:“怎么樣,最近找上對象了沒有?”

我笑笑說:“還沒呢,好好干兩年再說吧。”

“不急是假的,有三十歲了吧。”

我臉有些發燒。這兩年,給我介紹對象的人還真不少,但不是我瞧不上別人,就是別人瞧不上我。

“工作是要干好,但也要關注自己的個人問題呀……別跟我學,平時總是認為只有工作才是正事,現在看來太偏頗了。唉,我有愧呀,對你阿姨,也對蕭臻都關心的太少,孩子有病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蕭臻這孩子去年還好好的,有說有笑的……”我站在一邊不知說什么好。

機關里都知道蕭書記有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兒,除了我沒見過她之外別人都見過。那是兩年前的年終,表彰大會結束后,單位里舉辦晚會,蕭書記把上大二的女兒帶了過來,聽同事們講,蕭書記的姑娘長得像章子怡,胸前別著一枚名牌大學的校徽金光閃閃,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那小腰扭的,太美了,老蕭光彩的不得了。那天我沒參加晚會,表彰會一結束,我就匆匆往火車站趕,回安徽老家過春節去了,因此就沒見著這個“章子怡”。

不過,同事們看法不同,并不像蕭書記說的那樣對女兒漠不關心,而是關心得太過了。她小時候不是奧數加外語就是鋼琴加小提琴,上完這個課又忙著趕那個課……小小一女孩整日以淚洗面。所以,蕭書記的這個“能歌善舞”的女兒得憂郁癥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

蕭書記提前退休,讓我很失落,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幾年前我從北京某大學研究生畢業后,應聘到了該市央企某公司工作,只在基層干了兩年實習技術員就調到機關工作了,這得益于一次有關清正廉潔演講會上的發言,臺下的蕭副書記看上了我。覺得這個年輕人做黨務工作可能要比在專業技術方面更有潛力,調機關試試吧。我先是調到機關黨群工作部,后又擔任了黨辦主任兼團委副書記,我在工作上一直和主管黨宣工作的蕭副書記朝夕相處,蕭副書記的發言材料幾乎都是我來寫,我手頭快,反應靈敏,能跟上領導的思路,稿子拿到領導面前都不會有太大的改動。同事們也都認為我前途光明。可是蕭副書記說退就退了,讓我覺得有點六神無主。平時我也只是和他走得較近,他這一走,我以后靠誰?你說我咋能沒失落感?別說政治前途,在這機關里還能不能待得下去都是個未知數。

我安慰他說:“蕭書記也別太過擔憂,我認為,這應該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正常反應,沒啥大不了的,她們這時情緒都不太穩定。我妹妹才剛過18歲就這樣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莫名其妙得很,后來也好了……”

其實,我妹妹也只是在看韓劇和言情小說的時候才這樣哭笑無常。

“……還青春期呢,都21歲了,我跟她媽21歲那會兒在農村插隊,上午管著農田,下午管著老母豬和好幾頭小豬崽,夜里還要管著煤爐子,就這樣整天還快樂得不行,哪有什么青春期,憂郁癥……”

“那是那是,嘿嘿嘿……”這涉及到心理學范疇,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當然就只有嘿嘿了。

我把他送到樓下車上。他把身子又從車里退出來:“小齊啊,抽個時間上我家里坐一坐?”

我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您太客氣了蕭書記,只要不給您老添麻煩,我隨叫隨到。”

我心里不由得感慨起來:人一退休,沒了官位,反而對下面的人特別親近起來,副廳級領導干部的影子一點也找不到了。

“蕭臻這女孩除了任點性,心地很善良,小時候不管誰哭,她都跟著掉眼淚,你們找個機會認識一下吧……”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蕭書記要把他的千金嫁給我?瞧老頭這圈兒繞的,說了一大堆的話,主題原來在這兒呢。

我說:“好的好的,沒問題……”

“那你就等我電話吧。”

車子走了,我還在原地站著,我看到蕭書記一直都在扭著頭看我。我的心里熱乎乎的,想樂,這老頭真有意思。

送走蕭書記的第三天,是個周末,他打電話過來,問我沒啥事吧?還沒等我開口,又說:“反正你也是單身,就上我家湊合一頓吧。”

這樣,我便在蕭副書記家里第一次見到了蕭臻。想不到這姑娘長得大出我之意料,一個字,美。我目不轉睛地看她,都看傻啦。

女孩大學剛畢業,還在家里待著,連街上閑逛的興趣都沒有了。蕭臻面頰光潔,發絲亮麗,她坐在有著深邃背景的一張油畫的前面,恬靜的面容里透著幾分疲憊和對我的不屑,知道我正在目不轉睛地看她,就倔強地微微挑著嘴角,翹著的馬尾辮也很倔強。再看她那白色的小衫,也是緊繃繃地裹著兩個高高隆起的乳房,呼之欲出的樣子,白凈的小臉兒真是清純靚麗極了,還真有點像章子怡,看不出一點病態的樣子。

瞬間,我就把這個女孩深深地印在了心里。

我主動給她倒茶,給她削蘋果。蕭臻的母親也在目不轉睛地看我,掛著一副慈愛的微笑,那眼神里也分明肯定了我:這小伙子不錯。

說是吃頓家常飯,其實是做了精心準備的,菜擺了一桌子,還打開了一瓶法國葡萄酒。晚飯結束后,蕭媽媽說,你們好好聊吧,我上外邊走一走。又對女兒說,臻臻,好好招待客人。蕭書記也說:“要不你們出去走一走也行。”我就抬起屁股,可是見女孩未動,我有些尷尬地又坐下來。不一會兒,蕭書記又說,這洋酒喝起來沒啥反應,后勁還挺大,我得躺一躺。就離開了飯桌。我知道這是蕭書記老兩口在有意為我們安排獨處的空間,此時,我的心里可真是樂開了花。

不過,我注意到,自始至終她沒正眼看過我。我們說話,都是我問她答,出于禮貌才勉強回答。

為了不使姑娘煩感,我不能坐得太長,出門時,蕭副書記在里屋喚女兒送送我(他沒睡,說不定一直都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呢),他趿著拖鞋出來見女兒不動,就忙親自送我,出門后他對我說:“這丫頭就是任性一些,其實挺善良的。多接觸接觸就好了,你可要主動一點喔。她媽媽對你印象不錯。你可不要學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臻臻她媽圖我老實樸素實在,現如今的女孩子可不太喜歡老實男孩了。你要主動出擊,不要太文雅,要像個男子漢嘛。給你,這是她的電話號碼,你可要主動些。”

那天我激動了一個夜晚,興奮得都失眠了。說是吃便飯,分明就是有意安排的相親會面嘛。我不是北京人,憑扎實的學識和能力,鳳毛麟角地聘進了一家國有大型企業,這本來就是一件令我的家人鄉親大為羨慕的事了,現如今,又有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北京姑娘將成為我的新娘,嘿!你說我能不激動嗎?我被這個美若天仙的女孩搞得著了魔,被這個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愛情,我的愛情之鳥飛來了。這只不速之鳥來得很突然很猛烈,迅雷不及掩耳讓我有點找不著北。

第二天,我約蕭臻到咖啡廳坐坐。她有氣無力地說不想去。我說那咱們去看電影?她也說不想去。“那您說咱們去哪兒?”她在電話那頭沒有出聲,沒出聲就說明我還有希望。我繼續做著努力:“要不咱們找個樹陰地兒坐會兒也行。”她停了幾秒鐘,說:“那就上朝陽公園吧。”我興奮地答應:“好的好的,兩小時后咱們門口見?不見不散!”

可是不巧得很,一小時后當我離開單位赴約時,天上下起了雨。車子堵得一塌糊涂。等我趕到公園門口,遲到了半個多小時,我想完了,第一次約會就造成這樣的后果,愛情前景一片渺茫。雨停了,太陽從云里鉆出來,我的身上卻依然濕著。抱著一點脆弱的希望,我開始在人群里尋找蕭臻的身影。

找到了,她孤單單地站在一幅壁畫前面發愣,身上比我濕得還要透徹。她面對的那幅畫面是一片黃金色的沙漠,蒼茫瀚海里規規矩矩地走著一行駝隊,浩渺無垠,駝鈴無聲。然而,在畫面的一角卻有幾滴清亮的水露從天而降,滴入一個西部牛仔干渴的口中——這是一張并無什么創意的為礦泉水做的廣告畫。可是這丫頭卻看得如饑似渴。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沒事的。你就是不來,我也會來這里走一走的。每次站在這張畫前,心里就很暢快。”她一張口我就能感覺得到她的不正常,完全是在自言自語,聽口氣,她好像不只一次站在這張畫前了,這很不正常。可是她太漂亮了,再不正常也阻擋不住我渴望對她的擁有。我說:“真想不到會下雨,早知道我應該帶把傘來,瞧您,身上都透了,要感冒的。要不要我馬上給你買件衣服,找個地方換換好嗎?”

“不用不用,沒事的,我這樣挺好。”她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那張畫兒。我望一眼公園,看到一條濕潤的小徑蜿蜒在密陰叢中,說:“咱們走一走好嗎?”她這才看了我一眼,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眨了一下,又回到那張畫上,最后,完全是戀戀不舍地離開它的。

我們朝公園里走去。雨水把樹葉洗得真綠,一道彩虹發卡似地卡在京城的上空。我找不出要說的話題,就問:“你很喜歡廣告設計吧?”

她沒回答我,兩眼看著前方,一副懶得理我的樣子。她問我:“你的祖籍不在北京吧?”

我以為她到底落了俗套,有好幾個女人都這樣問過我,之后就走人了。

我堅定地回答:“不是,我的家鄉在安徽,大別山里。”

想不到她的眼睛一亮:“真的,你真是幸福,那里一定很好玩吧?”

“當然,我可以帶你去玩。”心想,這丫頭還有點虛偽。

“真的,那太好了。”她頭一次露出了與年齡相配的笑容。但她的笑和眼里的亮光很快就熄滅了。“不過,我不想以玩的方式去那里,我只是想離開北京,永遠地離開,我也不想結婚,真的。”

這丫頭真是有點不知深淺,生在福中不知福,全中國多少人都向往著北京。傾家蕩產也要往里擠,要不房價也不會火箭般上升。你想出去還不容易嗎?真的要你出去個十天半個月的你就老實了。

我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說:“行,我就帶您到我們那山溝里住上十天半個月先玩玩。”

她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還搖了一下頭,表情很冷,笑里潛藏著無比的輕蔑,與她的年齡相差太大。

沒走多遠,她就不想走了。在林陰里找到一條長凳,我還沒來得及擦掉雨水,她就一屁股坐下來,我看到水漬從她的牛仔褲角一點點滴下來。她不說話,我便找話。

“空氣真濕潤。是嗎?”

“嗯……”

“你瞧那女孩的傘,好玩,像個爛蘑菇。”

“噢……”

始終都是我問她答。自己也感到彼此說話沒滋沒味。可是少女清純的體香深深地扼住了我怦怦跳動的心臟。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她抽一下沒抽出來,便不動了。面無表情,她怎么會無動于衷?她在想啥?我又試著把胳膊從她背后繞過去,一把摟緊她,這下不會再沒有反應了吧。她開始說話了:“你這樣做,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很想有,可是沒有。”

我把手松開了,感到好沒趣。她又說:“我沒有拒絕你,是因為我早已沒有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榮辱羞惱的概念。這都因為我的抑郁所致,聽明白了吧,我有病。”

我有些驚異地看著她。她鬼魅地朝我一笑:“害怕了吧。”

我搖頭說:“我不信,難道你對男人的概念也沒有?”

她說:“你現在就是跟我做愛,我可能也不會拒絕你,但你不覺得和一個活著的死人這樣做有意思嗎?”她冷冷地望著我,有點像某部驚悚片里的僵尸佳麗。

我死纏爛打地說:“對不起,我不在乎你有病,你也別怪我沖動,在我的心里,我已經把你當作女朋友了。”

她淡定地說:“其實你打電話那會兒,我爸媽都在跟前。他們一個躲在門后看,一個豎起耳朵聽。我是沒有辦法回絕你,也實在不想傷害我爸媽,才跟你約會的。不過,我們能單獨談一次也好,把事情說開了,也就不用再抱什么幻想了。”

“你是在說我不要抱什么幻想是吧。”

“應該說我們都不要再抱幻想。”

“那就是說,我們之間的愛情根本沒戲。”

“我們不合適,我不太喜歡搞政工和耍筆桿子的人。真的很抱歉。”

原來是一場空歡喜,我還沒來得及嘗出愛情的甜頭,就被人家狠狠地一口拒絕了,我和她的父母全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她說完這話以后,接下來是應該可以走人的時候了,可是她卻坐著沒動,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我很想說:“你可以走了。”可我就是說不出來。

她又說道:“不過,我想懇請您,先不要把我拒絕你的話說給我爸媽聽,最好對他們說,我們談得很好。”

“就是說,你讓我表面上在你父母面前明確我們的戀愛關系?”

