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北京文壇的“色情文學”討論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戰全面爆發，北平的作家文人大都逃離南下。經過兩年左右的動蕩與不安，曾經一片沉寂的北京文壇開始小心翼翼地復蘇，其重要標志是1939年《中國公論》，以及大型文學刊物《中國文藝》的相繼創刊，文學創作與批評由此逐漸熱鬧起來。

1941年1月1日創刊的《國民雜志》是淪陷時期北京報刊界的“后起之秀”，雖出現較晚但上升勢頭強勁，銷量遠超《中國公論》與《中國文藝》。《國民雜志》從第二卷、《中國文藝》從第三卷起都進行了一次影響刊物整體面貌的革新，后者的目標是“糾正讀者心理，提升讀者的‘趣味中心’”[1];前者的目標卻有所不同，它走向了強調通俗趣味的商業道路，“尤其側重生活實際和生活反映方面的題材，并且盡量并重文圖”[2]，“在質的方面……取消了冗長枯燥的文字，改刊較有興趣的活潑文字”[3]。但《國民雜志》的通俗幾乎是走進了低俗，刊物充斥著治療性病的、壯陽藥的廣告，內容下流無恥的漫畫、笑話，富含色情與狹邪成分的“國民俱樂部”欄目，“花柳病與性教育”、“女大學生對于貞操的見解”一類座談會等等。一份社會影響面相當大的期刊竟會以如此大的版面刊發這樣低俗的內容，足以讓人領略到淪陷時期北京城萎靡、墮落的社會文化風氣。正是在《國民雜志》的慫恿與鼓動之下，所謂“色情文學”立即應運而生，來勢洶洶，堂而皇之地占據了北京文壇的顯眼位置。

1942年是北京文壇“色情文學”甚囂塵上的一年，公孫嬿與王朱在《國民雜志》等主要刊物上相繼發表了他們的色情文學代表作，諸如《流線型的嘴》、《北海渲染的夢》與《地獄交響樂》等，針對這些作品的爭吵與討論也隨之開始。1942年初，《國民雜志》率先刊登了一篇評論，針對的就是《北海渲染的夢》。然而，這篇評論并沒有對那篇屢有情色描寫的小說加以口誅筆伐，反而擺出了一副反傳統、反道德批判的摩登姿態，從“性愛是生命延續的必要手段”這個角度入手，認為這篇小說以其對人性中的那些被壓抑成分的表達，對“色情文學”的創作具有開拓之功。此外，這篇評論還以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作品為例分析了《北海渲染的夢》的藝術性，并將其不成功之處歸結為作者只是“終朝游手閑情逸致地玩弄人生的情形”，而不能“看清現世苦而意圖清潔”，輕視了“社會的存在”。[4]易言之，《北海渲染的夢》的核心問題不是它公然描寫色情，而是它沒有將描寫色情與揭露現實社會的黑暗聯系起來，寫不寫色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反映與揭露令人不滿的現實。

這篇立論頗為新奇的評論文章面世不久，《中國文藝》刊發了一篇言辭顯得更為扎實的評論，作者署名林慧文。兩篇評論文章有一個醒目的共同點，它們一起筆就對色情文學進行了非常寬泛的界定，對色情文學本身幾乎毫無異議，對色情更不反感，體現出了令人驚異的寬容、放縱的態度。林慧文開篇講道:

色情，是一個很籠統的名詞;孟子說，“食色性也”，以食和色并舉，且說是人類的本性，它們包括的范圍非常廣泛，凡是關于男女兩性間的事，差不多都可以說是“色”。這里面并沒有善惡是非的分別。[5]

在林慧文眼中，色情便可等同于人性，至少也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么描寫色情當然是自然而又合理的藝術行為，是完全符合文藝的本質的。不僅如此，林慧文又從中外文學史的廣泛場域中替色情文學尋找根據，儼然將《俄狄浦斯王》、《詩經》以及漢魏六朝樂府中的男女情詩當作色情文學的淵源。接著，林慧文又不辭辛苦地從道德立場上寬恕了色情文學，并解釋道，首先是因為道德本身沒有一個確定的標準，其次從反對禁欲和偽善主義的角度出發，色情文學也絕對不是不道德的文學。盡管這篇評論存在著不少語焉不詳、似是而非的地方，但它以抒發人性、沖破禁忌、解放思想來為色情文學裝點門面的策略，在大多數讀者那里確實具有較強的說服力與可信度。聯系到作者以往的言論，特別是他在《文學形式與歷史遺產》[6]等文章中對文學與大眾關系、“文藝大眾化”問題的重視，這篇評論中對文學專注于描寫普通人“性要求”與“性欲望”的寬容與理解，無疑可以看作是他探討文學與大眾關系的一種繼續和拓展。

