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群禮把微波爐用舊布包扎好,提在手中試試。他不是試重量,而是試包扎得是否結實。這個重量對于他來說沒什么,可是黑色的微波爐無把手,抱在胸前像是抱著骨灰盒,太不吉利。他要去修理。
已是春暖花開季節,修電器的老技工還穿著油漬斑斑的羽絨服,他正用萬用表測量一塊電路板。他抬起臉,從花鏡上方打量來人,丁群禮不僅看到他長長的鼻毛,而且看清了大大的鼻孔。老技工陰陽怪氣道,你還是來找我了?低頭看著電路板,不理他。丁群禮忍住氣問道,你現在看看不行嗎,到底是哪兒壞的我好心里有數。一次彩電不顯影,他請老技工上門修,說是修好了,通電后仍不顯影,他換了一個插座果然就顯影了,他懷疑彩電根本沒壞,而老技工卻說是自己修好的,自此成為一樁懸案。他心里想的是,事后你說是哪兒哪兒壞了,我又不懂,還不是由你要價。老技工道,放門外吧,今天不行了。丁群禮心里的火氣馬上沖到頭頂,心想你不要欺人太甚,很快我就要你知道我的厲害了。這時手機響了,是趙金云打來的,他連忙接聽。
趙金云是他同一個掘進頭的好友,比他大兩歲。其實他和趙金云的弟弟趙金虎是小學同學,二人從小就在一塊玩,一同逃學、偷瓜、捉蟋蟀。后來趙金虎考上大學,丁群禮落榜就到煤礦下井,分到趙金云所在的班組干扒裝工,在一個班組有了這層關系就很親近。趙金云是班組的工會小組長,他是極有主見的人,脾氣直,辦事熱心,誰家有難事能及時掌握及時通報,然后就張羅著組織活動,不小氣。這不小氣在煤礦尤為重要,再正派的人,如果一毛不拔,在礦工眼中就一錢不值了。這個電話是他熱切盼望的,他剛才在心里威脅老技工的話也與此有關。他連忙問道,金云,給薛健和戚文軍透了吧?趙金云用壓低的聲音反問他,你在哪兒?丁群禮說我在外面,你只管說吧。趙金云又問,你旁邊沒有別人吧?丁群禮走開幾步低聲道,你就直說吧。趙金云猶豫道,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見面再說吧。丁群禮著急道,他倆到底啥意思,你簡單說。
兩人說的是拜把兄弟的事。
此地民風剽悍,煤礦不遠處有個村莊就叫響馬莊,因隋唐時期出過瓦崗寨響馬而得名。此后各個朝代均出現過官逼民反的騷亂,反民或占山為王,或落草為寇,市志縣志均有記載。何況礦山是漢子的世界,橫著走路的人不少,借酒鬧事的更不計其數。眼下不知從何處刮來了拜兄弟風,把野性民風激活了。工人拜,農民拜,學生拜,有的干部也暗中拜。少到三五人,多到十幾人。少數公開多數隱蔽。盡管隱蔽,但是在喪事上能夠看出來。把兄弟和孝子同樣待遇,孝袍孝帽孝鞋,齊刷刷一片白,站起一群,跪下一片,甚是壯觀,也最能體現出人丁興旺和人氣。眼下拜把子的有許多是三十歲以下的獨生子女,適應了他們希望擴大家庭成員的需要。有的人只是一拜,后來衍生出多拜。就是把子中某一個成員與其它把子再拜,這樣就間接和其他把子成了連環把兄弟。如此把子互相交叉,也會鬧出笑話,就是礦區所傳說的,爺倆拜成了兄弟倆。
薛健是他倆一起下井抹黑臉的工友,拜把子議定中的人選。他人靈活,愛結交朋友。班組里還有一個戚文軍,也是議定中的人選。他們四人在同一個掘進頭當扒裝工,關系好。一個班組共有十四五個人,他們四個人基本可以左右一切。評先進搞救濟什么的,一人提議,另一人附議,再有一兩人幫腔,別人不愿意得罪人,也就默認了,組長老許面糊耳朵,所以好處總是少不了他們的。
如此一切順利,也就不會起意拜把子了。雖說拜把子在礦區不鮮見,但也并非十分光彩,口碑不佳,被認為是層次低品位差的人所為,帶有灰色色彩。前一時期單位改制,人員重組調來了一個組長。新組長姓熊,外號現成的:狗黑子。他大頭,扁頭扁臉,礦用定型膠殼帽能橫著戴。身軀和他的姓一樣,虎背熊腰,力大無比,絕對是干掘進組長的料。但他人不正派,急功近利,順毛捋,幾句恭維話一聽,要天許半個;要是嗆了茬,他會處處和你作對。還有一個致命的毛病,就是愛拉伙伙,獨斷專行一人說了算,給他提任何合理化建議他都不采納。丁群禮和趙金云都不愛說恭維話、假話,更有甚者,丁群禮嘴壞,有時還愛挑個毛病唱個反調,來顯示自己的不一般,趙金云就幫腔,這就讓狗黑子大為惱火,他倆就開始吃虧。
老熊外形孔武有力,其實是細心人,他上任之初聽了公司經理蔡堅寶的情況介紹,又側面走訪了離任組長老許,老許苦笑著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他知道要干好工作,就要壓住趙金云和丁群禮,讓他倆真正服軟。于是先下手為強,專派他倆重活和危險活,以他倆干重活無怨言為服軟的標準。在掘進頭,開電絞和推車輕松且安全,自從老熊上任,這類活就與他倆無緣了。盡管干重活,但是獎金往往不高。兩人都憋一肚子的火,又沿用舊法,在評獎時搶先提。
丁群禮提道,趙金云,一等。
老熊一撩手,出口就是臟話,你說的不算,連放屁都不如,放屁還有臭味,他和常師傅比比,連孫子輩都算不上。他連趙金云一同罵了。丁群禮第一次見到如此蠻不講理之人,氣憤道,你怎么不讓別人說話?你張嘴都是臭味。老熊道,就是不讓你說話,不是“職工”那時候了,“員工”還想說話?我也不是老許了,他受得了窩囊氣,我不受窩囊氣。趙金云也沒有見過這么罵人的,無端挨罵,氣憤地幫腔道,改制了就把嘴縫上了?老熊倒爽快,道,你不吃飯縫上就是了。趙金云道,長嘴光吃飯是啞巴。老熊道,就是要你當啞巴,我給你幾等就是幾等,我都不知道我每月的獎金是多少,蔡經理紅包給我包幾個我就拿幾個。
丁群禮和趙金云都心里發了狠,下班路上兩人把老熊夾在一個黑洞里,當真不當假地要收拾他。趙金云中等身材,粗壯敦實,早年粗粗學過拳腳,石鎖也耍得讓人眼花繚亂,只是井下工作太勞累,漸漸撂荒了。不料老熊一端架子一扭膀子,將兩人撞得歪在煤壁上,丁群禮的胳膊肘被撕開了一道血口子。兩人才知道狗黑子的確不一般。后來只好忍氣吞聲不提意見,并且偶爾討好他??墒沁@個家伙油鹽不進,仍然把他倆看成異己,不給好臉色。一次丁群禮發高燒,全身酸軟無力,按道理應該照顧的,但是仍然被派重活。他裝車時大汗淋漓癱倒在地,還是推車的瘦弱矮小的王師傅擅自與他換了工作。沒想到老熊大發雷霆,斥責王師傅道,你私自和他換,你眼里哪有我這個領導。正在向外走的丁群禮聽見了,馬上回來,口中罵道,你算個什么鳥領導,就是一個帶人出苦力的。奪過王師傅手中的鐵鏟,埋著頭一下一下像農民揚場一樣狠命掄起來。煤多數撒在車外少數撒在車內,原本烏煙瘴氣的掘進頭被他攪得煤塵翻騰更加看不見人影。趙金云看不下去了,大罵老熊,你眼長在腚溝里了,看不見他病了!老熊一愣,大喝道,我就知道你得鉆出來,他是你連襟,是一拜的?你向著他!趙金云也不示弱,說井下工人都是一拜的,都應該互相關照,這個簡單道理你不懂嗎?三十幾年的飯吃到狗肚子里了。老熊把膠殼帽扶正,燈光對準趙金云吼道,你罵人我敢揍你。丁群禮此時怒火在體內升騰,抓過鐵鎬舉過頭頂,做出拼命的架勢。老熊力大無窮,但是害怕兇器,本能地后退,眾人連忙勸解,把他倆隔開,丁群禮手中的鐵鎬被趕來的薛健奪下了,薛健是為他好。
一場風波平息后,他們體味到失去了話語權的痛苦,想著解決的辦法,想來想去只有拜把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何況身在幾百米深黑暗的窯洞里,處處暗藏著兇險和危機,有把兄弟照應著規避和抗擊風險,就多了一條生路,眼面前更是說話占有一席之地的需要……
下午上班時兩人見了面,丁群禮問了情況,趙金云道,薛健同意,戚文軍有些猶豫,我說老熊打擊完我們就輪到你們了,解釋了半天他也同意了。他兩人還提議某一天在比較上檔次的酒店聚首,按照拜把子的大體程序拜,只是別聲張。丁群禮高興道,好,準備的充分一些,隆重些。兩人還議定,先是他們四人拜,今后還可以與其他把子交叉拜,滾雪球式的就壯大了,但是一定要是合適的人。
哪曾想當晚就匆匆地拜了,他倆事先絕沒有想到拜得如此草率和荒唐。
下了中班洗罷澡,已是次日凌晨,礦山彌漫著新枝吐綠和煤炭混合的香氣。下井工都是吃過飯再回家。丁群禮感到很累,看見賣飯窗口圍著幾個人,就先坐在一邊休息??匆娳w金云去了食堂一角,一人埋頭吃起來,他就炒了小鍋菜,買了一瓶酒走過去。礦工每逢高興、煩惱、累了、餓了都離不開酒的。酒讓他們麻醉,消解他們的痛苦,更助長他們的歡樂。趙金云已吃了一半,看他提了酒,露出驚異的眼神。他們雖然愛喝酒,在夜間卻很少喝,多是匆匆吃了飯回家睡覺。丁群禮道,今天多干了一棚,不能對不起自己,解解乏吧。二人喝著酒說著知心話,甚至也談到了拜把子的事。兩人酒量都是一般,如果喝下一瓶酒,就都回不去家了,只好慢慢地喝。丁群禮喝到二兩多舌頭就大了,看見掘進隊的電工鄭銀端著飯碗正往另一張桌子去,便叫他,意思是讓他幫助下些酒。鄭銀走過來,嘻嘻笑道,常言道有話就說有酒就喝。他看看菜所剩不多,又去炒了一個菜。此時老熊也買了菜,路過他們身邊,趙金云站起來招呼他喝酒,他只是晃著筷子,昂著頭無言地從他們身邊過去了。往往是投緣的人愛在一起吃飯,他奔常師傅王師傅和放炮員馬才旺而去,他們桌上也擺著一瓶酒。鄭銀是個好酒量,把瓶中所剩的三四兩酒喝下并沒有感覺異樣,晃晃頭連連道,這種低度酒不過癮不過癮,于是又去買了一瓶高度的二鍋頭,順便帶了兩個陌生人來。丁群禮和趙金云都沒有料到他這樣做,便有些著慌,看見戚文軍和薛健等掘進隊的人,便招呼他們幫助喝酒。
酒越喝越投機,話題越說越廣泛。丁群禮幾次要走,都被別人按下了。一起下中班的人吃過飯陸續離開了,偌大的食堂空蕩蕩的,售飯的窗口也關上了,只留下年輕廚師崔浩值班。過一會兒崔浩看見這幾人總是不走,便過來詢問還要上菜吧?不要我可要關門了。趙金云和崔浩是不遠的鄰居,便客氣邀他喝幾杯。崔浩不想喝,鄭銀薛健等人便說有酒不喝三分罪,你是看不起下窯的煤黑子吧?他們也知道和廚師搞好關系沒虧吃。幾個人又是挪位子又是找酒碗,崔浩只好坐下。他剛坐下又站起,說我去添幾個菜,眾人把他按下,說這些菜還吃不完呢。崔浩舉起酒碗,看看大伙道,我只知道趙哥比我大,其他幾位不知是哥是弟。于是有人便報了年齡,年齡比崔浩大的崔浩便叫一聲哥哥,比崔浩年齡小的崔浩就叫了弟弟。這哥哥和弟弟的稱呼有了江湖的味道。
廚師多是好酒量,他們經過的場面多,崔浩與師兄弟經常一起走穴出外承辦酒席,日積月累把廚藝和酒量一塊練出來了。眼看瓶子空了,興奮的戚文軍又去小賣鋪買來酒,他要和崔浩敘敘友情,加深印象。二人是同年同月生人,剛才崔浩稱他弟弟,他不服氣,便追問你剛才說的是陽歷還是陰歷,崔浩說是陰歷八月,戚文軍說我是陽歷八月,比你大。你得稱我哥,來,哥倆再喝一杯。同一班組的人早已敘過年齡,但是和外面的人還沒有敘,便一一問過,薛健一一點著指頭數,老大趙金云老二丁群禮我是老三老四鄭銀老五是你老六戚文軍老七崔浩老八是你老九是你,酒喝多了他一時想不起那幾人的名字,不由驚叫道,正好九條龍。酒都喝的有些高,不知誰叫道,滿上滿上,現成的把子為何不拜?于是把各人面前的酒杯斟滿。崔浩雙手舉杯對趙金云道,趙哥,不,大哥,我們齊齊敬你了。趙金云暈暈乎乎不知所措,他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再說如果此時不同意,會惹眾怒的,便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喝過了拜過了,幾個人都上不去自行車了,就相互攙扶著向工房走去。次日上班,薛健迎著趙金云用耳語般的低聲叫大哥,叫丁群禮二哥,兩人才恍惚想起此事。事后丁群禮和趙金云都不由咂咂嘴,抑或有隱隱的悔意,后來的那幾人并不是他倆所滿意的。丁群禮對趙金云耳語道,老五有點兒詭譎,鄭銀也不地道,我和老九的父親早先還是兄弟稱呼,想到這個心里就犯堵,不該和他們拜。趙金云心里有話卻不便說出口,他倒擔憂丁群禮很可能惹事。丁群禮處事莽撞,不計后果,他想起丁群禮對老熊舉起的鐵鎬就不寒而栗。
二
拜過把子的第三天,感覺到腰桿硬了許多的丁群禮,帶著老八去取微波爐。老技工依然帶理不睬的說還沒修好,話不投機,老技工說自己有四個兒子,天天好打抱不平,老人說我們還有弟兄九個呢,兩人生了一肚子的氣,灰溜溜的回去了。這件事后來被趙金云知道了,是老八無意中說的。他說老技工牛氣的原因是有四個兒子都分別有把子,趙金云后來問了丁群禮。丁群禮只說是請老八幫他取微波爐。沒有敢說帶他去是為了壯膽。趙金云當時沒做聲。
丁群禮三十一歲,中上身材,長臉膛細眼睛,窄肩膀并且腰有些塌,顯得瘦弱。他是獨子,還有個只會說理論幫不上什么忙的姐姐,他無論做什么事都顯得勢單力薄,受欺負只好忍氣吞聲。一次買魚,他看出明顯不夠分量,便放下就走。賣魚人一手提著殺魚刀,一手把魚舉在他鼻子前,擋住他的去路。他說我忘了帶錢,沒敢說分量不夠。賣魚的說你把褂子脫這兒回家拿錢去。還有一次開汽車的碰了他,從汽車上下來三個人,將他痛罵一通,他也只好裝作沒聽見。他想到從此以后不同了,有了把子了,雖然不太強壯,老大老八有些功夫,幾條漢子叉腰當街一站,不可小覷了。他為想到這個名詞而得意。
在工作中就會多了幾分安全。在礦井下,面臨可能突然出現的危險,礦工會主動提醒,避險也是自身安全的需要。脾氣暴躁的礦工,惱火了一般不會像有修養的人那樣忍著,卷袖子抄家伙的事常有發生。打架有時在食堂,有時在宿舍,有時在井下工作現場。如果發生在井下現場就要當心了,都火氣在頭上,架被拉開難免還窩著氣,面對別人的危險會故意不提醒。前不久他和馬才旺鬧意見,兩人走在大巷里,后面開來一列礦車,走在道心的他只想著剛才的對與錯,沒有聽見隆隆車輪聲,馬才旺也不提醒。待他聽見礦車已到了身后,連忙跳開,礦車碰到了他的腳后跟。出了工傷組長老熊很惱火,罵丁群禮的頭沒長耳朵是個鳥,罵馬才旺的頭沒長眼睛是尿泡。
在班組里會恢復了話語權。老熊分工不合理,你申明自己的意見他根本不聽,要有人幫腔。往常趙金云一個人幫腔顯得勢單力孤,戚文軍和薛健并不是堅定分子,他倆有時態度曖昧,有時打哈哈?,F在就能形成氣候了,如果再爭取一個人表態,差不多就板上釘釘了。再說別人知道你有把子了,就會多一份顧慮,這樣就可以保證少受或不受欺負了。如此一合計,他就覺得生活和前景都十分美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經理蔡堅寶提拔人都是看關系,和拜把子有什么不同呢?誰提的干部聽誰的,這樣才能保證政令暢通。工人可以用拜把子來統一思想呀。