“是的。”

我有點憤然,瞧不上我也就罷了,還要教我撒謊,我做不出來。

“你拋棄我,還讓我合伙騙你爸媽,這對你的家人太不尊重,也對我不公平。”

她看了我幾秒鐘:“搞笑,用‘拋棄’這兩個字你不覺得無理嗎?那你隨便吧。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她起身走了,仿佛我并不存在。

我繼續在條凳上坐了會兒。想抽支煙,但是身上沒有,心里有些沮喪。

走出公園時,我看到蕭臻再次站在那張畫前。我悄悄站在了她的身后,心里想,我要看一看你究竟能站多長時間。我并非想搞惡作劇,但是這種效果卻無意間出來了。出我意料,我剛站定腳步,她就要轉身離去,猛然撞到我身上,把她嚇了一大跳:“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把人家都嚇死了。”她喘著氣捂胸閉眼。我倒是蠻開心的,有一種報復得成的滿足。更重要的是,在她那似嬌似嗲的話語里,自我感覺她對我有了親近感。

“我要送你回家。”我強買強賣,“你不是說有病嗎?我怎么能放心讓一個病人單獨回家呢?走吧。”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好不好!”

“我不放。”我一臉的壞笑,“你不是說你沒有勁嗎?力氣蠻大的嘛。”

“你是一個無賴,無賴。我不會再見你的……”她用另一只手掐我。我想,你罵吧你掐吧,我就是不放手你能把我怎么樣。在我的心里,一直想著蕭書記的諄諄教導:“你要主動點。”我堅信她沒病,因為她一直都是壓著嗓子說話,這說明她怕羞愛面子不敢跟我鬧大。這恰恰就是我想要的。我就那樣死死攥著她的小手,快步走著。她的家離朝陽公園只有幾百米遠,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她家的樓前。“好了我到家了,你該滿足了吧。”

我還是不松手。我看著她家的窗口,渴望她的父母能夠看到我們的親熱勁。她看著我:“你還想怎么樣,也太過分了吧,放手!”她的話音還沒落下,我便猛地捧過她的臉,吸住了她的嘴,把她的舌吸進了嘴里。這感覺真是太好了,要是能讓我停留在這嘴里一輩子該多好。她掙脫后,對準我的臉穩準狠地抽了一巴掌。

“你休想再見到我!”她大叫了一聲,跑掉了。她說到做到,之后我又約了幾次,她連電話也不接了。

再次接到蕭書記打來電話已是北京的初秋,蕭書記很無力又很緊急的樣子說,蕭臻在新疆通古特沙漠里失蹤了,問我是不是能到他家來一趟。

我很震驚,迅速打開電腦搜尋有關通古特沙漠的網上資料:……沙漠里時有沙塵暴出現,春秋兩季甚為頻繁,因迷失、饑渴而倒斃或被準噶爾群狼圍食之事時有發生……

自從蕭臻拒絕我之后,我想努力忘掉她,可是愛情這個東西仿佛有意在跟我作對,越是想忘掉越是不能。我知道,能夠被邀請到他們家里處理家事,自然是我被老人們確定下來的準女婿的身份沒變。

我火速趕到了蕭臻的家。

“……原本一切都是挺順利的。”蕭書記說,“導游的服務也令人滿意,眼見這次旅游都快要結束了……如果不是出了這事,北疆還真是一個很值得去看一看的地方。”蕭書記勉強做出一副臨危不亂的書記派頭。

我看到蕭媽媽無助地坐著,她的手背上還貼著一小塊白膠布,像是剛打完點滴回來,她四處茫然地看著,也許是在尋找或嗅著女兒的某些痕跡和氣息。

“……那夜,魔鬼城的篝火晚會開得很晚。”蕭書記說,“十二點都沒有結束,我跟她媽讓導游把我們先送回住地,我們很累了。魔鬼城離烏爾禾賓館兩三里路,要回賓館的人不只我們兩個,凡上了點年紀的人都已坐在車上等司機了。她媽喊她:時間不早了,該休息了。正在歡蹦亂跳的蕭臻摘下一個很夸張的骷髏面罩,臉上呈現出很久都不曾看到過的快樂,她像燕子一般飛過來,我也很久沒見她這樣快樂了,她跑過來說,‘讓我再玩一會兒好嗎?’蕭臻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一個乖孩子,我就對她媽說,就讓她玩吧,反正導游和大部分團隊成員也都在這里。她媽就同意了,真的,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她這么快樂了……”

“……早晨醒來后,我準備打她房間的電話,叫她吃早飯。她媽說,孩子睡得晚,讓她多睡會兒吧,我們就去了餐廳,給孩子帶回兩個包子和一個雞蛋。直到導游前來叫門,準備上車啟程了,我才打電話喊她,卻沒人接,想必是在衛生間里洗澡什么的,她有早晨洗澡的習慣。我只好前去敲門,也沒有回應,忙叫來服務生,打開門,房間是空的,一點住過人的痕跡都沒有。總臺說,這個房間一晚上都沒有人進入(賓館使用的是插卡開門系統,能記錄每次的插卡時間)我們一下就蒙了。尋問昨晚導游清點人數的時候,沒有見到她嗎?

“導游說,一直都有一個人在給她畫像,篝火晚會完了以后,她又在跟一幫年輕人喝啤酒,那些男人都是在12點以后來的,身上都穿著大紅色信號服,據說都是打井的石油工人。他們看到這里亮著火光便圍了過來。他們開著噸位很大的巨型卡車,卡車上裝著古里古怪的巨型儀器,張牙舞爪的,就像美國科幻片里的家伙。他們說是通古特沙漠打井隊的鉆井工……”

蕭媽媽終于說話了。“唉——要早知道這樣,不如不生這孩子的好,怕是再也回不來嘍。”蕭媽媽不住地嘆息,又像是自言自語。

蕭書記被老伴弄得有些不耐煩。“哎呀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嘛,事情也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嘛,越是困難的時候,就越要看到光明嘛……”

老伴打斷他,提高嗓音:“光明光明,我們壓根就不該回北京!”

“不回來你這把老骨頭就扔那兒啦。”

“把老骨頭跟孩子扔一起我也愿意!”

“你你,簡直胡鬧……越來越像個孩子……”

我忙勸說:“阿姨這樣想也情有可原,把事往壞處想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可以平復一下難以承受的心理壓力,假如噩運真的來了也不至于被擊倒,現在事情還沒有結果,那就意味著還有希望。蕭書記說得對,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越要看到光明,這可以提高我們的勇氣……”

我的一席話讓兩位老人聽得很舒服。阿姨贊許道:“小齊的話我喜歡聽,小齊,你就幫我們拿主意吧。”

我受到鼓舞,很快就想好了,不管準不準假,我都要義無反顧地去新疆。我說:“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明天我就買機票飛新疆。”蕭媽媽眼里立刻涌出了感動的眼淚。

蕭書記抑制不住喜悅地說:“年輕人身體好,腦子靈,比我們有用。”

我自作多情地說:“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此行我一定要很好地完成蕭書記交給我的任務。”

“別再喊我書記了,你要是愿意,就把我當父親吧。”

此時,我的鼻子也有點發酸了。

出門后我快速訂機票,備行囊,一種受命于準岳父母危難之際,救未婚妻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神圣職責燃燒在胸,難道這就是愛情所帶給我的力量?難道這就是我千載難逢愛情最后的一根稻草?如果我要是把這女孩活著找回來,我倆的婚姻之事或許還有希望。不管結局怎樣,就算她真的遇到了不測,我也要摸清原由,這不單單是愛情的一次努力,更應該是對培養我多年的蕭書記的一次報答。啟程,說走咱就走。

車子經過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坐落于沙漠的團場,在那里又擠上來一個身穿紅色工裝的鉆井工人,這人也是一個大塊頭,很黑,長了一臉的胡子,他提了一個很大的彩印著低胸美女圖的紙袋子,他一坐上來就把我和那女人緊緊地擠到了一起。我說不行,這樣太擠。他也不好意思地說是是,太擠了。司機回頭看了一下笑說:“擠啥擠,男女擠在一起,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嘛。”女人這么悲傷,他還開這樣的玩笑。

紙袋子塞在我的腿下,軟軟的,像是裝著紗綢之類的絲制品。這個鉆井工像是很著急,不停地看手腕上的表,也不時地歪頭看我身邊的女人。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女人一句:“您是李梓剛的姐姐吧。”女人點了一下頭,眼里的眼淚好像多了起來,那人深深地哀嘆了一聲,不再說話。

走了一陣,我們后座的三人擠得實在不舒服,工人要求司機停下來,想坐到前面去。可是這人太寬大,一坐上去就把鼾睡的采購員搞醒了。采購員睜開惺忪睡眼:“你誰呀?誰讓你上來的?”

工人說:“我是1148井隊的,趕回去上班,我有急事。”

“井隊的又咋啦,關我屁事。”他又對司機發火,“誰讓你隨便拉人的。”

司機說:“都是咱們石油單位上的人,這里荒無人煙的,能捎就捎吧。”

“我們到底是拉菜的還是拉人的。這車只限一噸半你看幾噸了?誤了車,菜爛了,你們再給我回去雇車拉。操!這車非陷到沙窩子里不行。”他說歸說,完了又一歪身子呼呼睡了。腦袋擱在工人的肩上睡,工人也不敢動,怕他醒了再發牢騷。

車內靜了很長時間,除了采購員的鼾聲還有兩只蒼蠅嗡嗡叫。這個工人像是吃了羊肉洋蔥之類的食品,狹窄的空間里充滿了新疆典型的午餐氣味,我有點受不了這味兒,也不忍心看身邊的這個始終淚水漣漣的女人,于是我對司機說:“我是不是可以坐到上面車廂里去。”

司機看我一眼,好像不太想讓我坐到上面。但我還是堅持要上去,我掏出身上帶的煙,遞過去,說:“很想看一看沙漠中的自然風景,在城里都快憋死了。”司機深吸了一口煙,放慢了速度停下來:“不要坐到車幫上,要注意安全。你要是再出事我可就慘啦,還有,別亂動那些菜,一進沙漠這些東西就很金貴了。”

我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您盡管放心。”

我爬到了車廂上面后,視野真是開闊得不得了,一望無際的黃中綴綠的大漠簡直讓人都沒了方向感。車開的不快,曠野之風拂面而來,很溫柔,那挾帶著梭梭灌木清苦味道的空氣鉆進我的鼻孔,有如從干涸中突然游進了水里的魚一般;空氣透亮,深吸一口,如清水沖刷著滿是塵垢的都市肺葉。不可思議呀,昨天我還在高樓林立的都市里,不可開交地忙碌著城里人的那些無聊之事,現在我卻置身于浩如煙海的原始荒漠之中,恍若夢幻一般。

車槽里裝了大半車的蔬菜和面粉,都是給在沙漠里的打井隊送去的補給,它們招來很大一群蒼蠅圍食。我想,要是蕭臻死在這浩瀚沙漠里,她那白嫩的身體同樣也會引來一群肥碩蒼蠅的,這樣一想,一股想嘔吐的感覺就涌上來。一想到蕭臻這丫頭,賞景的閑情便云消霧散了,提不起一點精神。看似平靜無聲的沙漠其實藏狼盤蛇,險象叢生。

突然,車停了下來。那個手拎彩袋的鉆井工下了車,然后也往車槽上爬,一邊爬一邊沖我笑說:“兄弟,幫個忙。”他把大紙袋舉上來,我接過包,輕飄飄的,像是婚紗,他說:“車里太熱,那胖司機汗多話也多,李梓剛的姐姐又不停地流淚,讓我心里太壓抑,嘿嘿,麻煩你還是把那個包給我遞過來吧,它輕,不留神,會讓風刮下去的。”

我把那大紙包給他遞過去。

“慢點,這可是從129團場里租來的,租金很貴的,謝謝,謝謝……”

我心想這貌似粗糙的人心還挺細。他也真是,東西擱在下邊不是挺好的嘛,非要抱上來,好像怕誰要偷似的。難道是這粗小子要結婚?但是瞧他那一臉的胡茬,蓬頭垢面的樣子怎么看也不像新郎呀。

他坐下后,順手拿起一個西紅柿,擦也不擦就吸溜吸溜地吃起來,接著又是黃瓜胡蘿卜一個勁地往嘴里塞。他鼓著腮幫子說:“剛才吃肉太多,壓膩哩。”

一頓饕餮結束后,他發現我一直在看他,笑一笑說:“你是不是看我很粗野。在沙漠里呆久了都這樣,不能跟你們城里人比,嘿嘿。”

我笑笑說:“我倒是挺羨慕你的,覺得你們活得真實自然,不像城里,壓力大,天天都帶著一副虛假的面罩出沒于鋼筋混凝土之間,找不到自我。”

“真的呀,不好意思,我們連做夢都向往過上城里的幸福生活,領著嬌妻上商場下飯館,你卻羨慕我們,嘿嘿,有意思。找不到自我多好呀,在這沙漠里,我們可是除了自我還是自我,我的這個身體變狗變貓都行就是不想是自己。”

“哈哈……”我大笑。

“你知道我們最想變成什么嗎?最想變成女人,變成女人就不想女人了,就不想干那事了,多好呀。嘿嘿……”

他看我笑得前仰后合,繼續說:“你說,我要是真成了女人是不是新的問題又來了?我又該想男人了是不是?”

