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上海的“釣魚事件”看起來事情像是過去了,報紙上有“被釣者”孫中界痛哭流涕、激動不已的照片,覺得自己沉冤昭雪,被自己切斷的左小指也據說“今后可以基本恢復”;閔行的另一位“被釣者”張暉的冤情據說也“將盡快征求原告意見,依法作出處理”。
但我卻覺得這件事要是就這樣過去了,那才不僅會導致對此類事的“見怪不怪”,而且缺失的也不僅僅只是“法制觀念”,而是“信任機制”。然而,到底什么是信任,我們憑什么信任一個人或一種系統?我們自己又當如何贏得信任?
德國當代思想家尼克拉斯·盧曼寫過一本薄薄的小書:《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書中告訴我們,信任是一種冒險,一種不得不的冒險,而且也是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冒著的險。
為什么是冒險?因為社會分化的一個結果就是越來越復雜,充滿著更多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我們的經驗有限,只能依據自己有限的所知對大量無知的領域進行判斷(其實也就是一種推論),而這種推論是無效的。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從自己所使用的牙膏、奶粉推論出別的牌子的牙膏、奶粉也是好的,更何況市場上出售的所有東西乃至股票、貸款、保險、公證甚至起訴更是超出了我們的經驗領域。于是,我們只好卸下自己所承擔不了的復雜性,把它推給專業的人士或系統,為的就是簡化復雜性:我回答不了、保證不了的東西讓別人或別的系統來回答、來保證。于是信任既涉及人,也涉及系統;也就可以把信任區分為人格信任與系統信任。
對人的信任往往具有情感色彩,主觀性很強,但我們從小學習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要學會信任:把從對母親的信任擴大到父親、兄弟姐妹,再到陌生人,諸如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之類的說法都是為了把自己有關信任的有限經驗普遍化。但這并不是說隨著人生閱歷和經驗領域的擴大,信任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也許恰恰相反,我們最后會發現真正可信任的人并不多。為什么?信任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對方必須是自由的,就是說他的行為是可以由他自己決定的。我們無法信任一個自己不能為自己做主的人。但誰在何種情況下又真的能自己做主?不在非常情況下,不遇非常事件,信任在平時并不引人注意。但到了非常情況下,人的行為就真的還能由他自己做主嗎?“博弈論”中的“囚徒困境”早就說明了這個問題。
每個人都很復雜,我們為了信任人,就把對特定人物的特定感覺固定化,這也是使復雜性簡化的一條途徑;所謂的哥們義氣、誓同生死、為兄弟兩肋插刀等等,都是這種固定化的表達,它也說明了我們在古代社會把“信任”的這個寶一般來說都是壓在個人身上的,最極端的例子就是對皇上的信任。但個人畢竟是靠不住的。現代社會用相互協作的需要取代了對個人的信任,這也就是說,某種系統所確立的關系比對個人來說更值得信任。比如公證處的公證,法院的判決,檢驗機構出具的證明等等。
盧曼認為,使社會復雜性簡化了的系統,一般來說可以概括為三個載體,這就是貨幣、真理、權力。信任貨幣是因為支撐貨幣的實際的物品就擺在那里,只要存在著這些物品,手中的貨幣就能買到這些東西;信任真理是因為人們畢竟在許多基本事實上能達到成意見一致,我們相信存在著能使人們的意見達成一致的某種具有著客觀性品質的普遍觀念;信任權力是因為權力具有能調動起個人所無法調動的強大力量的手段。正是這三點使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有了一個可信任的基地,盡管這三點細究起來其實也并不可靠:如果所有的人都到銀行取錢,銀行就會立即倒閉,手中的貨幣也會分文不值;如果“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被說成是真理,也就喪失了對基本事實的常識性判斷和普遍性觀念的信任,會覺得自己實際上受著不斷變幻著的需要、利益、權威、口號的支配;信任權力,是因為權力非個人所有,也不受個人動機、情感的支配,它有公認的邊界,有內部的制衡,能保護各種表達不信任的言論。之所以會有不信任的言論,恰恰表明了對權力保護的信任。但這種信任真的還存在嗎?我們對貨幣系統、真理系統、權力系統的信任度到底還有多強?相比較而言,最可信的恐怕就是貨幣系統了,盡管所謂金融風暴的突然降臨早已打破了人對整個系統的穩固與專家之見解的信任。