自從結拜后他們就接二連三地一起喝酒。往往是上井洗過澡,大家互相示意,問道,沒事吧,去食堂喝兩杯?有的就跟著去了。俗話說牌越打越薄,酒越喝越厚,自然是先到的炒個小鍋菜,后到的去買瓶酒,崔浩瞅空子送來一盤菜,坐下喝兩杯,他不能一直坐著,要來回幾次。雖然煤礦是三班翻,但是由于他們拜的時間的特殊性,都是一個大班次的人,上下班時間統一,和電工鄭銀廚師崔浩也常常小聚。
趙金云道,學文重在德,習武也重在德,軟弱是立身之本,強硬是惹禍之根,咱們做人不能太軟,但是也不能太硬,硬了會招惹是非,大伙喝下這杯酒要記住這個。另外也不能以把子的名義出門辦事。這是我和群禮商量的結果。一席話羞得丁群禮抬不起頭來。而趙金云又征詢似地問,群禮你說說看。丁群禮連忙道,對對,是這個意思,你說了我就不費口舌了,都照辦就是了。
由于常在一起喝酒,他們發現老熊和常師傅王師傅等幾個人也常在一起聚餐,而且他們的座位像是固定的,常師傅坐中間,老熊和王師傅分列兩邊,老孫和馬才旺挨著老熊和王師傅,他們算了一下,常師傅年齡最長,他們是按照年齡坐的。難道他們也拜了?另外,三組的組長等幾人以及其他隊的幾人也常聚,如此看來拜的人還真不少,這樣他們就覺得自己沒有冒尖也沒落伍,正在適應著潮流。不拜而落單的人是越來越少,越來越不成氣候了。偶爾挨桌喝酒,老熊對丁群禮和趙金云等人視而不見,他們就舉著酒杯邀請道,組長,敬你。老熊連忙推辭道,隔席不搭話,隔席不喝酒。使他們很尷尬。趙金云想想不是滋味,酒至半酣就端著酒杯提著筷子過去了,老熊盯著他不說話,趙金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就愣在那兒。還是常師傅道,金云,兩便兩便吧。趙金云嘿嘿笑著只好回來了。
越來越想和老熊喝一次酒,以聯絡感情。兩人曾經后悔,拜把子那晚沒有和老熊喝酒,那晚是叫他了,他從身邊走過去了沒有答應,要是和他一起喝了,也許就一同拜了,如果一同拜了,處境就不一樣了。趙金云密切觀察著尋找著和老熊喝酒的機會。有一次老熊又從身邊走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叫住他。他和丁群禮商量了一下,就想著在老熊坐下時向他靠攏,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和他喝上酒。老熊每天上井都很晚,還要過足煙癮再洗澡,來食堂也最遲,有時候還要陪蔡經理出席宴會,所以機會很難得。一天丁群禮和趙金云餓著肚子躲在遠處,瞄著食堂,這已經是第四次了。此時他們換成了早班,礦內彌漫著槐花甜甜的香味。太陽西下,暮色朦朧才看見老熊急急忙忙走來。他身后跟著常師傅。丁群禮和趙金云看見他倆買了飯菜,常師傅去小賣鋪買了一瓶酒,兩人竊喜,趙金云心想,真是老天有眼了。瞄著他倆已經開喝了,兩人就從食堂大門進去,分別買了菜提了酒,裝作無意地找位子,轉來轉去轉到了老熊那桌。
趙金云故作驚訝道,吆,你們二位吃的也是這么晚。常師傅問道,你倆干什么去了,這時才吃?老熊翻翻眼皮,又伸筷子夾菜,洋洋不睬。丁群禮撒謊道,給朋友幫了個小忙,餓壞了。趙金云特意買了好一點的小豹子酒,打開瓶蓋道,把你那瓶二鍋頭放一邊,先喝這個好一點的,茅臺系列。不料他挪過去的酒瓶被老熊抓在手里,往自己酒碗里倒酒。趙金云道,熊師傅,有好的不喝差的,煙酒不分家嘛。說著就從他手里奪酒瓶,老熊的手卻緊緊地抓住酒瓶,趙金云哪里奪得下。氣氛明顯有些僵硬,為了緩和氣氛,趙金云沒有強求,心想只要在一起喝,哪管這個酒那個酒呢。就說,也好,先喝那個然后再喝這個。于是把小豹子放在一邊,把自己的酒碗伸過去。不料老熊斜睨他一眼,竟然把瓶蓋蓋上了。趙金云尷尬得嘴唇發抖,愣了愣,又去伸手摸二鍋頭酒瓶,老熊卻把酒瓶拿起,晃了晃,酒瓶里升起了白沫,他把酒瓶放在自己的腳下夾住了。
為打破尷尬局面,丁群禮觍臉道,熊師傅,我們想和你喝個樓上樓呢。喝樓上樓是本地一個喜慶節目,就是喝酒人一只手同時上下疊著端起兩只酒盅,喝下去不能灑一滴酒。老熊更是拿手好戲,他能同時端著四盅酒喝,滴酒不灑。老熊才開口說話了,樓上樓還樓下樓呢。酒是沒臉在一起喝了,但是也不能轉身走開,這樣不得罪人,走開就得罪人了。兩人僵硬著臉坐下來,趙金云強迫自己放松些,極力平靜地讓丁群禮給常師傅倒酒,丁群禮聽出他的話音有些顫抖。丁群禮看見常師傅酒碗見底了,伸過酒瓶要倒酒,可是常師傅連忙雙手把酒碗蒙上了,他連連道,不能摻酒,不能摻酒。許多人同時喝酒只能喝一個牌子的,但是他們都不是這種人,看來常師傅是拒絕了。兩人只好倒上酒,舉起酒碗對老熊和常師傅道,敬二位老大哥了。常師傅也舉起酒碗道,不客氣不客氣。老熊頭也不抬,酒也不喝,只顧吃菜,仿佛沒聽見似的。丁群禮和趙金云只好不再搭理他。丁群禮氣憤地喝下一大口酒,卻被嗆得連連咳嗽,憋紅了臉。
趙金云還不死心,說等幾天我還要設個局,這個酒非得讓他喝下去。他找到一個朋友,要他組織一場酒,參加人員其他人不論,但是要有老熊,朋友滿口答應道,這個家伙見酒如命,不要錢的酒不喝白不喝,我保證完成任務。趙金云就很高興。正在尋找著機會,關鍵時刻卻碰上了拜把子以來第一樁需把子共同參與的事:丁群禮的母親死了。
三
丁群禮的母親死的很突然,高大白胖的女人,不足六十歲,平素身體很好,陽春天氣許多人還穿著毛衣,她已經換上了襯衫,常常后背汗濕,全身有散發不盡的熱量。她晚飯后覺得胸口發悶,正說著話就伏在飯桌上,等叫來救護車人已經發硬,拉到醫院就是一具尸體了。有了喪事,趙金云一招呼,把子很快都到了,分別穿上了孝袍戴了孝帽,腰系麻皮,忙這忙那。同事少不得來燒紙,往往是燒罷就走,把子卻不能走,要參加守靈的。但是孝子有喪假,把子沒有這個待遇,要請事假,老七崔浩和老九分別請了一天,老熊不批準趙金云他們,他們只能在班后去。勞累一個班,班后守靈就很疲勞,好在只停靈三日,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出殯時趙金云戚文軍等幾個把子仍然請不下假,丁群禮心中不悅,心里罵老熊仍然和他過不去,也暗中猜度是把子請假不盡心。妻子楊麗悄悄對丁群禮說,不然你幫著去請假試試,經理蔡堅寶也派人來燒紙了,他不能不給面子。丁群禮面有難色,咂著嘴搖搖頭,說我更替他們請不下假。結果掘進隊的幾個把子都沒去參加火化和下葬儀式,他們只好在靈車出發時脫下孝袍孝帽往礦上趕。
母親下葬的次日,喪假已滿,丁群禮天蒙蒙亮就趕到掘進隊。他之所以提前上班,是要對燒紙的吊喪的以及給予他幫助的人說幾句感謝話。有的可以見面主動打招呼,有的要主動找去道謝。不要小看這個程序,如果仍像平常那樣先要別人給你打招呼,不主動去辦公室看望人家,往往會結下疙瘩。被說不懂事是輕的,被誤會將會為今后種下禍根。丁群禮先去二樓三產公司辦公室,經理蔡堅寶不在,書記在,說了幾句感謝話,請他向蔡經理轉達謝意,便向會計技術員辦公室去了,連材料員的倉庫也去了,眼看點名時間到了,便往會議室跑。進門先向老熊打了招呼,老熊冷冷問道,辦完了?他說辦完了,謝謝。老熊沒有做聲。他又分別向燒紙的人點頭微笑,找個位子坐下,又輕輕拍拍身邊人的肩頭,接著下井干活,他依然被分在掘進頭掄鏟子,這使他的臉頓時拉長了。
不成文的慣例,婚喪假回來的第一班會被照顧開電紋或推車,都知道這個假不是休息,而是真忙。忙得吃不好睡不實,幾天之后仍然全身酸痛。今日繼續安排他裝車,他更認為老熊是有意整他。趙金云悄悄提醒他,別把不滿表現出來,上完這一班明日還要去圓墳,要請事假,準假權在人家手里呢,不可和老熊搞僵,這家伙辦事不按照常理,他不準假完全能做出來。再說他也去燒紙了,大禮到了,你不要小肚雞腸,你想到這些氣就順一點兒了。丁群禮憋著一口氣,工作就盡量主動一些。
但是畢竟太勞累了,幾天來買墓地、通知親友、火化、下葬,昨晚回到家已是八點多了。想到礦上洗澡,因為還要騎車半小時,只是燒了一壺水擦擦全身汗臭就睡了。他太乏了,盡管他掐大腿咬手指,放炮時還是在避炮洞里睡著了。放完炮大伙迎著漫卷出來嗆人的硝煙往掘進頭走,趙金云拍拍他的肩膀,他應了一聲,結果卻未跟上來。時刻關注他的老熊終于抓住了他的失誤。老熊今日正在氣頭上,他向蔡堅寶埋怨調到這個組干活不賺錢,還危險。蔡堅寶訓斥他,這點委屈這點苦都受不了,還想……潛臺詞是還想提嗎?老熊記不得這是蔡堅寶第幾次這樣提醒他了。跟他辛辛苦苦這么多年,他屢次拿提拔副隊長既當誘餌又當威脅,他感到快承受不起了。再者他覺察到丁群禮還沒有被壓服,還需再加一把力。班中已經瞪了他幾眼,看還說得過去,便未發作。此時他急匆匆從掘進頭出來,發現丁群禮已經不是抱膀打瞌睡,而是歪在壁幫上打起了鼾聲。他終于找到了出氣筒,沒好氣地一推,丁群禮翻個身,卻依舊鼾聲連連。老熊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他疼痛難忍大叫一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面前是一尊鐵塔似的黑影,那人頭頂眩目的太陽,照得他睜不開雙眼。他用手掌遮住雪亮的光柱,邊往起爬,可是雙腿不聽使喚,雙肘拄地也支撐不起身體。老熊看他艱難的樣子,又給了他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喝道,你應著名來上班,光睡大覺,拿這一班工資,臉讓褲頭蒙住了,虧心不虧心!丁群禮想分辯,我……老熊又吼道,你快去裝車,你的活攤在別人身上,我不說你別人也會祖宗八代罵你的。
從掘進頭跑來兩個人,是趙金云和戚文軍。兩人左右看看老熊和丁群禮,響亮地清了幾下嗓子,是在提醒老熊他們的存在。老熊看了趙金云三秒鐘,又看了戚文軍三秒鐘,也響亮地咳嗽一聲,氣哼哼地走了。兩人連忙將丁群禮拉起,丁群禮忍了忍,揉著眼睛搖搖晃晃也走向掘進頭。老熊走在前,面部是憤憤不平的神色,口中罵罵咧咧不休,丁群禮跟在后面,像是被抓住的小偷神色難堪。他在心里報屈,放炮員馬才旺喪假回來組長老許替他放炮,戚文軍婚假回來老許讓他在電絞窩睡了一個班,這個狗黑子是專門和我過不去了。你不要欺負我,刁難我,我如今有把子了。話到了嘴邊,趙金云害怕他犯牛脾氣,拉拉他的衣服,示意他別再做聲。老熊發狠似地拉過電鉆,鐵青著臉朝煤壁上捅,一時間掘進頭電鉆轟鳴,煤塵升騰。班中餐時丁群禮沒敢坐下來,就靠著煤壁站著吃。即便如此他雙腿還一陣一陣地發軟,都被他撐住了。
終于熬到下班了,上井路上他諂媚地擠出一絲笑臉道,熊師傅,我明天請事假。老熊的口氣恢復了正常,問道,你的事不是辦完了嗎?丁群禮苦笑道,明天去圓墳。圓墳?老熊故作詫異道,現在都是當日圓墳,你們怎么另去?丁群禮解釋道,是有當日圓墳的,那多是家庭成員路遠要急著趕回去,我們家的人都在當地,就沒有當日圓墳。他邊說邊看老熊的臉色,老熊道,請假不能空口無憑,要寫請假條的。丁群禮一陣輕松,一迭聲道,我上井就寫。
丁群禮上井后先去隊部要了請假條,填了一下。他慶幸老熊今日雖然很兇,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有為難他,他如果故意不準假,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唯恐夜長夢多老熊變卦,急急地去了澡堂。趙金云還沒有洗澡,正在抽煙等著他,也是等待事情的發展,這令他十分感動。他拿著填好的請假條和圓珠筆下到浴池,要老熊簽字。老熊黑黑的皮膚,油桶似的腰身和肥大青白的屁股,在眾多人中他一下子就找到了。
老熊正坐在池邊吸煙。他煙癮極大,下井換上窯衣前,要靠著更衣箱吸支煙,穿上窯衣對火接上一支,然后另拿一支在井口等罐籠時吸。這只煙會在上罐籠時拋掉。上井先打開更衣箱,點上煙,吸這支煙會發出“咝咝”的吸氣聲,幾口就能吸完,任何人看了都能體會到吸煙是多么甜蜜的事呀。他脫下窯衣再續上一支煙下到浴池里去,這支煙他會慢慢吸。丁群禮賠著笑臉道,熊師傅請你簽字。沒料到老熊竟然說,還不行哩,我想起來了,明天人手太緊,這個假不能準呢。丁群禮全身一下子涼了,苦著臉道,我家里這事……老熊一下子翻了臉,是你家的事重要還是國家的事重要,少了你明天就沒法干活了,掘進頭一個蘿卜一個坑,明天有三個休班的你不知道?明天是有三個休班的。全組十五人,平時每天休兩人,可巧明天休三人,趙金云也在明天休。丁群禮喃喃道,不就多一個休班的嗎。老熊道,再加上你一個!丁群禮再傻也知道他是有意作梗了,哀求不行,發火更不行,這個老熊吃軟不吃硬,工人都知道,他與蔡堅寶關系鐵,都讓他三分。風傳他只想著工作上做出成績,要當副隊長了。
趙金云脫下窯衣下來了,他多了個心眼,覺得請假的事怕不那么順當,在上邊等了一會兒,見丁群禮久不上來就下來探望。他在樓梯拐彎處就聽到老熊的粗嗓門正說到掘進頭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句話,先是站在一邊,看老熊的火氣降了一些,便低聲對他說,熊師傅,我明天不休了,群禮的事也不小,你就讓他去吧。老熊斜了他一眼冷冷道,組里的事你說了算,聽你的。趙金云從口氣上聽不出是氣話還是揶揄話,打著哈哈道,當然你說了算,聽你的。老熊道聽我的好辦,他接過紙條揉巴一下扔到了浴池里。丁群禮和趙金云都傻了眼,知道這件事無法通融了。丁群禮憋了一肚子火,站在原處足足有十分鐘。老熊偷偷看去,只見他肩胛在抖動。趙金云在他身后陪他站著,擋在他和老熊之間。只聽丁群禮輕嘆一口氣,上去脫下窯衣,下來洗澡了。他還不敢和老熊鬧僵,打算洗了澡再找經理蔡堅寶請假,只要蔡堅寶準假,老熊他就擋不住了。
洗過澡天蒙蒙黑了,丁群禮不顧滿身大汗就往外跑,此時老熊幾個人已經離開了澡堂。他希望他是去吃飯,而不是去公司了。老熊如果惡人先告狀,將會使他請假增加困難。使他心里不悅的是,趙金云和薛健幾個把子也溜了,有他們在身邊,雖然起不了大作用,但是人多可以壯膽?,F在他孤軍作戰,不免有些緊張,更加心里沒底。走到通往公司的報欄前,他遠遠看見趙金云正在讀報,心中一喜,知道他是在那兒等候他。丁群禮徑直走過去,才看見薛健和戚文軍鄭銀都在讀報,他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還以為你們吃飯去了呢。薛健問我們剛才發短信你沒看見?丁群禮才想起開手機。果然有趙金云的短信:我們在報欄等你。他感受到了把子的力量,真好。
