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六這天沒有下雨,遮了多天的太陽終于忸忸怩怩地現(xiàn)了身。天一晴,漢口永興巷就熱鬧起來。老人們坐在太陽底下聊著家長里短,女人們則忙著洗洗刷刷。十一月份的天氣總是陰晦有雨,這樣的好日子可不多。時間在忙碌而閑散中流過,像漢江的水那么尋常而綿長。但永興巷總歸是一條細得不能再細的支流,如果往水里劃動幾下,也難說會引起一場大波瀾。此時,走進小巷的婁玉枝,就如同一顆投進水里的石子,攪亂了水面里的平靜。
婁玉枝領(lǐng)著她的姑娘小慧出現(xiàn)在巷道里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啬锛业膴溆裰︼@得有些不同尋常。穿著像是經(jīng)過挑選的,頭發(fā)也束成了光溜溜的馬尾辮,只是臉色不大對勁,晦澀發(fā)黃,像幾天沒困過覺似的。跟巷道的人打招呼也只是笑笑,表情有些僵滯。不僅如此,她身后的女兒小慧,也失了往日的歡快,一路撅著嘴,呼呼地抽動著鼻翼,眼角上顯現(xiàn)著兩道白蚯蚓一樣的淚痕。更奇的是,母女倆身邊還跟著一個拖板車的人,板車上放著皮箱、紙箱,還有幾個用床單捆起的大包袱,裝得滿滿當當,把板車壓得咯吱咯吱地叫喚,拖板車的人額頭上暴出青筋,顯得很吃力。婁玉枝只能跟在后面推,還不停地提醒著:“看著點,看著點,別碰著東西……”
小巷實在是太窄了,走不進汽車,連三輪車也夠嗆,只能用板車一趟一趟地拉。即使這樣,一路還是東磕西碰的,幾次險些把人家晾曬的被褥給撞倒了。巷子里的人們瞧著那包袱里裸露出的物件,也紛紛皺起了眉頭,這不是她結(jié)婚前的一些陪嫁嗎?怎么又拖回來了?難道是……
大家根據(jù)眼前的情形猜測著,很快不約而同從自己的判斷中得出了答案。不用說出口,已從他們彼此的神態(tài)中顯露了,哎喲喂,嫁入宮家的婁玉枝離婚又回娘家來啦。
這答案一出來,便像十一月的秋風一樣讓人飂飂發(fā)寒,隨著板車的吱呀聲一點點地蕩進人的心里,再從眼眸里透射出來,那目光便帶了幾分冷意。婁玉枝推著板車,不用眼睛看,就感覺巷子里的人對她的到來所產(chǎn)生的效應。水池邊的兩個女人不等她走遠,就已經(jīng)嘀咕上了。
“唉,當初那么風光地嫁出去,說離就離了。”
“也是。婆家那么有錢,連個房子都沒撈著,還帶個拖累回來??礃幼有U靈光的一個人,怎么一到離婚就蔫了。”
“你哪知道,她在外頭跟別的男人好上了,婆家當然不依,別說要房子,就是屋里擺設(shè)恐怕也休想?!?/p>
“婁家婆媳本就不和,現(xiàn)在又添個姑子,這下可有熱鬧看吶……”
婁家人似乎知道她要回來,大門敞開著,卻看不到一個人出來迎接。婁太婆這兩天高血壓發(fā)了,也沒去賣熱干面,就在她那黑房里躺著。玉枝和車夫卸下物件,才進屋叫了一聲:“姆媽,我搬回來了。”婁太婆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說:“那就住吧。”
“小慧,快過來叫家家?!?/p>
“家家……”小慧的聲音像貓叫。
婁太婆嘆了一口氣說:“以后這日子怎么過喲……”
婁玉枝怕母親又嘮叨個沒完,抽身出來,把卸在門口的東西一件件地往隔壁屋里搬。
這屋子其實是老娘那屋的一半,只是用夾板隔了一下。房子加層時婁玉枝已經(jīng)嫁出去了,兩個兄弟各占了一層,樓下就剩父母的一間房和堂屋了。現(xiàn)在她要回來,也沒地方住。樓上每層只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幾平方。伢們大了還愁沒處挪呢,她想都不用想。唯一考慮的,就是老娘的房子。父親去世后,老娘就一個人住著。婁玉枝結(jié)婚后一直住在公婆家,現(xiàn)在離了婚,公婆不可能分出一間房給她。但回來與老娘擠一個屋子,也不大好,她只能考慮在外租房了。王琰后來補償她幾萬元錢,租房還是夠的。但婁太婆不同意,說她沒工作,又帶著個伢,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就要將自己那間房作個隔斷,把大的半間讓給她們娘倆,自己住小的半間。即使這樣,哥嫂還有意見,說老娘太偏心,寧可讓離了婚的姑娘回來住,也不給自己的孫子騰地方。把婁太婆的高血壓也氣發(fā)了。知道婁玉枝今天要搬回來,嫂子涂春娣也是有意不下樓打聲招呼。
涂春娣心里有怨氣。當初礙著婁玉枝嫁給了副區(qū)長的兒子,本指望對娘家人有所照應。涂春娣下了崗,就想托婁玉枝跟她公公說說,讓區(qū)長大人給自己嫂子介紹一份事做。婁玉枝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卻一直不見動靜。那次她拎著幾百元的禮品上了回王家的門,王家老太太嘴上客氣著,眼神卻冷淡。再瞧婁玉枝像個小保姆似的忙出忙進,侍候老的,又侍候小的,才知道婁玉枝在王家過的是什么日子。到嘴邊的話被堵了回去,心里便憋著一股氣,想那小姑子也夠冤的,出嫁前水靈靈的一個人,到婆家沒幾年,就瘦成了細麻桿似的。那王家結(jié)婚之前就嫌她娘家的門檻低,雖說是大專畢業(yè),在酒店里還當過大堂經(jīng)理,但肚子不爭氣,只生了個丫頭,后來三天兩頭害病,也是月子里沒養(yǎng)好。女兒沒人照料,工作又吃不消,只得回家?guī)Ш⒆?。這一帶便是三年。等到小慧上幼兒園了,公公婆婆也沒有要她上班去的意思。家里已習慣她這個保姆了。何況漂亮女人到酒店那種環(huán)境工作也不太好。就不想要婁玉枝去上班,反正王琰做生意還行,也差不了她那點工資。婁玉枝身體不大好,被這一勸,也就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職太太。這一做又是五年。如果那天沒有遇見陳查理,她可能還會繼續(xù)過這樣的生活。
據(jù)說陳查理看到婁玉枝時有些目瞪口呆,素面朝天的婁玉枝穿著式樣過時的衣服,手里拎著大大小小裝著蔬菜的塑料袋,純粹一家庭婦女的模樣。王琰的朋友后來在餐館里碰到婁玉枝和陳查理在一起互訴衷腸,至此公婆大怒,他們左右防范,沒想到這水性楊花的女人還是出了軌。王琰氣極之下一拳把她的鼻梁打成了骨折,鮮血四濺,也把婁玉枝給打醒了,忍受了這些年,才看清了王家人的嘴臉。她還能再呆下去嗎?后來離婚也是她主動提出的。但王家拿到她與別的男人約會的把柄,當然不會便宜了她。婁玉枝心一橫,提出只要讓她帶著女兒,什么都可不要。王家本就嫌她生了個姑娘,這一來,也樂得做順水人情。王琰還年經(jīng),不愁生不出兒子,倒是給他減少了拖累。孫女總歸是王家的種,長大了不愁她不認親爹。但為了兒子的將來,也只得暫時委屈孫女。
涂春娣對婁玉枝離婚可以說是意料之中,她知道小姑子的個性,吃虧可以,但受不得委屈。其實婁玉枝已覺察王琰在外面有情況了,只是沒有十足的證據(jù)。隔三差五地出差,應酬,回來總是體力不支,跟她幾乎不近身,沒那事就怪了。在酒店呆過的她,還不知道男人那點伎倆嗎?涂春娣自從去過王家后,對那家人便沒了好印象??葱」米颖黄偶胰似圬摚嗌僖矠樗Q不平。但沒想到婁玉枝傻得連房子都沒落下一間,還要回來跟娘家人擠住在一起,涂春娣就不能接受了。你婁玉枝那么有個性,講尊嚴,就好意思回娘屋里住著嗎?當然這里頭婆婆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婁太婆對姑娘玉枝一直是疼愛的,知道她嫁得不好,在婆家受了不少氣,但還是不情愿她把婚離了。婁太婆活到快七十歲了,一輩子爭強好勝,要面子,哪能看到自己的兒女比自己過得還差呢?但玉枝執(zhí)意要離,她也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還讓娘倆搬回來住。說家里不就這幾個人,還容不下你們母女?這話是當著她哥嫂的面說的,涂春娣就是有意見,也不好直截了當?shù)胤磳?。畢竟這房子是公公婆婆的財產(chǎn),她做兒媳的還沒有說話的份。何況婆婆并沒有讓他們受什么影響,只是把自己的房子讓了出來。涂春娣一直跟婆婆不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灶吃飯。這樣不光是賭氣,還是為了讀高中的兒子。婁太婆太摳門,飯菜里難得見到葷腥,涂春娣跟婆婆鬧得沒結(jié)果,就把樓下的小廚房擠了一個空當出來,擺上煤氣灶,就自個開伙了?,F(xiàn)在她一門心思為了兒子,自己就是沒考上大學才落到今天的地步,她是絕不會讓兒子跟她一樣的。婁漢生開的士交給她的生活費有限,涂春娣掐著錢過日子,每天往返于超市和菜場,專盯那些打折的菜買,回來經(jīng)她一搗弄,同樣香噴噴,熱騰騰,吃得那父子倆呼呼直響,油光乍現(xiàn)。涂春娣滿足地望著這父子倆,干勁也更大了。殊不知,婆婆看她會過日子,也因此放了心,對他們貼補也少了些。有點錢就給了在外游手好閑的小兒子婁小強。婁小強娶的媳婦阿香也是個懶婆娘,整天在外打牌,輸了錢就和婁小強吵,罵他沒用,倆口子打成一團的時候,婁太婆只能暗地里塞錢給小強,息事寧人?,F(xiàn)在婁玉枝這一回來,婆婆那點錢,不全被小兒子和姑娘瓜分了?
樓下傳來大件物品移動的聲音,兩個鄰居正幫著把婆婆屋里的那個大柜子挪到小姑子的房里去。那柜子看樣子是讓給小姑子用了,涂春娣一直心儀婆婆那梨木柜子,幾十年了,居然越抹越亮,現(xiàn)代家具一對比,全都沒有色彩。這可是婆婆那屋子里唯有的幾件寶貝,兒子媳婦住這么多年她不舍得拿出來,現(xiàn)在姑娘一回來,她就挪到姑娘屋里了。還有比這更偏心的婆婆么?