我笑得腮幫疼,說:“這得去問女人,我也是一個男人哪里知道。”

“我看你挺直爽,交個朋友,我姓霍,叫霍建新,是1148井隊的鉆工。到了隊上,咱們喝一杯。”

我也笑一笑說:“我姓齊,在單位上做文字工作。”

他問:“我一看你就像個文人,是記者吧,這兩天我們那里聚集了很多記者,你也是沖李梓剛來的吧。”

我笑說:“抱歉,不是。”

“那一定是來考察采風的?要不你是一個旅行家?”

“都不是,我是來找人的,對了,我想問一下您最近見沒見過一個女孩,北京口音,高個,一米七左右。”

霍鉆工看了我一陣:“你說的是蕭臻?你不會是來找蕭臻的吧?”

血液一下就沖到了我的頭頂上,我趕緊說:“是的,我是找蕭臻的,你見到過她,她在哪里,你快說,她還活著嗎?”

“見過,當然見過,她就在我們井隊,活得好好的。你是她的家人?”

我這才發現,我已相隔著幾箱子的蔬菜,撲向他,兩手深嵌在了他兩個厚實的臂膀里了。

我忙松開手說:“對不起,我有點激動。是,我是她家里的人,太好了,她到底有下落了,天哪,你不知道,這死丫頭可把她的父母急壞了。”

我的興奮溢于言表,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匆忙掏煙,他笑著接過去,看看牌子,抽兩口又看看牌子。

“整整一個多星期了,你說,一個純潔無瑕的小女子怎么能在這荒涼恐懼的沙漠里呆這么久,到底是什么東西把她能迷戀成這樣?她有病,什么都敢做,你們沒有發現嗎?她有抑郁癥,天哪,這小丫頭也太不讓人省心了。來,霍大哥再接著抽,好好給我說一說。”

“不抽了,你這煙一點勁也沒有。”他把我的手擋回去。

我發現,霍鉆工臉上的表情突然疲倦起來,還打了個大哈欠,說:“你這煙別看貴,不好抽。”

我很尷尬地笑笑,我想,并不是煙不好抽,而是我的話不中聽了,想不到他還是一個敏感家伙呢。

只見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鐵盒,用拇指搓開盒蓋,把一些顆粒粗大的黃色煙葉撒在一張小紙上,迅速就卷起一只拇指般粗的煙卷,我忙上前為他點煙,借此彌補我的錯誤。可是打火機不爭氣,總也打不著。

“風大,還是我來吧。”他轉過身,把敞開的衣服撐起來,頭埋進片刻,一股香辣猛烈的青煙就從衣領兩側升騰起來。他深吸一口,濃濃地吐出來:“你是蕭臻的什么人?”

“我?我是……”我猶疑片刻。說:“我是她哥,表哥。”

“表哥,你放心,她一直都很好。我知道,你們城里人壓根就瞧不起我們這些在沙漠里干活的人,在你們的眼里我們都是一些粗人野人對吧。”

“不不,霍大哥您誤會了……”我這樣霍大哥的叫著,是因為他看上去足有四十多歲,其實他還比我小好幾歲呢。

他接著說:“可蕭臻不一樣,自從我們在魔鬼城里見面后,她就喜歡上我們的李梓剛了,我們每個人也都很喜歡她,尊重她,愛護她,你說她純潔無瑕,但我們這些搞石油的也不是污泥濁水,她能歌善舞,像一只鴿子,我們就像供她棲身的大樹,我們這些樹高大蒼勁,她在我們中間飛來飛去快樂得很。當時她爬上我們的車,我們沒有一個人想阻攔她,她是李梓剛帶過去的,當時怕人發現他從魔鬼城帶個妞回來,就把她藏來藏去。后來她說她不藏了,這樣藏又藏不了一輩子,她說她是一個大學生又不是一個賊,說要在這里找工作。我不太信,還不是圖一時的新鮮,新鮮勁一過就想回家了,可是她又說得很堅決,我就弄不明白這姑娘腦子里到底想的是啥。后來我知道了,這姑娘愛上了我們的鉆工李梓剛,任何不能理解的事情只要一擱到愛情上,就好理解了。再后來,她說過些日子她要領李梓剛回北京見她的父母,來年的春天,要在這沙漠里舉行婚禮,然后,正式成為一對鉆井夫妻。看來她是真的。”

“你說什么?她要在這沙漠里結——婚……不可能吧,這也太不可能了……怎么能這樣呢?”我簡直要大驚失色了。“這丫頭年少無知,一時沖動,你們都是成年人,可不能這樣,這也太可笑了。對了,這紙袋裝的是婚紗吧,難道是給她買的?”

“不是買的,是租的,沒錯,是給她租的。”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這……這也太荒唐了,這到底是算哪一出……”此時我真不知道自己想笑還是想哭,我大老遠跑過來,搞來搞去,原來是參加人家的婚禮來了。你說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呀。

“不過,小齊你也別著急,一切都已經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形式,一個沒了內容的軀殼……”他對我說。

“你說什么?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我眨巴著眼睛搞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還是讓我從頭給你說吧。都怪我呀,那天我要是心狠一點,不在魔鬼城里停車那該多好,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了。現在想來真的很后悔呀。”

那天他們奉命押運井隊的急需物資,八輛雇來的卡車上裝滿了油管、水泥和柴油。車隊途經魔鬼城的時候已是半夜12點了,遠遠看去,魔鬼城里一片光明,篝火燃紅了半個夜空,一種模仿魔鬼嚎叫的音樂聽上去很有意思,最能勾引人的要屬那些隱約傳過來的城里年輕女人的歡笑聲。說心里話,這聲音久違了,它把他們這些久住沙漠的男人們美妙的幻想都調動出來了。當時霍班長在車尾押運。八輛車都是噸位在20噸以上的紅巖泰拖掛車,開動起來雷霆萬鈞,卷起的沙土遮天蔽日。有人在對講機里請示霍班長,建議是否能在魔鬼城里小憩一下,買幾瓶礦泉水喝喝。他們從黃沙梁子供應站一路走過來,幾百公里,氣都沒有喘一下,干馕啃得嘴上都起了泡,真的是很苦。老霍是這趟貨運的班長,十幾個人的行動得聽他指揮,沒有他的允許,車就得繼續往前開。可是他很猶豫,他說:“這幾輛車的司機都是臨時從運輸公司抽調過來的,還都不太熟悉,人員較復雜,有下崗返聘的,有私家車主,還有勞改釋放人員,不太好管,一旦放了鴨子,出了事怎么辦,說心里話,我沒敢松口……”

我忍不住討好地打斷他:“我說霍大哥,咱們是不是長話短說,是不是能先說說蕭臻這丫頭的事?”

“不急不急,你看我這不是馬上就說到了嘛。”霍班長一邊說著,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掏煙盒,倒出煙粒子圈煙,我忙提醒他:“霍大哥,你要是再抽,你懷里的寶貝可就保不住了。我看還是我給您抱著保險點。”

他一下醒悟過來,看看手里的煙又看看懷里的紗裙,說:“那你就幫我拿一會兒,謝謝啦。”就雙手捧過來。

我抱著婚紗,腦子里空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抱著自己心愛的人為別人穿的婚紗能好受才怪呢。

“唉——我這個老煙鬼總是管不住自己。嘿嘿。你不知道,別看我現在煙抽得兇,等一到了井隊上,那可是連想都不敢想呀,到處都是易燃易爆物,那可是人命關天呀……你看,我又扯遠了,書歸正傳,還是要從那個夜晚說起。”

他說他后悔呀,他要是心再硬一點,讓車繼續往前開,過了魔鬼城大家也就死心了,事后的一切不幸也就煙消云散了,“唉——后悔啊。”他說其實他心里清楚,哥們說要買水喝是借口,車上又不是沒水喝,只不過水是我們自己打出來的井水,難喝一點而已,其實大家的真實目的是想去看一看花枝招展的城市女人,再弄兩瓶啤酒喝喝,年輕人嘛,說心里話,誰不想熱鬧?對他們這些野外作業的人來說,當然是一件緩解身心疲勞的好事情。何況在此之前,伙計們在嘎耐里也曾有過類似的請求,霍班長也沒有同意,繼續走。嘎耐里是一個有草有水的地方,素有沙漠珍珠之稱,徒步野游的人在那里聚集,一些工人牧民也在那里聚集,這就引來一些做生意的女人。那是當天的中午,他們看到了幾頂紅色的旅行小帳篷支在沙漠里很鮮艷,幾個女孩鉆出來向他們揮手,她們都穿得很暴露,霍班長知道她們是干啥的。這些女孩子都很會抓行情,知道在沙漠里干活的人都是一些遠離人煙的年輕男人,也知道他們這些油鬼子有錢沒地方花,就不遠萬里到這里來開展工作,雖然很苦,時常受到野獸和風暴的侵擾,但是警察很少光顧,而且服務對象都是一些純潔干凈的小伙子,既享受青春又掙錢,何樂而不為?姑娘們不停地給他們送飛吻,幾個司機也是一副熱血沸騰的樣子,車速放慢了,從對講機里喊過話來:“咱們休息一會兒好不好?兜里的錢都捂出蛆來了。”

霍班長堅定地說:“不許停車,繼續前進。”

對講機里就再也沒有人吱過聲,他知道大家一定都很恨他,說他一個小班長還真把自己當串肉了。

“……可是你不知道,去年職工體檢發現有人得性病了,井隊上的面子都丟盡了。流動紅旗掛到了別人的架子上不說,季度獎金也給扣掉了。聽說我們隊長還在干部會上做了檢討。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是不能心軟的,原則一定要堅持。去年警察對嘎耐里清理過一次,可是從這邊趕出去,人家從那邊又進來了,再說,你又沒證據說人家是做皮肉生意的:‘我們是來徒步旅行的,你管得著嗎?’人家渾身是理,有備而來。”

霍班長又扯遠了。我越是想知道蕭臻的事,他越是偏偏給你繞。我懷里的婚紗散發著化妝品的香味,似乎還殘留著眾多女人混合型香味,這種被人租來租去的東西真不敢恭維,可它卻真真切切地點綴了女人一生中最為輝煌的一天,難道說蕭臻也要穿上這臭烘烘的玩藝成就她輝煌的一天?我的大腦有點跑錨。

“……說心里話,在這浩瀚無垠的大漠里,人呆久了內心比這片沙漠還荒涼。”霍班長也不管你情緒低不低落腦子跑不跑錨,只管講他的心里話。

他說,說心里話,他也想停下來看一看內地城里人是怎樣享受人間快樂的,他也是人呀,他們足有一個月都沒聞到女人味兒了,他們這里有人得了一種怪病叫沙漠綜合癥,那也是心理疾病,跟自閉癥差不多,得上這個病的原因就是在沙漠里呆久了造成的。所以像今晚這樣的熱鬧機會是很難遇到的,霍班長要是讓他們繼續往前走,那大家殺了他的心都有!他說,可是不行呀老弟,井上物資要得急,如果趕不上供應,井隊就得停鉆,每月的鉆探指標死死地掛在獎金這根弦兒上,他還真不敢圖一時快樂失了大頭。再說,他又是頭一次押貨,壓力很大,有一點像楊志押運生辰綱的心態,時時刻刻懷揣著一份責任和擔憂。還記得在臨出發前,隊長對他說:“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去親自押車嗎?知道我把這十幾個人為什么交給你嗎?因為你是共產黨員,不會吃那些供應商的回扣,不會跟一些有低級趣味的人同流合污。”

這是明話,后面還有幾句暗話是把霍班長拉到泥漿池邊上說的:“你也快三十歲了吧。老大不小啦,我年底有可能要調到機關里去了,只要你好好干,1148這個攤子我還能交給誰?你看,這池泥漿只夠干幾天了,我只給你三天的時間,一定要正點給我趕回來!還有,一定要保證人車安全,安全可是咱們的重中之重……”

霍班長是懷揣觸手可及的光明前途和領導對他巨大的信任一路走下來的,眼下全程過半,再咬一咬牙他們的任務就算光榮地完成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還能怎么辦,于是他沖著對講機說,不行,繼續行駛,給我加速前進!

但是霍班長發現,車速并沒有快多少,眼見他們離那歡快的燈火越來越遠了,這時,最前面的一輛車突然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誰的車?”他大聲問。

“是馬德海的車。”有人回答。

“馬德海,你怎么回事,請回答。”

對方說他的肚子有點疼,想拉屎。名叫馬德海的司機憋著嗓子,發出痛苦的聲音。

霍班長一聽就是裝的,他說,你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那你快拉,其余的車繼續前進!可是所有的車都站著不動,沒人聽他的了,霍班長火了:“嘿,我說你們還反了不成?”