經理蔡堅寶四十一二歲,中等身材,精神飽滿,走路步子大,有股前沖力,看上去有股勢不可擋的氣概。他是農民的后代,盡管穿著打扮一身名牌,臉膛白凈了許多,留著锃亮的大背頭,但是家鄉的印記黃牙根沒有抹掉,這也是他深深遺憾的。他的家鄉水含氟高,全縣的男女老幼都是黃牙根。為保護隱私,所以他不愛笑,說話也總是哼哼哈哈的。他比老熊還霸道,從來不把書記當盤菜,他在會上說了某件事,然后對書記道,老劉,這件事你就去落實吧。書記不滿,故意問道,哪件事?他笑道,你開會怎么不帶耳朵,他指著一位副經理道,你會后傳達,下次開會我就聽匯報。老熊只聽好話不聽逆耳話,他是好話壞話都不聽,只聽自己的話。他還心胸狹窄,很計較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位置,最忌諱被輕視。一起喝酒,他講究別人先向他端酒敬酒,如果稱贊一連串的人,要把他的名字排在頭一個。許多人往往在這方面得罪他,卻不知所以然。丁群禮就是如此。一個偶然的機會一起喝酒,丁群禮想向他敬酒,可是被別人搶了先,他就先敬了書記,蔡堅寶就記下了一筆賬。他后來就注意了,卻沒有機會了。
丁群禮很希望在路上碰見蔡堅寶。此前可不是如此,如果知道他幾時幾分走在路上,就會從另一條路躲開。首先你要先向他賠笑臉打招呼,他高興了鼻孔哼一聲,不高興就裝作沒聽見。如果不向他打招呼,就是得罪他了。所以許多人都寧愿躲開。他意識到幾個把子一同去公司有些不妥,就讓薛健幾個人在樓下大會議室等候,他和趙金云上樓去找蔡堅寶。如果蔡堅寶不準假,趙金云有替丁群禮上班的想法,此為最后的防線了。
他擔憂的事情發生了,蔡堅寶不在。都知道蔡堅寶晚上應酬多,不是別人請他就是他請別人,難得有一天空閑。他管著三個采煤隊和四個掘進隊,是礦上的三產,職務相當于副礦長。想升官要請他喝酒,欲辦事要請他喝酒,更使他炙手可熱的是他管著礦外聯采隊。所謂聯采隊,就是外縣外鄉借助礦上的一塊資源組織生產,盈利按一定比例交給礦上。煤礦地下生產條件千變萬化,如果給他們條件好的,會比條件差的效益成倍地提高,也更安全。所以聯采隊都買他的賬。僅此一項他的酒席就應付不過來了。有人從聯采隊總是有好條件組織生產,而本礦單位往往工作條件差,拿不到獎金上推測,他收了聯采隊的好處費。井下工人掙幾個血汗錢越來越不易呀,看他們的勞動環境和所付出的汗水,令人心生哀憐,稍有良知的人都不會打他們主意的。反映到紀委,不過都是無頭案,無法查下去的。
丁群禮和趙金云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影,在會議室躲避的幾個人無必要隱蔽了,也都出來了。他們面面相覷無計可施。薛健說去飯店找找吧。丁群禮為難道,誰知他在哪兒,又有誰知道他是在礦上還是在市里,去找等于瞎碰。再說,他如果正喝在興頭上,本來能辦的事也壞了。戚文軍試探地說,打他手機吧?丁群禮道,他的這一部手機一定關機,另一部只有書記和會計知道號碼。趙金云道我打打看吧,果然關機。又等了一會兒丁群禮苦著臉道,我只好給家里說一聲,我明天還是上班吧。趙金云想了想道,我明天一早陪你來,再請假看看吧。
天剛蒙蒙亮,趙金云擦了一把臉,就近路過丁群禮家。丁群禮的姐姐正煮掛面,家人穿好的紙錢,備好的供品用被單包好放在門口,他們租了面包車,要趕往四十公里外的丁家老林去圓墳。丁群禮的父親正呆坐著,他和兒子的相貌如出一轍,臉比兒子還長些窄些。他問候了一聲,丁群禮從屋里出來,兩人急急往礦上趕。心想如果蔡堅寶高興就好說話,但是不知道他啥時高興,這要碰運氣。
住在辦公室的會計正刷牙,他含著滿口牙膏沫問丁群禮,你不是請過假了嗎?丁群禮沒敢說老熊不批假的事,只說還要等蔡經理批呢。會計說你昨天不批今天批不上了,他跟礦長出差了。丁群禮一下子懵了,連連道這可怎么辦,我怎么去圓墳呢。會計說反正老熊批了,事后再讓蔡經理補批就是了。丁群禮才苦著臉說了昨天的事,會計道,那真不好辦了。丁群禮要蔡堅寶另一個電話的號碼,會計道,你等著問書記吧,反正我不敢告訴你,我還要為我的飯碗著想呢。會計給他出主意,讓他再去找老熊,說他那人驢脾氣,過了一夜說不定就批了呢。
在等老熊的時間家里來了兩次電話,催問請假辦的怎樣了,他只好說等等吧。老熊騎著自行車來了,破自行車被他肥碩的身體壓得吱吱響。丁群禮迎上去先遞煙,老熊伸開肥厚的巴掌擋了,繞過他繼續往前騎,丁群禮只好追著他請假。老熊憤憤道,你不是有把兄弟嗎,打架有人助陣說話有人幫腔嗎,我倒要看看能怎么著我。這句話令丁群禮全身發狠,他站下來,咬咬牙,看著老熊的背影,想著怎么辦。趙金云看看老熊鐵青著臉,準備好的話無法出口了,嘆口氣道,你上班吧,咱說話人家不聽,咱沒有人家的嘴大。你信得過我,我替你圓墳吧,我是你大哥。
四
這種事請不下假就很沒面子。家人從這件事上悟到他在單位的人際關系和工作狀況。晚上丁群禮下班回家,姐姐提著鍋鏟子從廚房出來憤憤罵道,你們單位頭兒簡直不通人性,他家人都死完了,他不用請假了?還有拿出老殯圓墳這種事刁難人的!姐夫看看呆站在一邊的他,搖了搖頭,遞給他一支煙,丁群禮擺擺手不吸。姐夫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今后注意和他們搞好關系。父親看看他,無言地去了廚房,姐姐連忙跟上。姐姐家離這兒不遠,圓過墳父親備下了薄酒,讓他們在這兒吃飯,也算是對喪事有個了結。趙金云代替孝子參加了圓墳,作為客人也在被邀之列。他已聽出眾人對此事產生了聯想,他們明里譴責老熊和蔡堅寶,話外之音實則是埋怨丁群禮在單位人緣差工作差,不然不會落得這個下場,便打圓場道,其實群禮在單位人際關系還是不錯的,工作也得過年度先進,只是狗黑子小孩脾氣,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哪句話誤會了就翻臉不認人。
如果不出這種事,別人會相信這個評價,此時這話是那么蒼白無力,難以服人。這件事太大了,太不一般了,不僅給孝子本人一生中留下慘痛記憶,也會給所有知道的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的。以權力不準圓墳假,敢冒天下人責罵這樣做了,在當權者眼里,工人是不配說話的。老實巴交的丁父端起酒杯,招呼在座的喝酒,竟然說和領導關系差,說話當然沒有分量,喝,喝。姐夫干了杯,講起一件事作為佐證。他單位一位駕駛員私自開車肇事,如果領導說不知道此事,他不僅要賠償傷者的各項費用,還要坐牢。關鍵時就看領導的態度了。他平時和領導關系好,領導的私事就是他最大的公事,孝子一般忙碌,領導就說他是公務出車,啥事沒有,其他人反而稱贊領導人性化呢。
趙金云想起掘進隊也出過類似的事。常師傅偷雷管去炸魚,在井口被保衛科抓住。盜竊爆炸物品,此事也夠坐牢的。老熊就攬過來說是我讓他帶上井的。民警聽出其中有假,便追問你讓他帶幾管?老熊含糊道,我只讓他多帶些,沒說帶幾管。保衛科不采納他的證言,依然要刑拘常師傅,蔡堅寶在星光飯店請了一桌,此事就算完結了。
伶牙俐齒的姐姐又憤憤不平地一拍筷子,引出了另一個話題道,關系再差也不能拿這件事卡人,真是狗眼看人低,他是欺負咱家中無人,要是有個礦長親戚,副礦長也行,管事的科長也行,他敢這么干?
此話很敏感,說得只顧埋頭喝酒的丁父隱隱噓了一口氣。此種想法是世人逢到被冤枉,被欺負,或辦不來某件事時的普遍心理。而此時這話就等于埋怨家中的長者,是揭短了。丁父是礦上單身宿舍的圖書管理員,對別人幫不上忙不說,更可氣的是使不上壞。而往往使上壞比幫上忙更重要。老熊就經常說,害怕害怕,你不害他他不怕你,管理管理,你不管他他不理你。丁父無人巴結,甚至無人理睬。其實他年輕時也紅過幾年,在行政科管倉庫時被評為紅管家。他也有提副科長的機會,但是他得罪了一個人,此人的父親提了副書記,副書記就對他使上壞,他就永遠是個一般工人了。
父親看看丁群禮,知道兒子今生今世也當不了干部,還會一直人微言輕的。女婿還有希望,他在單位開小車,與領導親近,只要再忍受幾年,領導會為他安排個干部的崗位。這是全家的半個希望。為何是半個?因為女兒的家庭出現過危機,誰知道他當上官會不會離婚?
姐姐抓住此事不依不饒,繼續延伸話題。她噓了一口氣道,沒有干部出個惡鬼也行,鬼還怕惡人呢。要是戴著孝帽往他家一站,他敢不準假?卻又都愛面子。
姐姐的幾個話題都刺痛丁群禮的心。說到關系,主動與干部搞好關系就要屈尊,就要拿人格作犧牲,他做不來。平時不來往,逢年過節連發祝福短信也不做,難免人家不親切。說到當干部,自己就是當不上干部才拜的把子,拜了把子就上了組織科的黑名單,一輩子更沒有希望了。說到鬼怕惡人,這是自己唯一能夠做到的,卻沒有做到,就沒好氣反駁道,出完殯了哪還有孝帽子?姐姐道,我只是說就這個意思,也得讓他知道婆婆是個娘。丁群禮心里又很亂。他認為有道理。誰不害怕惡鬼纏人呢,纏得不得安生誰不怕?自己的把子也有難纏的,老五就敢于下黑手,暗中唆使他人砸黑磚。以前他感到勢單力孤,暢想著拜把子后的豪爽和膽壯,現在不應該這么畏畏縮縮,要學著做惡鬼,要讓他們知道我是拜了把子的人,是有人撐腰打氣的人,是有了“伙伙”的人。他只能做到這些。
次日上班,丁群禮磨磨蹭蹭走進會議室,這是他反復思考所采取的行動。平時可不是這樣,他會早早吃過飯,騎車到車棚,然后根據時間或快或慢地走向會議室,一般掌握提前五分鐘到達。他看不慣有人拖拖拉拉,要在老熊點第二遍名時才在會議室外面答應著跑進來。這是打擦邊球,勉強不算遲到。今日他是故意而為,本可以早到五分鐘的,看了幾次表,估計會打擦邊球,才向會議室挪動,結果還是提前了一會兒,遺憾并不是最后一個,老熊還沒有點名,礦山的汽笛還沒有高歌。他為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而不甘。
丁群禮打算從今以后不做順民了,他要顯示出個性來,做一個大大咧咧對任何事都毫不在乎的惡鬼。有話就說,有酒就喝,生氣了開口就罵,不能再被別人蔑視了。既然點名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他就打算在班上惹點事。下井故意走在最后面,且裝作腿疼一走一拐的。拐入一條上山坡道,他走走停停,故意和其他人越拉越遠,后來干脆坐下來歇歇。只見下面黑暗中移動一點燈光,借助礦燈的余輝,他看見的是粗壯的身軀,聽見的是水牛似的喘息,知道是老熊來了,他索性歪倒了。
老熊剛才到井下調度室詢問車皮情況耽誤點事,一路小跑著趕來,沖著歪倒的丁群禮吼道,你還沒干活就熊了,直接滾上井吧。丁群禮道,你他媽的讓我上井,我不聽你的聽誰的?丁群禮就決定以此為契機,打造出蠻不講理的惡鬼形像,于是站起就往下走。老熊看著他往下走,他不相信他會一直走下去,期待著他停下來。此刻,他吃驚地看見丁群禮真的一直朝下走,已經走了三四十步了,快要脫離他的視線了。他聯想到昨日不準假之事,知道他是故意惹事了,便吼道,你要是上井就扣你工資。丁群禮轉身吼道,你是狗黑子作報告,盡是熊話,要扣工資我就上你家吃去。說罷繼續往下走。老熊才有些慌神,這種事他萬一上井鬧起來,還是有些麻煩,說不定會引起眾怒,于己不利。便低下聲音道,我只是說說的,你不要故意找茬。丁群禮聽他聲音軟下來,便站住了,朗聲道,我腿疼你還故意刁難我,你還有人味嗎。老熊笑道,你上來我牽著你走。雖然挨罵,但是丁群禮知道他是主動和解了,便道,我騎著狗黑子走吧,就慢慢往上走。老熊看見燈光漸漸近了,說道,你慢慢爬吧,我要到掘進頭打眼。丁群禮暗中一笑,這一個回合他勝利了。
掘進頭放過一茬炮,眾人拼命裝車,丁群禮拄著木棍才慢慢走來。他在路上拾了一根木棍,更像是受傷的樣子。他沖著掘進頭叫,老熊,我干什么?老熊已經分過工了,并沒有照顧他,依然讓他在掘進頭裝車。他應了一聲,先將披著的開花爛棉衣脫了,拄著棍兒走到掘進頭,把棍兒靠在煤壁上,棍子沒靠住,他拾起來塞在橫梁上。他很吃力的撈起鏟子,雙手握住鏟把,喘著粗氣把鏟子推進煤堆,然后直一下腰,再雙手使勁地端起煤鏟,把它送入礦車。放下煤鏟時先晃晃腰,面部扭曲著,很痛苦的樣子,整個過程像是動畫片里的慢動作。這樣,別人裝兩三鏟子他才裝一鏟子。幾個人打量他,老熊看了他幾眼,想說什么,咽下幾口唾沫,忍住了。倒是趙金云幾個人關心地詢問他,他搖搖頭道,大哥,我能堅持。
這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暴露把子的關系。雖說早就拜過了,但是只在把子的小范圍稱呼諸如大哥、三弟等等,在把子以外的人面前還是以前的稱呼。他就是要將拜把子之事公之于眾。沒裝幾車他就到外面坐下了,這兒是他那日挨踢的地方;后來嫌坐著不舒服,又躺下了。他盼望著老熊再來踢他幾腳,如此他就不會輕饒他了。他剛才拄著的木棍就是為老熊準備的,欲把幾天來積壓的火氣瀉出去。不多一會兒,他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已經感受到大地的震顫,他也感覺到自己心臟在劇烈跳動,于是將木棍緊攥在手中。來人果然是老熊,剛才他看見他出來了,以為是去小便,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他回來,脾氣暴躁的他忍無可忍地出來查看。井下的活真的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本來四人裝車,少了一人,別人多干活不說,情緒受影響也不說,進度慢了,一個班的時間本來緊趕緊,如扶不上最后一架棚子,就將損失一棚進尺,掘進是以扶上棚來計算進尺的。他有責任催促抓緊工作。他看見丁群禮躺著,已經抬起腳準備踢人了,卻又放下來,沒敢像上次貿然起腳,俯下身子查看他究竟傷了還是病了。丁群禮瞇縫著眼,手中緊握著木棍,只能聽見老熊拉風箱似的喘息聲,心想只要他敢于動野,就像孫悟空一樣躍起給他一棍。可是老熊沒有蠻干,他習慣性地再一次抬起腳,卻分明看見丁群禮握棍的手在顫動,只好又把踢人的腳狠狠地放下,變成了跺腳,轉身向掘進頭走去。丁群禮聽見他在半路上聲嘶力竭地發泄:
裝熊,純粹是裝熊!