涂春娣氣得連飯也不想做了,她想拍醒下夜班回來的婁漢生,手剛伸出去,見那家伙睡得呼呼直響,縮了縮手又停下了。坐在床沿生了一會悶氣,就覺得不能這樣便宜了婁玉枝,你婆婆讓她住著,我就沒辦法讓她不在這住著?老話擺在那呢,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老太婆疼姑娘,就不怕周圍人的口水?那婁玉枝也是要強的,左鄰右舍說多了,她就好意思呆得下去?涂春娣哼哼地冷笑著,仿佛看到小姑子被人指指戳戳的狼狽相,心里也似乎解了一口悶氣。
二
婁家的私房因為地基不大,建起的樓層就顯得瘦長,像炮樓似的聳著。這當然是幾年前的情形,那時永興巷以平房居多,婁家的樓房就顯得突出,誰家都仰視著看。后來別人也豎起了樓,漸漸就不那么顯眼了。但因婁家蓋得早,就像巷子里一個既定的目標,讓婁家一直處在某個高處。
婁太婆的心也一直在高處,她是從來不愿落在人后的。婁玉婆沒大的本事,只會一分錢一分錢地摳著過日子,她家的樓房就是省吃儉用中一點點碼起來的。后來兩個兒子都結(jié)了婚,姑娘出了嫁,婁家也一直處在大家的仰視中。大兒子漢生娶了能干的媳婦涂春娣,姑娘則嫁給了區(qū)長的兒子。小強的媳婦雖說好吃懶做讓她看不慣,但總算讓小強收了些心。婁太婆辛苦一生,奔到這份光景,也該松口氣了。但人就是扛不過命,大兒子和大媳婦相繼下了崗,小兒子做傳銷也被關(guān)了進去,老頭子一著急,便突發(fā)了腦溢血,婁太婆剛帶大孫子,接著又侍候臥病在床的老伴,等老頭子歸了西,姑娘的婚姻又出問題了?,F(xiàn)在姑娘搬回來住,照說她是不愿接受的,舊觀點擺在那,臉面上不光彩呀。但姑娘落到這個境地,如果娘家人都不接納她,不是把她往絕路上逼嗎?婁太婆在大事面前從來是不含糊的,自己的兒女,不論遇到什么坎子,她都要為他們撐腰,要不在人面前就會抬不起頭來。當然她是咬著牙這么做的。但媳婦涂春娣不理解,她還把傳統(tǒng)的牌子掛在心里呢。平時婆媳關(guān)系還是暗地里齟齬,沒表露在面上,現(xiàn)在婁玉枝一回來,就有了一根火引子,那些憋悶眼見要爆發(fā)出來了。其實婁太婆并沒打算把那梨木柜子抬到玉枝房里去,她也是舊觀點重的人,對兒子和姑娘還是有些區(qū)別的。玉枝結(jié)婚至今沒花過家里多少錢,婁太婆一直覺得虧欠了玉枝,看到姑娘只搬回幾只箱子,便有些窩火,那王家也夠刮毒的。姑娘跟她一樣,是寧愿受苦也不肯低頭的人。婁太婆本心里難受,看涂春娣連樓都不下,存心在街坊鄰居面前讓玉枝不好看,也索性給點顏色氣氣她。
婁玉枝還在清理著東西。這屋里大部分物件都是她做姑娘時用過的,那張木架子床也是自小睡大的。屋里亂雜東西太多,要不是老娘把那梨木柜子給她用,還真不知如何收拾開來。她晃眼瞧著這熟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做姑娘的日子。可是床上多了個愁眉苦臉的小慧,似在提醒她,從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慧,以后你就跟媽媽睡這張床?!?/p>
“爸爸不來嗎?”
“你爸爸……住他那里。”
“為什么他不愿跟我們在一起?”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
“你們離婚了嗎?”
她怔怔地望著女兒,沒有回答。
小慧呆呆地看她一眼,突然哭叫起來:“你們不是好爸爸好媽媽,我恨你們!”婁玉枝一下抱住女兒:“慧,媽媽會讓你過好的,你相信媽媽好嗎?”小慧在她懷里抽泣著說:“我不要你這個家,我要那個大家,我住這里,老師和同學會笑話我的。”
婁太婆聽到哭聲,終于坐不住了,她扶著房門走進來,對還在哭泣的小慧說:“跟著媽媽比跟著爸爸要好。老話說的有,寧愿不要當官的老子,也要討飯的娘。你大一點就會明白的?!币娦』坫躲兜赝种貜鸵痪洹?/p>
“姆媽,不早了,我做飯去。”婁玉枝不想提及這方面的事,有意制止母親。
“去吧。日子還長著呢。”婁太婆嘆口氣說。
婁玉枝走到屋后的廚房,正碰到涂春娣滿臉油光地端著菜碗出來。兩人臉上掛不住,還是婁玉枝先開了口:
“哥哥呢?”
“還睡著呢。”涂春娣撇了下嘴,撅著肥屁股一顫一顫上了窄窄的樓梯。
婁玉枝聞著廚房里彌漫的菜香,胃部不由痙攣了一下。早上到現(xiàn)在沒吃幾口飯,已經(jīng)空乏得不行。涂春娣當然知道她的餓,可是人家就是不理你,還特地做了香噴噴的飯菜刺激你。婁玉枝覺出了一股威懾,像過道的風一樣,讓她感到寒浸浸的。
快六點時,婁漢生下樓來了。婁漢生矮矮墩墩的個子,結(jié)婚生子后,也像吹汽球似的,和涂春娣一起往圓里長。這一來,與身材挺拔的婁玉枝越發(fā)相差甚遠,不像兄妹了。他走到婁玉枝的房前瞅了瞅。婁玉枝剛叫一聲:“哥,接班去呀?”
他也不應,直盯著梨木柜子問:“這柜子怎么到你屋里來了?”
婁玉枝窘了一下說:“這是姆媽要搬進來的?!?/p>
婁漢生沒吱聲,轉(zhuǎn)身走到老娘房里問:“姆媽,你把柜子放她房里做什么?”
婁太婆正端著個茶杯吞藥,把口里的藥就水咕嚨咕嚨地灌下來,才答道:“她沒柜子放,先讓她用著吧。”
婁漢生說:“她沒柜子不曉得朝婆家要?把娘家當無底洞了?”說著氣呼呼地往外走。
婁玉枝耳朵里嗡嗡直響,像被人劈了一悶棒似的,好半天沒有反應。她沒想到自己的親哥哥會當著面這樣對她。決定回娘家之前,也想到與嫂子弟媳婦之間可能會有些齟齬,但總是娘家人,自己是這屋子出來的,她們還能把你怎么樣。娘家人總不會跟她刀刀見血吧。何況兄弟是親的,血濃于水呢,就是嫂子過分了些,哥哥還會說她的。她與兄弟的感情雖不算親密,但也未紅過臉。沒離婚時,也幫襯他們不少,每次回來總是大包小包的,他們總要念點她的好吧。豈知親情在利益面前也同樣脆不可擊。女人一旦離了婚,首先看不起她的不是外人,而是娘家人,尤其是并不富裕的娘家人。如果有點經(jīng)濟基礎(chǔ)還好點,可現(xiàn)在她一無所有,也就只有受氣的份了。但她已經(jīng)沒有氣力與娘家人爭斗,她已經(jīng)在婆家把勁使光了。另一層原因,也是不想讓老娘難受,老娘已經(jīng)氣病了,你還能火上澆油嗎?但她終歸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住長了比婆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老娘,也是沒辦法才肯接納她的。
婁玉枝看清這一切,心里便一陣陣發(fā)寒。其實她壓根就沒想在這個家里呆長,依她的個性,哪是賴在娘屋里不走的人呢?但是哥嫂這樣做,倒真的把她給刺傷了。婁玉枝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你要這樣,她反要好生呆下去了。什么時代了,還拿老的一套框人,現(xiàn)在講男女平等,你兒子住得,姑娘怎么就住不得?婁玉枝氣了一陣,心里便琢磨起事來。她到底明白靠賭氣是不行的,女人總得有經(jīng)濟能力,這樣腰桿子才能硬起來。想了一下,便拿出手機,啪啪撥起了號碼。
三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小慧不上學,就賴在床上撒嬌,纏著要婁玉枝帶她上公園去玩。婁玉枝呵著她說:“慧,媽媽出去辦點事,你在家乖一點,回來再帶你去公園?!毙』劬途锲鹱?“這不是我的家!”婁玉枝被猛地一刺,愣愣地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小慧到底會看眼色,見婁玉枝怨憤難耐的樣子,忙把被子包住頭不做聲了。
婁玉枝呆了一陣,才開始梳妝打扮,她把長長的馬尾辮披散開來,自然而然地垂在腰間,像當初上班時的樣子。又找出那件幾年沒穿的紅風衣,這是陳查理喜歡的,說她穿紅風衣的樣子就像一只火鳳凰。她穿上后在梨木柜子的鏡前照了一會,感覺有點兒不太對勁,不知是衣服過時了還是人老了,總之沒當初穿在身上那樣服帖,像別人的衣服似的。她還是脫了下來,又找出一件米色羊毛開衫換上了。
又是個晴天,門前的水池邊照例蹲著幾個洗洗刷刷的女人,小強的老婆阿香也在其中,她叉著腿站在女人們中間,正晃著手臂滋滋有味地演講著,無非是一筒二條杠上開花之類,說到動情處,紋過的兩條眉毛像蚯蚓似的上下蠕動著,襯著稻草色的蓬頭,臉色也愈加地黃白了。
婁玉枝從窗口瞧著阿香晃動的側(cè)影,心里便勾起一絲痛恨。
阿香本是永寧巷的姑娘,跟永興巷只隔著兩條巷子,與婁小強還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婁玉枝大她三歲,小時候也在一起玩過,只是阿香有點野,讀不進書,整天跟些男伢們瞎混,婁玉枝瞧她不上,便不大理睬。卻不知自家兄弟小強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婁太婆想反悔已經(jīng)晚了。婚后阿香由婆婆整天盯著,倒是不敢再瞎混了,卻又迷上了打牌,不讓她打,她就找小強鬧,要去舞廳跳舞。婁太婆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她打麻將,總比去舞廳接觸不三不四的人要好吧??墒沁@一玩下去,就野馬收不了韁了。她整天只想著麻將桌上的輸贏,對婁小強,只當是錢袋子,至于這錢的來路,她是不管不問的。后來婁小強搞傳銷露了餡,她倒是哭哭啼啼了一陣,過后依舊打她的牌,沒錢了就到處借。婁小強放回來后,繼續(xù)搞些拆白騙錢的事,她也懶得管。對這個家只當是食堂旅店,到點回來吃飯睡覺而已。
門吱呀一聲,婁玉枝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之內(nèi)。說話的和聽話的頓時都安靜下來。阿香見婁玉枝正眼不瞧她一下,心里多少有些難堪,她知道玉枝一直煩她不過。但是阿香不理這茬,還是沒心沒肺地主動打著招呼:“玉枝回來了?!?/p>