在“色情文學”風潮席卷北京文壇的1942年，在《藝術與生活》與《國民雜志》這兩份刊物上還各自集中地發生了一次關于色情文學的大討論，實在可以稱為當年北京文壇的“盛事”。

《藝術與生活》是當時一份影響并不大的刊物，在該刊第二十六、七期合刊上登出了一組《色情文學爭論戰特輯》，鋒芒直指公孫嬿及其作品，大都以反對、抨擊為主，亦不乏謾罵與人身攻擊。但細讀起來會發現，這些文章的目標似乎并非色情文學，而是借題發揮地針對著公孫嬿一文中表現出來的那種孤傲、自以為是的姿態，同時又多帶有文人相輕的心態，倒是署名陸白人的文章提出了一些正面的意見，他不反對“一般色情作品的描寫”，但寄望于他們能夠揭露社會黑暗，而對于單獨地褒揚“那種先天稟性”的色情文學則要“予以極端的反對”。[7]文章的觀點倒是可取，只是淹沒在了這個特輯整體上的無聊與平庸之中。

比較而言，《國民雜志》于同年第五、六期上連續刊載的關于色情文學的“志上聚談”，無論從內容的廣度還是深度上看，都更有價值與意義，它在整體上反映了當時北京文壇較為進步的文人群體對于色情文學的基本看法。

在《國民雜志》色情文學聚談的“前言”里，主持者開篇即表示，這里所講的“色情文學”實際上是“關于人生實有的性愛現象”的文學，他們關注的問題已經超越了贊同或反對的層面，而是如何去描寫性愛。“真實的寫在小說里，或諱忌避免，或輕描淡寫恰到好處，或利用這種描寫陪襯烘托更有意識的故事，究竟是否可以行得，或應該怎樣利用與措置”，這才是問題的核心。在提出問題并對色情文學進行了一番解讀之后，聚談“前言”筆鋒一轉開始不厭其煩地強調色情文學暴露社會黑暗的功能與進行全民教育的作用，要求“色情文學”作品主觀上擯除惡意，積極暴露人性的庸俗與病態及其得以產生的社會人生方面的不良狀況，它們“不論寫得如何過火，絕對不能失去教人的原意”。色情文學的作用與意義被抬舉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從整體上看，這種論調似乎也算不上夸張，因為“聚談”所提及的那些作品大多具有暴露與教育的功用，而且大多是文學史上的經典名著，他們將這些作品也作為“色情文學”來討論，其結論可想而知。聚談者們為“色情文學”找到了一個崇高的歷史背景，為他們的論辯搭設了一個堂皇的講臺。

對色情文學的寬容與引導，對色情文學有意的寬泛的理解，構成了1942年前后北京文壇色情文學討論中的一個最值得注意的吊詭現象，問題在于:這些作家文人為什么會這樣認真地維護色情文學?如果將維護行為理解成是他們對日偽當局文化政策的幫腔附和，那顯然是有失簡單和粗暴了。實際上，他們對色情文學的維護就是一種與日偽當局“順向”對抗的巧妙而危險的策略，恐怕只有在淪陷區那樣特殊的文化政治語境中才會產生這樣的策略。

另一方面，大批文人對色情文學的維護行為，他們在各自文章中表現出信任的態度，特別是對色情文學用意明顯的引導與提升，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只是對日偽當局的順向對抗。淪陷時期北京文壇的作家文人已經失去了1930年代的文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擁有或自以為擁有的中心地位，日偽當局對他們的需要難以比擬1930年代的文化政治語境，而那些具有責任感和廉恥的文人尚存的民族良心也阻止他們去接受這種需要。在面對來勢洶洶的色情文學風潮時，失去后盾的文人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對抗、反對，于是干脆策略性地變為引導，不斷地引申、擴大“色情文學”的所指范圍，試圖以此取消其為人所詬病的特殊性質;同時又反復強調它的暴露與教育功用，試圖將其引向更加規范化、道德化的藝術道路，兩廂結合可以使色情文學成為一種文學聯系大眾的有效手段，這些維護色情文學的文人們顯然是從這類文學作品中看到了繼續推進文藝大眾化的某種可能性。正是在淪陷時期北京文壇的這種文化政治語境中，通常被當作低級趣味的色情文學才得以光明正大地興旺起來，“色情文學”竟成了文藝“大眾化”的方式。