鬧別扭讓他嘗到了甜頭。老熊只是罵他裝熊,沒有在其他事情上刁難他,也沒有扣他工錢,甚至也沒有給他最差的三等獎,而是二等,老二等了。他就不由變得驕橫起來,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走路開始不讓路,以前迎面過來人,他總是距離很遠就讓路,井上讓路只是偏偏身子,自己方便對方也方便。井下的路往往很窄,有時像是田埂小路,讓路就要讓到水溝里,他就一只腳踩在坡上,一只腳下到水里,偏著身子讓路?,F在就晃著身子走過去,對方見他沒有讓路的意思反而主動讓他。他說話也不讓人了,以前議論起某件事,對方說這事你不知道,或者你不懂,他就閉口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F在他先用這話斥責對方,對方有話也就咽下去了。老熊公布獎金時他故意堅持提名評獎制度。老熊果真不再評獎了,而是他發幾等別人領幾等。開會老熊公布獎金情況,他仍然搶著說話:
我提一個,戚文軍,一等。
老熊道,你搗什么亂,這是你定的嗎?他反駁道,我怎么定不下,就只能你一人說了算?老熊就耍賴,行行行,你說了算,散會戚文軍你找他去領一等獎。他憤憤道,長嘴不讓說話憋的慌,下月我還提。
幾天后他又和老熊較上了勁。下班了老熊脫下汗濕的小褂,用它當毛巾擦著身上的炭末,又把褲帶解開抖抖,褲襠里也掉下許多炭末,他舒服得“啊啊”叫了幾聲,像是狼嚎。許多人已經上井走了,他看看丟在一邊的電鉆,才想起電鉆壞了要帶上井修理這件事,看著還沒有走的人,整整膠殼帽,礦燈光落在丁群禮身上,說道,老二,你帶上井送到修理組去。丁群禮裝車累的很,今日又碰上了半煤巖,掄鏟裝矸石要比裝煤重許多。大塊矸石要棄下鏟子用手搬,更大塊的就需兩人抬著慢慢順著車皮滾到車箱里去。矸石尖利,劃破了手掌和肚皮。丁群禮正用破布纏手上的血口子,馬上勃然大怒道,你罵誰?老熊詫異道,我沒罵你。其實,今日大伙都很賣力,提前二十分鐘完成了任務,老熊心情不錯時也不乏幽默,就與丁群禮開了個輕松的玩笑。他已經知道丁群禮是把子里的老二,故而他喚老二。而老二在本地是罵人的話,意為男人下體的東西。比如礦工譏笑打瞌睡的人道,你看你,低頭耷腦和老二算賬,就是指這個。這個稱呼老大趙金云只用過一次,他意識到了歧義便只叫二弟,而別人叫二哥。他嫌老熊叫得別扭,又聽說讓他負重上井,便借故發作。
其實老熊這樣叫有幾分親切的意思,便一臉尷尬道,是不該這么叫你,你上井帶著電鉆去修。丁群禮不便久留,站起身道,你不罵人我還愿意干,你罵人了還讓我多出力,免了吧,抬腿就走。老熊的扁臉拉長了,臉色蒼白,對老孫道,你帶著,我看能累死?此話是說給丁群禮聽的。丁群禮不理,步子一陣緊似一陣慌慌張張溜了。麻桿兒般瘦弱的老孫掂了掂電鉆,感到這個工作不輕松,于是找來一根棉繩替下褲帶,用褲帶穿著電鉆背在肩上。
這次老熊又沒奈何他,并且還認了錯,丁群禮更加得意。但是他很害怕老孫埋怨他,不是自己拒絕任務,這個活不會落到他身上。洗澡時他對老孫說了這個意思,說我要是知道他把這個活派給你,他罵我我也會干的。老孫道,他反正是吃柿子揀軟的捏,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呀。他又為老孫鳴不平道,他一身熊勁不能自己背?老孫進而為老熊體諒道,他當組長官大嘴大,派不動活也不行,還是要聽他的。停了一會兒又勸解丁群禮道,你也要當心,老熊這個人記仇,有機會他就會發作出來的。丁群禮道,我干活吃飯怕他干什么,老孫道,你不知道他和蔡堅寶的關系?我聽說他早就向蔡堅寶報告了呢。丁群禮心頭一驚,忙問蔡堅寶怎么說,老孫道,我只聽說他告狀,蔡堅寶怎么說不知道,他那人更霸道,你還是小心為好。
五
經趙金云提議,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把子及其家屬舉辦了聯誼會。
其實,眼下的把子與中國歷史上歃血為盟,換過帖喝過雞血就勝過親兄弟的義結金蘭,已經今非昔比,關系淡如水了,只是比沒拜的多一分親熱罷了。但是有了這層關系,如果還是視同往常,別人也會非議,會被認為不講究,不義氣。趙金云正是出于這種考慮,既然拜了,關系就不一般了,老婆孩子見面不認識,或者老婆間鬧意見,孩子間打架,豈不傷了兄弟面子?兩桌飯是在礦門口梅園酒店訂下的,崔浩找了師兄弟,且按內部價,并且親自過目了菜單。崔浩搖著頭向他們表示這個價格別的酒店是萬萬不會接受的。當下的物價,每桌三百元能辦什么酒席呢?崔浩的師兄弟也一臉委屈,說不光不掙錢,反而往里面貼錢,交個朋友罷了。趙金云和丁群禮賠禮似的連連道,誰讓咱們是那層關系呢。丁群禮是組織者,上井一溜小跑,匆匆洗了澡就去了酒店。他們訂的是雪梅廳,這是大廳,平時一張桌,其實可以擺兩張桌。可是他走進雪梅廳,卻見仍是一張桌,他連忙去找崔浩的師兄弟,崔浩的師兄弟道,事情有變化,老板臨時接了一桌,要高檔的,有人請蔡堅寶,客人點名要雪梅廳,你們在樓下大廳吧。丁群禮問客人是哪兒的?回答說是聯采的。丁群禮暗想事情真是不巧了。他不情愿他們的活動讓蔡堅寶看見,而樓下大廳是必經之路,面有難色道,其實我們在先。師兄弟解釋道,老板一聽兩桌才六百元就刺弄我了,他們一桌就兩千元,要是你,你怎么處理?丁群禮在心里點點頭,便說大廳不行,還有沒有包間,師兄弟說三樓還有雪花廳,那是一張大桌,他不便貿然決定,于是就請示趙金云。
剛掏出手機,正巧手機響了,是妻子楊麗的電話。她說自己可能來不了了,問為什么,她說她父親來了,她要照顧他吃飯。岳父在另一個煤礦,現已退休,家離這兒有五十里路。他總是愛動,幾個孩子家輪流去住幾天。丁群禮想到她不來正好松快些,便道,你就在家照顧好爸爸吧。要通了趙金云的電話,把情況簡單說了,趙金云說我和崔浩馬上就到,看看再說。趙金云和崔浩匆匆來到。看來崔浩在路上就設想了方案,三人來到雪花廳,崔浩對丁群禮和趙金云道,這樣吧,兩桌并一桌,再把椅子改為圓凳,調幾個菜,也只好這樣了。趙金云道,擠些就擠些吧,倒顯得熱鬧和團結。為了防止誤入雪梅廳,趙金云讓老九守在大門外,通知自己人新的地點。
第一個來到的是老大趙金云的妻子,她長條臉,淡眉毛,大嘴,薄嘴唇,相貌有幾分刁蠻。此人不是原配而是再婚。趙金云的原配三年前病死,后來經過輾轉介紹,這個鄰省的鄉下女人來到了煤礦。說是外省人,其實也就幾十里路。她比趙金云小幾歲,瘦瘦的身板,黑影中看去像是側著肩走來一個人。她十分干練,操持家務是一把好手。她沒坐過酒席,只是在老家農村吃過喜酒。當地農村喜酒多是在家辦,請來廚師班子,搭起大棚,租來餐具,借來桌椅,吃流水席。廚師的手藝不上檔次,油炸花生米、白條肉也能上席。她第一次走進這種高檔酒店,顯得有些躡手躡腳,扶著門看看,走進來又回頭看看,壁燈吊燈都是稀罕物。丁群禮招呼道,大嫂,你真是以身作則,第一個來到。老大妻子不知這是好話壞話,便脫口道,吃飯還能不積極?丁群禮才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唐突,嘿嘿笑著不吱聲了。按身份安排趙金云和她坐主席位,趙金云道,咱們就不講究那個了,她們女人坐一起,九兄弟坐一起,好喝酒。丁群禮雙手按住他的肩膀道,不能亂了規矩,你二人大大方方坐下。接著來到的是老五的妻子,她顯得見世面多一些,進門就皺皺眉,看看圓凳挨著圓凳,說道,幸虧我沒有帶孩子來,不然真的擠不下。丁群禮連忙解釋,她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坐。丁群禮指著一張圓凳說你坐這兒,老五的妻子問自己的丈夫呢,丁群禮道,他們馬上就到。此時涼菜上來了,崔浩跟著走進來,說調了幾個大菜,拼了幾個盤,比分兩桌看上去有些檔次。丁群禮交代,菜要夠吃,今天人多,又繞過來低聲道,不喝酒的女人吃菜兇,崔浩點頭道,我心里有數。
把子和他們的妻子都來到了,果然有人帶來了孩子,共五個。把子們都是一線工人,他們的妻子也都在一線出力,不像科室里有機會參加公款吃喝的迎來送往,她們除了喝喜酒外,都沒有參加過宴會,難免束手束腳畏首畏尾。做母親的拉著孩子也認認叔叔大爺和相互認認,將來小伙伴們也會親了一層。應該來的人只差楊麗,丁群禮解釋了,趙金云和眾兄弟說那怎么行,差誰也不能差她。趙金云就張羅著打電話,丁群禮阻止道,她不來正好,今天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是說人滿為患的事,大人加孩子共二十二人,櫥柜里的機動餐具全上來了還不夠。桌子中間都是菜,一圈都是餐具,孩子都是站在家長前面。小孩子還不算啥,高年級的孩子就有些突出。都覺得不妥,事已至此也只好湊合了。沒開席孩子就鬧成一片,有的要吃這,有的要吃那,大孩子就動起了筷子。女人滿臉慍怒地阻止,其實她們是做做樣子,誰不疼自己的孩子!接著她們就給自己的孩子搛菜。崔浩一皺眉,端了幾盤菜放在櫥柜上,讓大孩子帶小孩子分桌吃,秩序就好多了。
趙金云致了開場白,說兄弟們第一次全體聚會,主要是聯絡感情,兄弟們認識了還不夠,連姐妹們也要加深了解,親的就像一家人一樣。老八搶著說應該應該,薛健就連忙阻止,說你別插話,讓大哥說完,趙金云本來還要說什么,經這么打斷反而不想說了。他端著酒杯站起來道,不說了,話都在酒里了,兄弟們為大團結干……他扭頭問旁邊的丁群禮,干幾杯?多數人齊聲道,三杯。趙金云豪爽道,就這么定了。丁群禮端著酒杯先站起來,接著其他人都站起來了,女人們互相看看,不知如何是好。還是老五的妻子挪挪凳子站起來,其他女人也跟著站起來。坐下是一圈,站起來是一片,高高矮矮的。有人只好側著身子,不小心碰落了筷子,打翻了酒杯。女人面前都有酒,卻只有老五的妻子端著酒杯。崔浩道,都端上,共同干杯。有的女人就一臉尷尬地說從未喝過酒,崔浩就說沒喝過就從今天開個頭。老五的妻子患有風濕病,先是在家喝藥酒,漸漸上了癮,由于天天練,白酒能喝三兩了。干杯時女人只她干了,別的女人只是嘴唇沾沾。男人都爽快,鄭銀干了還亮亮杯底。女人不干,事情畢竟不圓滿,趙金云下了命令,都干了,女人就再次沾沾唇,面部扭曲著哈著粗氣,嘻嘻笑著仍然不干。就只好采取一幫一的方式,由男人勸說自己的女人,女人沾了幾次,杯中酒喝一些撒一些,也都清了杯。只有鄭銀的妻子說是心臟不好,酒讓鄭銀代了,圖的是全體把子吉祥。第二杯還要站起來表示精誠團結,只是人太擠,要搬凳子,于是就免了。
接下來是分別介紹各位把子的妻子,先從趙金云的妻子介紹起。一直介紹到老九的妻子。把子就按照自己的身份稱呼被介紹的人,且一一敬酒。先從大哥大嫂敬起,剛開始還有些拘束,酒至半酣就熱鬧起來。兄弟夫妻二人分別敬哥嫂二人,嫂子不喝弟弟就離席過來勸酒。弟弟見嫂子,加上有酒遮臉,話就有些出格。吆,哥的你能喝我的怎么就不能喝?哥能摸摸你我怎么就不能摸摸你?就有些挑逗了。明事理的嫂子就佯裝惱怒,不明事理的嫂子面紅耳赤扭頭不搭理人?;ハ嗑催^酒也就平息下來,此時已經下去了五瓶酒。男人喝酒時女人只有吃菜。飯店炒的菜油大雞精味精多,比家里炒的菜有味道。再者有的菜女人們沒見過沒吃過,就顯得格外好吃。伏在櫥柜上的幾個孩子,吃起來風卷殘云。尤愛吃蝦仁、醬牛肉、扇貝等不常吃的菜,小嘴鼓鼓的難以下咽。一盤蝦頃刻見底,一個孩子就端著空盤子過來討要,女人就分別從幾個盤子撥幾下。女人們吃起來也有些刁,且不顧別人,有人就把愛吃的白斬雞、海蜇頭、牛柳等拉到自己面前,看見自己愛吃的轉過去了,就把桌盤往回轉,看見別人正下筷子,互相看一眼,就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回轉一些,看對方搛起一筷子就趕緊轉過來。不多會兒孩子就吃不下了,有的過來老實地站在母親身邊,有的卻出門玩耍。女人們也已經吃飽,空盤子摞在了一起。
男人們酒興正濃。酒喝到此時已經不在乎有沒有菜了,你一杯他一杯的干,女人就在旁邊勸阻。男人都有醉酒的經歷,甚至有的醉臥街頭天明才回家。幾個人的妻子講起自己丈夫喝醉的趣事。被說到的男人只好嘿嘿地傻笑,眾人開懷哈哈大笑。酒宴變成了揭短會聲討會。
笑聲中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大家一驚,是丁群禮的妻子楊麗。
原來,開席前趙金云就趁丁群禮不注意,給她打了電話,言明神圣的意義,她只好答應來。她照顧父親吃過飯,送他到礦上澡堂就趕來了。趙金云卻忘記告訴她換了地方,她直奔雪梅廳而去。她輕輕推開門,從門縫里沒有看見丁群禮,也沒有看見趙金云,正要轉身去服務臺打聽,此時蔡堅寶和聯采隊的隊長已經喝到半醉狀態,隊長一項工程結算,把一疊錢從桌下腿間遞給蔡堅寶。蔡堅寶聽到門外有響聲,警覺地側目,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努嘴示意坐在末席陪酒的老熊出門察看。蔡堅寶常常讓老熊陪酒。他身體好酒量大,讓他代酒讓他表演樓上樓助興。但是他檔次低,喝酒時愛搶話說,蔡堅寶一般場合讓他陪酒,上檔次的宴會是不讓他參加的。老熊拉開門,楊麗已經驚異地看見坐在側面主位的蔡堅寶受賄的一幕。她認識蔡堅寶,而蔡堅寶不認識她。她正欲轉身離開,猛地被面前出現的一條大漢驚嚇得失聲大叫,兇神惡煞般的老熊厲聲道,你干什么!然后才想到這個女人有些面熟。楊麗也認識老熊,只是沒有說過話,失口問道,熊師傅,丁群禮他們在哪兒?趕過來的服務小姐忙說他們換到三樓了。
且不說楊麗的到來弟兄們少不了又是一番敬酒。而蔡堅寶酒喝的無滋無味了。他雖然條件反射地連忙把錢塞到腿下,但是意識到這種勾當還是被發現了。又聽老熊說是丁群禮的妻子,就對老熊笑道,你的兵要監視我們了。老熊道,他不是對著你的,是對我來的。