這時,對講機里就傳過來李梓剛的聲音:“霍班長,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他沒好氣地說:“你有屁就快放。”

李梓剛說:“上邊有規定,車子跑過三個小時后,司機就必須得停下來休息,這您應該知道的,你看咱們這一跑就是四五個小時,咱們押貨的倒沒啥,可是司機吃不消呀,再這樣疲勞下去,咱這一隊人馬難保不出問題,我車上的司機老張已經是邊開著車邊打盹了,太危險了。”

霍班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李梓剛這小子還真他媽說到點上了。他只想著快快到家,不耽誤鉆井進度,可怎么把重要的安全問題給忘了呢?眼下,離目的地還有二百多公里路,路雖然不是太遠了,可再怎么跑也得明天早晨才能到,再說咱開的還是夜車呀,司機要是帶了情緒,再犯上一陣困,人仰馬翻地唱上一出,他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經李梓剛這一提醒,霍班長悟到了事態的嚴重,他也不能在這十幾號人面前搞得太對立了,包括李梓剛還有幾個都是80后,大學畢業生,有文化智商高,都比他這個70后心眼子多了去了,你要是管得不恰當,他們會在你不知不覺中用高科技來收拾你……

霍班長說到這里又掏出煙盒,這個霍班長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要抽自制的煙,這一次,車速加快,陣風吹過來,把煙粒全吹掉了。我忙上前撐開我的夾克衫給他擋風,他圈好一支煙卷遞到我的眼前:“來,北京的哥們,抽一根嘗嘗。這煙像刀子一般鋒利,清肺刮痰,是癌細胞的清道夫,怎么,你不信啊!”

“我信我信。”我雞啄米似的點頭并恭恭敬敬地接過煙來,可心里卻想你就瞎扯吧,明明是一個致癌的東西,卻說什么清道夫。看著這個沾了霍鉆工唾液的粗家伙,我遲遲不敢往嘴里放。可他卻把火送到我嘴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著了,我不想打擊他的熱情,也想讓他抓緊時間快快講述,好讓我盡快知道蕭臻這段時間在沙漠里的遭遇。第一口就把我嗆得肺都要裂開了似的。他哈哈大笑。

他深吸一口煙后,繼續說:“……幾秒鐘后,我在對講機里宣布,全體休息半個鐘頭。”

“班長萬歲——”熱烈的聲音從各自對講機里傳過來。

霍班長一直都認為,在他的這個隊伍中,李梓剛是最溫順的一個孩子,話少,穩重,又有很多的愛好,“這小子愛畫畫,他走到哪里就把畫夾子帶到哪里,畫沙漠畫梭梭,把他們隊上的人都畫遍了,但是他畫的女人很少,因為我們這里沒有女人,有人埋怨他,你多畫畫女人好不好,也讓我們有畫餅充充饑。他就笑,他話少,只是愛抿嘴笑,不過,他要是一說話,就很有分量,我就得認真掂量。”他說。

霍班長讓大家把車盡量停遠一些,因為重型車輛,動靜大灰塵也大,揚起的塵土就像是沙塵暴。他們遠遠地站下后,鉆工們一個個撲通撲通地從車上跳下來,除了李梓剛,大家都大叫著往那里奔跑。

霍班長一看,怎么像是土匪下山,只差沒喊抓花姑娘了,這還了得,他大喊:“都他媽站住,給我回來!”

聽到命令后,大家都站住了,一步三回頭地又走回來,霍班長大聲說:“你看你們像啥樣兒,像土匪,像鬼子進村,我們是中國石油人,國有大企業直屬中央,你們知不知道,世界五百強企業排行第四十一位,沒見過女人嗎?一群瘋子,真他媽的給我們國企丟人。”

霍班長發這樣大脾氣不是沒有理由。他說他一看那輛停在篝火邊的豪華的大巴車,就知道這是從大地方來的旅游團,或是國際考察團之類的組織也沒準。“我們要是這么紅紅一片從黑暗中突然沖過來,好家伙,把真魔鬼也能嚇個半死。”

霍班長命令大家集合整隊入場,拿出國家大企業的派頭來,這樣才不會被別人小看。這時有人不涼不酸地說:“我的霍大班長呀,你還沒當官哩,怎么滿嘴都是官味,我們又不是軍人排什么隊。”說這話的人又是外聘司機馬德海。

馬德海一說話就有人附和:“對對對,我們的車都排了兩天的隊了,人還排啥?”

霍班長說:“又是你馬德海,你不是肚子疼想拉屎嗎?怎么不拉了?”

“嘿,我的班長大人你說怪不怪,只要有啤酒喝,能看到漂亮的女人我肚子就不疼了呢?你說怪不怪?”

大家哈哈笑。

在這一群人里,霍班長最擔心的就是馬德海,他是一個兩勞釋放人員,開的是一輛油罐車,是為他們大馬力鉆機供應柴油的專車,車是他私人的,公司轉變經營機制,幾經改革,打破傳統的計劃經濟的模式,節省開支,各單位都承包了,不再自己養車,所以井隊用車就雇用社會上的車,馬德海也就被雇到1148井隊運送柴油,這是個很吃香的活兒,他開的是柴油車,不僅燒的是公家的那一份,聽說他還時不時地倒賣一點,只是沒被抓住而已。這人40歲開外,離了三次婚,見多識廣,善交社會朋友,路上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孩他都認識,1148井隊的一些花花事都少不了他挑頭。還喜歡沒白沒黑的打牌,掙一些賭資請大家吃飯喝酒,掙得多也花得多,可一樣也花不到點上。他不修邊幅,腳上的襪子永遠都露著兩個洞。此行,最讓人擔心的就是怕他把一些年輕人帶壞了。不過還好,這一路上,他還是比較聽話的。此時一停下來,霍班長還真不敢保準他不犯事兒,在跑這趟差之前,隊長就向他提到馬德海,這個人你要留點神,聽說他跟黑道有關系,對他,能忍讓就忍讓一下吧,反正聘他也是臨時的。霍班長想,看來隊長的話印證了這一點。

霍班長沒好臉地說:“你看女人也是白看,不是小看你,就你這臭烘烘的樣子,還是先把自己洗干凈,把帶窟窿的襪子換了,興許你還有希望。”

大家又哈哈大笑。

“我操,我操——”馬德海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

霍班長蠻解氣。他又對大家說:“同志們,旅游局為振興咱西部的旅游文化也不容易,千萬不要因我們的粗野攪亂了人家的事業。你們看不出那一群花花綠綠的人的來頭嗎?也許國內國外的都有,他們都長著一張嘴,企業職工素質的好與壞他們一張嘴,就有可能一夜之間被傳到大江南北世界各地。咱們的工服上都寫著‘中石油’的字樣,代表的是中國大企業的形象,所以我勸大家好自為之。”

大家都說對對對,有人表態,請班長放心吧,我們一定“好自為之”。霍班長又說:“還有,人家是為游客舉辦的晚會,我們是局外人,別跟著人家瞎摻和,要把自己的位置擺對,看一看樂一樂就行了,千萬不要參與,聽到了嗎?誰要是在今晚出事,決不輕饒!”

“好啦好啦!你就別磨牙耽誤幸福時光了,指桑罵槐當我聽不出來,我大量不計較你,不過話說回來,有人要是邀請咱們參加,咱也不能無禮拒絕。你說對吧。”大家都笑說是呀是呀。馬德海把霍班長問住了,霍班長一時找不出相應的話,只能說:“總之,你們誰也別給我捅婁子就行。”

“……放心吧班長,你要是再啰唆下去,人家就該散攤子啦。”

霍班長大聲喊:“立正——!向——后轉——!一二一……”

隊伍雖然不是很齊,也踏不在口令的點上,霍班長說能做到這一步也就不錯了。有了月光的夜晚不是很黑,夜色壓不住他們身上的紅色工服,當一條暗暗的紅流穿過夜幕朝著熱鬧的火光走去的時候,霍班長的心里還是有點不踏實,到底會發生什么?他也不知道,但愿什么也別發生,可后來還是出事了。霍班長一直擔心的是馬德海,可萬萬想不到的是,事情卻出在了李梓剛的身上。

篝火是一個巨大的燃燒著的老胡楊樹根,它在夜色中就像一尊噴火龍頭燃紅了半個夜空。這種樹是沙漠里的灌木之王,含臘脂很高,尤其是樹根,因而它在燃燒的過程中會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星火飛濺,篝火的燃燒聲成為整個夜晚的主旋律。

那夜,他們的隊伍自始至終都很好,靜靜地站在一邊觀看,很有組織紀律性,當時就有人豎拇指:“……中石油的?好單位,好隊伍。”霍班長說:“你瞧瞧,好的效果立馬就顯現出來,要不是我臨時做了一次‘整頓’我們很可能被人認為是一群土匪,游客們受驚嚇不說,蕭臻這樣的美麗姑娘也不會看上我們隊伍中的小伙子。你說是不是?”

但是話說回來,盡管他們是一支很規矩的隊伍,但他們不找人家并不等于人家就不找他們呀。首先是他們的到來給整個晚會帶來了巨大的振動,那些面戴怪獸魔具的游客們從舞動中頓時停下來,摘下面具,一個個朝他們這邊觀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荒野里怎么會突然走來一群彪悍男人,是紅魔,是強盜?當他們定睛看到工服上的字樣,看到都是一些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時,不僅放下心來,而且氣氛更為熱烈了。

一個模樣像主持人的男子不失時機地跳到篝火邊顯要位置上,他好像一下捕捉到了新的興奮點。

“……各位‘妖魔鬼怪’們,旅游觀光團的男女老少們,在這秋高氣爽濃濃八月的美好夜晚里,在這場與魔共舞逐惡驅邪的拼殺中……天上,突然降臨了一支紅色的隊伍,他們是誰?他們是一群紅色的天使,他們年輕俊美,高大威猛,是降妖的天將,是殺魔的神兵!”

“嗷——”有幾個年輕女人在尖叫。

“……不過,他們脫胎到人間的真實身份我不說大家也都看到了,他們是這片沙漠的主人。是為祖國打井找油的王鐵人的后代,是哪里需要哪里去的新一代石油工人。今夜,我敢打賭,他們決不是來這里找油的,他們是來降妖的,確切地講是來降服女妖的……”大家再次歡呼嗷嗷叫起來。

“……他們,是我們今晚高潮將至的最大看點,更要說明的是,他們將在女妖們全體現身之時一——網——打——盡——!”大家的歡呼炸雷一般……

“石油哥哥來一個,石油哥哥來一個……”大家的叫聲連成一片。

操,這小子的兩片嘴也真能煽動。降什么妖,打什么盡?討厭的主持人怎么可以這樣讓我們引火燒身?霍班長感到他們的處境有些不妙,弄到這種地步他沒有想到,本來只想看看熱鬧就走人的,可是看這架式他們是難脫其身了。

“石油哥哥表演一個,表演一個……”

石油哥們開始看霍班長,那是在問他怎么辦?

霍班長血液上涌,一時有些六神無主,他想,再怎么起哄,不參與的原則我還是要堅持的,我們有工作在身,路過這里小憩一下而已,決不是來分享旅行社這杯羹的。再說,我們這些扛管掄鉗的男人還能有什么節目可以表演呢?

可是,他們好像沒有要罷休的樣子,李梓剛走過來說:“班長,既然大家這樣熱情地邀請,裝熊恐怕躲不過去,我看你就代表咱們說幾句話也行。”

霍班長看他一眼,有點蒙:“我能說啥?”

“想說啥就說啥吧。”

于是霍班長只好硬著頭皮跨前一步,接過主持人的無線話筒,說:“各位游客大家好。”說完這一句他就沒詞了,著急上火地抓耳撓腮,好在他聽到身后李梓剛在提話:“說說咱們的工作,再領大家唱首歌。”這一提醒他就有話了。于是,霍班長說:“我們是1148鉆井隊的一支運輸隊,路過這里,驚擾大家了,我們正忙著給井上運送物資,這樣吧,我就帶領我們全體員工給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于是他就轉過身子,面對全隊高喊:“立正——向前一步走。沙漠……預備唱——”

沙漠是我們的天堂,盆地是祖國的寶藏。戈壁雖然蒼涼,我們依然堅強,心里卻忘不了美麗的姑娘,姑娘呀遠方的姑娘,油鬼子們在夢中也能聞到你們的芳香……

這首歌是一個鉆工自編的《油鬼子之歌》也許是他們沒有準備,也許還有些拘謹,歌唱得稀稀拉拉,一點也不嘹亮,聽上去像是一群羊在叫。好在主持人大聲的號召下,掌聲還算響亮。

主持人見他們這幫人實在也撈不出什么樂趣供大家分享,很快就轉移了目標,他轉向了“野人”表演隊。

這支“野人”表演隊才是篝火晚會的重頭戲,“野人們”腰扎獸皮手持鐵矛赤身涂料斑斕,看似很專業。主辦方為開發沙漠旅游事業真是煞費苦心。可是一上臺就全亂了,不過亂有亂的彩兒,一個小伙子兩腿間唯一的布簾子跳著跳著就跳飛了,小弟弟都露出來了,自己還不知道,惹得人們大呼小叫。最后野人們開始邀請觀者共舞,幾個員工也被邀請上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霍班長看到李梓剛正在給一個姑娘畫像,他說:“這個姑娘真美,她就是你要找的那個蕭臻。”

霍班長終于把我急著想要知道的人說到嘴邊了。不過,我感到很奇怪,聽了他一番漫長的講述之后,我反倒不怎么著急了,倒覺得他的講述讓我越來越投入,這些故事怎么這樣的新鮮生動,這些鉆工怎么這樣的純樸、豪放又可愛。此時,我耐下心來,靜靜地聽他繼續講述。

“最初,蕭臻和李梓剛面對面地坐在一個小沙丘上,借著篝火的光亮,李梓剛畫得一絲不茍,女孩笑得很燦爛,不過,在那燦爛的笑容里,霍班長還是能夠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疲憊和憂郁。他們都知道李梓剛愛畫畫,走到哪里他都會把畫夾背在身上,那個破舊的硬紙板風吹日曬已不太平整,上面到處都是油點子,還缺了一個角。他們一直以為他立志要當畫家,可是問他,卻說當什么畫家,解悶畫著玩的。說的也是,在這荒涼的大漠里,不整點事做也確實難熬,只是每個人解悶的方法不盡相同,有的愛聽歌彈吉他,有的愛看書,大部分人都以打牌下棋看電視聽CD打發時間。他把井隊里的鉆工幾乎都畫了個遍,每當完成一張肖像作品,被畫者們起身過目時,都總是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我有這么難看嗎?”