“嗯,回來了?!眾溆裰Φ恍?,算是給了她面子。
阿香覺出大姑子對她的態(tài)度有點改變,以前婁玉枝是不會理睬阿香的,她始終認為是阿香帶壞了小強,如果不是阿香,婁小強就不會搞上傳銷,弄得如今還在不務正業(yè)。阿香當然是怕婁玉枝的,這種怕從孩提時代就有了,婁玉枝是永興巷的鳳凰,她卻是被人看不起的丑小鴨,不在一個層次上。尤其是婁玉枝嫁到官家之后,她就更比不得了。但此一時,彼一時,阿香也不曾料到大姑子會走離婚這條路,而且還拖著個伢回到娘家里蝸居。阿香從婁玉枝態(tài)度的改變上也覺出了她的某些難堪和無奈。好在阿香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對婁玉枝回娘家的事,她知道嫂子涂春娣是一百個不贊成,也正因為涂春娣的態(tài)度,讓她無形中偏向了婁玉枝。阿香跟涂春娣吵過幾次,每天,碰面都不講話,也夠別扭的。她出去打牌,也是想避開這個母老虎。連婆婆都讓她幾分,何況她這個做弟媳的。倒是婁玉枝回來,可以把涂春娣的氣焰壓一壓。在這個家里,也只有婁玉枝跟涂春娣有得一拼。所以婁玉枝回來,阿香就像找到了一個盟友,增加了對敵斗爭的勇氣。至于婁玉枝對她的看法,倒沒去細想。
“阿香,你姑子這是去哪呀?”陳家媳婦是個包打聽,她總會見縫插針地打探人家的隱私。
“我怎么知道?管她呢?!卑⑾愦蛄藗€哈欠就要進屋,這些女人無事都會生起三分非,跟她們攪和不得。阿香表面上嘻哈,內(nèi)心卻是會揣度的。
女人們見阿香走了,又免不了交頭接耳。婁玉枝鮮鮮亮亮地出了門,完全不似昨天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便有點吃驚。莫非是會相好的去了,看來她婆家并沒冤枉她,果真是自己犯賤被趕回娘家的。女人糟鄙起女人來也是句句惡毒,沒點商量的余地。她們的男人大多算是弱勢群體那一類的,無論相貌、職業(yè)還是收入,都跟婁玉枝當初的光景沒法比。婁玉枝成了照見她們底層生活的一面鏡子,看了叫人妒忌又難受。卻不想這鏡子也會在某一天破碎掉。她們瞧著婁玉枝的倒霉,自己便像中了彩似的快活起來。沒了這面鏡子,她們又會感覺良好,自我滿足下去。尤其聽說婁玉枝是因為婚外戀搞得這樣,如此幸災樂禍的時候,更有點鄙視她了。她們沒有體面的男人,便把心里的失落化作一股怨恨,以那些勾引男人的女人為攻擊的目標,罵夠了,心里也就平衡了。
婁玉枝也感覺到背后那些女人在嘰咕她,臉上閃過一絲陰郁,但很快又讓巷道的風趕跑了。她可不想一大早就觸了霉頭,弄得一天心情不爽。她出門也是受不了屋外女人們的聒噪,在外面透一透氣總比呆在家里要強。昨天已經(jīng)跟陳查理說了去酒店上班的事,他現(xiàn)在是酒店副總,安排個人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現(xiàn)在就看陳查理把她安排在哪個部門上班了。
拐進永寧巷,她的目光飄忽了一下,隨即步態(tài)稍稍亂了些。感覺二樓小陽臺上有雙眼睛正俯視著她。不看也知道,是阿香的哥哥賀疤子。賀疤子本名賀建武,因父母去世得早,兄妹倆無人管教,便野得脫了韁。哥哥賀建武成了永興巷一帶小混混的霸王;妹妹阿香也不學好,浪成有名的岔丫頭。后來賀建武因斗毆使人致殘被判了十年,老婆守不住,把肚子里三個月大的毛毛剜了,改嫁他人。出獄后的賀建武已過三十,最明顯的改變是臉頰上多了一道兩寸長的刀疤,又整天陰沉著臉,讓周圍人親近不得,連妹妹阿香都不甚理睬。平時見他深居簡出的,沒干什么事兒,光景倒是不差,抽著硬盒黃鶴樓,時常有些神秘人物造訪,便帶到酒樓吃喝一頓,出手就是幾百上千。大家便猜到他又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婁玉枝自小在巷子里受寵,在賀疤子眼里也不例外。每次回永興巷時,有時聽到他的一些議論,便感覺他惡習未改,一直不想搭理??涩F(xiàn)在她離了婚,工作也沒了,心理上起了一些變化,對人對事就不那么強勢了,畢竟是阿香的親哥哥,總有點沾親帶故的。但此時她還想裝馬虎,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像沒見著似的。樓上的賀疤子卻不回避,那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投射下來,把婁玉枝照得頭皮發(fā)麻,似乎在等著她的發(fā)話。
婁玉枝知道逃不過了,只得仰頭招呼一聲:“在家呀?!?/p>
賀建武點了下頭問:“忙什么呀?”
婁玉枝說:“不忙什么,出去逛逛?!?/p>
賀建武不再做聲,直瞅著她的背影出神。
婁玉枝走到巷子拐角,見老娘又在面攤上忙碌著,婁太婆剛好一些就呆不住,總叨嘮一天不出攤,就損失一天的伙食錢。平時婁太婆手腳麻利,生意也好,總不到十點就收攤了。今天動作明顯遲緩了些,臉色也不大好,黃中帶白,白里泛青,襯著那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十分扎眼。婁玉枝過去埋怨她不該出來,婁太婆頭也不抬道:“有得事(不礙事)。你忙你的去,莫管我?!币妸溆裰€站在那不動,婁太婆就吼道:“要你走你就走,莫站在這讓我煩!”
婁玉枝知道她老娘的脾氣,越逼她的事越不會聽。見幾個吃面的街坊像看稀奇似的瞟著她,要在以往也許不在意,現(xiàn)在受了些刺激,心里就比較敏感,覺得老娘是在嫌棄她,便扭過身子氣鼓鼓地走了。
出了巷子就到了大馬路上。這里不是漢口最繁華的地段,也算鬧市區(qū),連綿著一家一家的店鋪,以服裝店居多。婁玉枝有時也愛進里面逛一逛,看里面的衣服多是廣州那邊過來的水貨品牌,也有在漢正街進的大路貨,一家有,另外幾家照樣也有。以前上班時,眼眶子高,自然看不上這類東西,買的時候很少。后來做了王家的小媳婦,整天圍著孩子和鍋臺轉(zhuǎn),也沒心思打扮。如今她一沒了家,二沒了工作,再看那些店鋪里俗艷的老板娘,反倒有了幾分羨慕。不管怎樣,人家有個鋪子,有打發(fā)時間的地方。雖說辛苦,那錢卻是往自己腰包里塞。但婁玉枝還是不想進去買那里面的衣服。她沒錢當老板娘,眼光卻不低,不會降到買廉價衣服的地步。買不起,進去看到別的女人大把地掏錢,只會增加自己的挫敗感。
手機響了,一看是陳查理的號碼,便吃了一驚。
“你在哪?”他問。
“我正要去找你呢?!?/p>
“我來了,就在你們巷子附近的馬路邊上,已看見你了,快過來吧。”
她環(huán)顧一下四周,果然看到一輛黑色別克車里有人在向她招手。等上了車,正要問他,陳查理卻搶先道:“有點變化,到前面找個地方說吧?!?/p>
婁玉枝見他一路不吱聲,心里便打著鼓點,是他變卦了嗎?她和陳查理去了一次酒店就被王家人鬧得沸沸揚揚,不是他當稅務局長的表舅給有關(guān)方面打了招呼,陳查理的位子險些保不住了。他一定是避嫌吧。但是,他似乎還在愛她,她本來是跟他相好的,陳查理不算英俊,但有一種與身俱來的舊公子派頭,干凈文雅,彬彬有禮,比較討女孩子的喜歡。只是做事有點扭扭捏捏的,不明朗,所以他們的關(guān)系始終是隔著層紙。哪像王琰那樣熱情似火,直截了當呢?婁玉枝也是受不了陳查理的磨蹭,才答應跟王琰談對象的。等生米做成熟飯,陳查理才像醒了似的不停給她打電話。婁玉枝就有點煩他了,你當初是干什么來的?后來沒去上班,也是想避開他,免得彼此尷尬。但那一次,兩人還是在大街上碰著了,后來被王家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卻是有點冤枉?,F(xiàn)在跟王家鬧到魚死網(wǎng)破,婁玉枝倒是情愿當初該跟他有點什么,也不枉白落了個名聲。
陳查理把車停在了漢江邊上,倆人還在車里呆著。婁玉枝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果,也就不在乎什么了,只是靜靜地等他發(fā)話。
陳查理扭過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說:“你真想回酒店上班?”
婁玉枝問:“有什么問題嗎?”
陳查理說:“你離開幾年不知道,現(xiàn)在各部門人員變化都挺大,素質(zhì)要求很高,管理崗位一時不好解決呀?!?/p>
婁玉枝似乎猜到他會有這番話,還是說:“我是學酒店管理的,又在前廳和客房部干過,像我這樣的人也不需要?”
“人家也一樣啊,位置就那幾個,別人干得好好的,有理由不讓人家干嗎?總不能讓你回去做服務員吧?!?/p>
婁玉枝冷冷一笑:“那你說怎么辦?”
陳查理想了一下說:“只能緩一段時間,有合適的機會再講?!?/p>
“你是說讓我回家干等著?”
“也不是,我一朋友開的咖啡店還不錯,要不你先做著試試,熱熱身,咖啡館里總沒有客房部做服務員累吧,不行我再想別的辦法。”
婁玉枝扭頭一笑說:“你今天彎這么大一圈就是跟我說這些?”
陳查理說:“你昨天在電話里說得那么急,我哪敢耽擱呀。你要愿意,我這就帶你去?!?/p>
“那好吧。”
她只能答應了。不管怎樣,人家總是在幫你。倒是咖啡店那份小資情調(diào),她蠻喜歡的,就不妨試一試吧。
四
位于沿江大道窄路口的典雅咖啡店看上去小巧典雅,米色的拱形門,墻壁涂成了略深點的奶茶色,格子窗欞上掛著綠簾子,門口擺著幾盆綠色植物,在風中招搖地晃著身姿。
陳查理推開門,帶婁玉枝走了進去。一位穿藍條子系紅領(lǐng)結(jié)的女服務生迎上前道:“陳經(jīng)理來了!”陳查理點了下頭問:“老板娘在里面嗎?”女孩答應一聲,他便徑直往里走。
吧臺后立著一個頭發(fā)梳得光光溜髻的精干女人,掃了一眼婁玉枝,對陳查理招呼道:“你不是蠻忙呢,今天怎么有空啊?”