六
首次聚餐盡管不圓滿,有些寒酸和倉促,但畢竟象征著弟兄們的團結。男人都說喝了一次最痛快的酒,有人還盤算何時再聚餐一次,說咱也不稀罕那么高檔的餐具、燈具,訂在一般的酒店,只要別太擠,都能舒舒服服坐下就行。女人們也很興奮,對她們來說,在高檔酒店吃了一頓,真正的菜肴的確余味無窮,何況品嘗了未曾吃過的鱸魚扇貝等高檔菜,見識了男人的世界,女人們不是妯娌也可以算是妯娌了,她們很知足。又都私下問是誰結的賬,男人就說估計是大哥吧,又問一桌不少錢吧,回答說反正五六百元,加酒要上千元吧。女人就吐吐舌頭,卻都不相信是老大一人結的賬。一個月在井下拼死拼活只能掙兩千多元,他拿出一半請客,不可思議。又擔心道,老大花過錢別人就輪下來了吧。男人豪爽道,輪下來就輪下來,反正都吃進肚了。
趙金云聽到對聚餐稱贊的話,心里很舒坦,尤其女人對男人嗜酒的揭發搞笑,活躍了氣氛,只是太擠了,不算圓滿,留有遺憾。至于餐費,當初他和丁群禮籌劃時就表示,由他一人結賬。丁群禮不同意,說一人負擔太重,后來兩人商定,趙金云付餐費,丁群禮負責酒。丁群禮批發了兩箱洋河酒,在此地屬于中檔。他帶來一箱留家一箱,他估計有女人管著,男人大約不會敞開喝。事實證明他錯了,酒喝到一定程度男人根本不聽女人的,餐中又回家拿來兩瓶,可是還不夠,他已難能騎車回家了,便到外面商店又買了兩瓶,十斤酒居然都喝下了。平均每人一斤多。女人扶著各自男人回家,像是前線的衛生隊攙著傷兵下陣地。
此時女人間的胡謅八扯卻像是陰溝間的寒風悄悄流竄。趙金云的妻子在老家農村就愛東家長西家短地扯舌頭,老習慣帶到了煤礦,她先是對丈夫說,老三薛健妻子真能吃,那盤鱸魚她吃了一半,也不管別人的孩子,只往自己孩子嘴里填。因為事實如此,趙金云說你別管別人的事。她嘴上應著卻馬上出去給幾個姐妹說了,姐妹中也有和她同種愛好的人物,老五的妻子就是這種人物,她的特點是能夠發現別人注意不到的能夠充分展示一個人內心世界的細節。她增加了薛健妻子不光揀好的吃,吃的多,而且不講究,吃菜扒拉來扒拉去,不??曜拥剞霾?,還把扇貝盤子拉到自己面前等內容。話傳到薛健妻子耳中,她就強烈反擊。說老大妻子一個農村娘們,端坐著接受敬酒,看把她高興的咧嘴笑,老五的妻子吃的更多,我都是跟她學的,她孩子又不喝酒,吃什么海蜇,還嚼的咯吱咯吱響,她給扒拉一小碗,吃的第二天拉肚子。后來就是互相揭短,誰吃蝦不吐皮;誰吃花生米不用筷子用勺子;老二妻子雖然來的晚,但是沒少吃;人家二哥就是疼媳婦,把好吃的給她扒拉半盤子。議論的內容難免涉及到男人,說老五醉成那樣還要喝,酒比油貴。戚文軍在家幾天沒喝酒,喝人家的省自己的。女人們多在公廁、澡堂、菜市場見面,扯來扯去內容越來越豐富多彩了。
人和人不同,這些女人間無事生非的話傳到耳中,有的聽了心里有氣,但不表現出來。丁群禮就警告妻子不可多事,妻子就否認參與其事。老五認為貶低自己的妻子就是貶低自己,說自己醉酒出洋相心里就有了疙瘩。醉酒的戚文軍就在背后嘟囔,誰想喝多,不是感情酒嗎,都不喝還是弟兄們嗎?鄭銀就說帶孩子不是圖喜慶嗎,誰想多吃你一頓飯,現在一頓飯誰還稀罕,又不是六零年,吃不上喝不上的,省一個窩頭都是便宜事,下次連我自己都不去了。
一日正換窯衣下井,薛健板著臉問丁群禮,二哥,那桌飯加酒多少錢?丁群禮警覺地反問道,你問這干什么?薛健又問,誰出的錢?丁群禮笑道,你就別管了。薛健道,一千塊錢夠嗎?丁群禮道差不多。薛健拿出一百五十元錢,說道,按人算每人五十元,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的飯錢。丁群禮大驚,看看四周,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看見趙金云正走過來,低聲道,趕快收起來。薛健道,我不收,把錢往他身上一塞,說道,我交過了,誰再說我我就不客氣了。丁群禮呆立在那兒,薛健迎著走來的趙金云走去,兩人居然沒有打招呼。丁群禮感到問題嚴重,萬萬沒想到從親熱的愿望出發,出現的是這個結果,放任下去就影響穩定了,有話不能不對大哥講了。他至今還蒙在鼓里。
這些閑言碎語唯獨瞞著趙金云,因為矛頭直指其夫人,是非的源頭在她那兒。如何講卻頗費思量。直說了不是扇他的耳光嗎,如何變著法子說,既點明事情的嚴重性,又給大哥留著面子呢?丁群禮這樣琢磨著鎖上更衣箱就下井了。走到井口卻被信號工攔住了,信號工問道,你這個同志去哪兒?他說去下井,你管得著嗎,信號工道,你怎么沒戴安全帽?丁群禮一摸頭,口中應著我不想戴,但是只好回去拿安全帽。他又是最后一個到掘進頭,別人已經開始干活了。老熊看看他,咳嗽了一聲。他本來想解釋晚到的原因,但是此話不好出口,下井忘記戴安全帽會被廣泛地傳為笑話。他又和趙金云分別在礦車左右邊裝車。上班時不好講,下班最好盡早講,讓他去做解釋工作,然后回家規勸妻子。
事情就出在這個關鍵口上。井下工作是不能分神的,這是安全的保證。而他在班上雖然沒有出人身傷害事故,卻惹了一個大麻煩。班中餐后他休息片刻,腦子里全是如何向趙金云講那件事,喝下一茶缸水,卻感到腹中憋得慌,便走到巷道邊小便。巷道邊黑森森的,他對著煤壁解開褲子,眼睛卻對著別處。煤壁不是便桶,不用擔心尿到外面,重要的是尿出來就行。放松完提上褲子,老熊正從掘進頭走出來,大聲招呼著上工。作為組長,他總是吃著油餅查看現場,籌劃下半班的工作。他比別人多操心多費力,在這個方面他是稱職的。他接著安排常師傅打鉆,說今天條件好,多干一棚。這樣每人就可多十幾元獎金。
常師傅過來提電鉆,卻發現電鉆濕漉漉的,提到掘進頭還滴水。他給老熊說了,老熊勃然大怒,高聲叫罵道,是誰潑的一茶缸水,這個班還上不上?老熊用棉紗擦擦,發覺味道不對,沾沾水湊近鼻子聞,有股臊味,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連忙丟在地上。丁群禮的一泡尿全澆在電鉆上。老熊罵道,是誰干的缺德事,井下這么大,為什么單尿在電鉆上?眾人面面相覷,起先都不做聲,但是經不住老熊一再厲聲盤問,有人就低聲說不是我,幾人說了不是我,老熊心里便有了數。他故意斥責戚文軍道,小戚,是你尿的,我剛才看見你去那兒了。戚文軍道,你的眼不管用,長眼是尿尿的。老熊并沒有生氣,道,你還耍賴。戚文軍馬上掏出他的家伙,黑黑的沾著閃亮的煤末,說我尿給你看,反正我的尿不會囤的這么快,這么多。便對著煤壁尿了一股悠長的尿。老熊看著薛健厲聲道,小薛,你剛才看見誰去那兒了?薛健道,我誰也沒看見。老熊道,你長眼才是尿尿的,怎么不看?不看就是你尿的。薛健道,你看見了?你沒看見就是你尿的。老熊看看趙金云,嘴唇蠕動一下,說我相信不是金云干的,金云,是你嗎?
只有丁群禮和趙金云沒有表態。其他人表態是因為看見是丁群禮尿的,而趙金云沒有表態也是因為看見是丁群禮尿的。他比戚文軍和薛健義氣。他也領悟到了老熊的惡毒用心,是有意挑撥他們的關系。他實在不便說什么,一個掘進頭的人,他亂指誰也不行。無奈之下丁群禮只好承認了,他說我沒有看見電鉆。出了這種事,丁群禮口氣軟了,他畢竟在骨子里是順民,硬氣是他硬充佯裝出來的。
尿濕的電鉆別人不愿意沾手,這關系到下半班的任務,丁群禮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于是脫下小褂,蹲下身擦。趙金云也幫助他擦。擦干了按下開關,卻“咔咔”地冒火花,兩人嚇的跳出好遠。兩人不懂電,不知如何是好,電工鄭銀不知道轉到哪兒去了。丁群禮呆立一旁,趙金云擺弄完看看無效果,便說我去看看三組的電鉆是否閑著,他弓著身子火速跑出去了。丁群禮如夢初醒,也跟著跑了出去。老熊無事可干氣得用斧頭連連敲擊車皮,車皮像是一面鼓咚咚作響。其他人只好歇著,常師傅卻對他說著風涼話,你還要拿超產獎哩。老熊就發泄地把車皮擂得更像是面戰鼓。過一會兒遠處出現兩點晃動的燈光,是有人跑來了,趙金云從別處借來了電鉆,可是離下班時間也不遠了。
丁群禮上井就被守候在井口的保衛科民警帶走了。
七
上井時趙金云沒有和丁群禮一塊走,他是和老熊一起走的,落在最后面。他一直在討好老熊,恭維他身體好有力氣關心群眾,希望以此澆去他一些火氣。自電鉆不能用,老熊一直在發脾氣,本來時刻像是生氣的大扁臉更沒有一點好顏色,走路跺腳,說話都是氣咻咻的,看見或拿起任何一件東西都是出氣筒。他已經打電話給蔡堅寶,蔡堅寶馬上想到在酒店發生的一幕,他正要治一治丁群禮,便示意會計報告保衛科,查他是不是故意破壞。上井時老熊就讓丁群禮帶著被他尿濕的電鉆去修理,丁群禮不再像上次那樣不聽指揮,而是樂于做這件額外事了,他爽快地答應著,背起電鉆就走,有了將功補過的想法。哪里知道保衛科正是人贓俱獲。
趙金云上井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怒視老熊寬寬的后腦勺一眼,為一路的討好白做了、表達的深情并沒有感動他而忿怒,沒洗澡就去了保衛科。保衛科在礦門口一座獨院里,二層小樓,有辦公室娛樂室拳擊訓練房,還有單獨的禁閉室。丁群禮此時就關在禁閉室里。民警先沒有審訊他,冷處理;而是把電鉆拍照取證,又找來機電科技術人員作了損害鑒定。禁閉室不足兩平米,是樓梯間,有一只方凳和小桌,丁群禮坐在方凳上先反思犯罪經過和動機,他覺得經過很簡單,無需反思,是一時內急所致,動機則是沒有的,也就是圖個一泄為快。由于他出了罐籠就被捕,還沒有洗澡,穿著一身汗濕的烏黑的窯衣,他跟著趙金云跑上跑下借電鉆,全身只有褲腿是干的,初秋的陰風從頭頂的小窗戶從門縫吹來,此時才覺得全身冰涼。他已經想到這是老熊報復他。這段時間他太不尊重他,太愛和他對著干了,終于禍從口出了,被這個內毒的家伙抓住了把柄。有憤恨也有后悔。正心煩意亂間,忽然看見門縫一暗,聽到民警在痛斥,你干什么,快出去!接著是趙金云的說話聲,我來看看,民警道,有什么好看的,是花是朵是唱大戲?趙金云大聲咳嗽表示反抗。丁群禮覺得有一股暖意涌向全身,老大不愧是老大!民警又叱道,快走開,你是他什么人來看他。趙金云道,我是……一塊掄鏟子的。他可能想說是他大哥,又害怕會惹出大麻煩。民警道,你和他是共同犯罪吧,一同關起來。民警的腳步聲大了,趙金云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了。
趙金云退到自行車車棚門口,遠遠地看著保衛科大門發愣。身為老大,他覺得有責任應對這類突發事件。如何辦,卻是第一次碰到。八年前他曾經參加了一起圍攻保衛科事件。那次上級來視察,保衛科加強了門衛管理,他和一個工友進礦,因這個工友剛從附近的農村入礦,還是農村人打扮而遭到阻止。他作證明也沒有起任何作用。民警就推推搡搡的,工友就反抗,結果被反剪著手揪進去關了禁閉。工友的父親,一個老農民帶著幾個兒子聞訊趕來,保衛科理虧卻架不倒,硬是不認錯,結果引起民憤。那次是保衛科民警打人,失禮。他想照此辦理給楊麗講,但是害怕她一時沖動召集幾個親戚來鬧,因為這次保衛科是正常執法,鬧不得,一鬧更壞事。他便想招呼幾個把子商量,就先打電話給戚文軍,電話接通后他又改了主意,打算還是先找小諸葛崔浩吧,關了手機匆匆走向食堂。
崔浩正和一個顧客生氣。他把打菜的勺子往菜盆里一丟,道,嫌貴就別吃,吃不起就不買。后一句話讓顧客生氣,顧客道,不值那么多錢你賣那么多錢,下井干活掙幾個血汗錢容易嗎?崔浩道,我煙熏火燎容易嗎?趙金云趕到,崔浩的眼睛余光看見有人過來,正要斥責,說管理員看見又要扣我的錢了,抬頭才看見是老大。崔浩聽罷來意,證實性的問道,二哥到底犯沒犯事?趙金云點點頭道,電鉆是他尿的。崔浩道,這事不能莽撞,讓掘進隊出面保,或許能處理得輕些。趙金云道,他最近和老熊鬧的很僵,人家巴不得處理他,一旦落入虎口,他還能吐出來?這時有人買菜,他草草盛了從窗口遞出去,問他和保衛科有沒有關系,崔浩憤憤道,別提了,我看見這幫盛氣凌人別著電警棍的家伙就生氣,要說他是我的把兄弟,那就是幫倒忙,不重也處理重了。趙金云為難道,我覺得他在里面關著,咱們不出頭關心一下情理上說不過去。崔浩道,你說得對,你打電話找找他們,你的話他們還聽。
趙金云于是再打電話找戚文軍,沒料到戚文軍關機。剛才還通的為什么此刻關機了,他有些憤憤然了。又打電話找老五,老五害牙痛似的吸著涼氣道,保衛科我不認識人,原來認識的一個人調走了。趙金云道,認識人更好,不認識也正常,你先來一下。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老五道,我去真沒用。趙金云道,你就來一下吧。老五道,沒用我去干什么呢?趙金云不便說來到這兒就是對丁群禮的關心,話已到此再多說也無意義了,他只好打電話給鄭銀。鈴聲不斷地響,就是無人接聽,他估計鄭銀或在酒店或在舞廳,就又找薛健,薛健說我有事正在市里,今天不回去了。趙金云問你下班去的市里?薛健說家里有件急事要辦。他再找鄭銀,心想他剛才未接聽,這會兒會接聽吧,卻仍然是惱人的電腦提示聲。后來只來了老八,三人沒有商量出什么結果,在保衛科門口站了一會兒,天很晚了只好回家。