李梓剛也總是很不謙虛地回答同一句話:“你比他還難看。下一個。”大家彼此哈哈哈,總之開心就好。

雖然他畫得不算好,到底不曾有過專門訓練和專家指導,但是大家還是排著隊樂于做他的模特,因為大家都很喜歡李梓剛,并不僅僅是他的畫,更多的是他的為人。他樂于助人,不管誰缺錢,只要開口,他都會傾其所有。問題是往往開口向他借錢的人大都是隊上的幾個酒鬼和牌桌上的人,有借無還。隊長不只一次地敲打過他:“我給你說過,不要再給這些人借錢,這是助長他們的歪風邪氣。”李梓剛嘴上說好好,再不借了。可是有人一苦求,他的心就軟了。可他也不是老板的兒子,和我們一樣,都是拿工資的,他也經不起別人這樣借來借去的,他要是沒錢了,就向他姐開口。霍班長說:“聽李梓剛說,她姐原是市歌舞團的演員,后來裁員下崗了,聘到少年宮里做了一名舞蹈老師,帶著幾個特長班,還是掙了一些錢的。”

李梓剛的姐姐,我仔細回憶剛才坐在我身邊的那以淚洗面的女人,她鼻子很直,眼角有魚尾紋,估計有三十四五歲了,過于消瘦,脖子和腿都很長,看上去是和別的女人有很大的區別。氣質很好,就是臉色不好看。她一定很愛她這個弟弟吧,如今姐弟陰陽相隔,生活就是這么甜蜜而又殘酷,陰晴難測……我有些走神,只看到霍班長說話卻聽不到他的聲音,好在很快又回過神來。

……李梓剛往往逮什么就畫什么,鉆工們有坐著的光著身子的吃著飯的睡著覺的站著小便蹲著拉屎的……五花八門,裝了李梓剛一畫夾子,也不知為什么,他從不向報社投稿,也不跟市美協聯系,完全是自畫自賞。除了畫人,也畫井架畫鉆機和汽車之類。因而,在那天魔鬼城的晚會上,他給別人畫畫也就沒什么奇怪的了。

這夜,因為他畫的是女人,也因為他畫的這個女孩非常漂亮,霍班長他們就都很好奇地上前去看,一是看畫,更多的是看女孩,女孩真美,楊柳細腰,眼角輕輕地挑上去……他們都說很久都沒有見到過這么漂亮的女人了。有意思的是,李梓剛畫得也美。有人就說:“李梓剛呀李梓剛,原來你是一個天生畫美女的畫家呀。”大家就笑,蕭臻眨動著她的大眼睛不知道大家在說什么。有人就對她說:“李梓剛畫我們的時候都很難看跟鬼差不多,畫女孩就不同了。”大家哈哈笑。

之后,他們兩人站了起來,看著遠處黑暗的天際,天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們卻看得全神貫注。月亮已偏西,火也要漸漸熄滅了,但不知是誰,又在上面添了把柴,一瞬間又把天地給點燃了,每個人的臉上像涂抹了一層耀眼的金黃,人、灌木和沙丘又都有了自己的影子,這影子在漸漸變大的火苗中迅速移動。霍班長看到他們在一起談天說地,非常愉快,一點也不為周圍的景色所動,時間似乎在他們面前放慢了腳步。

時間一晃一個小時就過去了,霍班長看一下表,他們要趕路,可是大家誰也不想打攪他們。霍班長說他能看出,他們這種感覺不僅來自李梓剛,也來自蕭臻這樣的城市女孩,從她那無比輕松和興奮的表情來看,他猜想,只有在城市里產生過緊張和焦慮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放松。

時光很快又過去了半小時,不能再玩下去了,于是,霍班長招呼大家上車出發,大家也都很自覺地上了各自的車。看到有幾個游客還對他們戀戀不舍,往他們手里送水果,依依惜別,就像當年的老百姓送軍人上戰場,魚水情深似的。之后他們隆隆駛入漆黑的夜幕。

霍班長說,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個女游客會偷偷爬到了他們的車上。他始終沒弄明白這個漂亮的女孩為什么會如此膽大。她耐心地讓一個美術發燒友來為她作畫,完全是她為企圖“逃離”所做的一個鋪墊吧。后來霍班長問過蕭臻:“你只是把認識李梓剛作為一個逃避現實的階梯和理由是吧。”蕭臻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說在沒有碰到他之前,她絕沒有想過要在那天晚上離開父母。為什么會突然喜歡上這個男孩?她想了想說:“就像天下眾多愛情一樣,沒有什么理由可言,我只是覺得這個人很適合自己,喜歡他的外形,修長,流暢的線條,特別是他畫畫時的樣子,安靜地伏在那里畫,散發出只有他才有的與眾不同的氣息,這氣息讓我著迷。”

天吶,這就是蕭臻對霍班長的回答,霍班長說:“一個20歲的女孩子對愛情的理解比我還深刻,我感到自己的想法很狹隘。”

“所以你就先下手為強了?”霍班長不服她,戲謔道。她干脆回答:“是的。”顯示出城里女孩的坦蕩和大膽。

十一

第二天上午,霍班長們準時到達目的地,一路平安,他心里長舒一口氣,美滋滋地想,這個月的鉆井進尺一定能按時完成了,這月的獎金拿個頭等也沒有問題了。他們的住地是在沙漠的一個洼地里,冬暖夏涼,當然這次只是一個巧合,更多的是隨井而安,鉆井指揮部把井位定到哪里,他們就在哪里豎井架子安營扎寨,他們的房子都是能夠移動的,帶著四個輪子,很像火車的車廂,一拉就能走,十幾個列車房拖到打井的地方,把它們像擺積木一樣拼成一個四合院,這樣不僅能夠防風防盜防野獸,也便于管理,職工們的言行舉止都在彼此的監控之下。卸完車,霍班長扭動一下僵硬的腰,正準備回到列車房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上一覺,就聽有人叫他,說隊長找他。

隊長的辦公室是一個套房,霍班長一邁進門便大吃一驚,外屋的沙發上坐了一個美麗姑娘,這個姑娘不是別人,就是昨夜李梓剛畫像的那位姑娘。姑娘見霍班長進來,忙站起來,她見他一臉的驚詫,忙說了句:“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這時,里屋傳來隊長的聲音:“給我進來!”聲音大得嚇人。

霍班長趕緊走進里屋,見李梓剛也在隊長辦公室里,顯然他也逃脫不了干系。

霍班長沖他大聲問:“李梓剛,是你帶來的吧,你怎么不向我報告,隨便把一個大姑娘給領到工地上來呢?你給誰打招呼了?隊長你看,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好個李梓剛呀,你真是膽大包天呀……”

李梓剛苦著臉說:“班長,隊長,你們聽我說,蕭臻是一個學地質的大學生,她是自己愿意來的,她不是來玩的,是來搞學習實踐的……”

“夠啦!你們就別再給我演雙簧了。”兩人的推脫和解釋反而火上澆油了。“兩個大男人把責任往一個小丫頭身上推,就不怕天上打雷轟死你們?你們手里的對講機是唱歌的麥克風嗎?為什么不提前向我匯報?霍班長,主要責任在你身上,我真是看走眼你了,你說,一個大姑娘混進你的車隊里你怎會不知道?你……我真是白信任你一回,你們說現在怎么辦?”

霍班長覺得很委屈:“隊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會有這一出,怎么會這樣……”

隊長依然火焰高漲:“不知道就能開脫自己嗎?不知道你就是失職,我可告訴你們,這姑娘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要跟著你們坐牢!笑啥,沒有這么嚴重是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是?”

霍班長梗著脖子:“我一個小班長,只管運貨,管不了人……”

“你胡說,你是領隊的,幾個人你都管不了,我往后還怎么能再把人交給你?”隊長聲嘶力竭。

霍班長覺得自己很冤,繼而感到氣憤,恨這個李梓剛怎么能干出這樣的蠢事來呢?平時不是一個很有理智的人嘛,怎么一見了女人就昏頭呢?此時,李梓剛被領導一訓,一句話也不說了。霍班長瞪著他說,你李梓剛不向領導主動承擔責任也罷,可你也得給我有個解釋和交待吧,這不是成心害我嗎?

“你們說,到底怎么辦吧。到底是怎么把人家弄到這里來的?懂不懂法,你們這叫拐騙少女知不知道?是要犯法坐牢的知不知道?我的大爺們!說不定人家父母早就報案了,警察可能都已經找來了,你們說該怎么辦?天吶,這要是叫上邊知道了,我們還打什么井,都一塊蹲班房去吧。好家伙,婁子捅大了。你們說,到底該怎么辦!”隊長嗓門高得嚇人,也不怕門外的姑娘聽到,他氣急敗壞地在屋里亂轉,臉色鐵青。

聽隊長這樣一分析,還說警察已經走在抓捕的路上了,霍班長還真有點怕了,哭喪著臉說:“隊長,反正事已出了,你說咋辦就咋辦吧,我都兜著。”

隊長見他還算誠懇,心情平靜了一些,事實已造成,覺得這樣高聲斥責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還能咋辦?你們都把頭抬起來,別一出事就都裝出一副不怕開水燙的死豬樣子,你們就不能給我出點好主意?”

大家還是沉默。

李梓剛說:“隊長,是這樣,這姑娘是北京剛畢業的大學生,學地質的,是一個成年人。她想要到我們井隊來實習,說自己絕對不是腦子發熱,當一名開發建設西部的石油工人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她要來,開始我不同意,可是她就悄悄地鉆到了馬德海的車里了,馬德海巴不得身邊有個女的跟他聊天呢。車子走了好長一段后,我才在停車小便時知道的。本來我是想跟霍班長請示的,可我又一想,要是跟霍班長說了,把她趕下車去咋辦?這茫茫大漠,她會讓狼吃掉的……”

霍班長憤怒插話:“我他媽有這么狠心嗎?你簡直是討了便宜又賣乖……”

“你給我閉嘴!讓他說。”隊長說。

“……再說,人家是懷著一個想當石油工人的夢想來的,我們還能把人家拒之門外?何況,咱們西部不是正需要高新技術人才充實石油隊伍嗎?所以,我同意她來了,這跟拐騙沒關系。女孩也說,她只是先過來看一看,要不了兩天,她就回北京辦理赴邊疆工作的手續,我本想,到了井隊先把她藏兩天,可是不成想剛一到就露了餡……”

霍班長又插嘴:“隊長你聽聽,他還要把她藏兩天。他真有本事呀,都使上了先斬后奏的孫子兵法了。”

“好啦。”隊長說,“總之你們都是一群頭腦發熱的法盲,這個女孩也不例外,一看就是個讓父母寵壞了的80后。”隊長聽了李梓剛的一席話后,火氣好像消了不少:“不過,要真的如她所說喜歡沙漠,喜歡油田,想到我們這里來工作,也是一件好事,吸納內地人才支援邊疆建設,也是咱們開發大油田的一項重要舉措是不是?”