陳查理嘿嘿一笑說:“昨天跟你說的事,你忘了?”
女人偏了下頭說:“我還以為你說著玩的呢?!?/p>
陳查理對婁玉枝介紹道:“這是老板娘,咖啡店的日常事務由她負責。你以后就聽她的。”轉(zhuǎn)頭又對老板娘說:“小婁做事蠻不錯的,原是我們酒店的骨干,也是因為家庭原因耽誤了幾年,現(xiàn)在來你這里上班,你就多栽培栽培吧。”
老板娘朝他一笑,那意思很明白,這么好的人,你酒店怎么不要?便說:“來我這上班的都不錯,差的我還會要嗎?”
陳查理連忙迎合:“那是,老板娘是什么人,火眼金睛嘛,誰蒙得過老板娘呀?!?/p>
老板娘斜睨了他一下,轉(zhuǎn)頭對婁玉枝說:“我這店面不大,又不在正街,生意肯定要差些,所以人手不會要太多,就是招待嘛。陳經(jīng)理說了你的困難,我當然不能駁朋友的面子,現(xiàn)在當著陳經(jīng)理的面我也丑話直說,你是酒店管理的科班出身,來我這里肯定是大材小用了……真的,而且這里工資不高,跟你們酒店是沒法比的,時間拖得也長,有時客人高興起來聊到半夜,你就只能等著……”
婁玉枝聽了就拿眼脧著陳查理,陳查理拗不過,對老板娘說:“能不能讓她值上午班,她帶著個小孩呢……”
老板娘搖頭道:“恐怕不行,我這主要是下午到晚上的生意,早上客人來得少,只要一個服務員照應就可以了。情況就是這些。你可以考慮一下。如果愿意,就明天下午2點來吧。”
婁玉枝點點頭說:“行,那謝謝了?!币婈惒槔硭坪踹€不想走,便對他說:“我有事,先走一步了?!标惒槔泶饝?“那好,你去吧,回頭再聯(lián)系?!闭f完也不動身,只是招了招手。
婁玉枝獨自往回走,陳查理對她不遠不近的,讓她覺出了生分。憑直覺,她感到陳查理與老板娘的關(guān)系好像有點特別,那說話的口氣和神態(tài),全是一種討好的樣子。如果他跟老板娘真有什么瓜葛的話,老板娘對她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就很正常了。這么一想,心里就有些發(fā)涼,還以為人家想著她呢。幾年不上班,人也變得落伍遲鈍了,豈知在家呆一日,世上已千年。何況人心又是最說不準的東西。當初王琰不也是口口聲聲說愛她的嗎?她經(jīng)歷了王琰的變心,對男人也有了更深的認識。以前她是不會這么想陳查理的,他的個性決定了他壞不到哪里去,所以始終在相信他,此時落到這步田地,她首先想到能幫她的人還是陳查理。可是他今天的做法,無論出于何種考慮,在婁玉枝心里還是打了一個折扣。
不知不覺已拐進了巷子,遠遠瞧見弟弟婁小強正弓著身子坐在老娘面攤上過早。那頭上的一撮亂發(fā)恣張著,似乎好多天沒洗,不看正面,就知道是怎樣一副晦氣相。婁玉枝不知道她那個聰明伶俐的弟弟怎么就成這副樣子了,實在讓人痛恨交加。小強以前還是蠻單純的,可是后來被人騙進傳銷團伙里,就變了一個人,整天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那次他要婁玉枝買什么搖擺器,說得神乎其神,婁玉枝經(jīng)不住他死乞白賴的游說,花幾千元買了一臺,搖了段時間,也沒見什么效果,后來市面上出了不少這樣的產(chǎn)品,價格都只要幾百元,才知坑得不淺。搖擺器沒了市場,他又故伎重演地搞起化妝品的傳銷,再找上婁玉枝,她就死活不愿買了,說你沒錢用我給你,莫搞這騙人的事。可婁小強已像吸毒似的上了癮,哪還聽得進去?果然不久,事情就敗露了,那傳銷點被一窩端,婁小強也被關(guān)了進去。放出來后,傳銷倒沒再搞了,還是不務正業(yè),又做了販票的黃牛黨,整天在火車站附近出沒,專搞宰人的勾當。生意好的時候整天見不著他的人影,不好的時候就找婁太婆要錢,婁太婆要是不給,他就在家來橫的砸東西,婁太婆逼得沒法,就只有依他,也把婁小強慣得不可收拾。
婁小強吃完了面,便湊到老娘跟前,不用說,又是要錢。老娘沒理,他正要嚷,一下瞄見婁玉枝過來了,馬上轉(zhuǎn)為笑臉問:“姐,辦事去了?”婁玉枝嗯了一聲,他便湊到跟前諂笑道:“姐,借五百塊錢用用,救個急!”
婁玉枝沒好氣道:“我剛搬回來,哪有錢給你?”
婁小強找婁玉枝要錢向來是沒空過手的,現(xiàn)在被堵了回來,便有些吃不消,不由翻起眼睛對她:“怪不得拐子說你苕,什么都沒撈到,還帶個伢回娘家蹭吃蹭喝……”
婁玉枝頓時漲紅了臉,見幾個吃面的街坊都側(cè)過頭瞟她,就忍不住回道:“你算老幾呀,有你說的?”
婁小強也是個愛扭筋的主,最怕別人看不起,現(xiàn)在婁玉枝當著眾人的面鄙他,氣也長上來,直嚷道:“我怎么說不得了,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住的?不嫌丟人嘛……”
婁玉枝氣得發(fā)顫,也顧不得老娘的臉色,直捅捅地刺一句:“還有你丟人的!”說完便調(diào)過身子走了。
婁小強還想回嘴,婁太婆就吼道:“還不給我滾回去,講不講臉嘛!”
正好碰上賀疤子出來買煙,見婁小強又在犯橫,就把他拉到一邊斥道:“你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怎么著,快回去吧。”婁小強心里還窩著一肚子氣呢,便站著沒動。賀疤子見婁太婆在跟前,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丟下他往小副食店走去。
婁小強心里煩透了,他昨晚被鐵路公安抓了個正著,手上的火車票被搜繳一凈,還罰款兩千元,一個月的生意白做不說,還欠下合伙的份子錢?,F(xiàn)在口袋里空空如也,正愁回家怎么跟阿香交待。那婆娘只要給她錢用就能安靜下來,不給就纏著你鬧。他也是被纏得受不了,才找老娘要的。老娘的錢沒要著,想不到姐姐婁玉枝那也碰了壁。以前婁玉枝沒少給他錢花,所以聽她離婚要住回家里,婁小強就沒像大哥那樣持反對態(tài)度,想她一回來,自己不就又多了個生錢的門道了嗎?沒料到婁玉枝一口拒絕了他。婁小強不由得惱火,屢次的騙人錢財,不僅失掉他一個男人的自尊,也磨去他僅存的良心。氣堵在胸口沒處放,就對著婁太婆叫嚷起來:“老娘,不怪拐子(哥哥)說你,你對婁玉枝就是有點偏心眼,她真是個害人精,把婆家搞得不安寧,現(xiàn)在又回到娘家害我們……”他還在自顧著說,婁太婆的臉已經(jīng)變了色,本來病就沒好強撐著出攤,現(xiàn)在小兒子當著眾人揭家里的丑,她是最要面子的人,哪受得住呢?她朝婁小強直瞪著眼,沒來得及說話,手上撈面的簍子就松了,人便往下倒去。
婁小強站在路邊,離婁太婆的攤子還有點距離,且罵人的時候,動作也反應不到那么快,眼見老娘就要倒地,旁邊一陣驚呼,他的腦子一下處于了空白,人卻僵在那里沒有動彈。等他再緩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老娘已經(jīng)被搶步上前的賀疤子給攙住了。
婁玉枝還沒走遠,聽見驚呼聲,馬上又奔了過來,見婁太婆青著臉歪靠在鄰居家的椅子上,急著對愣在一邊的婁小強喊道:“還不把老娘送到醫(yī)院去!”婁小強才醒了似的,過去準備背起婁太婆。
“不能動!”賀疤子剛從鄰居家里借了根縫紉針出來,見此情形,便急得大喊:“不能隨便動!”
兩個頓時停住了,眼見賀疤子把針放在火上燒了一下,就往婁太婆的手指上刺,直刺得一個個冒出血來,才罷休。過了一會,婁太婆的臉色漸漸和緩,睜開眼睛見婁玉枝哭兮兮地守著跟前,嘆口氣說:“你們救我做么事,讓我死了更好?!?/p>
歇了一會,婁玉枝便叫婁小強把老娘背回家去,她留下收攤子。這時才想到要感謝一下賀疤子,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正準備熄爐子,又來了位老頭要吃熱干面,她忙解釋道:“不賣了,我老娘回去了?!?/p>
那老頭瞪著眼說:“你老娘不在,你不能賣?”
鄰家的婆婆過來搬椅子,就勸她道:“干脆把剩下的賣完再回去吧,這面又隔不得夜?!币娝€在遲疑,又說:“這都是婁太婆的老顧客,每天都要來吃的,你好歹就下一碗吧?!?/p>
婁玉枝挨了一下,只得動手下面。她把面抓進一個圓錐形的篾簍里,放在滾熱的開水鍋里涮了涮,再倒進碗里,然后澆上醬油、香醋、芝麻醬、辣椒油等各樣調(diào)料,最后撒上綠的蔥花,紅的腌蘿卜丁,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熱干面就算做好了。
老頭看她動作麻利,忍不住贊道:“還可以嘛,像是做過的?!?/p>
婁玉枝不好意思道:“老娘做了這么多年,看也看熟了?!?/p>
老頭說:“我看你干脆接你老娘的班得了,她年紀大了,該歇歇了。后輩人要懂得孝敬……”說得婁玉枝的臉一陣紅,鄰家婆婆忙替她圓場:“人家姑娘有事做呢,你瞎扯個什么!”老頭訕笑了一下,這才端著碗呼呼吃面去了。
五
婁玉枝在面攤忙碌的時候,她的嫂子涂春娣也在廚房里不得閑。她今天打定主意要多做幾個菜,給搬回來的婁玉枝接風。涂春娣如此改變也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另有原因的。她每天早上要去附近的小公園里跳舞,跳得熱騰騰出一身汗,全身細胞筋骨都舒展開了,再慢悠悠地蕩回家。今天也一樣,跳到八點多鐘,便與兩個舞伴慢慢悠悠地往回走,接近永興巷時,突然瞄見婁玉枝滿面春風地出現(xiàn)了,然后就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從開車人的模樣看,絕不是長相橫實的王琰,倒有些偏瘦,五官也比王琰清秀些。難道就是王家人言之鑿鑿的那個陳查理?