趙金云徹夜難眠,早上路過保衛科,探頭向里面瞅瞅,心想有一個把子關在里面,一夜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自己無能為力解救而感到羞愧。這一班干活也很賣力,認識到老熊在處理這件事上的作用,又開始討好他。中午吃飯時工友們難免議論,他就夸大了老熊的作用,說組長只要真心保丁群禮出來,就一定能夠做到。他要是不保他,他很可能關個三天五天的,還拍著胸脯表示,老熊要是保他出來我就一定好好勸他,要他尊重師傅干活努力,管住自己的嘴,少說些沒用的話。老熊哪里有聽不出話意的道理,就一再降低自己在這件事上的作用,說要是一保他就出來了,還要法律做什么,我說話你們有的都不聽,保衛科就能聽我的?和老熊關系好的常師傅也說有的人是無法保出來的,那些貪官和上級一塊兒受賄,上級都想保呢,哪里保的出來。趙金云就很生氣,說常師傅亂打比方,激老熊道,你保了沒有?你的嘴大,說話肯定管用。
下班洗澡時趙金云卻意外地發現丁群禮正在洗澡。他以為看錯了,走近看,果真是他。心中一陣驚喜,叫道,群禮,真的是你,我以為看花眼了呢。丁群禮笑了,說讓我出來洗澡。趙金云看看他滿臉煤灰詫異道,你這是在哪里干活?丁群禮道,我昨天上井就沒洗澡。趙金云連忙低聲問道,事完了嗎?丁群禮也是低聲道,還沒有,他們交代說洗過澡時間不是太晚就再去。趙金云道,這就是說晚了就不用去了,把你放了,事情不是那么嚴重嘛。同組的工友不斷地過來和丁群禮打招呼,常師傅故作驚詫道,真的保出來了?趙金云揶揄道,狗黑子有特異功能,沒說話就保出來了。常師傅一臉尷尬。老熊正好過來,趙金云叫道,熊師傅,你的威望真不小,沒說話就保出來了。老熊就尷尬地嘿嘿笑。工友紛紛問他一些情況,丁群禮道,我實話實說,當時就是沒看見,腦子里亂的很。回憶當時的情景,他是在想著如何將女人互相扯舌頭的事告訴老大,結果出了這么一件事。被審時他只是說腦中迷迷糊糊,沒敢說這個提不出口的事,此時更不便告訴老大了。趙金云耳語道,快洗,我們給你接風洗塵。丁群禮搖頭低聲道,別破費了,我還要回家呢。趙金云道,喝快些,一個小時結束戰斗,然后各自回家。丁群禮沒再做聲。
趙金云匆匆洗罷,光著身子站在更衣箱前就打電話。先找崔浩,崔浩問什么事,他不敢說接風洗塵的事,也不便在礦食堂辦,就問他這時能在哪兒訂一桌飯,質量暫且不論,羊肉湯都行。崔浩想了想道,就在工房滿意飯店吧,你有什么事嗎?他看看身邊無人,就低聲說了,崔浩道,我這就給老板打電話,你通知人。趙金云剛要掛電話,崔浩道,大哥,這次的錢不能讓你拿了,參加的人抬石頭,除了二哥,人人一份。趙金云堅持道,我是老大,應該的。崔浩道,你自己不好開口,話由我來說,就這樣定了。
趙金云躲到僻靜處打電話。他先找老五,他說群禮……話卻被打斷了,老五道,大哥,我真的打聽了,還沒有找到能辦事的人,我去也無用。趙金云就把意思講了,老五驚喜道,真的?我正打算再找其他人呢,我準時到。趙金云又打電話給別人,可是又像昨日一樣,有的關機,有的無人接聽。他氣得在心里罵,人已經出來了,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呢?他忽然恍然大悟,又給老五打電話,讓他通知人,說我的電話他們都不敢接了,你來通知吧。
把子聚在了一起,依次和丁群禮握手寒暄,盡量做出親熱的樣子。這二十四小時的變化太大,丁群禮經歷了焦慮、悔恨、恫嚇、威逼、放松等不同階段,現在說到底還沒有完全解脫,還沒有從陰影中完全走出來。他面對把子的笑臉,盡量帶著笑音說話,但是面部僵硬,目光游移。開場白趙金云并沒有說聚會的意義,這種意義他說不準確,只是含糊說再聚一聚,敘敘友情。大伙似乎沒有為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表現而不安,都在作著表白,薛健說我今天半夜才從市里趕回來,鄭銀說手機讓婊孫子娘們鎖柜子里了,老五撒謊說我今天找著朋友,他答應去保衛科說情,我估計他起作用了。戚文軍沒作解釋,他只是高叫著喝酒喝酒,二哥躲過一劫是高興事,今天我做東了。幾個人就說,哪里讓你破費,戚文軍說我已經把錢交柜臺了。大伙高興地舉起酒杯,又做出豪爽的樣子一飲而盡。但是兩瓶酒沒喝完便沒了話說,趙金云道,看來兄弟們體諒你們二哥,這樣吧,再同干兩杯圓滿結束。大伙一聲高叫,滿上滿上,干了回家睡覺。先共同干下一杯,在斟第二杯時,崔浩想起一件事,對坐在主席位的趙金云道,我打聽到老熊的把子了。趙金云此前又找到他的朋友,把錢交給他,要他約老熊喝酒??墒蔷葡_了,朋友卻自己來了,趙金云問老熊呢,朋友為難道,不瞞你說,他到門口伸頭看了看就走了,你們的矛盾很深哪。酒沒喝成他后來又布置把兄弟一個任務:打聽老熊的關系,以便乘虛而入。此時他唯恐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崔浩大聲道,我一直打聽狗黑子的關系,這家伙好隱蔽,我費了好大功夫才打聽到他也有把子。此話大伙都聽到了,一下子靜下來。趙金云沒想到他也有把子,忙問道,在哪兒?方案現成的,派一人和他的把子拜把子,如此和老熊就結成了連環把子。崔浩答道,就在響馬莊。趙金云問好接近嗎,崔浩咧嘴笑道,我都和他喝過酒了。趙金云急切地叫道,趕快拜,趕快拜。丁群禮也笑道,早認識就好了。趙金云松了一口氣道,現在也不晚。大伙都很高興,戚文軍邊跑出去買酒邊叫,好事好事,再喝再喝。
此后趙金云又催促了兩次,要崔浩趕快和老熊的把子拜,崔浩總是說等等,瞅機會。趙金云問那人是干什么的,崔浩說是縣木材公司經理,住在響馬莊。趙金云看他總是拖,就說我也參加吧,由我來催,事情越往前對你二哥越有利。崔浩道,你參加大概不行,他們秘密的很,經理正想當縣政協委員,害怕把把兄弟的事捅上去,我盡量快就是了。一日崔浩主動找到趙金云道,那個經理其實不是和老熊直接拜的,中間隔了一把子,問這樣行不行?趙金云道,行行行,你抓緊拜吧,都等你的好消息了。崔浩笑道,已經拜了。趙金云連忙問道,你把咱們和狗黑子的關系說了嗎?他關心的是這個。崔浩道,說了,他答應馬上就將連環把子的事給他六弟說,他們叫老熊六弟。趙金云莊重囑咐道,咱們得叫六哥。崔浩道,對,是六哥。
八
丁群禮心里有了底,自己和老熊成把子了,見到他就有了親熱感。下井不再磨磨蹭蹭了,上井也不再健步如飛,說話也不再找茬抬杠,不再占上風了,有時見到老熊,主動向他微笑著點頭。他的異常表現大出老熊的意料,只認為他不應該是這種態度的,他從保衛科出來摔摔打打還差不多。保衛科內部交代他,這件事處理起來太牽強,上邊也不會批的,你帶回去教育吧,但是要防止他尋釁鬧事下黑手。老熊很喪氣。好容易抓了一個現行破壞,卻夠不上處理,這個威風沒剎住,他回來還不成龍了?肯定記他的仇了,于是就時刻提防著他。在井下這個黑暗的地方,不僅工作上處處有危險,人身也時時有風險,出了兇殺傷害案件是很難破獲的,原因是采集證據有許許多多的難處。他上下井路上絕不和丁群禮單獨一起走,尤其不讓他走在自己后面;隆隆的礦車由遠而近,他也不和丁群禮并肩走,他防備在礦車擦身的一剎那被他一肩膀頂到軌道上去。一個班組工作,這樣就太操心,他對蔡堅寶道,我看見他對我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他的笑可瘆人了,把他調到別的班組吧。蔡堅寶道,把他調到好地方就便宜了他,調到差地方就更結仇了,先這樣干著吧。
很快到了國慶節,各地加強治安保衛工作,保衛科民警下基層單位調查不安定因素,其中就有尋釁報復類型的人,丁群禮的條件夠得上有破壞生產前科這條。至于尋釁報復,他的笑正好符合“蓄謀”二字,老熊根本不相信連環把子能夠改變丁群禮和他對立的關系,就把丁群禮報上去了。保衛科民警很知底,說他被放出來就不服氣,于是將他作為重點人加以監控。老熊每日上井先去保衛科報告他的表現,再去調度室報告生產情況。丁群禮的表現比生產情況還難匯報。因為保衛科要細節,僅報告“正?!倍质遣恍械摹T诒Pl科民警的追問下,他有時候要想很久;而報告生產情況只需報進尺數字,他脫口而出。
丁群禮在滿懷和解的熱望中遭到當頭一棒,趙金云在吃驚之余陷入了沉思。照崔浩的說法,老熊應該知道他們是連環把子了,為何還要報他重點人呢,如果不知道情有可原,如果是兄弟了仍然這樣對待他,那就不是一般的不仁不義了。這件事需要證實。
證實的任務交給了丁群禮,洗澡時丁群禮湊到老熊跟前,叫道,六哥,我……他的“給你搓背”沒出口,老熊一瞪眼,誰是你六哥,還八哥、一百哥哩,我可不認你們那一套!說著撅腚爬出水池去沖淋浴。丁群禮的笑臉僵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樣就證明了他知道是連環把子了仍然加害他。心里罵道,他媽的這個不講究的東西,該千刀萬剮。
丁群禮憎恨老熊沒讓他沾上好處卻仍然害他;也惱火仍被派重活,更惱火當了重點人只是名聲上的,并沒有給他多少好處。重點人在社會上可能像件虎皮,能唬住一些人,他軟的不行就繼續來硬的,于是就背后說些硬話,也揚言幾句什么,幾次說這事不能算完,我進去就是內部人操的,我也不是這么好欺負的,罰我的款扣了獎金我就上你家吃去。卻不知在班組里,在熟悉的人中并沒有多少份量,都知道他在骨子里是掀不起大風浪的。別人只是聽聽而已,但是老熊聽到心里更是發毛,更驗證了他前一時期的微笑是笑里藏刀,是假象,沉默的背后是伺機報復。便盤算如果再讓他抓住把柄還要狠狠地整他。他瞧不起他那些把子,他們一半人在他手下干,他對他們尚好,在尿電鉆上自己占理,何況那一天他們都在經濟上受到了損失,薛健等人就有怨言。
拜連環把子一招行不通,丁群禮就尋求另外解脫的方法。
老熊像是糞坑里的鐵球,抓不著撓不住。他其實無職無權,他的權限也就是在班組,管著十幾個人,看誰不順眼就派重活,扣獎金。眼下經濟問題是整人的重磅炸彈,圖干個輕活誰給他送禮?即使送又能送幾個?他想貪污受賄也沒資格,只有出力流汗的份。聽說在孫莊鄉下有個寡婦是相好,這件事更提不上口。倒是聽說有人請他喝酒,是委托他找蔡堅寶為自己辦事,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他的后臺蔡堅寶身上。丁群禮此刻明白了一個道理,姐姐說的并不全面,人要有關系,人要硬氣,更重要的是要有后臺。他無意中尿電鉆,放在有后臺的人身上,老熊倒可能安慰幾句呢。丁群禮是這樣推理的:因為他和蔡堅寶好,他背靠大樹才在班組說一不二,整倒蔡堅寶他就不牛氣了,就蔫巴了。他本身沒有把柄,他的后臺一腚都是屎。
他把想法告訴了趙金云,趙金云很不以為然。他為蔡堅寶鳴不平,說你要是對誰有意見就對著誰,蔡堅寶不是冤枉嗎?丁群禮道,他冤枉什么,他把好工作面都給了聯采,害得我們天天啃骨頭,拿不著獎金,聯采買他的賬,幾萬十幾萬的給他送禮,其實那都是咱們的錢。趙金云道,人家蔡堅寶又沒得罪你。丁群禮道,那就是得罪了我,也得罪了你!再說揭發貪官是公民的義務。趙金云搖搖頭并不認可,貪官遍地,多一個少一個又咋樣?老百姓早就視覺疲勞了。再說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報紙上登的正職殺副職,副職殺正職,那是有利害關系,你和蔡堅寶有什么利害關系,把他抓了你當?自拜兄弟以來,兩人第一次產生了分歧。丁群禮見說服不了他,就說,你不同意就算了,為了咱們的利益,你別捅出去。趙金云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丁群禮悄悄做著準備。當時楊麗向他講述蔡堅寶桌下受賄的事,他根本沒有往心里去。人們早已覺察了蔡堅寶和聯采隊背后的交易,桌下受賄只是意外地被佐證,不會讓人意外。他受賄天經地義,不受賄才是一根筋想不開,無端地毀了好名聲?,F在他要利用這件事搞蔡堅寶,便詳細地問起當時的情況。楊麗警惕了,說你不能捅馬蜂窩,光腚戳馬蜂,能惹不能撐,官官相護,歷朝歷代都如此。他知道妻子膽小怕事,撒謊道,那天也被別人看見了,說是蔡堅寶收了十幾萬。楊麗道,那天一開門他就壓腿下了,多少錢哪里能看清楚。他問送錢人什么模樣,楊麗說是四十多歲的男人,紅夾克衫。他問道,頭發呢?楊麗想了想道,好像是籮筐禿。丁群禮心里就有了數。不知是楊麗認為不重要還是害怕他擔憂,她隱瞞了一個情節,就是她當時問老熊丁群禮的事。
丁群禮打的是寫匿名信的主意。他不知道一旦事發,即使是被誡勉談話之類的小事,蔡堅寶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愛穿紅夾克衫的籮筐禿姓陳,聯采隊的隊長。此人出手大方,也可能心中有愧,也可能是盡量收買人心,他見到他們工人也是離好遠就扔香煙。他手里從來都是整盒煙,每撕開一盒,散完幾個人就將余下的扔給最后一人。丁群禮就接過他扔來的大半盒香煙。他同時皮笑肉不笑嘿嘿笑道,我們混日子不易,請多多包涵。而工人從他的出手大方猜測他對當權者會更大方。丁群禮雖然覺得舉報他行賄有幾分不仁義,但是既然要搞倒蔡堅寶,此為唯一手段,不可不用。他即將采取的行動只有趙金云知道,他沒敢告訴其他把子,他已經意識到把子也不能全相信。恰恰此時市里開了反腐敗會議,廣播的決議使他振奮,他懂得趕風頭的道理,就起草了舉報信,用左手抄寫,沒敢在礦上寄,而是到工程廠的郵局寄走了。
寄走舉報信,他一是注意觀察自己的行動是否引起別人的注意。他不敢實名舉報,是顧慮自己的身家性命。處理不處理蔡堅寶是一回事,自己是否被發覺是更重要的事。如果蔡堅寶沒受處理,他卻被發覺了,那才是得不償失。腐敗已呈蔓延之勢,小小老百姓無奈他何的。不料次日王師傅問他,我看見你去工程廠了。丁群禮連忙否認,王師傅道,那人真像你,也是灰不嘰的夾克衫,你沒有雙胞胎兄弟呀。丁群禮打哈哈道,我有雙胞胎兄弟,你可不要得罪我。二是他時刻注意觀察外面是否有夾著皮包的人來,他認為搞調查的人都是夾皮包的;蔡堅寶是否幾日不來上班,如果如此,他不是被雙規就是被隔離審查了;公司門口停沒停警車,反腐敗這么大的聲勢,還不快快來人將他帶走?