“對對,方隊長說得對。當時我也是這么想的。”李梓剛興奮得直點頭。

霍班長也說:“要是這樣解釋的話,問題就小多了,這樣向上級匯報理由也很充分嘛,對吧。”

“對你個頭哇。”隊長今天是橫豎看霍班長不順眼,“問題在于你們能夠保障女孩的安全嗎?這個女大學生一沒有學校或相關部門的介紹信,二也沒有給上級打招呼,支援邊疆建設?你們說,我們把她容留在這里算個什么事?住哪里?警察要是找上門來可不聽你們解釋什么‘開發西部建設’這樣的花腔高調,先把你們帶走,抽血取證看看能不能拿到調戲人家的證據。”

李梓剛忙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動她一個小指頭。”

“有沒有另說。這要是讓兄弟井隊的人知道,什么難聽的話都能說出來,操,你們可是把婁子捅大了。”

霍班長和李梓剛大眼瞪小眼,無語。

方隊長看一下表道:“現在是早晨十點半。馬德海的車卸完了吧,卸完了就讓他趕緊把女孩送回去。你們都陪著,我給你們三個小時的時間,火速將這個女孩送回魔鬼城,要是魔鬼城里沒人,就打電話給克拉瑪依,跟她父母取得聯系。快去準備,越快越好。”

“我不想回去。”

突然,他們身后傳來了女孩的說話聲,一回頭,他們看到蕭臻站在門邊,也不知在他們身后站了多長時間,她一開口說話,大家的心仿佛都進入到了某種癡迷的狀態,北京話太好聽了,字正腔圓。

“隊長叔叔,班長大哥,首先我向你們深深道歉,我是想得有些簡單了,不知道會給你們添這樣大的麻煩,讓你們這般受驚,我向您賠不是,恭敬地說聲對不起。”她深深地鞠躬。

隊長忙說:“別別。”在漂亮的女孩面前,誰的臉也板不住,看來隊長也是見了美女發軟的主兒:“其實嘛,也沒啥,大學生支援邊疆建設,我們還是雙手歡迎的。不過嘛……”

“不過,你們千萬不要怪罪李梓剛,一切都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我也并不是圖好玩,腦子一時發熱就跑到這里來的,其實,我很早就想來沙漠油田工作了,做夢都想,心里早已做了充分的準備,只是父母一直都在干涉我的未來,如今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我的未來我做主。更重要的是,我學的專業是地質勘探,作為一個地質人,本應該與祖國的山川大漠為伍,這里才是我真正的歸宿,我才是這里的主人。”

最后這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氣氛一下緩和了許多。蕭臻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大家都心服口服,隊長半開玩笑說:“照你這么說,我們都應該在這里當你的仆人嘍。”

蕭臻也笑說:“不不,我可沒有這個意思,其實,我對這里一點也不陌生,早就在書本里見過,在夢中也出現過很多次,看到這遼闊的大漠,遇見你們這些純樸率真的人,真有一種說不出的久違的感覺呀。可是父母希望把我永遠留在城市,做一個他們身邊的小綿羊,我不愿意這樣,我有自己的追求,我想把自己投身于祖國的山河大川中去。你們不知道,兩年來,我找不到自我,人生沒有出路,一直都處在憂郁之中……昨夜,我遇到了你們,仿佛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樣,突然有了歸屬感,我不能失去把握命運的機會,我有一種掙脫桎梏的感覺,遇到了李梓剛后,我才知道真正想要找的是什么了……總之,我喜歡這里,這里才真正屬于我,對了,你們看,我在這里還撿到了很多寶貴的地質資料。”

她取下自己的雙肩包,拉開拉鏈讓大家看,里邊都是一些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貝類化石、沙巖石塊還有野山羊角之類。之后,她又說:“能給我安排一個住處嗎?”

他們都看隊長,見他依然很為難的樣子,蕭臻又說:“求你們了好嗎?我的到來確實沒有手續不合程序,給你們帶來了不便,我的父母也可能急瘋了。可我若要得到父母的允許,那會比登天還難啊,如果我要是按程序來辦,父母就會通過各種途徑把‘程序’一個一個地堵死在半路上,隊長叔叔,我是萬不得已才采取這樣極端行為的呀,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看到隊長長舒一口氣,無奈地搖了一下頭說:“既然已經來啦,又下這樣大的決心要參加新疆石油建設,我還能說什么?那你就待上兩天吧,只待兩天,不過你還是要回去履行一下手續的,還有,我們要替你家人負責,現在我們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給你的家人報個平安。霍班長,你立刻向上級匯報我們這里的情況,李梓剛,好好照顧咱們未來的地質師……

“是!”李梓剛響亮地回答。

蕭臻忙說:“我不要照顧,真的,我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他們都笑了。

可是不巧,霍班長拿著電臺的話筒喊了很長時間,一點回音也沒有,當時他們并沒有想太多,因為電臺出故障也是常有的事,后來才知道,井隊里出了內盜,他們為了實施原油偷盜,布置了周密的計劃,首先掐斷了電臺的天線。還把井隊僅有的四臺對講機偷了兩臺。

十二

在往后的兩天里,蕭臻一直在井架上爬上爬下,把手里的筆記本記得滿滿的,兩天很快就要過去了,蕭臻要走了。那天,霍班長用對講機與兄弟單位2169井隊取得了聯系,他們說正好有一輛生活車將在當天中午返回克拉瑪依。蕭臻可以過去坐個順路車(由于電臺無法發出信號,1148井隊沒有接到當天有沙塵暴的預報)。

2169井隊離他們的井隊不足五公里,但是沒有路,李梓剛送蕭臻過去,只有步行。臨走前,隊長對李梓剛說,一定要保證蕭臻的安全,并囑咐他順便察看一下57號單井油液的上升情況,罐要是滿了,就暫時關閉,等車拉運。

他們就在清晨9點出發了。風暴是正午12點刮起來的。霍班長們原想,五公里的路,不等風沙刮起來,他們就已經到2169了。

大風一直刮了兩天兩夜。按常理推測,蕭臻和李梓剛有可能困在2169井隊了,這倒沒啥,等風停了再走也行。風停之后,霍班長通過對講機接通2169,詢問蕭臻和李梓剛的情況,消息傳過來說,只有女子一個人。霍班長問:“還有一個鉆工,叫李梓剛的在嗎?”對方回答他們從未見到過此人。霍班長忙叫蕭臻接話,她說李梓剛把她送到2169井隊邊上就匆忙走了,說他要去看單井的出油量,之后返回1148井隊。他們是起風前分的手。蕭臻忙問:“怎么,李梓剛沒有回去嗎?”

霍班長說:“是的。”

“什么?”蕭臻一下急了。

“別急,沒事的,也許他可能是在哪間屋里睡了吧,我們再找一找。”

其實憑直覺,所有人的心里都產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李梓剛有可能失蹤了,不過霍班長還是心存僥幸,因為他了解李梓剛,這樣一個聰明機智的人不大可能會在一場風中遭難的。

然而現實很殘酷,李梓剛確實不在了,人間蒸發一般沒有他絲毫的影子。隊長命令井隊停鉆:“全體出動,尋找。”

他們從方圓五公里的范圍擴大到了十公里,最終只發現了一頂紅頭盔,是李梓剛的,上面有他的名字。這期間,霍班長的對講機響個不停,都是蕭臻的聲音,她一直在追問李梓剛的下落,他只能不停地對她說:“沒事,李梓剛沒事,我們會找到他的。”霍班長實在不愿對蕭臻說李梓剛的失蹤,這樣會給她造成強大的精神負擔。

在搜尋的過程中,他們意外發現了一輛已被風沙埋住一半的油罐卡車。車里沒有人,門也沒有鎖,車牌也不見了,車上的人呢?憑著對這輛車的熟悉,霍班長認出這輛車應該是馬德海的,馬德海不是卸下柴油之后就返回石油基地去了嗎?怎么會在這里拋錨了呢?都知道車是馬德海貸款買的,一向都很愛惜,一閑下來他就擦呀擦,隨便丟棄自己的愛車不屬于他的性格,哪怕是刮沙塵暴,他也不會棄車而走的,況且在刮風的時候,躲在車里面才是最安全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棄車而走呢?難道他同樣在風中遭到了不測?失蹤人員擴大到了兩人,問題越來越嚴重了。

在搜尋的同時,電臺也接通了。隊長向上級做了匯報并報了警,希望警方能夠派警犬尋找。不過,他們并沒有放棄對丟棄車輛的觀察,希望能在車上找到一些線索,一個鉆工爬到了車頂上,打開了裝油孔,一看,里面裝著滿滿一車原油。霍班長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只是還不到輕易下結論的時候。目前的主要任務是尋找李梓剛和車主。

整整兩天,沒有得到李梓剛和車主的一絲消息。此時蕭臻已從霍班長的吞吞吐吐中預感到了些什么,她匆匆返回來。得知李梓剛的失蹤后,她一下陷入了無盡的自責之中,她不停地說:“都怪我,他要不是送我,也不會失蹤的。”

霍班長們都勸她不要太過責備自己,現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大家都需要冷靜。隊長問:“你應該是最后一個見到李梓剛的人吧,也許能提供一些失蹤者的信息。”

通過蕭臻的講述,大家終于漸漸有了些眉目。

十三

那天,她和李梓剛一起步行向2169井隊走去。蕭臻想,跟父母玩的這場出走游戲也該收場了,再玩下去,她可真是大逆不道了,她開始想爸媽了,真的很對不起他們,覺得自己用這樣的方式報復父母對她的束縛確實有點太過分了。

2169井隊緊靠著一條簡易公路,交通比1148井隊優越得多,如果順利,當天下午蕭臻就能返回旅游團,憑感覺,她的爸媽一定會在那里等她的,她的擅自出走不僅給父母帶來了傷害,也給該旅游團造成了損失。她感到自己又沉重起來。但她認為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她被父母束縛的時間太長了,她是多么渴望有一次自由自在地飛翔呀。

此時,她和李梓剛行走在空曠沙漠里,就像一只翱翔在天空的小鳥,游進了大海里的魚,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暢快,心情真是好極了,無拘無束的感覺真好呀。她愛上這里的人,這里的工作,這里的每一簇灌木,每一把沙土……一旦有了這種感覺,她就覺得此次出走是值得的。

井隊之間沒有道路,除了裝有加寬的沙漠輪胎的車可以行走之外,一般車輛無法通行,而1148井隊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她暗暗慶幸這條件的“不具備”才使她和李梓剛有了更多的時間呆在一起。兩天來她總是被一大群身穿紅色工服的工人們包圍著,跟他們一起拍照合影、吃飯、喝啤酒,他們對她真好,稱她是大漠公主。他們喜歡聽她說北京話,而她也喜歡他們那壯碩的體格和石油的氣味,不過,人們已從她的眼里發現,她總是在追尋著李梓剛的身影。今天,人們分明是有意安排了這次送行。

秋天了,沙漠里天空湛藍,沙土金黃,灌木翠綠,胡楊樹葉橙色欲滴……處處都透出一種粗大的純真的愚笨的可愛,但這里再美,她還是要回去的。就是要來,也還有很多的手續要辦,她相信她一定還會來,把她在課本里所學到的東西全都傾倒在這里,讓學識變成一把刻刀,精心雕鑿這里的原始和寶藏。

沙土又厚又軟,把她的鞋子灌得滿滿的,她索性脫了旅游鞋,沙土踩在腳下很舒服,像是在騰云駕霧,可分明又顯示出一種讓人有些目眩的沉降感,每走一步,細細的沙子就會把她的腳柔軟地包裹起來,沙子們很有靈性似地爬上她的腳背,讓她帶著它們走一段,但也只是走了一步,它們就又都跳下來了,它們當然不愿意離開自己的故土。李梓剛走一陣就會站下來等她:“北京妞,咱們是不是可以加快速度了。”

她就故意有些嬌嗲地說:“不要叫我北京妞好不好。人家走不動了嘛,也不攙扶一下女同志。”他就真的過來攙她了。她的心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兒,這個看似少語,總是掛著一張笑臉的小伙子膽子還挺大。戀愛,也許就是從他觸到她肌膚的瞬間開始了。

兩天來,她一直都在想,要是能和李梓剛這個讓人耳目一新的粗線條男人單獨在一起那該多好,她要讓他好好地畫她,他要是敢的話,畫她的寫真她也愿意。現在,他們真的單獨走在了一起,可是時間太短了,她的心里像是燃燒著一團火,在她的身上燒呀燒的,到底想要燒掉她的什么?是她的身體,還是她的靈魂?

她的臉一定被燒得通紅,她好像是在期待著什么,就在他攙住她胳膊的瞬間,她的期待似乎有了答案,她的腿一下就軟了,是幸福還是恐懼?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怎么會這樣渾然一體地膠著不清?她到底是一個女孩子,她害怕那個“期待”要是真到來得很兇猛?她擔心那個“期待”一旦點燃“引信”他會變成了一座大山轟然覆蓋她,那她該怎么辦?她是不是要將她那顆萌動的春心“引爆”?讓炸碎的山石嵌入自己的身體?兩天來,她總這樣偷偷地快樂地瞎想。二十多年的歡樂加在一起,似乎也比不上這兩天的多。

不過還好,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只是把她突然矮下去的身子輕輕拽起來就松手了,難道,這就是初戀?這就是愛情在心里萌生出的情深深意切切的感覺?李梓剛,這個沙漠男人不遠不近地與她并排走著,可是他攙扶她的感覺依舊雕琢在她的胳膊上,沉甸甸地墜著她。他總是在笑,說話很少,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總是看那升起不久的太陽,她問他你怎么總是在看太陽,他說,今天的太陽和往日的不一樣,在它的外圍有一個大光環。是嗎?她也抬頭看。可不是嘛,光環是那樣的圓。她說,這樣的現象很少是嗎?他不說話,只是笑。

蕭臻就說:“那是不是太陽正在說,我們的緣分已被它注定?”