涂春娣一時驚呆了,過后又發(fā)出一絲竊喜,小姑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她有自己的打算呢。這么一想,便覺得小姑子回到娘家可能是權(quán)宜之計,為的是掩人耳目,過不了多久就會遠走高飛的。果真如此,她當然是求之不得的。玉枝要是再嫁給了陳查理,也省得她四處張羅了。何況小姑子攀上這樣的高枝,不僅她自己的命運得以改變,包括婁家其他的人,也會跟著沾光的。由此婁玉枝帶著八歲的小慧回娘家住著,她不僅能夠接受,甚至覺得小姑子跟她們一起是受委屈了。人家是只鳳凰啊,哪能住在雞窩里呢?想到昨天對人家的態(tài)度,她的耳根不覺一陣發(fā)熱,如果真把小姑子惹毛了,她到時拍屁股一走不理你們,那可什么都晚了。涂春娣心里一急,也顧不得跟兩個舞伴談天說地了,又返回菜場買了些魚肉,準備等玉枝回來好好款待一下人家,將功補過嘛。
正忙得不亦樂乎,卻見婁小強背著他老娘回來了。涂春娣得知原由,就板著臉把婁小強訓了一通。婁小強向來是怕她的,一直不敢頂嘴。等她嚼完了,便溜之大吉。涂春娣跟婆婆的矛盾多是因婁玉枝而起,現(xiàn)在婁玉枝不成問題了。她對婆婆也改變了態(tài)度,一時整理床鋪,端茶喂藥,活脫脫一個好媳婦的做派。婁太婆尚在病中,被媳婦伺候著,自然又是一番滋味。其實大媳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壞不到哪里去。婁太婆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受用的。
等到婁玉枝再把面攤的家什拖回家,涂春娣便像迎貴賓似的候在門口,要小姑子快進屋吃飯,她來收拾。婁玉枝也奇怪她怎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心里惴惴的。吃飯的時候,涂春娣又湊在婁玉枝旁邊搭訕。得知婁玉枝今天果真是出去找事了,她就像自己的答案得到驗證似的快活起來,不由嘆道:“還是讀書好呀,想上班就有事做。”婁玉枝卻只是搖頭:“老娘病成這樣,我現(xiàn)在還能出去?再說小慧上學的事也沒安頓好?!蓖看烘仿犃诉@話便著急了,好像一盞剛點亮的燈隨即又熄了火,忙說:“老娘你不用擔心,有我呢。至于小慧,我也能幫著接送。”婁玉枝聽得突兀,這冰火兩重天的境遇一時還未適應,暗下覺得她這么做是不是另有原因?便道:“你自己有那么多家務事呢,哪能都丟給你?”涂春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說妹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現(xiàn)在你當務之急是把工作找好,別的都不用想了?!眾溆裰笭柕?“工作有什么,在哪不是做事?”涂春娣睜圓眼睛道:“這可不一樣,有個好工作比什么都強。我要是再年輕幾歲,肯定也會出去闖一番的?,F(xiàn)在只有看你的了?!?/p>
說話間,阿香回來了,她是到點回來吃飯的。平常婁太婆做的飯,她只管厚著臉吃,一點不覺得愧疚,倒像是婁太婆虧欠了她什么。有了婁小強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婁太婆只能忍氣吞聲地侍候著。涂春娣看得有氣,認為老太婆偏心眼,當然更有氣的是那好吃懶做的一對,死不要臉。涂春娣煩起來,有時當面就這么罵他們?,F(xiàn)在婁太婆倒在床上,阿香連一句問候也沒有,見涂春娣和婁玉枝姑嫂兩個在飯桌上談得正歡,便湊上來叫:“喲,做了這么多菜,好香嘛!”隨手捻起一塊雞腿就往嘴里送。涂春娣見她又厚著臉皮過來蹭吃蹭喝,氣就來了,馬上擺手道:“喂喂,你把這當人民公社吶,想吃就吃?”阿香嚼著雞腿嘻嘻笑道:“嫂子么這樣沙,知道我們苦大仇深,沒錢吃飯嘛?!蓖看烘粪退?“你別在這叫窮,打牌有錢嘛?!卑⑾阏f:“有什么錢,兩分的牌也算有錢?”說著趁機坐下,又捻起一塊熏魚吃起來。涂春娣哼了一聲,這種沒皮沒臉的人你也拿她沒辦法,只鄙道:“沒錢不會去賺,每天這樣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好意思?”
阿香撇了撇嘴說:“我能做什么?除了服務員就是促銷員,干得累死累活也就幾百塊,我去受那份罪,不如在牌桌上贏幾個?!?/p>
涂春娣翻了下腫眼皮:“你贏的錢呢?總沒看你拿出來使使,倒來刮別人的。”
“嫂子,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計較呢?”
“呵,你白吃白喝,倒是我的不是了?”
婁玉枝也坐不住了,涂春娣說的這些話,明著是對阿香,實則也像在影射她。吃這樣的飯,即便是美味佳肴,也味同嚼蠟。想了想,便從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來遞給涂春娣,說:“嫂子,這幾天我可能有些忙,家里的事就辛苦你了,這幾百塊錢你先拿著,等我手頭上寬裕了再給你?!蓖看烘愤B忙推讓:“你這是干什么,我今天就是做給你吃的。我是看不過沒皮沒臉的人?!卑⑾阋娪腥颂湾X,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下吃飯,現(xiàn)在又被涂春娣挑起,就有點氣不過了,不由回敬道:“嫂子,吃口飯用得著這么罵人嗎?總聽說你以前在單位里怎么當骨干,受人尊重,原來就這么個境界呀?!边@話不像是從阿香嘴里說出來的,讓涂春娣有點措手不及,這小婆娘還有一手呢。涂春娣一時沒有壓她的硬話,只有耍賴的份了:“我沒境界,總是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卑⑾愫吡艘宦?“真是這樣?你單位垮了,跟我一樣是沒錢的無產(chǎn)階級,不是拐子夜里開的士,老太婆貼補,你能過得這么滋潤?”涂春娣臉都氣白了,一時無言反駁,便抄起面前的一只飯碗,就要往阿香頭上劈了過去,幸虧被婁玉枝一下扯住了。
婁太婆在屋里聽得一清二楚,顫著聲直叫喚:“你們要鬧出去鬧呀。”
婁玉枝實在忍不住了,對她們吼道:“老娘發(fā)了病,你們還為芝麻大的事扯皮拉筋,像不像話呀?”兩人這才偃旗息鼓。
被兩個媳婦一鬧,婁太婆的血壓又升上去了,婁玉枝喂了些降壓藥也不見好轉(zhuǎn),一直昏睡在床上。
晚上,婁玉枝端了碗稀飯來到床前。婁太婆聞了聞稀飯,皺了下眉頭說:“我不想吃?!?/p>
“多少吃一點吧,不吃東西頭會更昏的?!眾溆裰σ艘簧走f到她嘴邊。婁太婆勉強吃了幾口,便要拿開了。婁玉枝空坐著,話到嘴邊還是沒說,都是些鬧心的事,說什么只會增加煩惱。婁太婆知道她煩,也沒有氣力安慰,母女倆只能默默地為對方擔心。呆了一會,婁玉枝說要去輔導一下小慧的作業(yè),便要起身。婁太婆問小慧怎樣,婁玉枝答說還好,今天數(shù)學得了100分,老師表揚了她。婁太婆說:“委屈這伢了。”婁玉枝半天沒吭聲,末了說一句:“過幾天我準備聯(lián)系一下,把她轉(zhuǎn)到附近的小學就讀算了?!眾涮虐櫭嫉?“這附近有什么好學校?你就不要瞎折騰了?!眾溆裰χ坏脤⒃缟先タХ鹊甑氖乱晃逡皇卣f了。婁太婆聽后嘆氣道:“你當初就沒想清楚,非要把個伢判給自己,現(xiàn)在倒好,不光自己捆住了手腳,伢也跟著受罪。”婁玉枝說:“我是不想讓小慧今后跟王家人一樣自私?!眾涮藕吡艘宦暤?“都一樣。你也不要把我想象得蠻好,時間長了我也會煩的,莫說其他人?!眾溆裰β牭靡徽穑S后冷笑道:“老娘是要趕我走?”婁太婆說:“我是在告訴你。人心都一樣,要緊的是自己要有本事立足。你當初就不該聽他們的話,把工作辭了?!眾溆裰ο肓讼胝f:“實在不行,我就讓嫂子幫我接送一段時間吧?!眾涮艙u頭道:“不要指望人家,總得自己解決好才行?!眾溆裰φf:“不能轉(zhuǎn)學,那就不能去做事了?!眾涮耪f:“那事不做也可以,說不定又是惹事的事。”
婁玉枝聽得怔了怔,老娘一直被周圍鄰里譽為玻璃人,透亮。真是什么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正想說什么,婁太婆卻岔開了話題道:“今天多虧了賀疤子,要不我這條老命就丟了。你幾時要去感謝一下人家?!?/p>
婁玉枝說:“我知道?!?/p>
回到隔壁房里,小慧正在寫字桌邊做作業(yè),寫字桌是下午她從家具店里剛買回來的,屋里太小,只能放在梨木柜子邊上,雖然寬敞,卻不像是自己的。這屋里雖小,她坐在小寫字桌上,就像有了屬于自己的空間,便不覺得小了。婁玉枝沒料到小慧會因為寫字桌改變了對家的想法,本來糟糕的心情便多少有了些安慰。當初把小慧弄到身邊,也是想讓王家人看看,沒有他們,她一樣能把女兒撫養(yǎng)長大。沒想到剛剛開始就困難重重。要照顧好孩子,就意味著要失去工作。此時她還在猶豫去不去咖啡店上班,時間是個問題,更深的原因是老板娘那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婁玉枝也是要強的,要強的女人在強女人手下工作,肯定是不太舒服的。也難怪老娘說她會惹事。如果陳查理真與老板娘有點什么,那可就是飛蛾撲火了。她離開酒店時,陳查理還只是部門經(jīng)理,幾年過去,人家已成了副老總,她卻一直干著家庭主婦兼保姆的角色,之間的差距這么大,人家肯搭理你,也算對得起了,何必還苛求人呢?要說她對陳查理還談不上特別的眷念,也知道他這幾年不會閑著,有那么好的條件,應該是不愁女人的。何況婁玉枝也知道自己的相貌離傾國傾城還差著距離,遠遠不到某個男人為她守身如玉的地步。人家有什么女人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說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想當初她沒有嫁給陳查理,肯定也是緣分未到,現(xiàn)在就更遠了。她這樣提醒自己,心里卻不好受,像是丟掉了什么,好一陣悵然。
正想著,陳查理倒打來了電話,問她明天到底去不去。婁玉枝已經(jīng)有幾分想去了,不去怎么辦,家里這種情況,已經(jīng)容不得她耽擱了。但是話到嘴邊,意思卻反了,只說她想去,就是上班時間不太好。陳查理以為她是在推辭,就說:“沒關(guān)系,你覺得有困難就算了,我再想辦法。”婁玉枝聽他把話頭封住了,便有點凄然,倒是不言語了。陳查理便問:“不高興了?”