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在焦急中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雪。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不一會兒礦山成了粉裝玉裹的世界,往日黑黢黢的矸石山與蒼天一色了。他不斷地往手上哈著熱氣,急不可待地又按照底稿抄一份,當日就寄給了市反貪局。又過了半個月,還是沒有看見反貪局在行動。他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煎熬了,在一個休息日騎車到市區,在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向反貪局詢問。對方明確表示,我們沒有收到這兩份舉報信。他詫異道,已經寄去兩個月了,為什么沒有收到呢?對方問你是實名信還是匿名信?他如實講了,對方道,那—類信調查難度大,都沒有登記,就差說都扔到廢紙簍了。對方問他的姓名,他猶豫一下照實說了,對方歡迎他到反貪局當面檢舉,他答應了,卻灰心喪氣地回礦了。
丁群禮才相信告貪官真的是如此之難。他原以為以查貪官為己任的機關,接到信會聞風而動,查清查不清先帶走再說。他相信一砸巴就會交代十項八項罪行的。他在回礦的汽車上接到趙金云的電話,趙金云問他在哪兒了,他想了想說在外邊,趙金云又問是在礦上還是在市里?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問過,就覺得很奇怪,難道他發現自己的行蹤了?看看汽車外面是一片明鏡似的冰,便說我正在塌陷湖玩兒呢,趙金云說我馬上去那兒找你。塌陷湖距礦上有二里路,他連忙讓司機停車,跳了下去。
他猜測不到趙金云有何重要事情告訴他,不會是哪個把子家有喪事吧,他已經有些害怕喪事了。拜把子不到一年,啥事不多就是喪事多。一共十七次了。父母、爺爺奶奶、姥爺姥娘的都有,尤其是去年一入冬天,老五的姥爺姥娘挨著死,剛穩定了卻又傳來噩耗。是把子間有了糾紛嗎?他們也間斷鬧些口角,他和大哥就充當調解人的角色。調解到面和了,握手了,碰杯喝酒了,其實心里還不舒坦,傷疤好了還是有隱隱的痛,也只能圖個表面平靜。他想到了是否保衛科找自己的茬,尿電鉆已經幾個月了,過了國慶節快到春節了,依照慣例,保衛科會在節前行動,把面上的浮塵清理一番,在召集重點人集體訓話后,為了強化震懾力,就在訓話后處理幾個人。正這樣想著,看見遠處騎著自行車的人影頃刻間變大,是趙金云,從他騎車的速度就知道事情不一般,不會是喪事或鬧意見等閑雜事,說不定就是……臉色便沉下來。只見趙金云原本蹬得飛快,在離他二十米處一個剎車,然后緩緩騎來,臉上竟浮上了笑意。丁群禮吊起的心放下來,心里喃喃道,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愿是稀松平常事。
趙金云是細心人,他已經意識到誰見到自己這種三千里快報的倉皇神態,也不會往好處想的,何況敏感的丁群禮。原來,他今日又和老熊一起上井,盡管老熊不愿意屈尊認他們是連環把子,趙金云仍然力圖和他搞好關系。等在井口的會計對老熊說,保衛科要你幫著整材料,你抓緊洗……會計看見他走過來,把下邊的話咽了。
丁群禮腦子像是炸了一樣懵了,自己難道真的要被處理了?他在舉報期間,老老實實地干活,服從工作分配。眼下的活比平時艱難了許多,打下山,加淋水,都說這不是人干的活,完不成任務還拿不到獎金,平時常師傅王師傅那么肯干的人,也借口家中蓋屋修院請了事假,圖的是躲一天算一天,他卻始終在掘進頭干,趙金云看了都心疼。他是在期盼那個美好的結果。盼望蔡堅寶被抓,老熊蔫了的一天。其實趙金云并不掌握具體事情,他只認為老熊去保衛科幫著整材料必須向丁群禮透露,這么重要的事如果視而無睹那還是把子嗎?他此時對丁群禮的詢問只有一句話,還是小心為好。怎樣才是小心呢,丁群禮這樣問,趙金云便無法回答了。
兩人心情沉重地往礦上走,在工房分手時趙金云又囑咐道,也可能沒事,但是要小心些。丁群禮此時最憎恨的就是這句話,他一下子氣沖霄漢,幾乎怒吼道,怎么小心,人家要是惦記你,你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趙金云吃了一驚,他看到丁群禮臉色凝重,為讓他平添了煩惱和恐懼而隱隱感到不忍。
九
丁群禮心情糟透了。舉報這條路走斷了,保衛科的鐵拳又讓他心驚膽戰。破壞生產工具可以判刑也可以勞教,即使放在掘進隊監督勞動,屆時遠非現在這樣輕松。別人會對你隨意呵斥,讓你干最危險最沉重的活,然后讓群眾給你寫評語;你要隨時去保衛科匯報思想,要低著頭做事,幾年后才能解脫。他走進家門回頭看看是否有人盯梢,坐下來注意諦聽街上是否有異常聲響。他擔心在家里被保衛科抓走,他認為既然要被抓不如在別處,在家里就難看了,太沒面子了。楊麗看他神不守舍的樣子,問道,你今天和誰一起去市里了?他煩躁地一推茶杯,茶水濺了出來。楊麗又道,你一回來就找事,肯定和誰鬧別扭了。他從鼻孔射出一股怨氣,嘁!他想起還應該給妻子交代什么,離開家幾年就應該有所交代,父母的身體,妻子的工作,女兒的身體,還有姐姐。他想起今日在市里看見姐夫開車,一個妙齡少女就坐在副駕位上,那女子靠著姐夫的肩,正在甜蜜地笑。這件事應該告訴姐姐。但是又認為今日交代這些太突兀,像交代后事似的,還不把人嚇出病來?以后再說不遲。
如此想了一夜,越想越后怕,暈暈乎乎去上班,出了家門深情地回頭看看,是依依不舍的心情。把自行車放在車棚,必須路過保衛科,他沒敢貼著保衛科那邊走,而是在馬路對面走。開會分配任務,他縮著身子坐在一角,聽到他仍然和趙金云在掘進頭打眼裝車,他從來沒有在心里這樣喜歡工作,心想分配給我任務真好啊,如果讓我去保衛科或者在井上待命,事情就大了。他連忙換上窯衣下井,仿佛到了井下就能躲避災禍一般。
下山巷道工程進行兩個月了,這是掘進工最為惱火的工作。坡度呈負三十度夾角推進,計劃掘進三百六十米,現在才做了二百多米。半煤巖,就是巷道按照規定的走向有一半是巖石,這已經夠難的了,而且做下山往往有淋水相伴,且這兒的淋水特別大,井下水順著巖石和煤炭縫隙竄出來,頭頂像下暴雨,干活要穿雨衣。強體力勞動,揮汗如雨,外面淋濕里面汗濕,推進速度比蝸牛爬的還慢,出力憋火還拿不到獎金。老熊氣得天天罵人,工人也惱火天天挨罵。做下山推車的更顯得占了天大的便宜,纜繩將礦車拉到上口,他們摘下掛鉤,只需將它一轉彎推入車場即可。老熊也會做好人,推車的活輪流干,連趙金云也被分配過這個輕松活,但是丁群禮一直沒有這個幸運。他就指桑罵槐地嘟囔過,我老是干這個當組長的能看得下去,長眼就是管拉屎尿尿的了。老熊就反駁,你長眼才是尿尿的,不然怎么尿電鉆,依然我行我素。不過今日他沒有嘟囔,掄著鏟子不聲不響,仿佛愛上這個行當一般。重車被拉上去了,安全門關上了,車皮一上一下要二十多分鐘,他在等車皮時掀開雨帽擦擦汗,竟然像是躲過一場災難似的哼起了《祝酒歌》:
美酒飄香啊啊啊……朋友啊請你干一杯請你干一杯……”
伴著啪啪響的淋水聲,老熊吃了一驚,仿佛聽到的是天籟之音。他懷疑自己的腦子出了幻影,便摘下雨帽,辨別著歌聲的方向,他循聲望去,不解道,小姨子給你生了大頭兒子?又忽然來了氣,道,干杯干你娘的頭,你現在就過來打眼。趙金云走過去向他使個眼色,他在大伙都煩惱時高興地唱,這是明顯作對。他猛地意識到了,連忙低下頭。
他的情緒很快又跌入了低谷,他看到保衛科的民警又夾著皮包端著茶杯到他的掘進隊來了。他迎面走過,民警一臉肅穆,他有些做賊心虛,在與他們擦肩前下了路,那兒正好有個廁所。這是兩個審訊過他的民警。他了解過了,其中一個是轉業兵,在部隊干過排長,擒拿格斗有一套;另一人挺有意思,也曾經是掘進工,在一次治安知識競賽中獲獎,就進了保衛科。他還是借調,開支還在掘進隊,要做出成績才能調入機關,他就有理由輕視他。此人相當壞,對他一萬個不相信,竟然指著他鼻尖說,像你這種裝瘋賣傻的人我見得多了!真侮辱人格。由此他想到了老熊和蔡堅寶,內部人才是最兇殘的敵人啊。
那兩個民警就在附近轉,其行動路線既有規律也似隨意,有時科室有時班組,有時挨著單位走有時跳過某個單位而去另一個單位。每看到他倆,他的心就像被繩子狠命一拽,高興抑或平靜的心情戛然而止,猛地疼痛起來。一日工前會,兩個民警進了會議室,丁群禮就覺得這是對自己來的,臉上便呈現出灰土色。他下意識地瞟一眼窗戶,窗戶被拇指粗的鐵棍封住,跳不出去的;再斜視大門,自己如果坐在門口,猛地可能竄出去,坐在后邊是逃不掉的。他低下頭,抱起雙肘伏在膝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即使不見面,想到他倆也會一個驚悚。有一次打麻將,杠后開花,正在興頭上,突然外面響起警笛,好牌失手落地,拾起來人家就不承認。還有一次正在楊麗身上,他一個痙攣,結果一塌糊涂。
更可恨的是老熊還在拿他說事。下山淋水窩里作業,地面積水,要不時開泵抽水,打完眼老熊把電鉆掛著高處,他看著丁群禮道,那次要是也掛著他就尿不著了。掘進頭的幾個人都笑了,丁群禮只看見他們露著雪白的牙齒朝他笑,雖然沒聽見,但也猜到不會是好話。偏偏他問了一句,你們笑話我什么?放炮員馬才旺就學著說了,并且引申開去,說你要是不尿電鉆,就不會去保衛科了,不去保衛科,你就不是重點人了,不是重點人這個春節就……他一驚,就連連追問春節怎么了?馬才旺不答,老熊沒好氣道,春節讓你小子三天三夜不起床,過足癮。他又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果,大腦混沌中不知重車啥時被拉走了,竟然忘了去關安全門。
安全門是下山工程最重要的安全設施。礦工們習慣地稱之為生命門,也有人簡稱命門兒。礦車萬一脫鉤或者纜繩崩斷,會像滿弓的箭一般射入掘進頭,工人就如杵臼里的蟋蟀一樣被搗成肉醬,血肉橫飛。所以要在礦車到門跟前時打開,車一走就關上。老熊發現了氣得大罵道,你過不好年我們還要過年哩。
其實,老熊是捉弄他的,有些惡作劇。他已經得到蔡堅寶的承諾,打完下山就把他調進隊部當副隊長,即將升官的男人滿眼是喜,就開起了玩笑。那天他去保衛科,確是保衛科讓他幫著整丁群禮破壞生產的材料。他雖然不認他是連環把子,但是心里多少念著那一層意思。也擔心有了嚴重后果,遭到自己把兄弟責難,還怕被人砸黑磚。他推辭道,你看我的手指頭比腳都笨,端酒杯還行,寫不了什么字。并說丁群禮工作積極主動些了,先不忙處理,也不要解脫,這個帽子就在他頭上罩著,不落下也不摘掉,效果會更好。
幾天來如此反復折騰,已是驚弓之鳥的丁群禮,被折磨得精神幾乎崩潰,擔憂一日離開家就回不去家。一日上班,他見書記在前面站著,雙腿就不由顫抖。老熊匆匆點過名,分了工,說今天先進行安全教育。書記端著材料,通報了幾個月前一起重大事故的處理決定。由于死亡三人,采煤隊長被撤職,安全科長受處分,分管礦長受警告。接著就是一番安全教育。宣布散會時老熊大叫,下井把好腿放前邊,別像一夜干了幾次的拉不開腿。這時會計闖進來,說等等等等,蔡經理還有話要講。大伙愕然,因為他從不參加工前會,他領導著六百余人的大單位,一年難得見幾次面。他要講的必定不是非凡事。
好一會兒蔡堅寶才匆匆來到,他背著手,黃牙根對著大伙朗聲道,我向來講話開門見山,我忙得很,沒時間扯別的。賣什么吆喝什么,我再強調一下安全。剛才書記通報了事故的處理決定,安全系著你我他,以前出了尿電鉆破皮傷等事故,幸好沒有死人。下山工程要特別注意道檔和命門兒,確保萬無一失。我是第一責任人,誰要想讓礦上處理我,我就先處理他。隨著他的講話,酒氣一股股撲向大伙,看來他昨晚喝的不少且很晚才結束。有一句話竟然和老熊一模一樣,有人不愿過好年,我們卻要高高興興過好年。他講話時陰鷙的目光在臺下搜索,最后目光落在丁群禮身上,從黃牙縫里底氣很足地說,有人想砸我的飯碗,我就先砸他的飯碗。
相鄰而坐的趙金云,看見了歪頭向外觀望的丁群禮那咬緊的牙巴骨和握緊的拳頭,只認為他是在最大限度的忍受恐懼,卻不知道大錯正在鑄成。
十
開罷會眾人站起身,矮小的王師傅打了個很響的哈欠,是張開雙臂打的,并且打出了眼淚,接著有人響應了幾聲,其余人都無言地向外走。蔡堅寶站在門口,盯著他的部下一一從他身邊經過。有人經過他身邊會故意加快腳步,顯示出工作積極的姿態。老熊呵斥后邊的人行動太慢,眾人就喃喃叫著快點快點,扎堆地往外擠。丁群禮經過蔡堅寶身邊時也不由緊走了幾小步,昂起臉來,給他一個不屈的形象。他清楚蔡堅寶的話是沖他來的,看來舉報的事被他知道了,他已經說得很明白,是在砸他的飯碗。就在心里罵,你不貪不占,誰能砸你的飯碗?要是貪大了說不定能砸你的腦袋呢。你只想著威脅舉報你的人,卻不懂這也是很難的事,根本砸不了你的飯碗,看來你比我還膽小。
下井路上,別人議論著采煤隊長被撤職的事,他心事重重地似聽非聽,王師傅撞撞他的肩說,出了事故要處理當官的,這樣辦合理。他唔唔應著,繼續想著他的煩惱事。老孫道,蔡堅寶并不是關心安全,而是關心他自己呀。丁群禮一驚,連忙道就是哩就是哩。半道上迎面碰上下班的工友上井,他們問你們怎么下的這么晚?王師傅道,開會了,輪流講,連老蔡也講了。上井的人就罵道,他是狗黑子作報告,盡是熊話。他只考慮他怎么當官撈錢。交班班長抓擋住老熊罵道,這個班只干了一棚,媽的太難啃了,我們一向啃骨頭,還是被狗啃過的骨頭,這個龜孫活怎么就攤到咱身上。老熊道,悶頭干吧,干什么不是干?交班班長抓住他的胳膊,意味深長道,看人家聯采,凈是好條件。老熊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他們也有啃骨頭的時候。說著一甩袖子大步流星,交班班長沖他的背影大罵道,媽的,你反正快蛋子抽筋上去了,事情做的太明顯了吧,光腚繕屋,對不起四鄰!