他呵呵笑出了聲。那笑聲純凈得就像水晶石摔在地上的聲音,他說:“緣分就是緣分,跟太陽沒有什么關系吧。”您瞧,他還挺武斷的,不過她喜歡他的這種“武斷”。她不斷地偷看他,每看他一眼,她的心就怦怦跳個不停,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她頭一回發現自己還會害羞心跳,還會莫名其妙的緊張……

蕭臻的膽子一下大了起來,她主動拉住了李梓剛的手,深情地看著他。他壯實的身子輕微抖動了一下,更緊地握住了她……她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怎么一下就掉進了情感的漩渦中?她仿佛飄在半空中。

五公里的路程眼見就要過大半了,2169井的鉆機聲都能聽到了,蕭臻絕不是一個能壓得住心里話的人,她說了,她說完這些話之后,心里輕松了很多。她看他,他只是笑,他的臉更紅了,他說:“你就別逗了,可別忘了你是來旅游的,你的父母正焦急萬分地等你回去,現在重要的是,你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別一時沖動,就和一個與你毫不相干的人談戀愛。”他這樣說著笑著。

她有些委屈地掉了眼淚,然后深情地看著他,他開始正視她,猶疑地問:“難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深深地點頭,他們擁抱了,然后他拉了她繼續前行,他看天,說:“蕭臻,你知道太陽外那片光環意味著什么嗎?那是大風就要來到的前兆。”

她一點不知道沙漠里的風有多可怕,打趣說:“那就讓風來吧,把我們刮到月亮上去安家好了。”

說歸說,他們加快了步伐。離2169井隊已不遠了,已看到有汽車在沙漠公路上穿行。

李梓剛除了送她,還肩負著一個查看單井的工作,上月他們井隊打出的一口高產油井,暫時沒有交付采油隊使用,因此該井依然由1148井隊管理,這口油井正好處在兩個打井隊之間,也是他們途經之地。

有意思的是,就在他們快要接近單井油罐的時候,在一簇灌木叢里突然竄出幾條小狗來,胖胖的圓圓的在沙地上奔跑,這也太稀奇了,連李梓剛都感到很驚訝,他說在沙漠里工作好幾年了,也是頭一回看到狗媽媽把孩子生到這里,小狗們見到他們后,便扭著小屁股四處奔逃。真是可愛極了,其中有一只像是剛出生沒多久的樣子,跑起來蹣蹣跚跚的,蕭臻幾步上前彎腰把它抱起來,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從它身上散發出來:“它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呢,太可愛了。”李梓剛走近看了看,皺起眉頭說:“我怎么覺得它不像是一條狗。”突然,他緊張起來,大聲說:“快放下,這可能是只狼崽……”聽后她猛一哆嗦,撲通一下把它扔到地下了,小動物被她摔得哇哇直叫。

然而,災禍說來就來了。他們發現,不遠處,一條母狼正用一雙兇狠的眼睛仇視著他們,她心里陡然一緊,叫了一聲,緊緊抱住李梓剛,他安慰她說,不用怕,一只狼他是可以對付的。他們一步一步地后退著,想繞開它,可是它開始向他們逼近。李梓剛甩開她的手說:“你先走,我來擋住它。”說完,李梓剛就主動向它靠近,狼怕了,站住了腳步,可是它居然仰起頭來狂嘯了一聲,那聲長嘯真恐怖。“這是在向它的家族發出的求援信號。”李梓剛回頭對她說:“不要管我,快離開,朝2169的方向跑。”但是她怎么能扔下李梓剛一個人呢。她舉目四望,看到不遠處正有一輛卡車在沙漠上緩緩前行,就瘋狂地朝那輛車奔跑過去,大喊著:“救命啊,有狼……”車停下來,走下兩個高大的人,蕭臻見過其中的一個,他也認識她:“這不是蕭臻姑娘嘛,怎么了,這樣慌張?”“馬大哥,狼……李梓剛。”說完,她就嚇癱坐在地上。

馬德海朝遠處望了望:“我的天哪,還不是一只呢,張虱子,快把我的弓箭拿下來,還有砍刀。”叫張虱子的人沒動,說:“大哥咱們還有急事,耽誤不得,就要起風了。”

馬德海說:“你他媽的少廢話,快一點,救人要緊!”

兩個男人飛快地沖了過去。馬德海拉開弓箭,射向三只組成戰斗隊行的狼群,雖然都沒有射中,但他們還是把三只狼趕走了。馬德海逮住了兩個小狼崽:“這可是寶,等養大了,跟土狗一配就是純種的狼犬,狗市上我就發大了。”這個馬德海,真是一個生意精。

李梓剛還好,只是被狼抓破了衣裳。

李梓剛深深地謝了馬德海,馬德海說:“得了吧哥們,你就別討了便宜又賣乖了,你英雄救美,我們算什么,哈哈哈……要起風了,快趕路吧。”又沖蕭臻說:“再見了北京小美眉。”

他們也不必多說,各自匆忙趕路了。

轉眼他們就來到那口井邊,油井是一個由幾個鋼鐵閥門和粗大的鋼管組成的十字形鋼架。在井口的旁邊安置著一個幾十立方米的油罐,石油自流罐中,待滿后再由罐車運走。平時,李梓剛用不了幾分鐘就查完了,可是當李梓剛爬上油罐時,用圈尺一量,罐是空的,再一看閥門,上面的鎖已被重物砸開,油被盜了。李梓剛順著車輪留下的印跡,看到了那輛盜油車,車走得不遠,在沙漠行走也不是很快,可是一旦它上了簡易路,就會加速,逃之夭夭。“不能讓盜油者跑了。”李梓剛對蕭臻說,“你看,離2169井架不過幾百米了,就要起風了,你快走。我要過去查一查,他們要是上了路就追不上了。”

蕭臻說:“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說:“不行,就要起風了,太危險……”說完他就追了上去,他很嚴厲,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當蕭臻跑到2169井隊時,大風已經鋪天蓋地,什么都看不見了。

十四

“三天以后,他們找到了李梓剛的尸體。狼先于警犬把他從沙漠里扒了出來,外面的紅色工服都好好的,里面卻掏空了,很慘……”

霍班長流下了眼淚,他后悔萬分地說:“那天我們要是早一點接到大風來臨的通知就不會讓他們去了,可是我們的電臺出了故障,后來才知道,井隊里出了內賊,是他們切斷了我們架在屋頂上的電臺天線,為的是阻止我們發現盜油后報警阻攔他們,但卻斷送了李梓剛的生命。”

公安抓到了盜油者馬德海及其同伙王虱子,馬德海在關押其間,霍班長代表井隊的哥們還去看望過他,不管怎么說,他也算是我們單位的一個聘用職工。其實他人也不太壞,就是總夢想發“撞財”一夜暴富。他不好意思看霍班長,勾著頭盯著腕上的手銬,說:“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霍班長說:“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變得小心眼了。誰都難免犯錯,好好改造吧。”他問霍班長:“李梓剛有下落嗎?”他還不知道李梓剛已經死了。但霍班長并不想告訴他實情,他說:“他還行,活得好好的。”

馬德海說:“好好,太好了,他要是還活著,我這心就踏實多了。”之后,一副很是不可思議的樣子說:“這個李梓剛也真是認真,恩將仇報,我救了他的命,可他卻在我的財路上下絆子。要不是他攔著,我們就上公路了,只要一上路,風再大也攔不住我們,可是半路殺出這么個‘程咬金’來。”

“操,什么叫不可思議,縱容你偷油你就可‘思議’了是不是?你真是一個見了棺材都不掉淚的人!”霍班長嚴厲地說。馬德海說對對對,嘿嘿笑。

霍班長看一下表,離探視結束還有一段時間,便說:“說一下當時的情況,你開的是車,他是怎么追上你的呢?”

十五

“……沙漠里地軟土虛,我們的車速很慢,又是裝滿原油的重車,走的還沒有拖拉機快,要起風了,我看不遠的西北方向海嘯一般的沙塵暴帶著嗖嗖響聲向我們滾滾而來,好在這時我已看到了公路,這條公路意味著我的成功,只要一上路,我這輛大馬力大噸位的進口泰拖拉別說沙暴,天上下刀也擋不住,白花花的銀子就到手啦,可偏偏在這時,李梓剛這小子沖到車頭前擋住我的去路。我還以為他要搭便車,就停了車,沙塵暴眼見就到跟前了,不讓他上車他必死無疑,可我做賊心虛,真的不愿讓他上車,我搖下玻璃對他說,梓剛哥們,我只能捎你一段,我們不回基地。”

他說:“我不搭車,我只是想檢查一下。”

“我操,你還把自己當警察了。”馬德海憤怒地說:“你想干嘛,警察呀,怎么翻臉就不認人呀,白眼狼是不是?剛才我算是白救你了,忘恩負義的臭小子,你怎么是這個德性,給我閃遠一點,欠我的情,咱就算兩清了好不好?”

馬德海一轟油門,車子就躥了出去,可是油門都踩到底了,車子的輪胎陷在沙子里,走得還是很慢。

李梓剛追上來,跳到車門踏板上說:“德海哥呀這是兩碼事,你這車裝了57號單井的油吧?這是國家的東西,咱們這些打井的把它從地里弄出來也不容易,送回去吧,欠你的情我一定還……”

馬德海想,怎么碰到這么個不開竅的東西,太不識相了,他大怒:“閃開,你給我滾下去!”馬德海一把就把他推了下去,加大油門向前沖。可是李梓剛又跳上來。這時風沙已鋪天蓋地刮過來。這一次馬德海怎么也推不下去了,他抓得真緊,還不停地央求馬德海。

“……我說大哥呀,把車開回57號井,咱們把油卸了,這事就算完了,我向你保證,決不上報,就咱倆知道……”

王虱子在一旁給馬德海打氣說:“別信他。這些人都巴不得領功求賞,踩著別人腦袋往上爬。”

李梓剛說:“我要是上報我就是狗娘養的,叫狼吃了我行不行?我求你了德海哥,再卸回去啥事都沒有。”

王虱子也從副駕駛座位上越過馬德海一個勁地搡他下去:“你少啰嗦,你快給我下去吧。”

馬德海說:“我一手抓方向盤一手推他,王虱子這個笨蛋還壓著我,這小子竟給我幫倒忙,我就對王虱子喊:你他媽下車把他拉下去。”

王虱子哭喪著臉說:“風這么大,你讓我下車我就上不來了,會沒命的。”

馬德海說:“你媽的去不去,窩在這里我們都活不了。”馬德海停下了車。

王虱子就下了車,還沒等他繞到李梓剛身邊,李梓剛就一把拉開了車門,伸手把車鑰匙給拔了,他跳下車轉眼間就消失在了狂風里。

馬德海說:“我日娘的,他還會來這一手。”馬德海下車去追他,可是他連一點人影都看不見了,風簡直太大了,差一點就把車門刮飛了,沙子就像群蜂一樣撲面而來,馬德海別說去追李梓剛,再多待一會兒,他們就都被風沙活埋了。馬德海和王虱子又拼命往車里鉆,好不容易才爬進去,費了很大勁才關上門。沒有鑰匙他們開不了車,他們拆下電路板,試圖打火接通電路,可這是進口車,線路很復雜,他們弄不懂。好在還有幾瓶礦泉水,他們把水倒在毛巾上捂在嘴上聽天由命吧。馬德海心里這個恨呀,恨不得李梓剛讓風刮死才好呢。他心里知道,這個李梓剛走不出多遠就得被風埋了,他盼著風快停下來,好找回車鑰匙重新上路,可是這該死的風一刮就是兩天兩夜。

“割電臺的天線和兩臺對講機的丟失,也是你們干的吧?”霍班長這才明白了一切,恨不得掐死他才解氣。

馬德海說:“這都是王虱子出的餿主意。說這樣干,你們就是發現我們偷了油,也沒辦法報警,我們就能順利銷贓,萬無一失,那天我們也知道有風,就是想趁惡劣天氣掙一把大錢,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本以為我們算計得非常周密,可還是沒有想到會在最后一個環節中被人發現,天意呀。”

馬德海說他們在車里不死也不活地熬到風停,又渴又餓,馬德海開始后悔了,真不該聽這個混蛋王虱子的鬼話,他說他是頭一回干這個事,報應啊,當時他就想,等風停了,要是能找到李梓剛把他救活,他一定把這車油再卸回罐里去。唉——一切都晚了。

“是李梓剛終止了你的犯罪,才使這次盜竊沒有成功。”霍班長說,“也許法律在量刑上會輕很多,你還有機會重新做人。”

“公安們也這么說,說幸虧及時終止了盜竊行為,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又是初犯,只做了刑事拘留的治安處罰。等我出來,我一定要宴請李梓剛,好好謝謝他。”

霍班長再也忍不住眼淚,扭頭跑出了接待室。

十六

霍班長結束了他的講述,長久地陷入了沉默。他卷煙,手在微微顫抖,這沉默給他帶來了掩飾不住的深深的憂傷,與其說是對死去工友的懷念,不如說對他是一種殘酷的折磨。將近黃昏時,我終于看到了1148井隊的井架,這個曾使蕭臻大喜大悲的地方此刻給我的印象竟有些迷幻,它若隱若現,被夕陽的紫外線熊熊燃燒著,扭扭曲曲地漂移在天際,很像一艘只露桅桿擱淺在海里的沉船。然而隨著車子與井架逐漸拉近,它便變得越來越高大雄偉。突然,遠遠地我看見一個巨大的紅色“喜”字斜鋪在一處黃沙梁上,紅得扎眼。我問霍班長,這是怎么回事,你這里怎么又是喪事又是喜事的?