婁玉枝說:“沒有呀?!?/p>
陳查理說:“有什么話只管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工作的事,一時不能解決,以后總會解決的。你還年經(jīng),有什么擔心的呢?!?/p>
婁玉枝冷笑一聲:“我當然不擔心,有個部門經(jīng)理的位子等著我呢?!?/p>
陳查理說:“不要以為是我不想讓你回酒店上班,以后你會明白的,里面的事情比較復雜?!?/p>
“還是上次的事鬧的?”婁玉枝到底沉不住氣了。
陳查理為難道:“不好說,酒店就是個是非之地,無風也會掀起三尺浪,你在那干過,應該知道……”
“是我在自討沒趣?”話一出口,她又后悔了,像是在自嘲,實則卻把自己逼到一個死角里。
“沒有呀。你也不用再想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條條大道通羅馬,何必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标惒槔硪苍诰蜏旅媪恕?/p>
“那是。我也是這么想的?!?/p>
“你能這么想我就放心了?!?/p>
“謝謝你了?!?/p>
“怎么客氣起來了。事情還沒辦呢。”
……
話到最后已干澀得很,都想盡力挽回,又實在是做不到,至到無話可說。婁玉枝放下電話,一時空蕩蕩的,漸漸又平靜了些。仿佛剛跟一個普通的熟人聊過天,無關(guān)痛癢。其實她與他本來就無關(guān)痛癢,輪不到傷筋動骨。她如果把他當個普通朋友看的話,這一切都是正常的。陳查理并沒欠她什么。這么一想,她的氣又順過來了。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暫且等上一段時間看看吧。
六
過了兩天,婁玉枝送小慧上學回來,路過永寧巷,碰見賀疤子站在門口抽煙,等她走到跟前,賀疤子便問:“你老娘好些了沒?”
婁玉枝說:“好些了,多虧你那天搶救及時,要不真是難說了。你怎想到十指放血的?”
賀建武說:“在里面呆著沒事,就愛瞟一些雜書?!?/p>
婁玉枝說:“怪不得呢?!?/p>
賀建武說:“沒正經(jīng)讀,想不到還用上了?!?/p>
婁玉枝猶豫了一下說:“我想請你去餐館坐坐?!?/p>
賀建武有點詫異,隨后便道:“講什么客氣呀?!?/p>
婁玉枝說:“我老娘已經(jīng)說了,你要不答應,她可要怨我了。”
賀建武說:“以后有機會再說吧,這兩天我忙得很。”
婁玉枝睜大眼睛問:“你忙什么呀,連吃飯的時間都沒了?!?/p>
賀疤子說:“還不是混飯吃的事?!?/p>
婁玉枝一直對他心存疑問,忍不住試探道:“做大買賣吧,弄得這么神秘?!?/p>
賀疤子吸了口煙,吐出一口氣后,才低聲說了句:“哪有什么大買賣?只是在網(wǎng)上炒點股票而已?!?/p>
婁玉枝吃驚道:“你會炒股票了?”
賀疤子頓了一下說:“有一個炒股的行家,他被人敲詐,要我替他擺平,我就為這事進去的。出來后他給我些補償,又教我炒股,從此就玩上了。”
婁玉枝的疑問消除了,心里也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就好。正想著,便聽賀疤子在說:“倒是提醒你一句,你老娘這病看來是不能再出攤子,你們就干脆接過來得了。”
婁玉枝聽得一怔,老娘也正為出不得攤子發(fā)愁呢??墒钦l能接手呢?涂春娣當初也想做,老娘沒答應,老娘心里有數(shù),這是她的老本,沒有了,兒子媳婦就不會這樣服帖了。何況婆媳做事多有矛盾,所以老娘情愿每月貼補他們,也不要媳婦來插手。至于她自己,倒是沒想過。就是想,老娘也未見得答應。明擺著的事,媳婦做不得,姑娘就做得了?婁玉枝覺得不好辦,搖了搖頭說:“那么容易?你還不知道我家里的情況?!?/p>
賀疤子說:“有什么難的?這點小事都搞不定,你還是當年的婁玉枝嗎?算我白看重你了?!?/p>
婁玉枝說得臉紅了,低下頭說:“你高看我了,我可是個無用之人?!?/p>
賀建武:“別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我看你還是覺得賣面這事不太體面吧。”
婁玉枝倏地一震,他可真看透了她,猶猶豫豫不跟老娘把話挑明,心里還是希望去酒店做事。這點虛榮心還是有的。總不能讓永興巷的街坊真把她當一只落毛的鳳凰吧。
賀建武看她不吱聲,便說:“我說話直,別往心里去?!?/p>
婁玉枝說:“沒什么呀?!背蛞娫珏憻捇貋淼耐看烘妨嘀淮嗖诉M了巷子,便打個招呼走開了。
涂春娣當然也瞥見婁玉枝與賀疤子在搭白,本來也沒什么,但是婁玉枝見她過來就要走,涂春娣的腦子倒要過一過了。她為什么要避開我呢,是對我有氣不成?涂春娣知道婁玉枝向來是不搭理賀疤子的,或許是因他救了婁太婆才這樣的。但為什么見著我就要走呢?涂春娣一想到這點就轉(zhuǎn)不過彎來,老覺得婁玉枝還在疏遠她,沒把她當自己的嫂子看待。對涂春娣來說,那天看到街上的一幕,已經(jīng)讓她對婁玉枝的想法改變了,她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她盼著婁玉枝早點出去上班,以證實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甚至于,她為了讓小姑子沒有后顧之憂,還說出要盡力幫助的話。涂春娣心里明白,婁家的二個兒子都是不中用的,也只有姑娘婁玉枝可以出去沖一沖了。她自己也想奔一奔,但是文化低,年齡大,又沒有社會關(guān)系,誰會要呢?她只能是在家里燒火弄飯的份了。涂春娣書本知識不多,社會經(jīng)驗還是有的。她當然知道什么是最要緊的東西。可是,婁玉枝為什么就不領(lǐng)情,還要這樣對待她呢?
拎著菜回到家里,瞅見婁玉枝房里沒人,再一看,原是在婆婆的房里,正在給她老娘喂藥呢。涂春娣沒吱聲,轉(zhuǎn)頭拎著菜進了小廚房,一邊揀菜一邊聽那屋里的動靜。
此時婁太婆又在嘮叨攤子不能出。婁玉枝說:“出什么攤子,你這條命還要不要了?”婁太婆嘆息道:“不出攤子怎么辦,這一家?guī)卓诙嫉贸院妊??!眾溆裰此夏锍羁嗟臉幼?,不禁說:“你就安心休息,我替你去做吧?!眾涮乓宦牼蛽u頭:“你做什么?這是我們老家伙做的事,別想了!”婁玉枝說:“我也不是非要做,您現(xiàn)在一時半會又做不得,我是想頂替一下,免得您在家老是不安神?!?/p>
涂春娣一聽這話,手便停住了,她有點發(fā)懵,不相信那話是從婁玉枝嘴里說出來的。在她的心目中,小姑子一直是心高氣傲的,家里一直是婁玉枝做著體面的事,嫁給體面的人,這也是婁家在永興巷引為驕傲的資本。但是幾年的工夫,小姑子的命運就發(fā)生了變化,隨之個性也改變了,變得連她這個當嫂子的都覺得窩囊,怎么想著去賣熱干面呢?連她都不愿干的事呀。涂春娣沒出去賺錢,但是她自認命不比別人差。巷子里的女人們平常叨念的,無非是誰比誰過得舒服自在。在她們眼里,女人出去做事是自己男人沒能耐,在婆家沒地位,有福氣的話是坐等收錢的,她們比的就是這個福氣,也不管錢多錢少,日子過得幾拮據(jù),反正不出去干活受氣就是本事。涂春娣當初也不是這樣的,下崗那會兒,一時找不到事做,看婆婆一人賣面太辛苦,她就想去幫幫忙,但是婆婆太精明,以為她想心事要面攤,就沒答應。她當時不舒服,后來見婆婆每月給幾百塊錢他們貼補,又想開了。這賣面的事她是知道辛苦的,每天半夜起來去面粉加工廠進貨,然后再出攤,一直要忙到中午,下午又得準備好各樣佐料,幾乎沒有空閑。不管刮風下雨,嚴寒酷暑,都不間斷。婆婆自己逞強,不讓她做,她倒是落得清閑自在。說起來是婆婆愛惜她,她在婁家有地位,這是蠻有面子的事。連巷子里的女人都羨慕她好命。但涂春娣內(nèi)心是不滿足的,她還想更好呢。巷子里的女人都不想出去做事,是因為要做的全是又臟又累的粗活,沒一件是體面的。其實她們一直是羨慕婁玉枝當初在酒店里當經(jīng)理,不做事,只指揮別人做,那才是風光呢。但此刻,涂春娣覺得婁玉枝那神氣的樣子一去不復返了,她指望的幸福也像沙器似的在心中轟然倒塌。一直風光無比的婁玉枝也跟永興巷的所有女人一樣了。涂春娣心里空蕩蕩的。再給婁玉枝做什么,她就沒了那份耐性。指望這姑奶奶又能像從前一樣當經(jīng)理,她巴結(jié)都來不及呢,還在意做這些小事?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婁玉枝已成了落毛的鳳凰,比雞還不如,憑什么還要我去侍候她?如此一想,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又咕嚨一下全冒了出來??磰溆裰δ睦锒疾豁樠哿恕S绕涫菉溆裰ΜF(xiàn)在占著這個家的半間房,這又是她的一塊心病。你厚著臉皮吃老娘的,喝老娘的我不管,可那房子本可讓她兒子小松住進去的。小松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高二了,連個單獨的房間都沒有,復習功課都四處挪地方。一想到兒子,涂春娣就對婁玉枝勾起憤恨。涂春娣恨她還有另一層,如果不是婁玉枝當初硬撮和她跟婁漢生好,她可能就跟一個軍人結(jié)婚了,那軍人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工商局里上班,是正經(jīng)的公務員,比現(xiàn)在夜里給人挑土(頂替)開的士的婁漢生強得多,哪會整天擔心開車撞著人的屁事呢?涂春娣氣一來,就不覺得婁玉枝給老太婆是臨時照攤,而是有心搶攤子了。目前老太婆還在不時貼補他們,如果這小姑子把面攤給搶過去,這一家的主要生活來源就落到小姑子頭上,她自己還帶著個伢,能顧得到別人頭上嗎?