不論這種因勢利導的想法是否可行，它本身便是對于文學與大眾關系的獨特的理解與解決之道，體現著與眾不同的、吊詭的文藝觀念，它雖然沒有什么特別令人嘆服的深度，卻也表現出了少見的廣度與包容性，而且于不經意間走向了大眾生活的隱秘領域。客觀地說，這些維護色情文學的作家文人們確實相當寬容、務實，在這方面他們顯然超越了1930年代大多數左、右派文人。對于教育水準、文化素質普遍很低的社會現狀，他們一方面提倡普及鄉村教育，另一方面又對受教育程度極低的大眾的世俗趣味表現出了少有的尊重。引申與擴大色情文學的所指這一行為本身，已經鮮明地體現出了他們對人性的普遍性內容的認同與肯定，對人類日常生活中各種欲念、欲望、欲求的理解與寬容。在一些評論文章中還表現出了對待性愛文學的大方與贊賞的態度，“性行為是至高的，尊嚴的，男女之間的情調是新鮮活潑的”。[8]淪陷區文人對待大眾是平等和感同身受的關系，在這種心態指導下產生的教育大眾的策略與態度，即文藝大眾化的方式，是值得加以探討的。

關注大眾“性生活”所傳達出來的文化信息已經超越了文學創作與批評的范圍，它表達著一種真誠的、對廣大平民階層的認同與關懷，其主要的歷史功效之一是促使“大眾化”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一向如影隨形的、外在的文化政治色彩與意識形態性，開始向內在的人性與人性的內在欲求掘進，這應該是中國現代文學、文藝“大眾化”的題中應有之意。

對大眾“性要求”與“性生活”的公開討論與肯定，是這場“色情文學”風潮中最耐人尋味的現象，它的內部蘊藏著承接“五四”、甚至超越“五四”個性解放思想的現代觀念。這場風潮中，一些文人顯然已經意識到了這種“現代性”:

中國新文學的產生，首先是思想的解放，因之，不但對于過去被人忽視的作品被提倡和研究，新的創作也自然解放了莊重的“正人君子”態度，而是一種人生真實地反映。浪漫主義的傾向，是一個明顯的特征。[9]

由此可見，1942年前后北京文壇的這場“色情文學”大討論及其豐富的文化歷史內涵，不僅構成了對中國現代文學“大眾化”的拓展，而且也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學本身氣質的深化與成長，是它被壓抑起來的某種審美“現代性”的釋放。這種釋放不僅深刻地體現著中國現代文學多元化的自由主義與人道主義傾向，也巧妙地將原本帶有悖論色彩的“大眾化”與“現代化”問題結合到了一起。盡管在傳統道德觀或者嚴肅文學史觀的角度上，“色情文學”不可能被接受，(更遑論肯定)，但是其內部蘊涵的文學史、思想史信息卻不應該被忽視。

[1]鐘綠:《一年來之<中國公論>》，《中國文藝》第二卷第六期，1940年8月1日。

[2]《本刊第二卷革新預告》，《國民雜志》第一卷第十二期，1941年12月。

[3]《編后》，《國民雜志》第二卷第一期，1942年1月。

[4]夏蟲之流:《論色情描寫》，《國民雜志》第二卷第二期，1942年2月1日。

[5][9]林慧文:《關于色情文藝》，《中國文藝》第六卷第一期，1942年3月5日。

[6]該文刊發于《中國文藝》第三卷第二期(1940年10月1日)，作者探討了文學與大眾的關系，延續了戰前左翼文人集團對“文藝大眾化”的重視，并提出:“今后，是應該再重復的提出‘文學大眾化’這一口號。”這篇文章實際上反映了當時北京文壇對“文藝大眾化”問題的重視，也代表了同類文章所達到的高度。

[7]陸白人:《關于色情文學》，《藝術與生活》第二十六、七期合刊，1942年5月15日。

[8]公孫嬿:《我和色情文藝》，《國民雜志》第二卷第六期，1942年6月1日。