霍班長長嘆一口氣說:“我們在商量怎樣為李梓剛下葬的過程中,蕭臻一直以李梓剛未婚妻的身份參與進來的。昨天上午在工地上,她攔住了一個前來進行傷亡慰問及風災后受損情況調查的主要領導,她以李梓剛未婚妻的名義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她要求在這里實習、工作、落戶,接李梓剛的班,成為一名真正的西部石油工人;二是在為李梓剛下葬的同時,為他倆舉行婚禮。”

我心想,這后一條有點荒唐了吧。這時,我突然盯住了霍班長懷里的紗裙,問:“你懷里的東西就是給蕭臻準備的婚紗吧。”

他說:“是的,沒錯,不過,也不知道能不能穿到她的身上去。”

我暗嘆,蕭臻呀蕭臻,看來你真的有病,你這樣沒有什么實際內容地嫁人有意思嗎?

“那領導怎么說?”我問。

霍班長說:“蕭臻提的第一個要求沒有問題,公司領導當即就點頭答應了,名牌大學的學生主動到西部邊陲來工作,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嘛。第二個要求領導們直搖頭,說‘要是人還活著,那自然是雙喜臨門天大的好事情,可是人死了,要給死人搞一個婚禮,這樣的事在我們這里別說從來沒有過,聽都沒聽說過,商量一下吧。’兩級領導商量后,一致認為不可以搞,他們說這樣影響不好,有一些迷信色彩在里面。西部鉆探公司是國家著名的大型企業,要注意自身形象的。再說,他們已經把各市區的媒體叫來了一大幫,鼓足勁要大張旗鼓地正面歌頌宣傳這一英雄事跡的,如果再搞出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來,把原本很好的一件事情弄不好就全砸了,現在通訊網絡很發達,輿論導向出了問題,宣傳部門會吃不了兜著走的,有關領導也難辭其咎。上級考慮問題很全面,說的也不無道理。”

“是呀,是呀。這分明是給領導們出難題嘛。”我頻頻點頭,暗自佩服領導們的正確把握。“不過,領導雖然不同意,我們這些員工倒是想這么辦。說心里話,我們是打心眼里愿意蕭臻能夠成為1148井隊的媳婦。”

“那你們一定要慎重呀!”我說。

“現在還不知是一個什么結果。李梓剛犧牲后,他的家人說,李梓剛喜歡沙漠,就把他安葬在沙漠里吧。同時,他的家人也答應了蕭臻提出的建議,李梓剛的父母都默認了她這個媳婦,真把她當成了自家人。他的家人都很通情達理,沒有向組織提出一點苛刻要求。”

“是呀,不然也不會教育出這么好的孩子。”我嘴上說,心里卻有點疙里疙瘩的。

“追悼會就安排在今天開,總公司的主要領導昨天就趕到這里了,你趕得也巧,一腦袋就撞上一個追悼會。”

“依我看,領導的意見還是比較正確的,這好像是叫‘陰婚’吧,是有一些迷信色彩……”我干巴巴地笑了兩聲。

“不,我們不這樣認為,你不知道,這些天來她有多傷心,一直處在自責悔恨之中,她說她要是不跟過來,李梓剛就不會在刮風那天送她去2169井隊,也就不會死在風里,她說,她一定要做我們1148井隊的媳婦,只有這樣,她那愧疚的心才會得到安寧。你說,她這樣鐘情著,執著著,我們怎么好拒絕?”

經他這樣一說,我也覺得有道理。

“我們一致認為她這樣做并不過分,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你到網上看一看,多得很,從形式上來講,這既給了死人短暫人生一個圓滿的結局,讓他了無遺憾地走,也給了蕭臻心靈的慰藉,對我們這些長期在沙漠里工作的活野人來講,也是一次人格上尊嚴上的提升,你說對不對?”

“對,也挺對。”我不由自主地給他繞了進去。

“我們決定,先開追悼大會,待領導們走后,再辦婚禮。但是新的問題又來了,我們這里死人的事時有發生,葬禮也是輕車熟路,可是給死人辦婚禮,誰也不知道該怎么搞,問蕭臻,蕭臻也有一點懵,她想了想說先弄一套婚紗吧。這一提醒,倒是有了一點門,只要婚紗一穿,懷抱李梓剛的遺像再往我們中間一站,這‘婚禮’也就成功一半了。于是,我趕緊搭車到一個團場臨時租了一件過來,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哭笑不得,心里酸酸的。

車停在井隊宿舍門前,李梓剛的姐姐一下車,就有井隊的領導過來迎接,霍班長和采購員都爭著上前介紹,幫女人拿東西。他們把我一個人甩在一邊,弄得我站著不是走也不是。不過,霍班長并沒有忘記我,走過來,悄悄對我說,你幫我保管一下這件婚紗,這東西是萬萬不能讓領導看見的。

他在我耳邊的悄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個工人喊他,說方隊長叫他到辦公室來一下。他匆匆鉆進一個寫有“隊長辦公室”字樣的列車房里。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里。胖司機卸了其他的貨,見我還呆在原地發傻,對我說:“喂,北京人,快把你的東西拿下去呀,我要到食堂去卸菜了。”

我一醒,匆忙取了包,同時也把那個婚紗抱在了懷里。車子開走了,卷起一片塵土,我靈魂出竅,腦子里一片空白。野風颼颼,吹得我瑟瑟發抖。我覺得自己是多么地多余。一種說不清的孤獨感陡然襲上心頭,舉目遠望,無垠曠野黃沙漫漫,人到月球上也不過如此吧。我又開始問自己,我來這里到底要干什么?我突然想去追那輛車,我想讓它把我立刻帶走。

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見我傻站在那里,上前問我:“您是記者吧,媒體們都在井隊招待所里,在那兒。”他用手指著一間房子:“要不我領你去?”

我抱緊婚紗,忙說:“不用了,謝謝,我先走一走,看一看,這里真神奇……”干部模樣的人一邊走一邊看我,覺得我有些奇怪。

這里的列車房子二三十間圍成一個“口”字形,一只鋼管做成的鐘掛在院中央一個籃球架上。在那口鐘上扣著一頂紅頭盔,它在風中孤零零地搖曳,若沒有猜錯的話它應該是李梓剛的。能夠看出,工友們正在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悼念著他們的工友。有幾個工人正在把一條黑底白字的橫幅往井架的兩個支點上系,上面寫著“沉痛哀悼在反偷盜中犧牲的李梓剛同志”。

一個追悼大會的框架已初步形成,我的眼前有不少鉆工來回走動,他們大多都在為追悼會的事忙著,我試圖在人群里看到蕭臻的影子,可是沒有看到。就要日暮時一縷陽光突然從西邊的烏云中泄漏出來,把井區染成一片金黃。

一會兒,霍班長走了出來,他像是又挨了批評,顯得很沮喪,我迅速走到他的身邊問:“蕭臻現在哪里?”

他說正和李梓剛的姐姐在里邊抱在一起哭呢。

我抬腳就要進去。他拽住我,先不要打攪她們吧,女人哭一哭是一件好事。我想,霍班長說得對。霍班長往前走,我也跟著他走,很盲目,他回頭打量了一下我,沒好氣地說:“你得穿上我們的工服進井區,不然領導又要沖我發火,我的屋里還有一套,走,我領你去穿上。這兩天隊長的脾氣太大。”我說好好,我聽你的。在這里,他應該是我唯一認識的人。

“他媽的領導,沒有他不管的。”他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語。“讓我立即把山坡上的紅‘喜’字拆了,把安全帽都撿回來,你聽他說什么?‘工人沒有帽子怎么工作,還要不要安全,還想再死人嗎?’媽的,一個喜字也能把死不死人牽扯進來。還說‘自治區的記者和各界媒體都在追問這個‘喜’字是干啥的,若把這個‘喜’字攝到他們的機子里算什么事……’我操他媽的。”

霍班長氣憤地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個嵌著“喜”字的沙坡走去,他看到我手里的婚紗,說:“這個還是給我吧。”他抱著它,就像是抱著一個孩子。看到有兩個閑著的工人,他就招呼他們跟他走,我也跟著他走到了那個“喜”字跟前。原來大紅的“喜”字都是用紅色的安全帽拼出來的,至少有一百多頂。爬上那個土坡后,幾個人瞬間就把那個大紅“喜”字拆掉了。霍班長卻在一邊刨著沙土,他把婚紗埋進沙土里了。

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隊長辦公室里的蕭臻身上,我想,兩個女人這會兒應該哭完了吧,我要見她,起碼得把她父母的近況告訴她吧,當然,最好能把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帶回北京。

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員工也陸續地靜靜地站到了橫幅的對面。追悼會開始了。沒有哀樂,工人們依然是身著紅色工裝,不成隊形地站成一片,有幾個記者不停地走動,拍照。正規的花圈只有一個,是總公司送來的,其余的花圈都是鉆工們用梭梭灌木和紅柳枝子扎成的,除此之外,沒有什么特別。方隊長念了悼詞,接著是某總公司領導講話,內容是李梓剛如何英勇獻身,是大家學習的榜樣之類。向李梓剛的親屬慰問之后,就結束了。議程省去了對遺容的瞻仰,據說李梓剛已被狼糟踏得不成樣子。

我注意到,蕭臻一直和李梓剛的家人在一起,我盡量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她好像很投入,家人哭,她也跟著抹淚,儼然就是李梓剛家里的一個成員。領導上前與死者家人握手,她也主動伸出小手讓領導們握,看上去似乎有一點滑稽。接下來是長長的工人們的慰問隊伍,我夾雜在里面緩緩走過去,當我伸出手握住蕭臻的手時,她一愣,驚訝的神情在她眼里一閃即逝,她的手冰涼冰涼的,臉色蒼白。我們相握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這并不是因為我賴著不肯撒手,她像是想跟我說話,但此時又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到底是從她父母身邊來的“娘家人”嘛。也可能還因為我專門從北京來找她,讓她多少有一些感動吧。“保重!”我說。

我能感到,她用力握了我一下。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點興奮。因為我明顯地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無助,我手上的溫暖傳導過去的時候,她蒼白的小臉上竟然有了一絲緋紅。

追悼會一散,領導和媒體們就都紛紛上車離去了。說是怕天氣又會有變化,后來知道是因為這里的住宿和飲食條件都太差。

夜幕降臨,李梓剛的家人、蕭臻都進了井隊安排給他們的房間,燈一直亮到深夜,我迷迷糊糊地睡在霍班長的房間里,他的呼嚕太大,我怎么也睡不著,總是在想蕭臻握住我手時用力的情景。隱隱聽到有人敲門。我一下就翻坐起來,我的判斷沒有錯,是蕭臻。

開門后,蕭臻說:“出來走走吧,外面冷,你多穿一點。”

出門后她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新疆。我爸媽還好吧?”

我很想說,他們很不好,為了你,他們都病倒了。但我還是改口了:“他們都還好,就是挺想你。我這次來,是想接你回家……”

她打斷我:“我知道我傷害了他們。但要我回家是不可能了,以后要回,也只是探親了。你回去后告訴他們,我已決定在這里工作了。”

“蕭臻,恕我直言,你這樣做是不是對你的父母太殘忍了,太過分了……”

“我知道,可這是我沒有選擇的選擇,從小我受大人們的束縛太緊。我為什么會抑郁,你們能知道嗎?如果我對爸媽說,在這沙漠里,我不再抑郁了,他們還會責怪我嗎?還愿意讓我回去再‘抑郁’嗎?”

我一時無語。

這時我發現,蕭臻在用眼睛看著我,她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你抬起頭來看我,我想問你,你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嗎?”她問。

“我要是不愛你,怎么會扔下工作跑到這里來找你。”

她依然看著我說:“可是我已經嫁給了一個鉆工。”

“是的,我都看到了,不過,你們并沒有形成事實婚姻。”

她一笑:“我是一定要嫁給石油人的,不過,你要是愿意做一名石油人,我可以允許你留下來陪我,這里需要人才,像你這樣的研究生畢業,學的又是管理專業,又有實踐工作經驗。這里很需要。”

我一下懵了,蕭臻突然把我對她的選擇附加上西部荒漠這塊籌碼。這讓我不知道應該是興奮還是悲哀,對于蕭臻,我可是什么夢都做過,就是沒有想過要陪著她當一名石油人,這讓我一時難以回答。

“你不用馬上回答我,給你一晚上考慮的時間,想好了,明天早上到對面的山坡上去找我。”她走了,留下一絲淡淡的清香。

我一夜無眠,其實,在我的心里并沒有產生出什么激烈的思想斗爭之類的東西,一點也沒有,細細想,在蕭臻剛脫口的那一瞬間,我是心花怒放的。愛情的力量太大了,為了這個叫做“愛情”的東西,多少英雄豪杰皇帝親王都能夠灑熱血拋頭顱棄江山,我又能有二樣?在我面前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沙漠嗎,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幸福地睡著了。一陣鞭炮聲把我吵醒,天已大亮。推開門,在對面的沙坡上,一個白紗飄逸的少女被簇擁在一片紅色的工裝之中,在那龐大的紅色工裝群體里,飄蕩出陣陣渾厚的歌聲。

沙漠是我們的天堂,盆地里埋藏著祖國的寶藏。戈壁雖然蒼涼,我們依然堅強,心里卻忘不了美麗的姑娘,姑娘呀遠方的姑娘,油鬼子們在夢中也能聞到你的芳香……

真是很美的一幅畫面。我拔腿就往沙坡上跑,忽然,我又止步,轉回房間,迅速把紅色工服穿到了身上,再次跑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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