但只要人活在世上,總得要有可信任的東西。人格信任很容易因一點點欺騙而全面崩潰;系統信任卻無法徹底懷疑,它不是個體,你不知道誰該為此負責;它是一種潛在地起作用的力量,我們既無法面對,也不能參與其間,更談不上控制;對它沒有感覺,但又不得不信任它,因為它可以為自己的過失輕易找出各種辦法進行解釋,比如那只是個別現象、偶然情況,正在解決中的問題,必要的學費等等,比較傳統的做法就是區分本質與現象,認清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關系。
掌握權力的人叫官員。盧曼給官員下的定義就是掌握并處理信息的機會和范圍更大、更多一些的人;他認為社會學意義上的合理化就是系統的合理化,這種合理化就體現為我們能知道官員們是如何獲取并處理信息的。貨幣、真理在交往中的有效性也就體現在這里。但不管怎么說,貨幣(想想世界貨幣系統在金融危機中所遭受的創傷)、真理(有沒有普世價值的爭論就說明了這一點)、權力(最極端的形式就是對貨幣與真理的某種形式的壟斷)總是潛在發揮作用的,它隱秘地發揮著“讓人信任”的作用,一般來說我們不會去懷疑它,也懷疑不了。
我們不否認有黑車,不否認黑車危害甚大,也不否認有的司機見人求救,就要黑錢,或者說多要錢。這正是人格之不可信的證據,特別是這些“釣頭”、“釣鉤”們的人格已經被自己的行為踐踏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了人格的意識。利用別人的同情、憐憫,利用人心中最為柔軟但也最為稀薄的那一點點地方來行騙,哪怕就是利用人的貪欲、利用人的自私(何況許多人也是迫不得已)來誘人“上鉤”,這就不再是人格信任,也不再是系統信任,而是系統人格化后的整體性墮落。當然,還有系統人格化(比如有關系統人格化為釣頭、釣鉤)和人格系統化(釣頭、釣鉤的行為不再是個人行為)的可怕與無奈。
在形形色色的“釣頭”、“釣鉤”們和他們身后的系統大獲其利大獲成功的同時,我們到底喪失掉了什么?我們分得清誰是“余則成”嗎?這里的余則成不再指某個個人,它化身為某種系統,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實際上發揮著作用的系統;而且,說穿了,唯一值得信任的系統在這時就只剩下了錢。電視連續劇《潛伏》的最后一幕很有意味,因為它告訴了我們在政權變更的巨大混亂中,只有黃金這樣的硬通貨才是唯一可值得信任的系統。
誰都知道余則成的強大并不在他本人,而是一個系統,一個由貨幣、真理、權力組成的把社會的復雜性簡單化的系統,并凝聚在余則成一個人身上;也許,我們誰都不希望自己的身邊潛伏著余則成這樣的人,但你能離得開余則成所代表的那個系統嗎?你不信任這樣的系統,你怎樣交往,怎樣構成一個結構化了的生活觀念或世界觀念?
余則成只是一個符號,我把它理解為一個涵括了所有潛伏者、偽裝者的符號,包括最后寫出《悔余日記》的馮亦代。貨幣、真理、權力說到底也是符號。一般來說,信任是較為容易的選擇,不信任則較難;誠實是較為容易的行為,撒謊則較為復雜。但現在,當信任變得比不信任更復雜時,恐怕就只有用撒謊這種較為復雜的行為與心理去應對了,因為你不得不與一個更為復雜的社會與人際關系打交道。社會的實在(貨幣、真理、權力)是符號建構起來的,建構的前提是我們對符號的信任。但如果余則成這個符號可以與“鉤頭”、“釣鉤”、“線人”們劃等號,因為他們身后都有強大的系統支撐,那這個社會的支撐系統還有信任可言嗎?
所謂信任危機,公信力的喪失,說到底是符號系統在信任上的失效,因為它業已化身為大大小小的余則成,我們永遠也辨識不清,但又不得不予以信任的余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