涂春娣就坐不住了,顛著屁股奔上樓,啪啪幾下拍醒了正在熟睡的婁漢生,婁漢生清晨六點才下班,困得都快死過去了,忽地被打醒,便有些冒火,可是看到涂春娣同樣兩眼噴火地對著他,婁漢生不免氣餒了些。一直以來,婁漢生就是個怕老婆的命,涂春娣個子比他高,模樣和能力也比他強,以前談對象時就矮了半截,而這種陰影至今還在。婁漢生敢跟老娘發(fā)火,但不敢跟老婆說一句粗話,總是言聽計從的。婁太婆有時也傷心,兩個兒子都這么沒出息。好在涂春娣還顧家,雖說脾氣壞一點,婁太婆從大局出發(fā),也只能忍下來。
此時婁漢生見涂春娣氣鼓鼓的樣子,便打起哈欠問:“又有什么事呀?”
涂春娣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么事?還不是你那個好妹妹……”便嘣豆子似的一口氣說出了原委。
婁漢生還沒睡醒,半閉著眼皮說:“我還以為是么事,就為這點事呀。她要做就讓她做去,反正現(xiàn)在老娘做不得,你又不愿做,總不能讓攤子空著呀。”說完倒頭又要睡。
涂春娣一下拎起了他:“你今天不給我把事擺平了,休想睡覺!”
婁漢生說:“你要么樣耶?”
涂春娣說:“下樓去跟你老娘說,攤子我來接,不要小姑子做?!?/p>
婁漢生聽了,連連搖頭說:“老娘不會答應的,你想想,平時你跟老娘都為一些小事慪氣,老娘會聽嗎?一個窩里容不下兩個叫雞公,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唉……”
涂春娣說:“那就眼睜睜地由著小姑子霸占一切?”
婁漢生盯了她一眼,忽地掀開被子,嘴上嚼著:“媽的不讓人安寧!”趿著拖鞋就下樓了。他沖到婁太婆房里,直嚷道:“你們又在商量么事!不這樣鬼鬼祟祟的行不行?”婁太婆剛吃完藥躺下,沒防著他突然闖進來嚼一通,便瞪起眼睛問:“又是你屋里那個叫你下來的?”
婁漢生被堵得愣了愣,氣焰頓時就降了些,翻了下惺忪的眼皮道:“老娘,是不是您要把面攤交給玉枝,不讓春娣做?”
婁太婆頓時漲紅了臉:“我還沒死呢,現(xiàn)在就給我爭起這些來了,我說要把攤子給玉枝了?我就是把她了你們管得著嗎?”
婁漢生怕老娘的血壓又升上來,便笑著說:“我們也不是有意見,就是想讓老娘一碗水端平。不要偏心呀?!?/p>
婁太婆說:“說話要憑良心,我累得快要死了,你們還說這樣的話,你們是不想讓我活了!”
婁漢生連忙解釋說:“您這樣說我們哪擔待得起呀,我們只是要讓您不要急著做決定?!?/p>
婁太婆說:“我做決定怎么了?你少聽別人嚼耳根子,沒良心的東西!搞煩了,老娘要你們?nèi)珴L出去。”
樓上的涂春娣聽到婁太婆罵起人來,知道老太婆是借機罵她,心里雖氣,卻不敢放一句聲。平時她只會攛掇婁漢生出來跟老太婆鬧。她是不會直接出面的。母子之間可以原諒,婆媳就不同了,捅破了那層紙,再修補就不可能了。所以涂春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與老太婆明火執(zhí)仗鬧僵的。婆婆現(xiàn)在還是一家之主,那幢私房也是婆婆的產(chǎn)權(quán),如果真的搞煩了,不要他們住怎么辦?涂春娣說來個性要強,到關(guān)鍵時刻還是會見風使舵的。此時見婆婆已經(jīng)把話挑明了,她要再不下去,就以為是她心虛了。便幾步奔下樓,對婆婆賠著笑臉說:“老娘您莫氣,我們也是想幫您把這段困難日子度過去,漢生要我接一下攤子,我說剛聽到玉枝要接呢。漢生想玉枝剛搬來,又有伢扯著,肯定做不得。這樣就下來了,可能話沒說清楚吧,您也不要慪氣,誰接攤子不是接?”
婁太婆是何許人,聽話還聽不出來,誰接攤子不是接,這不是逼著讓你們嗎?她哼了一聲說:“話都說出來了,那我就說到明里,你們既然都想著這攤子,那就三個一起做,連二媳婦也算上,我也不偏向誰!你們看么辦!”
婁太婆一發(fā)話,在坐的都愣住了。老娘果然是個角呀。婁玉枝暗暗想著。知道哥嫂是沖著她來,她要再不說明,就真以為有什么企圖了,便說:“嫂子要做就讓她做吧。我本想臨時接一下,現(xiàn)在倒放心了?!?/p>
婁太婆瞪了她一眼:“這事由不得你,你先說出口的,想不做也不行。要做一起做。”
涂春娣沒防著老太婆來這么一下,也傻了眼,她還能說什么呢?老太婆句句占著理。她要不做,那就證明剛才的話全是假的,她是來爭攤子的。但是她又確實沒打算真做,現(xiàn)在她每天早上在公園里跳舞,認識了一幫老姐妹,正玩在興頭上呢,她還不想停下來,不過是看不得婁玉枝得好處而已?,F(xiàn)在老太婆將她的軍,她當然不敢馬上接茬,只能跟婁漢生使眼色,婁漢生知道她是雷聲大,雨點小,一定做不來,便笑著說:“您這不是讓她們鬧意見,姑嫂三個做事還有好的嗎?那阿香是做事的人?”
“我怎么不是做事的人了?”背后突然冒出一句。
幾個一回頭,見婁小強和阿香兩個站在門口。婁太婆止不住說:“稀奇,夜貓子一起回屋了?!?/p>
阿香沒好氣道:“他哪敢出去?欠人家的錢,躲著呢。昨晚纏著跟我一起去打牌,想贏點錢用,可他一上來就連連放沖,輸了好幾百,把我的運氣也弄沒了。真是晦氣!”
婁太婆氣得眼一閉,抖著嘴直罵:“都給我出去,沒一個叫我省心的。”
七
婁家的粉面攤子歇了一個星期,這天清早,人們又在巷子口看到那熟悉的爐火和裊裊不散的白氣,還有一股特有的芝麻醬和調(diào)料混雜的香味。當然在面攤上忙碌的人不是婁太婆,而是姑娘婁玉枝。
婁玉枝本想按老娘的意思由姑嫂三人把面攤一起做起來,那天涂春娣和阿香都表了態(tài),愿意一起干,把她的勁頭也鼓起來了。眾人拾柴火焰高,做得好,肯定比老娘那時還要強,說不定還能擴大規(guī)模開個店呢,這下她們婁家不就脫貧致富了?至于姑嫂妯娌間的關(guān)系,她也有信心處理好,武漢有句話叫:吃點虧,在一堆。何況是一家人呢。婁玉枝滿懷興致地把想法跟老娘商議,講了自己的長遠打算,誰知婁太婆一聽就潑冷水,說你叫上那兩個,一個懶,一個貪,只怕到時攤子都會吵翻了。婁玉枝說:“不是你要三個一起做嗎?”婁太婆道:“我是將她們呢。你當她們是想賣面?她們是想要錢?!眾溆裰φf:“你把話已放在那了,她們到時不怨你說話不算話?”婁太婆冷笑道:“好,好,你跟她們說,看她們愿不愿意做那苦差事。包括你在內(nèi),沒準一個星期就做不下去了。”
婁玉枝去跟涂春娣說,涂春娣一聽要叫上阿香就冷笑起來,說你要那婆娘賣熱干面,她不把你的辛苦錢全變到牌桌上去?婁玉枝說一忙起來就沒工夫打牌了,她正想把阿香的牌癮戒掉呢。涂春娣認定那是太陽從西邊出。婁玉枝說慢慢來,看我的吧。又問涂春娣的打算。涂春娣說她也想做,但在時間上不能保證。一是要照顧那父子倆的伙食,二是身體原因,腰椎長有骨刺,站長了就不行,現(xiàn)在在公園里鍛煉也是為了治病。所以早上一般沒得空,只能下午有點時間。婁玉枝將她一句:“你不是想接攤子嗎?”涂春娣愣了一下說:“你既然這樣問,我也直說了,我是想自己做,時間上也好自己掌握。跟你們一起怕有矛盾,到時搞得都不舒服。”婁玉枝知道她是耍嘴勁,也就不再理會。就去問阿香,阿香說她睡得晚,早上起不了床呢。婁玉枝說:“你起不了床,別人都起得了床?”阿香說:“我也想,可是一和小強為錢吵架,就想到牌桌上去。”婁玉枝勸說了半天,阿香還是嗯嗯呀呀的,沒有準信。婁玉枝就沒耐性了。正煩著,嫂子涂春娣又來找她,轉(zhuǎn)彎抹角地問賣面的錢怎么算法。婁玉枝知道她放心不下這個,便向她交了底,說賣面的錢如數(shù)交給老娘,由老娘處理。涂春娣雖然不是十分地信她的話,但也了解小姑子不是特別貪財?shù)娜耍螞r小姑子肯出來做這件事,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涂春娣放下心來,也就不去在意小姑子一人做面攤生意了。有空也去面攤幫著收收碗筷,抹抹桌子什么的,免得老太婆到時說她什么事不做,只會要錢。至于阿香,倒也來過一回,那次婁玉枝急著要送小慧上學,要阿香幫著守一下攤子,她倒好,不是把鹽當成了味精,就是亂放辣椒油,別人吃不進,只得重下面,把賺來的幾毛錢都賠進去了。
當婁玉枝出現(xiàn)在面攤上時,永興巷的街坊們都有些吃驚,哪會想到她肯出來賣面呢?她穿著嶄新的白罩褂,戴著白帽子,一副正正規(guī)規(guī)的樣子。大家習慣了婁太婆下面的味道,也習慣了系一條油膩膩藍圍裙的婁太婆。倒是對裝扮一新的婁玉枝感到新鮮別扭,也少不了有些懷疑。她趕得上婁太婆嗎?但見她做事的樣子,大家倒是放下心來,婁玉枝跟她老娘一樣是個麻利角色,刷刷幾下,像變戲法似的,把一碗香噴噴的熱干面端到你的面前。人來人去,小餐桌總抹得干干凈凈的,連小佐料瓶子都擦得锃亮,吃完人走,桌上的碗筷便風卷殘云一般沒了蹤影,讓下一個食客舒舒服服地坐上去,一點不覺腌臜。只是她的態(tài)度不似婁太婆那般親切,還有些拘著,放不開,人家來了,就是微微一笑:“您吃點什么?”問過就沒話了。婁太婆可不是這樣,見人就會噓寒問暖,當自家親人似的。大家與婁玉枝有了一層隔,又打聽到她只是臨時接替的,便與她不太接近。
另一方面,婁玉枝被姑娘小慧拖著,也多少影響了生意。顧客見她時常把攤子丟在一邊去接送伢,等不急,只得去別的攤點過早。等婁玉枝慌著趕回來,顧客卻不理解,說賣面就賣面,哪能東跑西顛的呢?婁玉枝眼瞅著顧客一天天減少下去,她也不敢抽空出去了,只得拜托嫂子接送。涂春娣接送了三天,就被雜七雜八的事扯得沒時間了。婁玉枝后來得知小慧學校里上一年級有個學生也住在附近,就要小慧每天上學和她一起做伴去,放學也一起回來。解決了這個大問題,她才能一條心地做事了。
但生意是經(jīng)不得折騰的,尤其是新手,人氣往往是開張的初期聚積來的,容不得一點差錯。漸漸地,她的粉面賣的沒以前快了,本是十點多就賣完的,有時要拖到十一二點才收攤。時間耗長了,她也煩,不知問題出在哪。累死累活回到家里,婁太婆少不了要問,嫂子涂春娣也盯得緊呢,說現(xiàn)在才回來,肯定是多賣了一簍子吧。那意思還用說嗎?錢多賺了,我們都看在眼里呢。
婁玉枝感到氣悶,自己逞這個能,家里沒一個幫她的,倒是一直盯著她賺的錢。這時才體會老娘當初的辛苦。也難怪老娘說她做一個星期就要打退堂鼓的話。她真有點后悔沒去咖啡店上班了。正心煩意亂時,王琰又打來電話,問她怎么不接送小慧上學?婁玉枝才想起星期五小慧被王家接去,肯定告訴了他們。婁玉枝一時接不上口,王琰就狠狠地訓她:“你沒能力就不要帶小孩。這不是賭氣的事。你把這事處理好吧。不行我就把小慧接過來,我不能讓姑娘在你那受苦。”
“不行。我絕不把小慧交給你!”她氣得叫起來。
“這事可由不得你。等著瞧吧?!蓖蹒淅涞貟焐想娫?。
屋里一時靜寂。連涂春娣在廚房搓衣服的擦擦聲都停止了。婁玉枝知道她們都在關(guān)注著,甚至于王琰在電話里說什么都猜到了。果然老娘隔著屋問她:“是王琰嗎?”她沒吭聲。老娘也沒再問,只是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
她忽地不想在家里呆了。
外面下著雨,裹挾著陰冷的寒氣往人身上鉆。小巷里倒是靜寂了,家家關(guān)閉著房門,除了屋檐下的雨滴聲,沒人知道她此時糟糕的心境。她在一個又一個的小巷里穿行著,這里是她熟悉的一切,自小成長的地方,但此時唯有寒冷在圍困著她,狹窄的小道在擠壓著她。她瞧著周遭破舊雜亂的一切,想自己怎么就走不出去呢?是的,她曾經(jīng)走了出去,后來又被一股力量彈了回來。小巷里的女人,她始終還是小巷里的女人,她只能認命了嗎?