掘進頭清清爽爽。因為淋水大,不似往日彌漫著煤塵和硝煙,礦燈光也是雪亮,不再是光柱里彌漫著煙塵。今天的淋水更大了,站在上口就能聽見嘩嘩聲。下山巷道已經做下三百多米了,苦日子快熬到頭了。從上面看,深不可測的掘進頭像是神秘的水晶宮,只有生命門上一點迷蒙的燈光。下到掘進頭往上面看,像是看陰沉的天空,煙霧繚繞的。老熊罵道,這些懶鬼做的命門兒又沒挪。按照安全規程,生命門要設在掘進頭上方四五米處,隨著巷道的不斷深入,兩三天就要往下移門。否則高高在上起不到保險作用,工作起來也不方便。這個活費時費力,早中夜三個班都在推。老熊罵罵咧咧決定先移門。
生命門極其簡單,由門框和兩扇門組成。門框嵌入煤壁,一根粗壯的工字鋼是橫梁,它橫在略高于礦車的半空,工人出入須低頭。兩扇門合上略高于橫梁,萬一車皮脫了飛馳而下,撞在門上,力量會作用在橫梁上。組件都是可拆卸的,為的是移動方便。兩扇門有合頁,用鐵銷子插在門框上。這個活其實不復雜,費事的地方在于兩側煤壁要刨出門框和橫梁的安裝槽,眼下是半煤巖,鋒利的鎬尖落在巖石上,只見唰唰火星四濺,有時要放炮,所以都互相推。老熊安排王師傅帶著丁群禮趙金云移門,他和常師傅老孫在掘進頭打眼,其他人在上面準備車皮等材料。
先把下邊煤壁兩邊的槽刨出來,丁群禮和趙金云上來扛起工字鋼,順著槽口將它移出來,下來將它推進橫槽安裝定位,再上來拆門框。先拔下鐵銷,摘下兩扇門,抬到下面安裝。趙金云對合頁,丁群禮插銷子。好一陣兒他倆也沒有把門扇安裝好,掘進頭的炮眼卻打好了,放炮員馬才旺正在裝炸藥。常師傅、老孫、老熊就一起往上走。
丁群禮一直在低頭沉思。趙金云注意到他一直插不上銷子。插不上只有一個原因,不是門框變形就是門扇變形,而門框和門扇似乎都沒有變形。銷子也非常重要,它連接著門扇,門扇緊靠著橫梁。礦上前年曾經出過一起事故,由于采購的那批纜繩質量差,纜繩繃斷,重車飛下時將門扇撞得仰面跌倒而直下掘進頭,原因是銷子斷了,生命門成了空設。那次幸虧掘進頭無人。丁群禮當然知道銷子的獨特作用,插不上再拔起,然后晃晃門框,看看對準了又插,插下一半又拔起,趙金云晃動著門框幫助他。丁群禮卻像在搞一項試驗那樣耐心。王師傅招呼他們上去避炮,他猛地一驚,銷子失手落地,順著溜滑的巷道滑下一米遠。王師傅拾起來遞給趙金云,趙金云向合頁上一插,竟然很順利地插上了。
放完炮,丁群禮和趙金云依然在掘進頭裝車,淋水暴雨般打在雨衣上“啪啪”作響。兩人握著鐵鏟站在高處用腿抵住加力,炮崩下來的矸石和煤塊夾在一處,使出吃奶的力氣也鏟不進去。做下山的巷道空間狹小,頭頂著已扶好的棚梁,十分窩憋。大塊的矸石只好用手搬,倒比使鏟子利索。費了比做平巷多幾倍的力才裝滿一車。巷道延伸的很遠了,已經裝了信號鈴,丁群禮按下電鈴,隱隱聽見從上面傳下來的鈴聲,像是秋夜蟋蟀的彈琴。電纜緊了,重車晃動幾下,慢慢起動了。掘進頭顯得空蕩蕩的,他們就關上生命門稍作休息。
重車緩慢上行,車輪聲漸漸遠去了,烏黑的車皮很快融入烏黑的巷道里。只能看見上口一盞幽靈似的鬼火。丁群禮想坐下,到處濕漉漉的,他看見生命門外躺著一根木梁,那是剛才隨車皮送下來準備好的扶棚材料。黑暗中木梁上的白茬十分醒目。他推開生命門出去,想坐在那兒休息。他出門時看看插銷,慢慢地關上門。插銷是拇指粗的鐵棍,一頭有拐把,關門時拐把隨著門轉動,看來很緊。他坐在木梁上,仍然盯著插銷。他發現有一束燈光始終對著他,他大吃一驚,向燈光望去,他的燈光與那束燈光相撞了,他看見了趙金云閃亮的眼睛。他害怕的是老熊那銳利的目光。
老熊有時就橫戴或斜戴膠殼帽,像是斜眼人一樣弄不清他正在看哪兒,你要是以為他目光和燈光一致就上當了。他不由把目光移向掘進頭尋找老熊。此時一聲斷喝,是老熊讓他到生命門里面來。他看見老熊果真斜戴著膠殼帽,頭上的燈光對著的是常師傅,就裝作輕松不滿地嘟囔一句,哪有那么巧的事?老熊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是想砸我的飯碗吧?丁群禮道,你還怕砸飯碗?他意為他有蔡堅寶作后臺。老熊道,蔡經理也怕砸飯碗。他極其輕微的嘟囔道,就是要砸你的飯碗。老熊沒有聽見,而趙金云卻聽見了,擰著眉頭瞟了他一眼。趙金云瞟他時沒有轉頭,燈光沒有轉動,所以丁群禮沒有發覺。
此后趙金云有意無意地一直關注著生命門的插銷,他生怕那兒出問題。與其說他是擔憂自身的安全,毋寧說是為了證實一個可怕的猜測。還好,在他的班上沒有出現脫銷子的現象。他上井時又看了看,放心地走了。一連三日均如此。有一次他上去時走在前面,到了上口忽然意識到什么,借口手套忘在下面了,要帶上井去洗。他下到掘進頭細細查看了一番。
那一日,趙金云像是患了強迫癥一般上上下下地查看,奔波,耽誤了工作,因為下山工程即將結束。這種奇怪舉動被老熊注意到了。老熊的燈光雖然射向別處,但是他冷靜地注意到了,只是迷惑不解,不滿地大罵道,你是神經病?那兒是你小姨子的腚,你老是想著去摸一摸。趙金云回罵道,你真是不知好歹不通人性的狗黑子。老熊認為丁群禮已經服輸了,現在該治一治趙金云了。他認為趙金云比丁群禮更壞,俗話說不叫的狗更兇猛,別看他不像丁群禮肯說話,不聲不響的,說不定那些事都是他挑起的,他是他們的老大,只有把他抬服了,自己的威望才能牢固,當上副隊長了也怕下邊鬧事。他將怒火撒向趙金云,指著趙金云吼,你敢罵我我就停你的工。趙金云也不示弱,吼道,我早就不想干了,這掘進頭早晚要出……趙金云說著把鏟子使勁一丟,鏟把從車皮彈到煤壁上,順著煤壁滑倒在老熊腿上。老熊在猶豫,掘進頭少了這個壯漢還真的有些誤事,但嘴上不服軟,不等他說完打斷道,你走吧,你敢走我就算你曠工。趙金云罵道,就是當隊長了說話也不能這么硬氣,掘進隊像是你家開的。他脫下雨衣,往車皮上一甩,推開生命門就走,嘟囔了一句,我正好走人了。
站在一邊的丁群禮想幫助趙金云說話,以前每逢他和老熊鬧糾紛,不論有理無理,趙金云都是幫他的。可是嘴唇蠕動了幾下,眼睛瞟瞟四周,卻什么也沒有說。眾人都關注事態的發展,也有人作著輕描淡寫的勸解。眾目睽睽之下,只見趙金云在生命門上方約十米處放慢了腳步。他面對著上口背對著掘進頭,眾人的燈光齊聚在他寬闊的后背上。他的窯衣全濕了,連褲襠和袖口,無一干處,顏色深深的,全身像蒸籠一般冒著騰騰熱氣,身軀顯得十分高大。卻見他身子晃了晃,居然站下了。他肯定看到了從下方射來的落在他前面的燈光,感到后背有著灼人的熱量。老熊仍在要強,對他吼道,你走吧,這個活少了誰都行。趙金云抬頭看看頂板,人們看見他對著木柱猛擊一掌,發出“嗨”的一聲響,頂板落下幾塊大大小小的矸石。他雖然沒有轉回身,但是腳步在后退,后退,似乎還嘆了一口氣。他退進生命門內,靠著煤壁抱膀站著。老熊譏諷道,你不是走嗎,走啊。趙金云道,我這一個班都快干完了,你熊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能上你的當。老熊諷刺道,我保證不扣你工資,你先走吧,你走了才算是英雄好漢。趙金云怒吼道,你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他頭頂的燈光不由自主又落在生命門的插銷上。
也就是在這一日,趙金云下班上到半道又回掘進頭一次。上井路上,他從后面追上來,一反常態地使勁往前趕,背在身后的礦燈盒拍得屁股“啪啪”響。他越過了三三兩兩上井的礦工,瘋狂地奔跑著。被他撞了趔趄的人就罵,你家里是失火了還是要死人,慌的像頭三夜似的。他在井口等罐籠時焦急地問戚文軍,你見沒見到丁群禮?戚文軍驚奇他對二哥的稱呼,問道,你說的是二哥吧,沒見到,肯定在前邊。交燈時他注意到了,丁群禮的燈已經交過了,他飛快地跑向澡堂,人們看見他奔跑時臉色慘白。
趙金云來到更衣室,見到正在脫窯衣的丁群禮,他也不言語,對著丁群禮的胸口就是一拳。正在褪褲子的丁群禮只瞄見一具黑影沖向他,根本沒看清楚是誰,就被憑空襲來的拳頭擊懵了,雙腿相絆跌倒在地。倒地時懵懵懂懂地質問道,誰砸我黑磚!趙金云緊咬牙關,腮部爆出兩道肉楞,對著正爬起的丁群禮的頭部又是一拳。丁群禮蹬著腿褪了幾下褲子,還沒有抽出雙腿,剛要站起來又摔倒在地。他的額角馬上腫起了青疙瘩。打架驚動了礦工,許多人過來看個究竟。此刻人們才驚奇地發現,是這一對親密無間的把兄弟在打架。常師傅拉住趙金云的胳膊,擰著眉頭問道,金云,你看清他是誰了嗎,他可是你的兄弟呀。趙金云雙目射出兇光,胸脯起伏著抬起腿踢丁群禮,丁群禮不由雙手護襠,護住男人最寶貴最敏感的區域,可是還是遲了。他此時看清是誰在打他了,驚呼道,大哥,你……?趙金云又做著沖過來的動作,可是被趕來的戚文軍及王師傅擋住了。
此時丁群禮已經褪下了褲子,滿臉委屈,帶著哭腔道,大哥呀……趙金云狠狠瞪了他一眼,常師傅把趙金云拉到一邊,又問道,平時關系那么鐵,今天是啥事?給你老大哥我說說。趙金云沉默不語,戚文軍過來手背擊手掌道,大哥二哥,叫我怎么說你們好,傳出去難聽不難聽?說著一跺腳,唉!老熊趕來了,撥開左右看看二人道,在下邊聽說是你兩人打架,我說別放臭屁了,怎么回事?趙金云怒視對方,丁群禮的目光被逼退了,看著別處。兩人仍然都不作聲,這讓旁觀的人愈加好奇。丁群禮忽然雙手抱住小腹,豆大的汗珠滾落在地。他剛才挨了狠狠的一腳,身子扭動著癱倒在地。戚文軍打電話叫來擔架,趙金云先是氣咻咻叉腰站在原地不動,后來一愣,也跟著擔架跑了。
趙金云竟然邊追邊大叫道,群禮,我是給你鬧著玩的,你別往壞處想……
戰場安靜下來,眾人望著遠去的擔架,遲到人迷惘地打聽毆斗的起因,全都搖頭苦笑,慨嘆這真是一場世界上最令人迷惑最意味深長的毆斗。毆斗的雙方完全不像他們所見過的那樣,都各自宣講原因,互相指責叫罵,狡辯著推諉責任,毆斗完了還各自揚言威脅著什么。今日整個毆斗過程只有丁群禮帶著哭腔道,大哥呀……真的令人百思不解,完全可以制作謎語考驗人們的智慧。
丁群禮小腸被踢傷動了手術,趙金云請事假陪床,把子們常去看望。此后班組的人不斷拼湊事情的經過,希望找到答案,七嘴八舌從丁群禮尿電鉆說起,后來當了重點人,蔡堅寶說過砸飯碗,丁群禮也說過砸飯碗,趙金云遭老熊痛罵也不肯上井,那日趙金云臉色慘白跑上井就襲擊丁群禮。他們條分縷析,覺得都是亂七八糟沒有內在聯系的事情,不僅沒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反而更加疑云重重。老到的常師傅慢條斯理說起一件事,他村里也出現過這樣異乎尋常打悶架的事,是會計打村長,也是雙方都不出聲,別人聽到“咚咚”響聲才看見村長蹲在墻角任會計踢。后來風傳是村長搞了會計的老婆,都難出口的事呀。王師傅仿佛受到啟發,一句話把大伙說得連連點頭:反正有因,這個“因”有點兒大。
依然沒有答案。
兩天后老熊帶人興高采烈地拆除生命門。惱人的下山工程在他手中結束了,他有了成就感。他發現插銷換了新的,又在不遠處看見了舊的。他捏著舊銷子罵道,這個龜孫活可干完了,泄憤似地扔向遠處,正巧落在鐵軌上,“叭”地一聲斷為兩截。他好奇地撿起,詫異地看見舊插銷有著很深的裂隙。他在心驚肉跳之余,慶幸上一班移門發現得及時,如果正好礦車脫鉤……
次日老熊就到隊部上任了,接替他當組長的是工會小組長趙金云。趙金云首先恢復評獎制度,他們都是一人一票,大伙就覺得很順心,任務也完成的很好。有酒就常常一起喝。一日他們正在食堂小酌,老熊不請自到,眾人免不了向他敬酒,他都一一推了,唯有輪到趙金云,他朗聲道,我是專來喝這杯酒的,你知道是誰提你當組長的嗎?不待別人回答,他拇指點著自己鼻尖,是我。趙金云相信這話是真的,就連忙吩咐丁群禮找酒盅。老熊明白其意,擼擼棉襖袖子高叫道,好,高興,找四個,我今天就表演個樓上三樓。盡管他的大扁臉笑得皮板著,且有幾個不笑的肉窩窩,大伙倒覺得他有幾分天真和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