走近賀疤子的小屋,見那房門關(guān)著,窗簾也垂下了,卻隱約聽到屋里有爭吵的聲音。她有些奇怪,本要走過去的,想不過又踅回來,隨后敲了敲門。
開門的卻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微胖女人,正漲紅著臉,一副怒氣未消的樣子。婁玉枝定了定神,認出是賀疤子的前妻,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喲,來找建武的吧?怪不得沒錢給我呢?原來這邊不閑著呀?”那女人像找到出氣筒似的來了一梭子。
婁玉枝知道已經(jīng)走不脫了。只得硬著頭皮站著,盡量做出坦然的樣子說:“我不找他,只是隨便看看。”這話一出口,倒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你不找他,敲門干嗎?女人冷笑一聲,扭過身子進里屋去了。
賀疤子也在里屋里呆著,聽見說話就走了出來,見是婁玉枝,便顯出幾分吃驚:“你來了?!?/p>
“在忙呀?!彼S口應道。
賀疤子嗯了一聲,轉(zhuǎn)頭對那女人說:“這是阿香的姑子。”
女人擠出一絲笑容道:“我是覺得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熳?,站著做什么?”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婁玉枝說:“不了,我還有事呢?!本鸵顺鰜怼?/p>
賀建武看她神情不對,便問:“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婁玉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小慧的爸爸想接回她,我不想放手,又怕打不贏官司,不知怎么辦好?!?/p>
賀疤子頓了頓說:“你要我怎么做?想教訓一下他,這個容易?!?/p>
婁玉枝說:“也不是,我腦子現(xiàn)在亂得很……”
女人在一邊冷笑起來:“這事你不能找他,當初還沒吃夠虧呀?!?/p>
賀疤子橫她一眼說:“你么管老子的事!”
女人一聽這話,便嚷道:“我么樣不能管你的事呀?老娘為你吃了多少苦哇,不是你惹禍坐牢,我會被那死鬼騙嗎?現(xiàn)在那死鬼背一屁股債走了,落得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現(xiàn)在找你來,你一個子沒有,倒肯幫別的女人,你是要逼我死呀……”
婁玉枝呆不下去了,趕忙逃離了出來,走到好遠,還能聽見那女人的叫罵聲。
她沒有回家,而是出了巷子,心里懊惱至極,怎么總這樣無事生非呢?跟陳查理如此,現(xiàn)在又是八字沒一撇的賀疤子。那女人要犯起潑亂說一氣,她在永興巷還呆得下去嗎?
再想起陳查理,不覺有了一絲惦念,她需要他,便為當初的錯過而懊悔。如果嫁給了他,至少她不會過得這么苦吧。可是,他還會愛她嗎?她似乎把握不大。陳查理不是直截了當?shù)娜?,他還做不出讓人難堪的事。左思右想,還是忍不住撥通了他的電話,可不湊巧,他當時正在開會,手機丟在辦公室里。婁玉枝撥了兩次,一直沒人接聽,就以為他是不想理她了,心便灰暗到了極點。
雨還在繼續(xù)下著,天陰沉得讓人窒息。一片片枯葉子被風吹落下來,輕飄飄地,落到濕漓漓的地上,不是被踩得支離破碎,就是被雨水浸得沒了蹤影。她一直不愿意過秋冬的日子,可這秋冬又總是分外地漫長。她難受,可是她抗拒得了天意嗎?
她在那棵梧桐樹下站了好長時間,直瞅著那些雨中的落葉發(fā)呆。寒風凍木了她的手指,卻吹醒了她的腦神經(jīng)。內(nèi)心的執(zhí)拗又在起作用了,這一點來自母親的遺傳,母親是要強的,她也是。你陳查理不理我,也行嘛。我還不想去了呢。我還不相信離了男人就做不成事情。真是那樣,就當?shù)叵碌娜~子被人踐死也活該。她狠狠地發(fā)著毒誓,便決定把面攤的事繼續(xù)做下去了,她不能讓巷子里的街坊鄰居看扁了自己,更不能讓那些男人小瞧了自己。
但重振旗鼓說來容易,如果還像先前一樣只當替補,肯定不會有大的改觀。認真琢磨起來,便覺得老娘的品種太單一了點,除了熱干面和清湯粉,就沒別的了。連牛肉鹵水都沒有。熱干面也是加工店里撣好直接進的。也難怪,年紀大了,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她要做,就得增加品種,實在忙不過來,就叫上其他人一起干。做好了,以后想開個粉面店呢。但眼下的事情,她還得處理好,單單逞強是不行的,有時候得講點策略,要不就會弄得不可收拾了。也許是該跟王琰談一談了,畢竟他是小慧的父親,小慧也離不開他,彼此間寬容一點,對女兒的成長是有好處的。她要跟王琰來個約定,最多三年,她就會把女兒接回來的。
雨終于停了下來,她打算往回走。剛拐進巷子,就看見阿香急急地奔過來,不由站住了。
“我正在牌桌上呢,拐子把我拉了出來,叫我告訴你,你說的那事,他馬上去找人,一定幫你搞定?!卑⑾銡獯跤醯卣f道。
婁玉枝笑了笑說:“不用了,我已經(jīng)解決了?!北阋黄鹑フ屹R疤子。
阿香又向她訴苦:“我拐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脾氣特別大,剛才一個勁地罵我,怪我不幫你賣面,還說我要再打牌,就斷我的手指頭?!?/p>
婁玉枝聽得心里一熱,不禁拍了一下她,像是發(fā)泄一下心中的喜悅似的:“你是不能再打牌了?!?/p>
“我也不想打,可是最近老是輸,只想把本贏回來就撒手?!卑⑾阋桓庇T不能的樣子。
婁玉枝勸道:“別指望著贏,現(xiàn)在就戒了吧。趁著年輕還是找份事做,你現(xiàn)在做不來,以后想來我還不要你呢。”
手機在唱歌,一看果然是陳查理的號碼,想了想,還是按了接聽。
陳查理問她打電話來是不是有事。她說沒事,只是問個好。陳查理說她的事記著呢,要她盡管放心,有了眉目就會告訴她的。婁玉枝一聽這話,那瀕臨干枯的心仿佛被水滋潤了一下,怨氣頓時消得無影無蹤。他還是關(guān)心她的,有這一點也就足夠了。便說謝謝他,自己已有事做了。陳查理問是什么事,她說做點小生意。陳查理便驚訝,怪不得呢,原是自己當老板了。也好,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只管告訴吧。
通完電話,她自己也感到吃驚,怎么就拒絕他了呢?在此之前她也并沒想好呀。或許是這段時間的等待與折磨,她也看淡了,已不覺得去酒店上班比做面攤生意好上多少。與其為滿足虛榮心去整天看人臉色,還不如隨心所欲地做一件實事。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已容不得再折騰了。
剛拐進永寧巷,就瞧見嫂子涂春娣站在路口跟賀疤子說著話,正疑惑呢,涂春娣也瞄見她倆過來,便叫“哎呀,你一走,老太婆就不停地嘆氣,我怕把血壓高又搞發(fā)了,便慌著出來找你?!边^來便把婁玉枝的胳膊一挽,湊近耳根道:“有什么事別一個人發(fā)愁,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小慧怎么辦?既然是一家人,我們還能看著你不管?是不是阿香?”轉(zhuǎn)頭跟阿香使眼色,阿香見他哥在跟前,連忙應道:“是呀,是呀,以后都會幫你的。”
婁玉枝終于露出了笑臉,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起碼現(xiàn)在正溫暖著她。在這蕭索的秋冬時節(jié),對她,對所有人,雪里送炭肯定比錦上添花更讓人銘記在心。
賀疤子似乎看出她心境的變化,沒說什么,只是朝她默默地微笑著。婁玉枝感覺到那目光的熱流已悄然地融進她的心里,很奇妙,但肯定是愉悅的。
責任編輯 小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